任何关于道德和政治哲学的实质理论，尤其是关于正义的理论，都要选择一个信息焦点，也就是说，在判断一个社会和评价正义与非正义的过程中，必须决定我们应将关注点集中在世界的哪些特征上。[1]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如何评价个人的总体优势尤其重要。例如，杰里米·边沁所开创的功利主义着眼于个人幸福和快乐（或对个人“效用”的其他一些解释），以此作为评估个人绝对和相对优势的最好方式。在经济学的许多实际应用中，还有一种方法是根据收入、财富或资源来评价个人优势的。通过与基于自由的可行能力方法的对比，这些不同的视角也表明了基于效用和基于资源这两种方法之间的差别。[5]

与基于效用或基于资源的思考路径不同，可行能力方法通过对一个人做他有理由珍视的事情的可行能力来评价其优势。而就机会而言，如果一个人实现那些他有理由珍视的事情的可行能力更低——实际机会更少，其就机会而言的优势也将更小。这里的关注点是一个人实际拥有的做他所珍视的事情的自由。显然，实现我们最为珍视的事物对于我们而言尤为重要。但自由这一概念同样也尊重我们能自由地决定自己想要什么、珍视什么和最终决定选择什么。能力的概念就这样和自由的机会方面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全面”机会，而不仅仅是“终极”发生的结果这一角度，我们可以看到这一点。

由于这种方法的某些特征有时受到误解，因此有必要在一开始就对其予以强调和澄清。首先，这种可行能力方法在判断和比较个体整体优势时所指向的是一个信息焦点，但其自身并不就如何使用该信息提出任何具体的方案。当然，根据所面对的问题的不同（例如，分别应对贫困、残疾或文化自由的政策），而且更为现实的是，根据数据可得性和材料可用性的不同，对信息也会有不同的使用。可行能力方法是一种一般的方法，着眼于有关个人优势的信息，并且根据机会来判断这种优势，而不是如何组织一个社会的具体设计。近年来玛莎·努斯鲍姆和其他人通过应用能力方法，在社会评价和政策问题上作出了很多突出的贡献。应将这些贡献的全面性及其成效与它们所基于的信息视角区分开来。[2]

可行能力视角指出了能力不平等在社会不平等评估中的核心作用，但它本身并没有提出任何具体的政策决定。例如，与通常看到的解读相反，通过可行能力方法进行评估并不要求我们一定要制定社会政策，以使每个人都具有同样的可行能力，而无论这些政策可能会有哪些其他后果。同样，在评价社会的整体进步时，能力方法当然会将注意力放在全体社会成员的可行能力拓展的重大意义上，但是它并没有就如何处理冲突——如对总额和分配的考量之间的冲突——制定任何蓝图（尽管是通过能力来判断每一种考量的）。这一方法所选择的信息焦点，即对于可行能力的关注，使我们将注意力放在必须作出的决策和必须考虑到的对适当信息的政策分析上来。这种方法所关注的信息，可以深刻地影响对于社会及社会制度的评价，而这正是可行能力方法的主要贡献。[3]

第二个需要强调的问题是，可行能力视角必然会涉及我们的生活和我们所关注事物的多个特征。在我们所珍视的人类的各种功能上，能实现的目标是多种多样的，从良好的营养、避免过早死亡，到参与社区生活、培养有利于实现事业抱负的技能。我们所关注的可行能力，是实现各种功能组合的能力。我们可以根据自己有理由珍视的事物，对这些功能进行比较和判断。[6]

可行能力方法的着眼点在人类生活，而不单单只是在一些容易计算的客体对象，如人们所拥有的收入和商品，尽管后者经常被看作成功的主要标志，在经济学分析中尤为如此。事实上，可行能力方法正式提出了超越对于生活手段的关注，而转向实际的生活机会的视角。这也有助于改变以手段为导向的评价方法，这些方法尤为专注于被约翰·罗尔斯称为“基本品”的事物，即适用于各种目的的手段，如收入和财富、权力和职权、自尊的社会基础等。

尽管基本品最多不过是实现人类生活有价值的目的的手段，但在罗尔斯的正义原则中，它们却是判断分配公正与否的核心问题。我已经指出，这是错误的，因为基本品只是实现其他事物（尤其是自由）的手段（如第2章中所简要讨论的那样）。但在前文的讨论中也简单地提到，罗尔斯推理过程背后的动机，尤其是他对于提升人类自由的关注，与直接对自由进行评价，而并非计算那些实现自由的手段是相当一致的，或许对自由的评价还有助于提升人类的自由（因此我认为这种对比并没有如起初看上去那么绝对）。下一章将对这些问题进行更深入的思考。可行能力方法所关注的，是纠正那些专注于手段的方法，从而将注意力放在实现合理的目的的机会与实质自由上。[7]

不难看到，可行能力视角偏离传统方法背后的逻辑，具有重要和建设性的意义。例如，如果一个人有高收入但容易患病，或者有严重的身体残疾，那么此人不一定会只因为其收入高而被视为具有很大的优势。当然，在过上好的生活的某种手段上，她是富足的（即有许多收入），但由于疾病和残障的缘故，她却难以将其转化为好的生活（即以她有理由感到愉悦的方式来生活）。因此我们必须看到她实际上能够在何种程度上实现良好的健康状况，如果她愿意这样的话，以及保持足够良好的状态来做她认为有意义的事情。实现满意的人类生活的手段本身并不是好的生活的目的，认识到这一点将有助于对评价的外延作出重要的拓展。可行能力视角也正是从这里开始的。这个领域的许多学者都从不同的方面对可行能力视角作出了贡献，其中包括萨比纳·阿尔基尔（Sabina Alkire）、恩丽卡·基姆佩罗马蒂内蒂（Enrica ChiapperoMartinetti）、弗拉维奥·科米姆（Flavio Comim）、戴维·A·克罗克（David A.Crocker）、后藤玲子（Reiko Gotoh）、莫扎法尔·基齐勒巴什（Mozaffar Qizilbash）、珍妮弗·普拉·鲁格（Jennifer Prah Ruger）、英格丽德·罗贝尼斯（Ingrid Robeyns）、塔妮娅·伯查特（Tania Burchardt）以及波莉·维扎德（Polly Vizard）。[4]

可行能力方法的其他一些特征也应该在这里加以评述（如果只是为防止误读），这些特征分别是关于（1）可行能力与成就的对比；（2）可行能力的多元组成以及理性（公共理性）在可行能力方法应用中的作用；（3）个人与社区的位置，以及它们在可行能力概念中的相互关系。我将依次论述。

[1] 即使在自由这一概念的范围内，也存在类似的信息选择的问题，因为自由具有许多特征，我在Kenneth Arrow Lectures中对此进行过讨论，收录在Rationality and Freedom（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2）。的确，在对自由的机会方面进行评价时，不同的评价方式会有很大的差别。尽管我自己的方法与社会选择理论中的推理相关，而且考虑到了个人的偏好，但是其他有趣的评价方法是在可供选择的范围内的。例如，某些方法计算的是一个人能够选择的选项数目。与此有关的各种问题，也见Patrick Suppes，‘Maximizing Freedom of Decision：An Axiomatic Approach’，in G.Feiwel（ed.），Arrow and the Foundations of Economic Policy（London：Macmillan，1987）；Prasanta Pattanaik and Yongsheng Xu，‘On Ranking Opportunity Sets in Terms of Choice’，Rechercheséconomique de Louvain，56（1990）；Hillel Steiner，‘Putting Rights in Their Place’，Rechercheséconomique de Louvain，56（1990）；Ian Carter，‘International Comparison of Freedom’，in Economics and Philosophy，Ⅱ（1995），以及A Measure of Freedom（Oxford：Clarendon Press，1999）；Robert Sugden，‘A Metric of Opportunity’，Economics and Philosophy，14（1998）。

[2] See particularly Martha Nussbaum，‘Nature，Function and Capability：Aristotle on Political Distribution’，Oxford Studies in Ancient Philosophy，supplementary volume，1988；‘Human Functioning and Social Justice’，Political Theory，20（1992）；Nussbaum and Jonathan Glover（eds），Women，Culture and Development（Oxford：Clarendon Press，1995）.

[3] 萨比纳？阿尔基尔在Valuing Freedoms：Sen’s Capability Approach and Poverty Reduction（Oxford an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中对该方法作了全面和富有启发性的介绍。

[4] See the collection of essays in Flavio Comim，Mozaffar Qizilbash and Sabina Alkire（eds），The Capability Approach：Concepts，Measures and Application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Reiko Gotoh and Paul Dumouchel（eds），Against Injustice：The New Economics of Amartya Se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Ingrid Robeyns and Harry Brighouse（eds），Measuring Justice：Primary Goods and Capabilitie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Kaushik Basu and Ravi Kanbur（eds），Arguments for aBetter World：In Honor of Amartya Sen（Oxford an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最后一本书的内容更多，但其中多篇文章是与能力视角直接有关的，其中包括Bina Agarwd，Paul Anand（and Cristina Santos and Ron Smith），Amiya Kumar Bagchi，Lincoln C.Chen，Kanchan Chopra，James Foster and Christopher Handy，Sakiko Fukuda-Parr，Jocelyn Kynch，Enrica Chiappero-Martinetti，S.R.Osmani，Mozaffar Qizilbash，Sanjay G.Reddy（and Sujata Visaria and Muhammad Asali），Ingrid Robeyns，and Rehman Sobhan，其他一些文章也间接地与这一主题相关。在这一领域涌现出的众多著述有：Marko Ahtisaari，‘Amartya Sen’s Capability Approach to the Standard of Living’，mimeographed，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1；Sabina Alkire，Valuing Freedoms：Sen’s Capability Approach and Poverty Reduction（Oxford：Clarendon Press，2002）；‘Why the Capability Approach？’Journal of Human Development and Capabilities，6（March2005）；‘Choosing Dimensions：The Capability Approach and Multidimensional Poverty’in Nanak Kakwani and Jacques Silber（eds），The Many Dimensions of Poverty（Basingstoke：Palgrave Macmillan，2008）；Anthony B.Atkinson，‘Capabilities，Exclusion，and the Supply of Goods’，in Kaushik Basu，Prasanta Pattanaik and Kotaro Suzumura（eds），Choice，Welfare，and Development（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Kaushik Basu，‘Functioning and Capabilities’，in Kenneth Arrow，Amartya Sen and Kotaro Suzumura（eds），The Handbook of Social Choice Theory，vol.II（Amsterdam：North-Holland，forthcoming）；Enrica Chiappero-Martinetti，‘A New Approach to Evaluation of Well-being and Poverty by Fuzzy Set Theory’，Giornale degli Economisti，53（1994）；‘A Multidimensional Assessment of Well-being Based on Sen’s Functioning Theory’，Rivista Internazionale di Scienze Sociali，2（2000）；‘An Analytical Framework for Conceptualizing Poverty and Re-examining the Capability Approach’，Journal of Socio-Economics，36（2007）；David Crocker，‘Functioning and Capability：The Foundations of Sen’s and Nussbaum’s Development Ethic’，Political Theory，20（1992）；Ethics of Global Development：Agency，Capability and Deliberative Democrac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Reiko Gotoh，‘The Capability Theory and Welfare Reform’，Pacific Economic Review，6（2001）；‘Justice and Public Reciprocity’，in Gotoh and Dumouchel，Against Injustice（2009）；Kakwani and Silber（eds），The Many Dimensions of Poverty（2008）；Mozaffar Qizilbash，‘Capabilities，Well-being and Human Development：A Survey’，Journal of Development Studies，33（1996）；‘Capability，Happiness and Adaptation in Sen and J.S.Mill’，Utilitas，18（2006）；Ingrid Robeyns，‘The Capability Approach：A Theoretical Survey’，Journal of Human Development，6（2005）；‘The Capability Approach in Practice’，Journal of Political Philosophy，17（2006）；Jennifer Prah Ruger，‘Health and Social Justice’，Lancet，364（2004）；‘Health，Capability and Justice：Toward aNew Paradigm of Health Ethics，Policy and Law’，Cornell Journal of Law and Public Policy，15（2，006）；Health and Social Justice（Oxford an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Press，forthcoming2009）；Robert Sugden，‘Welfare，Resources and Capabilities：A Review of Inequality Reexamined by Amartya Sen’，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31（1993）。

[5]我对可行能力方法的研究始于寻找一个比罗尔斯的基本品更好地认识个人优势的视角，见“Equality of What？”in S.McMurrin（ed），Tanner Lectures on Human Values，vol.1（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and Salt Lake City，UT：University of Utah Press，1980）。但我很快就发现，这种方法可以有更广泛的意义，见Commodities and Capabilities（1985）；“Wellbeing，Agency and Freedom：the Dewey Lecture1984”，Journal of Philosophy，82（1985）；The Standard of Living（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Inequality Reexamined（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and 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2）。玛莎·努斯鲍姆向我指出了这种方法与亚里士多德思想之间的关联，她在这一不断壮大的研究领域内作出了开创性的贡献，并对这种方法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见我们共同编撰的The Quality of Life（Oxford：Clarendon Press，1993）。

[6]尽管研究个别的可行能力（就实现对应的个别功能的能力而言）往往会更加方便，但重要的是记住，可行能力方法最终关注的是实现有价值的功能组合的能力。例如，在一个人获得全面营养的可行能力与其具有较好居所的可行能力之间，可能存在取舍（贫困可能会导致这种困难的选择），但是我们必须从她所能达到的整体成就的角度，来看待她总体的可行能力。然而，对单个的可行能力进行研究往往会更加方便（暗含地假设其他要求得到了满足）。为了表述的简练，我在下文中也会不时地采取这种做法。

[7]（“人类能力形成”（human capability formation）对自由的意义意味着需要新的思路来研究认知与建设性能力的发展。一个重要的突破可见James J.Heckman，“The Economics，Technology，and Neuroscience of Human Capability Formation”，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106（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