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解释和解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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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的话有一半是没有意义的,我把它说出来,为的是也许会让你听到其他的一半。

——纪伯伦

语词像无尽的雨水流进纸做的杯子。

——甲壳虫乐队

当读到数学或者科学的句子时,例如“2+2=4”或“水分子由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构成”之类,人们会有同样的理解。但是,如果读的是历史或者小说,每个人却几乎不可能有同样的理解。当然,有些“史实”是确定无疑的,例如“刘邦最后战胜了项羽”,然而,什么原因使刘邦能战胜项羽,项羽的失败有什么样的后果,等等,对于这类需要解释和评论的问题,人们总能够有不同的理解。历史并不是过去事情的忠实记录,而是按照各种各样的理解和偏见写出来的。即使是纪录片也决非忠厚老实,在纪录某个人物或事情时,我们有可能只拍摄好的一面或只拍摄坏的一面。无论是历史、艺术、宗教、价值还是生活方式,人们都不可能有一致的理解,不可能像科学揭示自然规律那样“客观地”了解文化产品的“原义”,甚至,人们也未必喜欢原义,而是更喜欢按照自己的偏好去理解。

这说明,科学有科学的路,文化有文化的路,不同的路要有不同的走法,就像不同的游戏有不同的玩法。有一些哲学家注意到了科学与文化的这种差别,他们不同意分析哲学家那种歧视文化的态度,他们相信,在文化问题上不能滥用科学和逻辑的方法,文化必须有自己的思想方法,他们喜欢称之为“人文的”思想方式。逻辑分析技术上过得硬,但分析哲学确实有无聊的一面,思想变成了一种斤斤计较、吹毛求疵的算计,而且不知道这样较劲是否有用。人文思想虽然模糊混乱,但更能够涉及生活的重大问题。

在某种意义上,文化产品的“原义”或者“本义”差不多类似于事物的“真面目”。但是,文化产品的“原义”或“本义”却不可能真正被理解,即使作者本人也未必理解,因为,文化产品也没有能够限制住它自身意义的封闭结构或形式,所以人们喜欢说,文化产品是开放的。因此,原义即使有,也并不重要。这注定了文化研究不能仿效科学方法,否则就成了邯郸学步。真理对于科学是重要的,对于文化却不重要,文化的方法不是为了发现文化产品的原义,而是为了显示人们不断创新的理解,那些互相关联而又互相不同的理解积累形成了文化传统和价值,形成精神的交叉路径。比方说,听音乐时,你听到的并不是作品本身的意图,而是你自己的理解,因此,理解一个作品就是按照你的观点解释这个作品,而每个人的观点都是一种“成见”或者“偏见”,因此,理解就是误解,阅读就是误读,理解和阅读只不过是读者所进行的另一种写作,它增加了写作的丰富性。哲学家把研究这些问题的思想方法叫做“解释学”。

解释学很有些辩证法的味道。解释学中有一个特色问题叫做“解释学的循环”,说的是,一方面我们用现在的眼光去理解文化传统,另一方面文化传统却事先塑造着现在的眼光;同样,我们要理解一件事情的整体就必须去理解它的各部分,而在理解它的各部分时却又要求理解它的整体。这有些像我们生活在社会中,一方面我们改造着社会,另一方面社会又在改造着我们。那么,这样循环到底建构了什么?可以肯定,这种循环建造的不是真理,但它建立价值,建立传统,建立事物的历史性,在各种理解之间建立对话,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建立对话。解释学相信,理解永远是多种多样的,新的理解永远层出不穷,不同的理解之间的对话能够产生更新的理解,各种不同的意见和看法不断参加进来,重叠以至于“融合”在一起,由此产生的东西就是平常所说的“文化传统”。一种文化传统越是开放,它所融合的理解就越多,它就变得越丰厚,也就越有前途。

古代哲学特别重视“看”事物的能力,这是一种很朴素的知识论追求。但是,当人们总也“看”不到真理时,就转向“听”真理,从神那里听真理,于是,视觉中心的古代智慧就被听觉中心的宗教思维所取代。不过人们又发现,听来的东西其实比看到的更混乱。尽管看也会有错觉,但看终究还是更直接的,而听要听音,主观性显然更强,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如此云云,都是人们的真实经验。正因为人们各自“听”出了不同的东西,所以产生了解释学。到了现代,哲学不仅想“看”,想“听”,还想“说”,三者并重。无论是“看”还是“说”和“听”,暗中都有一种深远的假设,人们总以为世界总有某种绝对本质,以为思想有着某种本源,总希望能够把那些隐藏着的最重要的东西找出来,就像去寻找隐藏的宝藏,也许,不是有重要的东西隐藏着,而是人们相信隐藏着的东西更重要。福柯就说哲学是思想的“考古学”。但是德里达已经不相信这种寻宝记了,他觉得,哲学家想要寻找的那些绝对的东西,无论是本质、真理、意义、本原还是别的什么,其实是找不着的,它们也许是有的,但永远被埋藏在深处,而且越埋越深。无论是“看”、“说”、“听”,都无法挖掘出那些深藏的本原和真义,因为人类的思想文化是不断“写”成的,就像一张纸,无数人在上面写了又涂,涂了又写,重重叠叠,你遮我盖,原先的东西早被完全覆盖了,无论费多大力气也找不回去了。从这种角度看,“写”才是文化的根本性质,而所谓“写”就是在不断地涂抹、删改和掩埋,这形成所谓的“解构”。

文本只不过是个门

德里达:写过的总会烟消云散

解构同样很有些辩证法的味道。解构会导致任何试图把意义、思想和知识固定化的结构发生消散,从而产生新意。解构不是破坏,而是一个不断产生新意的动态思想状态。比如说,如果说p是这样的,那么总有理由说p不是这样的,又会有别的理由说p既不是这样的也不是那样的……不过,解构虽有解放意义的功效,但似乎也有着制造意义废墟的危险。人们总以为解放就能够获得一切,实际上一旦彻底解放就只剩下一切的废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