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的儿子快满4岁时，已经到了整天缠着大人要讲故事的年纪。我很想把自己知道的故事都讲给他听，也明白那些故事就像在风中飘散而去的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有些会落在他的心田里，有些则会被风吹得无影无踪。这多像“历史”的传递啊，每一代人都记住了一些事情，同时也会遗忘一些事情；正如每个孩子都喜欢听故事一样，每一代人也都喜欢记忆过去的一些事情。我常常一边给儿子讲故事，一边就在心里想着这些。我还想到应该给儿子写一封信，等他长大后就会知道我现在的关于讲故事的种种有趣的想法。

于是就有了现在放在你们面前的这封信。我把它作为这本小书的引言，是因为我觉得它也是写给你们看的，我很愿意让你们和我的儿子一起分享。

亲爱的葵葵：

你喜欢听故事，这本来是很平常的，试问有哪个小孩不是这样？令我和你妈感到有点惊讶的是，你对法老、金字塔和哥特式教堂等图片所表现出来的强烈的兴趣、记忆和追问。你还不到4岁，但你无意中已经接触到了讲故事的另一种含义：讲历史。我和你妈都是学历史的，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令我们感到惊喜呢？

在英语中，我们通常翻译为“故事”的“story”其实也有“历史”的含义。英国有一位著名的艺术史家叫贡布里希，他很看重“story”这个概念中“讲故事”与“讲历史”并存的内涵。他认为人类的过去有很多必须被后人讲述的故事，包括杰出人物的故事和文化艺术的故事等，历史学家的任务就是讲故事。

世纪之交的前瞻后顾

的确，讲故事其实和历史学家的工作很相似，有时简直就是一回事。你以后会知道，被人们称为“历史学之父”的古希腊人希罗多德就是一个很喜欢讲故事的人。翻开他的著作《历史》，你会高兴地发现那里面有许多有趣的故事。比如在书的开头，他就讲了一个爱虚荣的国王的故事，这个国王竟然希望他的大臣也和他一样认识王后身体的美丽，结果招来了杀身之祸。看来希罗多德并不担心讲故事会有损历史研究的尊严。

不仅历史学家善于讲故事，甚至连一些地方的景物也仿佛会向人讲述过去的故事。美国著名的科学史家萨顿有一次登上意大利佛罗伦萨附近的山顶，望着远处山谷中的佛罗伦萨，这时他感到有无数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身边的石头、树丛都在向他讲述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故事。他被这些故事所深深感动，又重新坚定了研究人类历史的志向。我的孩子，如果将来有一天你能去到佛罗伦萨，我相信你也会深受感动的。

我们注意到你在听故事的时候已经学会了追问，你的口头禅是“后来呢？”你很想知道那个老渔夫后来是怎样向他的老婆交代的；你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法老死了以后要埋在金字塔里面……我和你妈对此是多么欣喜！我们是多么珍视你的这种追问！我们知道，在古希腊有一个词汇是“ιογορια”，其原意就是“询问”、“追问”或“调查”，或者引申为“作为询问结果而获得的知识”。这个词后来逐步演变为“历史”。

从喜欢听故事、喜欢追问故事的结局开始，你总有一天会饶有兴趣地追询人类过去的时光，感受到思接千载、探幽搜奇的无上喜悦。尽管你不一定也选择历史研究作为职业，但是你可能也会对“历史”本身感到惊奇或迷惑：“历史”究竟是什么？“历史”有什么用？“历史”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历史学是科学还是艺术？对历史学家应该怀疑还是相信？……所有这些问题，都可以说是对“讲故事”本身提出的疑问，我将会在这本名为“历史的灵魂”的小书里和青少年朋友们讨论这些问题。等你上了中学，我和你妈就可以与你一起讨论它们了。我们是多么热切地期待那一天早点来临！

我的孩子，当我写这封信给你的时候，我们已经快要迈向21世纪的门槛了。大地上钟声轰鸣，群鸽翻飞，我们的思绪与世纪末的晚霞一起燃烧。当我们追忆人类饱经畏怕而又仍然深怀爱意和祈盼的历史时，那种内心的体味难以言说。将来可能有一天，这种思绪和体验也会降临在你的心灵上。

这就是心灵的历史，我的孩子。

深深地爱你的爸爸

1996.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