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寿命的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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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寿命太长,有些人却很早殒命。更有听起来令人奇特的信条:要死得其时!
要死得其时——查拉图斯特拉如是教导。诚然,生不逢时的人,又怎能死得其时呢?倒是愿他从未降生过!我这样劝告那些多余者。但即便多余者也把自己的死看得很要紧,连最空心的核桃也愿意被砸开来。
——弗里德里希·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I.21
现代生物技术影响政治的第三条途径是通过延长寿命,并由此产生人口统计和社会的变化。对美国来说,二十世纪最成功的医药成就之一是将人类的寿命延长,从1900年平均男性寿命48.3岁和平均女性寿命46.3岁,提高到2000年平均男性寿命74.2岁和平均女性寿命79.9岁。[1]这个改变,与许多发达世界的急剧下降的生育率一起,在全球政治层面造成了极大的人口下降,这些影响无疑人们已经能够感知。基于目前的生育和死亡模式,2050年的世界将与今天截然不同,即便在这期间,生物技术没有延长人哪怕一岁的寿命。然而,生物技术不会延长人的寿命的可能性是非常低的,它还有可能引起一些其他的巨大变化。
随着分子生物学的进展,老年医学成为受到最大影响的领域之一,这是专门研究老龄化的学问。现在有许多理论竞相解释人为什么会变老并死去,但目前还没有就终极原因和产生机制达成共识。[2]其中一支理论从进化生物学演化而来,他们大胆宣称,器官之所以老化和死亡,是因为过了生育期后自然选择的动力几乎不再倾向于支持个人的生存。[3]有一些特殊的基因可能仍然支持人类的生育能力,但在生命的后期阶段也渐渐功能失调。对进化生物学家来说,最大的谜团不在于人类为什么会死亡,而是诸如为什么女人在绝经期后仍然有一段长的生命周期这样的问题。不管如何解释,这些生物学家相信,老化是许多基因共同作用的结果,并没有一条简单的捷径可以阻挡人类死去。[4]
另一支理论从分子生物学发展而来,它所关心的是一些特殊的分子机制在人体内失去功能,由此导致死亡。人体内有两种细胞:生殖细胞和体细胞;生殖细胞存在于精子和卵子中,数以万亿计的体细胞构成人体的其他部分。所有细胞通过细胞分裂进行复制。1961年,伦纳德·海弗利克(Leonard Hayflick)发现,体细胞在总的分裂数目上有限制。随着年龄的增加,体细胞的分裂会逐渐下降。
关于海弗利克极限的存在,有一系列的理论解释。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不断累积的细胞分裂的过程中随机产生的细胞损害。[5]每次细胞分裂过程,烟雾和辐射等环境因素、化学上称为“自由羟基”的激素和细胞废物,会阻止DNA在细胞代际间的完美复制。人体内有一系列DNA修复酶监管细胞复制过程,当发现问题时就进行修复,但这些酶很难发现所有问题。随着分裂过程的不断持续,DNA损害在细胞内不断累加,导致错误的蛋白合成及机能损坏。这些损害就是由老化而带来的各种疾病的源泉,比如,动脉硬化、心脏病和癌症。
另一种解释认为,海弗利克极限和端粒相关,它是DNA中附着在每一个染色体末端、还未能解码的部分。[6]端粒好像电影胶片中的领导,确保每一个DNA都被完美地复制。细胞分裂包括两条DNA链上分子的分离和在子细胞中的重新整合;每一次细胞分裂,端粒会越来越短,直到它不能够再保护DNA链的末端和细胞;这些不断缩短的端粒就是损坏的DNA,会停止生长。克隆羊多莉,是克隆了成年动物的体细胞而成,体内的端粒比正常新生羊的端粒要短,因此就不能像正常出生的羊活那么久。
有三种主要的细胞并不受海弗利克极限的影响,它们是:精子、癌细胞和某一些干细胞。这些细胞能够无限制复制的主要原因是一种叫做端粒酶的存在,它在1989年被首次发现,能够阻挡端粒的不断缩短。端粒酶是生殖系统绵延不绝在代际间传承的动力,也是癌细胞爆炸性扩散的原因。
来自马萨诸塞州理工学院的莱昂纳德·瓜伦特(Leonard Guarente)发现酵母中卡路里数的限制可以延长寿命,它通过一种名叫SIR2(沉默信息调节因子2)的单个基因进行运作。SIR2基因可以限制在酵母细胞中产生核糖体废物,而这些废物导致了细胞的死亡;低卡路里的食物限制了细胞的复制,但是对SIR2基因的功能却非常有益。这也许可以从分子的角度解释,在实验室里以低卡路里数喂养的老鼠为什么比其他老鼠长命40%。[7]
以瓜伦特为代表的生物学家认为,也许有一天人类可以通过相对简单的基因途径来延长寿命:虽然不太可能让人食用这些低卡路里限制的食物,但也许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来增强SIR基因的功能。以汤姆·柯克伍德(Tom Kirkwood)为代表的研究老年病学的专家则直白地断言,老化是一系列在细胞、器官和人体整体基础上的复杂的过程,并没有单一的、简约的机制可以控制老化和死亡。[8]
如果说有一条基因的捷径可以通向永生,那么人类已经透过生物技术正在探寻。杰龙生物医药公司已经能够克隆人类的端粒基因,并申请了专利;与这些高端的细胞科技一起,他们正在积极投入研究胚胎干细胞。干细胞是胚胎的组成部分,存在于人类早期发育阶段,此时人类还没有发育出各种器官和组织。干细胞有发展成人类任何细胞或组织的可能,因此有潜质能够培育出全新的人体器官,代替老化过程中逐渐被淘汰的部分。与从其他人身上所捐献、用于移植的人体器官相比,通过干细胞克隆的器官在基因上几乎一致,因此可以避免人体免疫系统产生的对移植器官的排异。
干细胞研究是当前生物技术研究的前沿之一。它同时也由于采用胚胎中的干细胞而备受争议——因为在实验过程中胚胎必然会毁坏。[9]这些胚胎通常来自“存放”于体外受精诊所的多余胚胎(一旦成功,干细胞系可有不受限的复制)。出于对干细胞研究可能会鼓励流产和人为毁坏胚胎的考虑,美国国会禁止国立卫生研究院对任何损害胚胎的实验提供资助[10],这使美国的胚胎研究主要集中于私人部门。2001年,布什政府曾考虑加大禁止力度,美国为此还掀起了一场激烈的公共辩论。最后,当局决定允许对此类研究提供政府资助,但是仅限于目前已在运作的60家左右的研究干细胞的机构。
现在我们还无法预知,生物技术是否会找到延长寿命的捷径,比如,服用一剂药就可以多活十年或二十年。[11]即便这一切不会发生,现在仍然可以非常确定地展望,所有生物医药研究的累积性影响将会不断推进人类寿命的增加,它将延续过去一个世纪努力的趋势。因此,现在来探讨由此而产生的政治景况或社会后果并非时机不成熟,这些在人口统计学的趋势上已悄悄上演。
十八世纪初,欧洲几乎一半的孩子未到15岁便夭折。据法国人口统计学家让·富拉斯蒂耶(Jean Fourastié)所述,活到52岁已是莫大之幸,因为只有一小部分人群可以做到,这些人可以非常正当地称呼自己为“幸存者”。[12]大多数人在40或50岁可以达到高产的顶峰,因此过早死亡让大部分的人类潜能白白浪费。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83%的人已经能够活到65岁,超过28%的人可以活到85岁。[13]
延长寿命,这只是截至二十世纪末发生在发达国家人类的一部分故事。另一个明显的发展是生育率的大幅下降。意大利、西班牙和日本的总和生育率(即一个妇女一生中平均生育的孩子数)在1.1到1.5之间,远远低于更新换代所需要的2.2。不断下降的生育率和持续增加的寿命一起大大改变了发达国家的人口年龄分布。1850年,美国的中间断年龄是19岁,1990年上升到34岁。[14]本世纪初也许变化不大,但到2050年,美国的中间断年龄会上升到40岁;这个变化在日本和欧洲会更显著,因为它们的移民率和生育率更低。由于缺乏预期的生育率的提升,人口统计学家尼古拉斯·埃伯施塔特(Nicholas Eberstadt)根据联合国的数据预估,德国的中间断年龄是54岁,日本是56岁,意大利是58岁。[15]应当注意的是,这些估算并没有将人类寿命延长包括在内。如果生物技术所允诺的老年医学的进步成为现实,那么,发达国家中一半的人群将处在退休或更老的年纪会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
到现在为止,对发达国家人口“灰色化”的讨论还仅仅限于由此带来的社会安全可靠性考量。但这个隐约现身的危机足够现实:以日本为例,二十世纪末,退休人口与工作人口的比例是1:4;现在这一代中,退休人口与工作人口的比例下降到1:2,甚至更低。此外,还有一些值得我们注意的政治影响。
在国际关系领域[16],有一些发展中国家像发达国家一样,已经出现低生育率和不断下降的人口——接近或成功跨越了人口转型;而世界上大多数贫困地区,如中东或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仍然维持着高涨的生育率。这意味着,除了单纯的收入和文化差异之外,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的分界线又多了年龄的选项,日本、欧洲、北美的中间断年龄已经接近60岁,而它们的不发达邻居中间断年龄刚刚好20岁。
此外,发达国家的选举投票人群将会更多地依赖女性,一来是老龄女性通常比男性长命,二来是女性参与政治的长期社会转型。因此,二十一世纪的政客们将不得不对这一些突兀的老年女性恭敬相待。
这些因素会对国际政治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尚未可知,但是基于过去的经验,男性与女性、年轻人与老龄人对待外交和国家安全的态度有着迥然的差异。举个例子,美国女性更不愿意美国卷入战争,这一点上,男女的差异在7至9个百分点;女性也更不愿意支持国防开支和对外使用武力。1995年洛普公司(Roper survey)受芝加哥外交关系委员会委托的调查显示,一旦朝鲜袭击美国,49% : 40%的男性倾向于美国干预,30% : 53%的女性倾向于干预;54%的男性认为需要在全球保持不可匹敌的军事优势,女性只有45%的比例支持这一看法。进一步说,女性更不认同诉诸武力解决冲突的正当性。[17]
关于使用武力,发达国家还会面临其他的阻碍。很显然,老年男性,特别是老年女性不可能服务于军事组织,因此能够入伍的军人数量将会缩小。在这样的社会中容忍年轻人在战争中牺牲的意愿也很低。[18]尼古拉斯·埃伯施塔特预估,在当前的生育趋势下,2050年的意大利,只有5%的孩子有亲戚(如兄弟、姐妹、姑婶、叔伯、表亲等)。人们的亲缘关系主要是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以及自己的孩子。这样纤细的代际线会大大增加人们对支持战争和为战争牺牲的犹豫。
由此,这个世界将会分成两派,北方世界的政治主调由年老的妇女来设定,而南方的政治则由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所称的非常强大的愤怒的年轻人主导。9·11对世贸中心的袭击正是出自这样的年轻人。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北方将无法应对南方的挑衅,或者南北矛盾不可调和。生理并没有全然决定命运。只是政治家必须在由基本的人口构成的事实框架下工作,其中的一个事实就是许多北方国家会面临着人口缩减和老龄化的问题。
还有一个情景很可能会让这些不同世界产生交集:移民。上面讨论的欧洲和日本人口的下降并没有考虑移民的因素。但这不大可能,因为发达国家也需要经济增长和维持增长的人力。这也意味着这一南北分立的局面会在每一个发达国家重演:一个不断老龄化的本土人群中混居着文化迥异身强力壮的移民人群。美国和许多说英语的国家对同化不同文明的移民很有经验,但另一些国家,如德国和日本则未必。欧洲已经能见到反移民运动趋势的上升,如法国的国民阵线、比利时的弗拉芒集团、意大利的伦巴第联盟、奥地利的约尔格·海德尔自由党等等;人口年龄结构的分化,加之寿命的延长,为未来社会冲突的滋长奠定了基础。
通过生物技术而产生的人口寿命的延长也会对社会的内部结构造成深远的影响。其中最显著的影响是如何管理社会等级结构。
人类,在本性上与灵长类一致,都是对社会地位敏感的动物,从很小就开始热衷于建立五花八门的社会等级结构。[19]这种等级分明的行为模式是天生的,即便在强调人人平等的民主和社会主义等现代理念下,它依然幸存(人们只要稍稍观察前苏联和中国的政治局,就能了解按照严格的等级排序的领导体制)。这些等级结构的特性随着文化的演进不断在改变,传统的等级结构强调体能的优势或世袭的社会地位,而现代的等级更看重人的认知能力和教育程度。本质上,等级的特性依然保存着。
如果我们观察一下周围的社会,你很快就能发现许多等级结构都与年龄相关。比如,六年级生认为自己比五年级生更为优胜,如果他们同时休息,六年级生就会占据操场;获得终身教职的教授认为自己比还没有获得终身教职的更有权威,并严格地控制着进入这个令人敬畏的学术圈的门槛。以年龄为评判标准的等级社会将年龄与体格健壮、学习能力、丰富的阅历、敏锐的判断力、卓越的成就等等优秀品质相关联。然而,过了特定的年纪,年龄与能力之间的关联开始往反方向发展。在人类历史上,当寿命只有40—50周岁时,人类可以通过自然的代际交替来解决这一问题。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步入老龄期,十九世纪末,强制退休年龄开始流行。[20]
寿命的延长会对现存的大部分以年龄为特质的等级结构产生肆虐性破坏。传统上,这些等级结构属于金字塔状,前任的去世会让下一辈竞争者跻身高位,同时,人们普遍认同的65岁退休的人为限制也支撑了这一金字塔的维持。然而,当人们普遍都能工作到60、70、80甚至90岁时,这些金字塔结构就会扩张成为梯形甚至是长方形。以往一代人取代一代人的自然趋势会被三、四甚至五代人共存的场景所取代。
在威权体制中,领导人的任期不受宪法限制,寿命延长的后果对这些国家的代际替换产生了负面的影响。只要佛朗哥、金日成和卡斯特罗体格仍健康,社会就没有办法去更换他们,所有的政治或社会变革一直要等到他们去世后才能实施。[21]将来,随着技术发展使寿命进一步延长,这些社会将会长期被困扰在领导人的临终看护状态,这个状态不是以往的几年,而是数十年。
在更为民主和/或选贤任能的社会里,会通过制度化的机制移除已经过了黄金期的领导、老板或CEO。但这一问题并不能仅仅通过想当然而得到解决。
问题的核心是,所有处于社会等级顶部的人都不想失去权力或地位,他们会尽可能地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来保全地位。因此,人们应当尽早地将与年龄相关的能力下降提上日程,防止再卷入置换领导、老板、运动员、教授或董事会成员的麻烦。诸如强制退休年龄这些非人格化规则存在的好处是,避免在一个人年老力衰时,机构还要对他做出详细的评价以确认他是否还适合工作。当然,这些非人格化规则也会对尽管年迈却依旧有出色能力适合工作的人产生歧视,也正因为此,这类规则在美国很多职场中被废止。
现在对于年龄有着政治正确的限制:年龄歧视也与族歧视、性别歧视和同性恋歧视一道,加入了被禁止的行列。在由年轻人主导的社会,比如美国,对老年人的歧视是存在的。但从另一方面考虑,代际替换也有合理性。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它能对社会进步和变迁产生相当的激励。
许多观察者已经发现,政治变革通常发生在代际之间——从进步时代到新政时代,从肯尼迪时代到里根主义。[22]这并不神秘:同一世代出生的人会一同经历主要的社会事件——如大萧条、第二次世界大战、性解放等。一旦人们的价值观和偏好受这些事件的影响而成型,它们就只会在新环境中做出微调,想要从整体上改变难上加难。比如,在南部的艰难时期长大的黑人,很难不将一个白人警察看成是种族分离压迫机制下不值得信任的代理人,他可能不会考虑这在北部人们的生活中截然不同。那些经历过大萧条的人会对孙辈大手大脚的花费感到不安。
学术生活也与政治生活一样。在经济学领域有这样的一个传说,每经历一次重要学术人物的葬礼,经济学就会有一次新的进展。这样一个事实真实得让人难以置信。每一个基本范式的流行(比如,凯恩斯主义或弗里德曼主义)都奠定了一代科学家和知识分子看待问题的方式,但这一视角的形成并不是如许多人认为的那样,基于客观的证据,而是仰仗于发明这一范式的人是否依然活着。只要这些经济学大人物依然占据以年龄分界的权力机制,比如同行评议理事会、终身教职评定委员会或信托基金委员会,这些基本的范式就会稳固得不可动摇。
因此,完全有理由认为,随着平均寿命的延长,政治、社会及学术的改变会变得更为缓慢。随着三四代人在同一时间段工作,更为年轻的团队将永远没有形成自己见解的机会,他们只会聚集成渴望诉求被听到的少数群体,代际间的更换不再具有决定性。为了适应这种变化,这样的社会有必要建立强制的培训机制和到了一定年龄向下流动的体制。随着科技日新月异的发展,一个人想要凭借自己二十几岁所学的知识和教育水平来应对接下来的四十年,已经几乎不可能;那些认为工作技能保持五十年、六十年或是七十年不变的人更是荒谬得可笑。已经年迈的专家需要从社会等级中退出,不只是为重新获得培训,并且为从底层上升的年轻人让出发展空间。如果不是如此,代际间的福利将会和等级、种族冲突一样成为分裂社会的分水岭。未来,随着寿命越来越长,让老龄人为年轻一代让位将会是一个巨大的挑战,社会需要诉诸一些非人格化、制度化的“老年歧视主义”来使之得以实现。
寿命延长是否会产生其他一些社会影响还大大取决于老年医学革命的进展,也就是说,随着人们寿命的增长,老年人是会继续保持着体力和智力上的活力,还是社会将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巨大的看护疗养院?
发现任何能打败疾病、延长寿命的方式,对医学界是毫无疑问的喜事。对死亡的恐惧是人类最深沉和最持久的担忧,因此,对任何能够推迟死亡的医疗技术进展表示欢呼,理所当然。但人们不仅关注寿命的延长——也关注生命的质量。理想状况下,人们不仅希望能够活得更久,也更希望人的能力能够尽可能延伸到死亡降临的那一刻,以使人不必要经历死亡前的虚弱期。
尽管有一些医疗技术提升了老龄人的生命质量,但是许多技术却只是产生了相反的效果,延长了寿命却增加了依赖。比如,阿尔茨海默症,它使人脑的一部分失去功能,产生记忆丧失,最终导致老年痴呆;人们患上这些病症的可能随着年龄的增加比例显著提高。阿尔茨海默症的发生,65岁人患病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一,85岁的患病率是六分之一。[23]发达国家不断增长的阿尔茨海默症患者人数就是寿命延长的直接后果,医疗技术只是延长了身体的健康,却没能延长对神经性疾病的抵抗力。
至少对发达国家来说,现代医疗技术拓宽了两种不同的老人年龄段。[24]第一个老龄段从65岁到80岁左右,这一时间段人们可以期望自己过上健康有活力的生活,他们能尽力地利用社会资源发挥自己的长处。许多关于延长寿命的乐观的谈话都在这个年龄段中,事实上,这个年龄段已经成为人们对寿命延长的实际期待,这也是人们津津乐道的现代医学技术的令人骄傲的成果。这一年龄段面临的主要难题是工作时间对退休生活的介入:简单地从经济理由推论,社会将萌生强大的压力,要求延长退休年龄,并尽可能让65岁以上的老人处在工作状态。这当然并不意味着社会灾难:年迈的工作人员可能需要重新培训,并且要接受某种形式的职位向下流动,但大多数老年人还是会愿意接受重新为社会做贡献的机会。
第二个年龄段问题就更加突出。这个年龄段的老龄人已经80岁,体能已经完全下降,逐渐回归到了如同小孩的依赖状态。社会普遍不愿意多谈这个阶段,对此也缺乏经验,因为它超越了多数人珍视的个人自主的理念。第一个和第二个老龄段人数在不断增加,它们共同衍生了一个新的社会状况:当人们接近第一个年龄段的退休年纪时,他们的父母依然健在,还依赖他们的照顾,这会限制他们选择的可能。
不断增加的寿命是否会产生社会影响将取决于这两个年龄段的相对大小,而相对大小又取决于未来生命延长技术进展的平衡性。最佳的境况是技术能够同时推迟身体和智力两方面的老化进程——比如,通过从分子层面破解所有体细胞老化的原因,从而延缓身体机能的老化进度。这样,身体和智力的老化将会在同一时间发生,只不过发生得更晚;那么,处在第一老龄段的人数会增加,而第二老龄段的人数则会显著减少。最坏的境况是高度不平衡的发展,比如,人类找到了保存机体健康的方法却对延迟智力恶化无能为力。干细胞研究可能会让人体器官重新生长,正如在第2章开始威廉·哈兹尔廷所描述的那样。但如果没有平行的方式治疗阿尔茨海默症,这项看起来伟大的发明只不过是能比现在更为长久地保持人的植物人状态罢了。
第二个老龄段人数的爆炸性增长将标志着国家“养老看护之家”场景的形成,这个阶段,人们已经能够活到150岁,但是生命的最后50年都依赖着看护人而存活。当然,现在还不能预测,到底是这一阶段,还是让人更为愉悦的第一个老龄段将成为主流。但如果没能够从分子层面发现延缓死亡的捷径,仅仅知晓老化是一个逐渐累积的大面积的生理体系的破坏,那么我们没有足够的理由认为未来技术的发展将会比过去做得更好,同时延缓体力与智力层面的老化。现在医疗技术仅能保持人体存活而缺乏生命质量,这是加重自杀率和安乐死的重要原因,它也让杰克·凯沃基安(Jack Kevorkian)这样的协助自杀和安乐死的医生成为近年美国和其他地区的重要公共议题。
将来,生物技术的发展将迫使我们在寿命延长和生命质量之间进行选择。如果这个选择被广为接受,它将会产生巨大的社会影响。但是两者之间的取舍是非常艰难的:智力的点滴变化,如短时记忆能力的丧失或对信仰的更固执地坚持,本身很难进行衡量和评价;而前文所提到的政治正确的要求使得真实坦诚的评估更为困难,不仅有年迈亲属的个人需要面对,试图形成公共政策的社会也需要面对。为了避免对老年人产生歧视的隐喻,或者吐露任何他们的生命质量低于年轻人的言辞,将来撰写老龄化问题的人会被迫持续不断地保持乐观心态,预测医疗进步将会既延长寿命又增加生命质量。
这一现象可能在性欲上更为明显。有一位研究老龄化的作者写道:“阻挡老年人性魅力的无疑是那些我们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洗脑式的说法,认为老年人性诱惑力极少。”[25]老年人缺少性诱惑力真的只是因为洗脑的缘故吗?!很不幸的是,按照达尔文进化论的依据,性别吸引力与年轻度息息相关,特别是对女人来说。进化过程产生性欲主要是为了繁殖的需要,过了生育黄金期,人类几乎没有“适者生存”的压力保持性吸引力。[26]这个结果意味着,在人生的后50年,发达社会的人们将进入“后性欲”时代,大多数的人将不再把性爱放在必须要做的清单里面。
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中间断年龄为60、70或更高岁数的时候,因此,对这种未来社会的生活会如何,人们仍抱有许多未解之谜。这样一个社会的自我意象会是什么呢?如果你在机场的报刊亭驻足,你会发现杂志上的封面人物都在20出头,那正是大多数人青春靓丽、健康状况极佳的时候。在人类多数的历史时期里,封面人物都反映了一个社会的中间断年龄,虽然不仅仅限于展示美貌和健康。未来几代后,当年轻的20岁仅成为人口中少数的一群,杂志的封面会变成什么呢?当现实社会变得极端老龄化,人们仍然会倾向于认为社会是年轻的、动态的、性感的、健康的吗?随着年轻文化走向终结衰落,人们的偏好和习惯都会改变吗?
一个人口的平均人数向第一老龄段和第二老龄段倾斜的社会,将会对生与死的意义产生深远的影响。几乎到目前为止的人类历史,人们的生活与认同不是与生育紧紧捆绑在一起,就是为了赚取支持自己与家庭的资源。赚钱养家与努力工作让个人深深陷入社会责任的网络,这个网络中个人几乎失去控制力,也常常是挣扎和焦虑的来源,但仍会赢得丰沛的满足感。学习应对这些社会责任的过程塑造了一个人的道德观和性格。恰恰相反的是,处在第一老龄段和第二老龄段的人们对家庭和工作只有被稀释的责任;已过了生育年龄的他们,主要与祖先或后辈联系在一起。处在第一老龄段的人也许会选择工作,但是工作的责任感和由工作所带来的强制性的社会限制将由一系列可供自由选择的工作岗位所取代。在第二老龄段的人既不会再生育,也不会再工作,事实上,你会见到资源与责任的单向流动:流向他们。
这些并非意味着处于老龄段的人们一下子被御去了责任或不再有约束;它意味着生活将逐渐空虚化和更加孤独,因为对许多人来说,是这些有责任感的联系让生活有奔头。当人们刚从努力工作和奋斗的生活方式上退下来,它可能是一段明快的退休时光;但如果它将延续二三十年甚至未知何时结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对第二老龄段的人来说,虽然延长了却越来越具有依赖性和失去劳作能力的寿命是否会愉快和充实,目前还难下定论。
人们与死亡的关系也将由此改变。死亡极有可能不再是生命自然和不可避免的过程,而是一个像小儿麻痹症和麻疹一样可以预防的疾病。如果是这样,接受死亡将会是一个愚昧的选择,面对死亡也不再是一个充满尊严或崇高情操的行为。那么,当生命可以无限向前延伸时,人们还会愿意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生命吗,或者人们还会谅解为别人牺牲生命的行为吗?人们是会紧紧抓住因为生物技术进展而得到延长的性命,还是觉得无止无境的生命充满空虚并且不可忍受呢?
[1] See https://www.demog.berkeley.edu/~andrew/i9i8/figure2.html for the 1900 fig-ures, and https://www.cia.gov/cia/publications/factbooklgeos/us.html for 2000.
[2] 对这些理论的综述,可参见Michael R. Rose, Evolutionary Biology of Aging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 160 ff; Caleb E. Finch and Rudolph E. Tanzi, “Genetics of Aging,” Science 278 (1997): 407-411; S. Michal Jazwinski, “Longevity, Genes, and Aging,” Science 273 (1996): 54-59; and David M. A. Mann, “Molecular Biology’s Impact on Our Understanding of Aging,” British Medical Journal 315 (1997): 1078-1082.
[3] Michael R. Rose, “Finding the Fountain of Youth,” Technology Review 95, no. 7 (October 1992.): 64-69
[4] Nicholas Wade, “A Pill to Extend Life? Don’t Dismiss the Notion Too Quickly,” The New York Times, September 22, 2000, p. A20.
[5] Tom Kirkwood, Time of Our Lives: Why Ageing Is Neither Inevitable nor Necessary (London: Phoenix, 1999), pp. 100-117.
[6] Dwayne A. Banks and Michael Fossel, “Telomeres, Cancer, and Aging: Altering the Human Life Span,” Journal of the Medical Association 278 (1997): 1345-1348.
[7] Nicholas Wade, “Searching for Genes to Slow the Hands of Biological Time,” The New York Times, September 26, 2000, p. Di; Cheol-Koo Lee and Roger G. Klopp et al., “Gene Expression Profile of Aging and Its Retardation by Caloric Restriction,” Science 285 (1999): 1390-1393.
[8] Kirkwood (1999), p. 166.
[9] 对干细胞进行讨论的其中一个样本,可参见Eric Juengst and Michael Fos-sel, “The Ethics of Embryonic Stem Cells—Now and Forever, Cells without End,”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 2.84 (2.000): 3180-3184; Juan de Dios Vial Correa and S. E. Mons. Elio Sgreccia, Declaration on the Production and the Scientific and Therapeutic Use of Human Embryonic Stem Cells (Rome: Pontifical Academy for Life, 2000); and M. J. Friedrich, “Debating Pros and Cons of Stem Cell Research,”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 2.84, no. 6 (2.000): 681-684.
[10] Gabriel S. Gross, “Federally Funding Human Embryonic Stem Cell Research: An Administrative Analysis,” Wisconsin Law Review 2000 (2000): 855-884.
[11] 老年人治疗法的一些研究策略,可参见Michael R. Rose, “Aging as a Target for Genetic Engineering,” in Gregory Stock and John Campbell, eds., Engineering the Hu-man Germline: An Exploration of the Science and Ethics of Al-tering the Genes We Pass to Our Childre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 53-56.
[12] Jean Fourastié, “De la vie traditionelle a la vie tertiaire,” Population 14 (1963): 417-432.
[13] Kirkwood (1999), p. 6.
[14] “Resident Population Characteristics—Percent Distribution and Median Age, 1850-1996, and Projections, 2000-2050,” www. doi.gov/nrl/statAbst/Aidemo.pdt.
[15] Nicholas Eberstadt, “World Population Implosion?,” Public Interest, no. 129 (Feb-ruary 1997): 3-22.
[16] 有关这一议题,参见Francis Fukuyama, “Women and the Evolution of World Poli-tics,” Foreign Affairs 77 (1998): 24-40.
[17] Pamela J. Conover and Virginia Sapiro, “Gender, Feminist Consciousness, and War,”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37 (1993): 1079-1099.
[18] Edward N. Luttwak, “Toward Post-Heroic Warfare,” Foreign Affairs 74 (1995): 109-122.
[19] 对此更为细致的讨论,参见Francis Fukuyama, Great Disruption: Hu-man Nature and the Reconstitution of Social Order (New York: Free Press, 1999), pp. 212-230.
[20] 俾斯麦建立了欧洲历史上第一个社会保障体系,他将退休年龄设定在65岁,当时欧洲几乎很少有人能活到这个岁数。
[21] 这一观点由弗雷德·查尔斯·伊基尔所提出:Fred Charles Iklé, “The Deconstruction of Death,” The National Interest, no. 62 (Winter 2000/01): 87-96.
[22] 代际变化的主题,尤其参见Arthur M. Schlesinger, Jr.s, Cy-cles of American History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1986); 亦可参见William Strauss and Neil Howe, The Fourth Turning: An American Prophecy (New York: Broadway Books, 1997).
[23] Kirkwood (1999), pp. 131-132.
[24] Michael Norman, “Living Too Long,” 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 January 14, 1996, pp. 36-38.
[25] Kirkwood (1999), p. 238.
[26] 关于人类性行为进化,可参见Donald Symons, The Evolution of Hu-man Sexualit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