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琼草隐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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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蕤好端端一个诗酒之夜,教两个狎邪少年、不速之客给闹坏了,然而他并不懊恼。
李白让他也有一种“闻蛩然而乍喜”的感觉,在山石径上踽踽行走的时候,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回音。一抹念头绕心闹着,挥之不去。仿佛他在一夜之间得着了一个儿子;或者说,一个在精神上和他没什么两样的人;衷怀热切,满心自雄,天地世人皆不知,而亦不在乎除我之外还有天地世人。
他原本没有子嗣,也不曾想象过要繁衍子嗣。他是赵氏一族离乡别殖的七支之一,生如野畜,死如薤露;惯看病苦,牵挂了无。数十年来所累积的学能、所充盈的知见,都将在数十年后还诸无言天地,他也从来不以为可惜。若是像那些士行中人所操烦罣念的一样:碌碌尘世一场,生不带来,老死何遗?堪说的是他还会留下一部著作。
但是,也像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召唤。李白那孩子,一条活泼泼的性命,和他正在一边修改、一边誊写的书多么相像?这个陌生之人,仿佛又让他有了留下点什么的异想。他推测,这孩子的一兄、一弟都依照时人之惯常,大约是在十四岁上离了家,出蜀航江,在李客的水路商队必经之处成立了门户,而他却浑浑噩噩地留了下来,游荡在故里市集之间。这浮浪子或许真读过一些书,但是离考功名、作学问的前途,相去简直不可以道里计。然而,这不正是造化时运所留给他的一块材料吗?
先前他无意间叨念着这少年是“狂生”、是“太狂生”,而月娘却应之以:“狂生或要老来,才悟得这狂之为病。”—这话说的不正是赵蕤难以明喻的宛转心绪吗?他在李白身上看见了什么?不能说就是一般无二的年轻的自己,却可以是自己想要留在这天地世人之间的一个新鲜的足迹罢?
在这一念上,赵蕤反复低回。出身世代宗儒之家,他自知于经典浸润深刻,翫习精熟。但是天生狐疑、每事穷究的个性使他不能安分。那个早他一千一百多年出生的鲁儒孔丘留下的教训,早就为历朝历代、寻章摘句的琐屑小儒翻解得支离破碎,与他切身的生命体验常有扞格不入之处。
比方说,他经常把来与月娘玩笑的一句话:“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疾,深切的忧虑。是的,他也忧虑。然而他却以为应该忧、应该虑的,不是历代俗儒所说的“称扬名声”与否,或者名与实相副与否,而是人这般蜉蝣朝菌也似的短暂一生匆匆逝去之后,世道喧嚣如常,则身为一君子人,恰如猿鹤虫沙,能够为后世所留下的,还真只是大大小小、好好坏坏的声名,且又是不为人所知其实、得其理、同其情的空名。
于是,人只知传其名、慕其名、辨其名、论其名,则这样的名声未必不恰恰害道!或许,仲尼之忧,应该看成是他对士君子之辈的期许,正在不求立名—孔氏述而不作的根柢不正是如此吗?
不过,千年以来之儒学而仕宦,却正相反,都是在“立名”一语上盘空求索、扶摇直上。至于近世谈功名、道功名者比比皆是,先考功名、再作学问的已经堪称凤毛麟角;考得功名、抛去学问的,大约也只好以未能免俗自嘲而已。
踅回子云宅前的那一刻,赵蕤可以从相如台门隙间透出来的微光想见:月娘尚未安歇。而他并不想进门。他知道,少年李白应该就在拂晓时分回到此间,而他还得为这孩子的到来做许多事。他随手扔下空酒壶,卷起《伯施咏》搋回袖袋之中,轻蹑足尖绕到子云宅后,从壁架上取拾了药锄、板斧和蓑衣笠帽,让一枚孤独的身影留在身后,随着一分一寸斜移的月光,顺着西向的小路,走向小匡山的密林。
就在即将淹没于树海之时,赵蕤立身于密林边上。他停下脚步,弯身找了株荫扁草,顺了顺一束尺许长的柔软叶片,打上三环活结,口中念念有词。荫扁草的结打成了,口诀未了,又摸着一株丝茅子和沙星草,将两者再绾成个四环活结,这一结打成,口诀也诵完了。
他环视群山一过,接着瞑目静听,端的是万籁俱寂。
他知道:方圆十里之内的大小蚺蛇之属,就在口诀诵毕的当下,都已经默然僵固、不能蠕动了。却是在这一刻,赵蕤仍旧心念翻腾,思潮涌动—不由自主地,他想到的还是李白;或许,要教导那孩子的还不只是群经章句、百家要旨、诸子奥义而已。他还应该传授那少年如何辨识百草,如何炮制药饵,还有他家传数百年的望闻问切之术,呜呼呼呀!或许从第一步上说起,还该先教他这一道控蛇之诀呢!
赵蕤健步入山,步履轻盈又敏捷,也活脱脱像是个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