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 傥逢骑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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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此行看来走得仓促,实则无论行脚迟速,都在赵蕤的算计之中。月娘交代的物事,也果然实用。那是一个外观膨脝似鼓、内中缝缀了几十个口袋的布囊,每一只口袋之中,都分装了足供两人一餐所需的生米、糗面、豆饼和杂粮饽饽等等—《诗经·大雅·公刘》所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便是这个意思;囊中有袋,方便路客充饥时零星取用,不可或缺。一般而言,干糇之属,果腹而已,取其食用方便,不计风味。在跋涉途中,即使错过了驿所,只消在野处能够觅得水火,聊事煮炊,总能勉强凑付一顿。
赵蕤所设想的不只于此。他明明知道:李白一旦登程,是可以流连而忘返,迷途而未觉的,于是临别之际,曾发付了一封书简在布囊之中。李白每每野处炊食,取用糇米的时候,总会看见那皮纸密封的信,偶尔好奇,便想拆开来看一眼,可是即目所见,既无仙、又无羊,何必多事?遂强自按耐了。
倒是慈元,时时看见那书信,总觉得其中有些消息,终于在一长亭歇脚处看李白将一小袋杂着黑稗的糙米倒进煮粥的铜铛之中,书简随手搁置在一旁地上,便闲闲问道:“赵处士交付的?是给谁的?”
李白这时正解开水囊,使纱网滤了滤驿路边打来的溪水,顺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何不拆看?”
“无事不须看。”李白一面说、一面取出火石生火,把那书简又收回了布囊里。
慈元仍旧不死心,复问:“如何是有事?”
“某师临别时吩咐:须见羊,便有事。”
李白言者无心,慈元的脸色却沉了下来—难道赵蕤真是活神仙?连这样一桩启程之后才发生的事,他都有预见之能么?
这事十分棘手。
先前为了处置便宜,慈元从福圆寺僧人处交易来一批契券,有的在向原先贷主借取谷种、麻油、被服甚至经卷的时候,就已然白纸黑字写定,无须质押。也有的则以田地为担保,届期如果不能偿还,便可以割地偿债。这在经营借贷取息已经有多年经验的寺院而言,本来相当寻常。可是由于事涉“移坵换段”的周转,鉴别土地肥瘠、利用厚薄的工夫不能不谨慎为之。
“鉴田”平时便有;各处丛林原本就雇得些擅长农事的寺奴,旦暮往来奔走,仔细勘验,大约估算出某地每年每亩耕耘所得的谷米之数,就用之以甄别田价。若所值与原先的借贷本利有等差,可以另用现银、制钱或者其他能够兑价的实物权抵。
这一回令慈元不能不担忧的,是一张金堆驿驿卒的借贷文书。借据所具姓名为“马千里”,成贷日为“开元元年七月十二日”,内文字句是这样的—
开元元年七月十二日,金堆驿卒马千里为急要钱使,交无得处,遂于福圆寺僧虔一边,举钱三千文。其钱每月头分生利一百八十文,如虔一自要钱用,即仰马千里本利并还;如不得,听任虔一牵掣马千里家饲羊群,将充钱直(按:即值),有剩不追。恐人无信,故立私契,两共平章,画指为记。
借据之后列名的“举钱人”是马千里,“同取人”则是马千里的妻子党四娘、妹妹马五娘。谓“同取人”,记同列为借方,也有具名为保的用意。
这还只是大明寺与福圆寺之间、在比兑了许多可以作成交易的田土之后,恰足以充抵余额的契券。其棘手处不只一端。首先,是借贷形式,并无质押品;无质而贷,讲的是人面信用;可见福圆寺与马千里相当熟识,或恐有不便催讨的情分。其次,是马千里在借贷之后不过一年多,就被驿厩里的一匹发狂的老马给踢死了。
马千里生前欠的债不能还,利钱却还继续滚着。党四娘和马五娘顿失天伦,无以谋生,三千文债务就如同滚雪,再也回不了头。虔一和尚既不欲强人所难,也不情愿吃亏;看来顾去,只有借着“移坵换段”之举,让出债权,取得他方转来的利头,才不蚀本。
然而,收了这张契券的慈元却有另一层难处—他还要赶在佛诞日上峨眉山;就算能狠下心肠,赴马千里家中凭券取羊群,总不能赶着这一群羊远赴峨眉朝山罢?若要等朝山之后回程再议,则手中得以与其他寺庙交易的契券可能所余不多,换言之:能够再将这笔债权转出的机会,就更加微乎其微了。在这“攘其羊、抑不攘其羊”的两难之间,慈元还真是别无长策,嗟叹不已。
这一刻,听李白说起“须见羊,便有事”,慈元还以为赵蕤参透了所有的机关,登时四体一软,满面颓唐地说道:“赵处士果然是活神仙!”
李白一面淘淅着铛中之米,一面细细捡取稗粒,漫不经心地应道:“和尚有烦恼,何不说来?”
原本只是“羊”之一字阴错阳差的误会,却牵引着李白的这一趟游历步上意想不到的歧途。慈元一念转来,愈觉赵蕤料事如神,无可隐讳,却仍吞吞吐吐了好一阵,才交代了他的难处。末了,终于说开了:“贫道毕竟是方外人,设若驱彼一群羊往集上兜售,似也曲折佛面。”
李白明白了这七周八转的债务原委,自然不觉得与神仙踪迹有什么干系,可是看这和尚一脸愁云惨雾,很是不忍,便道:“同行同命,某此行既无非去不可之处,亦无不可去之处,便随和尚往金堆驿,看如何处置就是。”
金堆驿在六十里外,两人这一程改了走法,脚下不分昼夜,逢光即行,有亭便歇,歇时不拘久暂,长亭短亭但有顶盖,便和衣而眠。行止间渐渐能说上些话,李白才明白慈元为什么眉目之间,总显得僝僽猥琐,心事重重。
原来时当北魏末叶,此僧上溯六代前,有一祖曾犯重刑,沦为“佛图户”。这是一种划归寺院管辖的人户身份,其地位接近奴婢。由于编入各州镇的寺院,是以又称“寺户”。这种身份的户民,除了为寺院服事洒扫杂役之外,还得付出相当沉重的劳力,开发寺庙所拥有的土地,经营农耕,产出五谷。他们是寺院及僧团的摇钱树,但是极为低贱,唯有日夜就近向佛前忏悔罪孽,算是唯一的方便与福慧。
未几,北魏一分为二,宇文泰所领控之西魏日后篡立为北周,就在北周武帝当国的建德三年,皇帝发动了一次彻底的灭佛行动,顺手废除了佛图户。很难说这是不是给了许多佛图户民一次“置之无地而后有”的机会;他们不再从属于寺院,不再听命于僧团,也不再以劳动和尊严抵偿祖先所犯的罪刑。
从慈元的父母这一代上,有了编户国人的身份,而他则具备了出家为僧的资格。家世如斯,慈元即使入了丛林,仍是一身卑奴之气,挥之不去。此人行事,锱铢必较,些许得失,就添无限烦恼;观其形貌,就像是关押多年之后初获释放的人犯。即使身在佛门清净之地,别无污秽经身,仍显得忧忡犹豫,常带着一种身后有人追拏的惶恐;又像是浑身包裹着冤情,任谁来开脱都不得洗雪—也由于相貌如此,才到金堆驿,就招人注目了。
金堆驿有六条小溪交汇,诚所谓沟壑纵横,山峦叠嶂,地势与秦岭深处、华县东南的金堆镇极为相似,昔日开通驿路的主司便以“金堆”命其名。群山幽深,多古木异草,开采药材者不虞匮乏,只消从溪谷攀缘而上,来到驿所,就近流通,所以往来客商极夥,十分热闹。也因为聚散缤纷,人事杂沓,前后两驿的驻卒常到此地逻巡。
这一天众目睽睽之下,赫然见这眉眼慌张的僧人,催趱着驴车一驾,运载庞大,真与一般云水之游绝不相同;而旁行的少年虽然风标俊朗,骨秀神清,可是腰间却佩着一柄十分招摇的长剑,怎么看也不像是和尚的道侣。这两人交头接耳,四处问讯指点,看来更不寻常。
李白一心一念,只在打探那马千里的家眷,未及其他。倒是党四娘、马五娘似乎人人识得,问过几处街坊,略一拼凑,便有了下落。原来自马千里死后,这一对姑嫂不能再寄居于驿所,三数年前就迁居到山野里去,仍以饲养群羊为生。牧务繁重不说,风俗法令,断屠为至要之禁,几乎没有可以违逆之隙,生计便更加艰苦了。
斋月、斋日断屠,从来已久;南北朝时期,举凡佛光普照之地,每年正月、五月、九月,皆不可杀生。此外,每个月都不能免的,初八、十四、十五、二十三、二十九、三十等“六斋日”,也要严行“普断屠杀”—这还有个名目,叫“年三月六”。
“年三”,指的是三个持长斋的月份。唐代之人在这三个月里,非但断屠,也不许执行死刑,连官吏之走马上任都得避过,为之“忌月”或“恶月”。“月六”,亦不杀,也略有古典根据。据传:释氏《四天王经》记载,每个月的六斋日是四天王秘密遣使或是微服出巡,来到人间查察善恶的日子。凡人守戒、行善、不杀生,必可获得延年益寿的福报。行善求福的表面文章一旦刊为法禁,就是天经地义,不可动摇了。
自从高祖武德二年正月下令:更将断屠之日扩充于每月的初一、十八、二十四、二十八四天,这是为了表现唐王朝对李氏为祖的道教之崇敬而设的。断屠诏一出,有“释典微妙,净业始于慈悲;道教冲虚,至德去其残杀”的教训。也因为扩及“年三月十”,一月之中,每逢八日都断屠,而有“三八”之说;故《妙法莲华经》亦有云:“三八镇游诸寺舍,十斋常具断荤辛。如斯净行清高众,经内呼为女善人。”
善人越来越多,牧户和屠户的活路却越来越窄。一法高悬,竟至一年有二百余日不得食肉,也就令牧屠之辈二百多日不能谋生。无怪乎《佛祖统记》有载:高僧善导居长安化人念佛,一时全城向化,皆断肉食。遂有一屠姓京,苦于萧条,别无生理,乃由烦恼而生杀心,瞋恚难忍,持刀入寺,欲杀善导。故事里的善导为说净土法门,指示西方现净土相,竟然还说动了京某,从此发心念佛不辍。却没有说明白:这屠户日后怎么讨生活?
党四娘和马五娘养羊活口,实无尺寸生机,足见艰难。李白与慈元可以在驿所里等候,说不定到那许令屠宰之期,他姑嫂便来市上营生,算是容她们自投罗网罢了。然而,道情之人尚有一语说得好:“该来时,人也未必就来。”
盘计多方,李白以为还是该循路找去。二人复于驿中寄了驴车行箧,只收裹了聊供一餐可食的囊袋,步行涉溪过野,直到天色尽墨,才找着了那一起勉强有竹檐土墙遮风蔽雨的破落户。一眼望去:散处之羊的确有些,大多病瘠无毛,三五可见不可见之数,很难说是一群。更不堪闻问的是,两个半老妇人看来都病在榻上,奄奄一息而已—无非是饥寒交迫而无力活下去的模样。
室内寒灯一檠,放在灶上,似是有人借此用饭,还来不及收拾。看灶间犹有余火,釜中只剩几茎泛黑透黄的野菜,浮粒可数,漂在稀薄的汤里。李白唤慈元门里门外寻了些散柴来,将灶火续上,另烧了一铛水;自己则为两妇人把上了脉。
纯以脉象论,两人都没有什么恶病,然而寸关尺三部,轻按皆无力,重按则空虚,看来气血两不足,不能鼓动脉搏。此外,姑嫂二人的脉征,都呈现了浮与迟之状—浮,乃是由于内伤久弱、阴血衰少,而阳气不足;迟,则是脉动缓慢,宜属病寒之证;寒则元气凝滞,血行无力;说得直白些,就是坐困愁城,等待瘐死。
李白当下解开随身囊袋,一如这几日道途间手段所施,将谷米稍事涤洗,尽数倾入那釜中,待烈焰沸过之后,抽柴减火,以微烬慢熬。不过片时,一釜白粥便煮就了,供应那姑嫂二人一时狼吞虎咽,恢复了活人的神气。
党四娘与马五娘也都未曾料想得到,天外居然有仙客飞来,给张罗了一顿饱餐;登时喜极欲泣,趴在那缺了两角墩子的破榻上不住地叩首、顶礼、道谢。李白避而不受其礼,拉着慈元趋出门外,低声问道:“和尚,若仍欲讨取此券举钱,恐须勾留些时日。”
“几日?”
“即令我等日日前来煮粥供养,充其量,倾囊与之而已—算来么,亦不出二三十日耳。”
慈元简直不能明白李白的用意,只能追问:“然则?”
“渠等—还是要饿死的。”李白冷冷地说完,别无他语,回身入室,并不理会那两妇人,迳自收取随身携来的布囊,扭头冲外走了。
慈元更不知所措,前瞻后望一阵,顾不得撇下屋中二妇人,追步上前,且行且问:“如此,则、则—罢了?”
李白沿着来时之路,一意匆匆前行,走出里许开外,才忽然扭头对慈元道:“某今日始稍稍悟得‘辟谷’之究竟。”
令慈元讶异的是,当李白这么说的时候,嘴角显现出讽谑的笑容,而眼眶之中,却似有泪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