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〇 日照锦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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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剑南道益州治所,领有百姓之众,仅次于长安和洛阳。远非那些个名城—如江南东道治所苏州、岭南东道治所广州、淮南西道治所楚州、河南道治所汴州等—可及。但是李白万万不曾料到,金堆驿上那豁牙汉子布施给慈元的铜钱,到了此处却不能花使。市上一肆商随手挑了一枚,向戥子上过了过,瞑眼撇嘴道:“此钱不足两铢,是恶钱,官敕不许用的。”

大唐立国未几,高祖武德四年,开铸一种名为“开元通宝”的钱;由于形制质朴,极易仿作,天下各地盗铸者不计其数。到了高宗显庆五年,发兵征讨百济、困战于平壤前后,民生愈发困窘,恶钱伪冒日多,朝廷不得不应对,便悬令“以一善钱售五恶钱”,计以为百姓一旦缴交出这些成分窳劣的恶钱,再由官司收取,统为熔冶,补益铜质,铸造成“良钱”,也是善政。

老百姓的想法却不一样。试问:原本并无法定价值的钱,一旦由官司明令作价,则不能复以伪冒视之,而是有了等同于“良钱”的身价—虽只五分之一而已。此时民间不但不以五易一,反而将盗铸的“恶钱”妥为收藏,以待日后朝中弛禁变法,到时不一定以二兑一、以一兑一,则利头就远非当下报缴之可比了。仅执此念,还有人索性将船驶入江中,就在船上起炉铸钱,避人耳目。

果不其然,到了武氏当国的时候,非但不再雷厉风行地缉拏盗铸,市上之钱但凡没有穿孔,或者不是一经手眼即可看出含铁、锡过多而过于失真者,都得以公然交易。

玄宗登极,初号先天,长安、洛阳两京繁盛,钱溢如海,盗铸者十分之一二,居然通行无碍,迁延两三年,朝廷一直拿不出有效弭止的对策。只能下令:官铸铜钱一枚二铢四分,不到这个分量的,便归于恶钱,一律禁止发行。

这时皇帝想起被外放担任广州都督的宋璟。打听之下,听说这位在中宗时期已经官历宰相之职的大臣,居然在万里外的岭南仍有惊人的政绩—他悬令禁筑茅舍草屋,教导百姓以砖瓦建盖屋宅,减少了当地经常发生的火灾,人人乐道,有膏雨时化的令名。不过,宋璟先前是因为司理一宗杖刑的时候,失之于轻省,显然有“市恩”之嫌,而李隆基一向疑忌大臣如此,遂外敕贬睦州。一直到了开元四年,他才被调返京师,主持刑部。

这一回,宋璟和当朝名宦苏瓌之子—也是极具才华、谋略与担当的苏颋,商计出一套新的政策。他们知道,当年“以良钱一易恶钱五”的手段有一定可行之处,但是失之于粗糙。于是他们绕了一个大弯—首先还是宽松通货,请出太府钱两万缗(每缗一千),于京中置南北市,以平价买取百姓家中“不售之物可充官用者”;也就是说,凭空生造出一笔又一笔原本不会出现的买卖。

同时,宋璟与苏颋还有第二步;他们主张以不收取利息的方式鼓励两京群官,尽量预支俸钱。而这些太府钱、借支钱,当然都是良钱。此一措施既使交投热络,也充分供应了良钱,加之以收取恶钱于不着痕迹之中,很快地就让恶钱变少了。

宋璟较苏颋年长七岁,自是一代人;宋、苏之相得,原因不只一端,主要的原因,在于苏遇事不与宋争,而宋论事则多得苏之助。

苏颋的父亲苏瓌也曾历任刺史、扬州大都督府长史。中宗神龙初年之时,官尚书右丞、迁户部尚书、拜侍中。由于通晓典章法律,尝奉命删定律令,一朝格式,皆出其手,封许国公,为太子少傅。死后玄宗赠以尚书仆射,称得上是一代名宦。宋璟曾经公开论列苏氏父子:“仆射宽厚,诚为国器。然献替可否,吏事精敏,则黄门过其父矣。”可见对苏颋的看重。

据说,苏颋年少时不得父意,常与仆夫杂处,可是却能惕厉自修,好学不倦。每欲读书,苦无灯烛,尝于马厩灶中,吹火照书读诵,其苦学如此。至于苏颋的名爵官资,虽然也位居国家大臣,但是通盘看来,不若乃父。

苏颋满二十岁的时候就举进士第,很顺遂地从乌程县尉起任。武后朝,举贤良方正异等,除左司御率府胄曹参军、监察御史,转给事中、修文馆学士,拜中书舍人。与诗人、燕国公张说都因为文章而颇负时誉,时号“燕许大手笔”。同时,苏颋也由于书法精美,多为时人撰碑,曾经借朔方兵大破突厥于黑山呼延谷的陇右节度使郭知运碑,便出自苏颋之手。

史家于年辈稍早的姚崇称“应变成务”,而于宋璟则许以为“守法持正”,可知其为人刚直,遇事果敢,而苏颋则能“尽公不顾私”地襄助宋璟推动政务,使得当世唐人每以高宗时代的房玄龄、杜如晦喻之。

然而,这不是没有隐忧—宋璟在迁都洛阳一事上,曾经和皇帝有过正面的冲突。那是开元五年春,正月的时候。由于宫中太庙原本是前秦苻坚时代所兴建,年久失修,因而腐朽崩坏,宋璟、苏颋就曾经联衔对奏,以为睿宗升遐未满三年,皇帝还在服孝期间,遽尔行幸东都,恐怕是由于天意不惬的缘故,才以此示儆,希望皇帝“暂停车驾”。可是,姚崇却以为“王者以四海为家”,太庙崩坏则不应归诸迷信,应该将责任付诸有司,先暂迁神主于太极殿,再更修太庙。玄宗在这件事上,嘉许了姚崇,甚至因而特命“五日一朝”,可见倚眷深重。

自从为世子、太子时便久历权势倾轧的李隆基是深谋远虑的,他知道:身边不能没有一个看起来经常与他作对,但是又不至于真正违逆他意志的大臣。在表面上,皇帝要表现得虚怀若谷,谦抑从谏,这也得臣下在犯颜直谏的同时,还能满足他的虚荣—而玄宗很快地发现:宋璟的确具备这样的智慧。

就在太庙崩毁的同一个月里,发生了另一件事,让皇帝对宋璟彻底改观。

东幸洛阳终于得以成行,皇舆来到崤谷,却发现道路没有整治妥当,皇帝受了颠簸,以为河南尹李朝隐和知顿使王怡失于部伍,督导民夫不力,都该治罪。宋璟上对,以为:巡幸才开始,便以民力之不逮而降罪于官吏,将来受害的还会是老百姓。

皇帝听进去了,正要释放李、王二人,宋璟又道:“陛下罪之,以臣言而免之,是臣代陛下受德也;请令待罪朝堂,而后赦之。”这几句话让皇帝深深放心了,他发现:宋璟的确既可以为皇帝博一纳谏之名,又可以保全皇帝在百官群僚面前的无上恩威。

然而对于宋璟,皇帝从未疏于伺、防范,他随时都在找一个适恰的机会,排去其逐渐强大的势力—正因如此,和宋璟一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苏颋也因此受到牵连,一时俱去,才得以在他的下一个官职—益州大都督府长史—任内与李白相遇。而这份机缘之所以成就,正是由于严禁恶钱。

也就在李白和慈元启程南游之前的三个多月,监察御史萧隐之奉命搜检江、淮地区市面上盗铸的恶钱,朝廷法令与民间经济,看来各处极端—恶钱之所以泛滥,乃是流通所需,也有不得不尔的情由;萧隐之搜检严苛而急躁,大杀百姓生机,又引起了相当激烈的民怨。

皇帝先贬了萧隐之的职官,接着追究政令所出;众矢一时而集,随即指向宋璟和苏颋。未几,宋璟罢为“开府仪同三司”。这个官位,从六朝以来便无实权,高挂宰相的闲缺而已;苏颋,则迁为礼部尚书,实施了整整两年的钱禁于是开弛,恶钱再度滚袭于天下各地,其势不能复扼。

可是,益州偏处西南,地方上大小官署还在犹豫两可之间,商铺或张或弛,并无定准。加之以李白和慈元行色匆匆,一看便知是外乡人,身行所有,泰半为市肆中人指为恶钱。这令李白大为不耐,低头寻思片刻,忽然想起了一事,遂向慈元道:

“和尚,酒楼去得否?”这话当然是玩笑,李白也未指望慈元答应,迳自接道:“某另有俗事,所去处,汝亦到不得。看这锦城也消得几时盘桓,何妨就此别过?”

慈元满怀所罣念者,还是在福圆寺那笔契牒移换上,蚀了几千文钱。每念及此,便怏怏然若有所失,心下早就琢磨着:得在成都当地的庙宇,借着别宗交易,匀些资本回来。倘若李白不在身旁,何止耳根清净?他也能心无旁骛,从容商量,仔细勾当。于是相约三日后亭午为期,散花楼前再会。

慈元却没有料到:李白所谓的俗事,也是讨索债务,只不过另有名目。

便在李白的行箧之中,李客早就为他准备妥当了。此行无分水程、路程,一路之上,但凡所经过的通都大邑,都有李客原本应该前去“抬举”的契券—就好比官司中征发赋税而作的“手实记账”一般;旅人来到某地,手持到期文书,寻着了举债之家,登门索欠,谓之“抬举”。

举,借贷也;抬,偿还也。据说这是从翻译佛经而输入的语词,一方面是指借贷偿还,另有利息,故所举之数,应须加抬。另一方面,在常民语言里,抬举也含有扶持、照料的意思,一如孙舫《柳》诗所谓:“不是和风为抬举,可能开眼向行人?”说来颇为温煦动人,这就表示贷方之于借方,还有通财施舍的情谊、义理。

李白打的主意很实在:既然坊市间多指路客的钱“铢两不足”,也就是恶钱,其中分明藏有借机高其物价的意思。应对之道,便是让对造纳出现钱。这是李白混迹江湖的第一笔生意。至于“酒楼”,并非设席饮酒之地,而是一酿酒坊。

唐代开国,承袭了隋文帝开皇三年“罢酒坊,与百姓共之”的政策,官方、民间都可以经营酒业,酿酒、卖酒没有认证或许可之制,业者也毋须将营利归公。直到代宗朝,才发生了变化。那是李白过世之后两年的广德二年十二月,皇帝敕书:“天下州(县),各量定酤酒户,随月纳税。除此外,不问官私,一切禁断。”

再过八年,到了大历六年二月,又进一步确立了这种榷酒制度—也就是由国家控管生产和营业,将官方许可的酤酒户按量产额度,分三量等,逐月收取税钱,还可以用布绢供抵。这样改制,当然有其长远的背景。其一,就是饮酒者众,利润庞大,国计所需,岂能不分一瓢饮?其次,天下人以粮制酒,酒贵而粮贱,一旦任令自由供需,也会压迫到粮食供应。

其后,显然征榷过重,唐德宗曾经一度颁《放天下榷酒敕》。然而为时不久,基于发动削藩之战,军费糜耗繁剧,府藏散减空虚,不得不从榷酒的利益上弥补,于是又确立了此后近千年的榷酒制度。仅仅从榷酒确立施行之后的几十年间计算,宣宗大中七年时:“每岁天下所纳钱九百二十五万余缗,内五百五十万余缗租税,八十二万余缗榷酤,二百七十八万余缗盐利。”也就是说,榷酒所得,将近挹注了国家总岁入的十分之一。

而在李白生活的这个时代,酒曲尚未为官司垄断,只消操持酿造的技术,人人可以借此而谋生。李白一生之中最是功名偃蹇的时候,也最是饮酒无度的时候,他几番在东西两京和鲁地开设酒楼与这一趟游历有着相当的渊源。

李白行箧中的第一份契券,是成都陈醍醐酒坊主人陈过所赊欠的三百硕麦子,文书注明归还之期为开元四年八月,显然过了时日。

贞观元年,唐太宗分天下为十道,旧日楚地分属江南西道、山南东道和黔中道。而长沙一向都是为楚之粮仓;果有“楚粟熟,天下足”之称。这显然也是环境使然。

以长沙为垓心,作为农产集散的大邑,有基于水利之便的四大渠道。其一,是从湘江至洞庭,可沿长江下达扬州。其二是越洞庭湖入长江至汉水、荆襄抵中原。此外—也就是李客行商天下的干道:经由澧、沅支流过巴蜀,以及过灵渠、漓水通岭南一路。

常年以来,李客组织商帮,看上了“楚粟”之丰之美,一旦东行货船空舱西返,往往趁着麦熟之时,多籴粮米,于返棹时沿埠趸售。这也是因为当时“诸郡出米至多”,“潭、衡、桂阳,必多积谷。关辅汲汲,只缘兵粮。漕引潇湘、洞庭,万里几日,沧波挂席,西指长安,三秦之人待此而饱,六军之众待此而强”。

除了供应万民食用,李客转运“酒米”、“酒麦”还有一个令酿家乐于与之交道的好处:他为人宽和,不汲汲于蝇头之利;每逢买主手头不大宽绰时,他便道:“一诺为然,岂必取钱?”

对于李客多年以来走南闯北的生意之道,李白十分懵懂,贸然来陈醍醐酒坊,只道是依契取值,拿了钱就上路,以充盘川而已。岂料主人陈过一看那契券,一时肃然。他十分慎重地询问了李白的行止,得知三日后与慈元尚有散花楼之约,于是立刻安排李白的下处—就在散花楼旁,寻觅了一洁净的逆旅,接着便是设宴款待;迎劳十分隆重。

明明是不速之客,陈过却煞费苦心地安顿着。他四处探听:李客父子在成都还有何渊源?有何戚眷?或可相纳于一座之上,聊共欢忭。可是访来问去,一无所获,直到临开席,才约莫得着一句:“据闻绵州刺史举荐过李客之子,但不知是不是这个儿郎?”

这就更令陈过为难了,看李白形容佻达,举止逸荡,不像士人;然而传闻果若不虚,此子竟能蒙一郡诸侯青眼,则更不能不谨慎迎将一番了。商计谨慎,才想到一个在锦城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酒徒,名叫卢焕。

此公年少时曾经一第中举,近五十年前在成都附近的新都担任过县尉,与当时极负盛名的文士卢照邻同僚,两人相去将近二十岁,虽然年辈参差,但是意气相得,连宗以兄弟相称。秩满之后,卢照邻在蜀中游历了几年,这一对忘年之交仍时相过从。尔后卢照邻赴洛阳,被祸下狱,罹患了风疾,又因为服食丹药而手足俱废,侘傺潦倒,随即投颍水自尽。

卢焕则始终没有离开成都,他自号“倒载山人”。这个诨号,来自东晋民歌,所形容的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之子山简,诗云:日暮倒载归,酩酊无所知;复能乘骏马,倒著白接篱。”“倒载”说的是醉倒之后给倒驮在马背上归来,朦胧间勉强起身坐稳,白帽子却反戴着。单凭这诨号可知:卢焕大约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总之招酒即来,乘醉而去;看来也不会计较什么缓急尊卑。

不过,卢焕与李白初识,仅能以“一言不合”状之。卢焕只道来者是一行商之子,又夤缘见过郡牧,还是前来抬举债务的,不免先入为主,憾其颜色骄矜,还道不上几句寒暄,便端颜整襟地说:孺子行年弱冠,犹未留心于文场乎?老夫深以为可惜。”

话里仿佛另有话,像是对于李白不在士人行中颇为诧讶,表面上像是有几分惋惜,但是听来又不无轻鄙,倒像是质问他:怎么不及早谋一个像样的出身呢?

李白在赵蕤处读书,从来不是为了应科考、守铨选。在他看来,天下之谋、郡国之计,不外就是从经史学问之中搬取故事,开济当前;换言之:从读书到致用,本来便是一蹴可几、一以贯之的事。而这老人家开宗明义,如此直言无隐,看来对于仕宦之道,还有相当不同于赵蕤的成见,于是李白拱手一揖,道:“唯有请教。”

“国朝重文,贞观、永徽尤盛,比之于三代,应该也不遑多让;此即天子朝廷为士人开一蹊径所致。”卢焕摇头晃脑地随手指点着当央主人陈过的席几,道,“彼等商贾,所日征月逐者,不外钱谷而已;渠设筵款待我辈,便是亲沐教化了。然则,我辈如何便有教化可施呢?还是以出身为有据。”

陈过连忙颔首称诺:“卢少府教训得极是。”

“老夫年耄矣!可以杖于乡国了—”卢焕不由分说,接着道,“当年某十九岁举明经,偏逢天下才人蠭出,人人都是国器;某守选多年,恨不能再进一阶,以宏词登科,少说也能讨得一个集贤校理,然而说耽误也便耽误了。”

这一感慨,满载着士人求官的辛酸。陈过与他酒坊中来陪席人等未必明白,李白却是了解的。由于只中进士不能得官,一般保守资格、等待铨选,就算是进士科出身了,也要等上三年;明经科的则要等七年左右,才能分配到官职。

有的士子大约就在这一段期间继续读书,应“博学宏词”或者“书判拔萃”等制科,百人之中,取不过二三。这一科虽然比较难,但是榜下即用,可以不必守选。但是,卢焕显然没有考中“宏词”、“拔萃”,至少不能入集贤院,得一份校书的差事;这一类的职务虽然没有品秩,但是外放到县里当个最基层的县尉,就有了品阶,也得以寄取俸禄。总之,雅号“少府”,已经说得很清楚:卢焕一生便是县尉到头,飘零诸郡,没有再升过官。

“汝年华正好,听说又蒙太守青眼相加,焉能不一心向台阁大用而去?”卢焕一口气将场面话说到此,转问李白:“本朝文章,至高宗皇帝时为之一变,汝可知否?”

李白摇了摇头,道:“某多习前代诗赋,于国朝文笔委实无多浸润。”

“不当不当。”卢焕皱起眉眼噘着嘴,道,“文与时俱化,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欲有用于彼时,便直须作彼时之文;欲有用于此时,便须会作此时之文。老夫年耄矣!可以杖于乡国了。当年老夫任官时,可谓躬逢其盛,士人文章,万流归宗,汇聚江海,伟业也。那是楚国公上官相公所倡,真可以说是天下风从、天下风从啊!”

李白之于上官仪,只能说多闻其名而略知其人,在赵蕤处求学读书,也向来不曾关心过这位大前辈的诗文。一旦听卢焕如此推重,也就了无置喙的余地了。

上官仪,陕州人。其父为隋代江都宫副监,死于乱。上官仪当时只有九岁,乃私度为僧,隐埋十年,为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杨仁恭举荐赴科考,以《对求贤策》、《对用刑宽猛策》中了进士。诏授为弘文馆学士,累迁秘书郎,从此展开了他长达三十七年的仕宦生涯。

后世多所言及者,是上官仪的下场—他曾经以武则天“专恣,海内失望,宜废之以顺人心”的先见,草诏废后。因而得罪了皇后,缘事被诛,家遭籍没。直到中宗即位之后,他的孙女上官婉儿在宫中封“昭容”,始追赠上官仪为中书令、秦州都督、楚国公,以礼改葬。史称贞固干济,尤其是文章博学,可为一代翘楚。而卢焕所称道的,不但是他在诗赋创作上的表现,更是由于上官仪,才算是开启了一代诗律的定格。

上官仪在扬州寺院里苦读,或以为“颇受南朝宫体影响,文并绮艳”,这并不确实。也有人认为:他的诗辞采华丽,称“上官体”,是由于官爵显要,也不完全入理。究其根源,寺院幼学所带来的长远影响,其实是长期转读佛经的训练所致;而“上官体”之所以能够风行景从,亦非个人声誉昭著而已,实是声律划入制度使然。

中原音读,本无四声,直到南朝转读佛经,借取古天竺声明论之平上去三声,合中土特有之入声,都为四声。此事大备于南齐永明七年二月二十日,竟陵王萧子良大集天下“善声沙门”于王都金陵,制造经呗新声,所做的,就是考文审音,确认声字音读,这也就为同时代的周颙、沈约等诗论家提供了“四声八病”等音律之学的讲究基础。而上官仪,则是在将近一百五十年后的大唐时代,将这种讲究施之于考试去取准则的推手。

“汝且听老夫吟来,”卢焕本自精神矍烁,说到了诗,眸子更炯炯生辉,他清了清嗓子,道:“一首《入朝洛堤步月》有句如此:‘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这般因景造意,是何等手笔?还有,另一首《故北平公挽歌》有句如此:‘远气犹标剑,浮云尚写冠。’这般随形赋采,又是何等格调?人说楚国公缠绵绮丽,以老夫视之,此论简直有眼无珠!”

李白回味了两遍,隐隐然觉得这老人家所言,恰恰与赵蕤对反—赵蕤再三期勉于李白的,就是打破这种琢磨声字、安顿韵律,不厌其烦追求熟巧,再于无地步处咀嚼旨意,雕凿奇警的技法。可是,卢焕却恰好逆其理而行,而且看来对于赵蕤所不屑为之的这种“时调”,竟然有着难以自拔的欣羡和赏慕。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卢焕的兴致来了,似乎无意就此罢休,也不让主客就饮食,语气则更显老横,道,“后生!汝可学诗否?”

“偶作。”

“诗赋,乃是士道之根器,不能偶作!须日日作、时时作,食亦作、眠亦作;造次颠沛必于是而已。”教训及此,老人家忽然扬了声:“可有佳句否?”

李白略微思索了片刻,忽然间觉得自己确实久久不曾在合律的文句上下工夫了,遂道:“有写月之句‘万里舒霜合,一条江练横’,曾蒙业师称许。”

卢焕闻言沉吟,微微一点头,道:“老夫年耄,可以杖于乡国了;此生阅人多矣—后生么,才,是有的;然所作不应只此二句?”

“当下可作,请公命旨。”

“此间有前朝蜀王杨秀所建园林,摩诃池、散花楼,址观犹在,其金阁玉阑,极其壮丽。”卢焕道,“后生得一瞻仰否?”

“尚未。然,前事亦不鲜,《世说》引《天台赋》、《晋书》作《天台山赋》,或谓孙兴公亦未尝至天台山,而有赋焉;昭明太子不察,必以为有斯游而后有斯文,始题《游天台山赋》。”李白道,“此作有‘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以界道’之句,岂非上官相公‘远气犹标剑,浮云尚写冠’所胎息?”

“后生书史甚熟,”卢焕被李白顶撞得不觉笑了,“且赋散花楼来—”

李白毫不迟疑,琅琅接吟道:“日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飞梯绿云中,极目散我忧。暮雨向三峡,春江绕双流。今来一登望,如上九天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