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回花落一回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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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指南在生前的最后几个月里,经寒春而入炎夏,常犯一怪疾,便是双眼忽然眩盲,片刻之后,又不知何故而忽然复明。当时他和李白同在洞庭旅次,竟不以此为忧,反而经常在这盲疾突发之际,高声喧闹呼喊:“呜呼呼呀——李十二,李十二!黑了黑了。”

这盲疾,真令李白束手。吴指南却以此为调笑的话柄,说他:“遮莫从那赵黑子学医采药,竟不抵事。”“遮莫”,就是“尽教”、“纵使”的意思——这是出蜀之后,一路上听仿各地行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俚语,学舌既久,便也改不了口了。

还不只是调笑,吴指南甚至把这盲疾当作乐事;每当失明,无论置身何处,就只能茫然兀立,举凡一行一动,都得倚赖李白相帮,眼前该出现而不能出现的景致,也须倩李白为他说解、形容。像是某处山峰如何挺特,某处平芜如何旷远,某处水曲如何宛委,某处湖沼如何澄清,兼及某人的肤发衣装、某物的形貌结体,李白都得为他一一状述。

吴指南乐之不疲,感觉李白只在这时刻,才像是与他相知相伴的手足——这是他近二十年来从未曾有的体验。也仗着这盲疾,吴指南不时还像是要索讨旧债似的说:“前数年汝独上峨眉玩耍,却教某一人在昌明自饮自斟,好不幽闷——汝且说来,那峨眉山色,比之眼前又复如何?”诸如此类,李白总不懊恼,有问必答。

直到某夜,正值满月后三日,李白与吴指南相偕来到一座几乎已经荒圮的兰若,向寺僧打探:寺中可有抄写经卷的硬黄纸?僧人支吾以对,似有十分难处,李白竟然罕见地掏出了些许碎银,交付在僧人掌中。吴指南便在此时发了眩盲,远近人物倏忽昏暗下来。他摸索着拉拉李白的袖子,道:“呜呼呼呀——李十二,李十二!黑了黑了,天黑、地黑、汝亦黑!”

李白放低声道:“钱塘龙君将兴风作浪,此去泾阳数千里生灵不免一劫,待某办了大事,再与汝细说原委。”

隐隐约约地,他能够听见李白窸窸窣窣同那僧交谈。问答间不外就是那纸的尺幅、颜色,僧人约莫是纳人银两,话也多了起来,直道此纸经匠作染过黄檗、白蜡,料质坚韧,写来滑顺晶莹,写后金光四溢,可以百年不受蠹虫蛀蚀,早些年寺中有人尚知作字的,经常用之抄经云云。

李白只回了句:“当即要烧化的,毋须在意甚长久。”

那僧一听这么说,便不住地啧声叹息道:“可惜、可惜。”

吴指南问不出所以然,只能一路听将下去。他听见李白共那僧齐动手脚,将纸张挂在壁间,接着便舀水磨墨,其声碌碌然,磨罢了,像是从身上某处摸出一张藁草,逐字逐句念了下去:

灵氛告余以所占兮,将有不惩之事。毋宁捐所缱绻兮,临八表而夕惕。夫化行于六合者,出于渊、见于田、飞在天,此龙行之志也。胡为乎雷其威声,电其怒视,催风则三日折山,残灭噍类;布雨则万顷移海,喧哗儿戏。私抱枨触而难安兮,岂遗苍生以怨怼?三千大千,一身如寄。为龙为蛇,不报睚眦。

片刻再读、三读,大约是确认字句无误之后,李白又吩咐那僧:仍得备办几桩物事,始能克竟全功,所需者除了铜盘一只,炙箩一架,还有“五谷茎秸,松柏膏脂”。那僧不免嘀咕了几句,听不出来是微有抱怨还是仔细斟酌,总之就是这么念叨着,人也就去远了。此后,便是一段漫长的寂静。而在这寂静之中,吴指南仿佛听见了李白在贴挂着纸张的壁前濡毫作书的微小声响。

“汝写字?”

李白不答。但闻笔毫在硬纸上擦拂刷掠,片刻不停,李白口中自念念有词,满纸写毕之后,才走近他,又诵过一遍,才低声道:“此作非比寻常。”

“汝向来如此说。”吴指南笑道。

“今番不同,这是给龙王写的。”李白凑上前,附耳说罢,似乎早就料到吴指南会讶异声张,举手便把他的嘴给捂上,接着道:“汝瞎即瞎矣,也一并作哑了罢!”

好半晌,那僧才慢腾腾返转了来,手上推一轮车,轧轧作响。李白这厢收卷起字纸,连声道车上还有敷余处,便扶着吴指南登车,自在车后掌握轸柄推行,并那僧三人作一路走。不多时,便听见了水声,由远渐近,似欲侵身,通体上下也感染到一股沁凉之意。

自从来到洞庭,每当吴指南不醉、不睡亦不盲之时,与李白沿湖而行,随走随歇,消磨白昼光阴,入夜则寻觅了能安顿骡马的民家求宿,至晓则纵意所如,行行复行行,说是观览山水,不如说各人满眼自寓心事;真个是漫无来处去处,仿佛此身之外,只余天地而已。他们的确见识了云梦七泽的浩渺广袤,可是吴指南始终感觉,仅仅相去咫尺的李白,却像一阵阵若有似无的袭人夜风,恰是越过了千里烟波,拂面而来——却又在转瞬之间,牵衣而去。

在风中,他们都听见了船歌,一舟子引吭唱着:“学陶朱,浮五湖;唤留侯,戏沧州——此身在不在?江河万古流。”等渔歌在夜风之中荡远了些,李白停下脚步,帮扶着吴指南下车,吩咐那僧:“便是此处了。”

吴指南摸着腰间酒壶,灌了几口,问道:“到此则甚?”

当下没有人接腔,在一片沉暗阒黑之中,吴指南只能从些微响动揣想:李白大约是摸索着囊中所携之物,一阵敲磨撺掇,还带着金铁交鸣之声。很快地,便生起了野火。片刻间火势稍稍大了些,烟燎扑面,可以嗅出那燃物是谷皮麦秸之类,杂以松脂柏膏,冲鼻一阵异香,久久不散。

直到火势突地大了,光灼热炙,倒教吴指南眼帘上乍然蒙上殷黄,那黄光随即淡了些,吴指南勉强眨着眼,眨得泪水如泉,盈盈涌出,随即模模糊糊看得见些许形影,先前那一阵眩盲,算是过去了——他渐渐可以看见夜暗中的细浪,还可以认出不远处一口叠架着护栏护盖的废井;就在他面前三数尺开外,的确生起了数围方圆的明火,铁架铜盘,应该就是李白同那僧方才敷设的了。

一阵一阵的东南风不时扰动着白烟,李白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烟的去向,也像是在等待着那烟再往空中蹿升,接着,他猛然甩袖出手,将一卷纸掷在烈火烧烤的铜盘之上,也就是转眼之间,纸卷发了蓝色焰苗,随即漫染作一团晶亮,居然若有去意,乘风而起,火星逐高逐散,就在十丈上下之处,灰烬腾飞于夜色,烟霭则沉隐于湖光。

然而,李白始终不发一言。吴指南一壶几乎饮尽,意兴饱满复阑珊,忍不住尽作忿气发了,斥道:“汝大事办了否?某小人,不通文字,遮莫使某装聋作哑,不闻不问,然则即此你我便海角天涯,各散一方,岂不两般快意哉?”

李白一向不作怒声,也一向不擅应付他人怒气;尤其是对吴指南,总只能变些手段哄慰。于是随手朝空一指,那是暮春荒月十八的月轮,不圆不缺,无甚可观。李白权且这么一指,迳向湖边走去,正想着该数说些新奇巧怪的言语,好消解吴指南的懊恼,不料一条魁伟的身影应指而出,端端正正招呼了一句:“太白果然在此!”

吴指南听得这一声喊,陡然一惊,来人虽非刻意作势,却中气饱满,回音缭绕,一时间湖山震荡,连远方的波涛,亦随之嗡嗡然作瓮中之鸣。李白也大感意外,没想到这般夜晚,如此郊坰,居然还有能叫得出他字号的访客,便迎步向前,一面拱手为礼,一面道:“贵客枉驾而来,有失远迎……”

话还没说了,来人一挥大袖,闪身避过李白的一揖,倒有几分意思是冲着吴指南说话:“汝后生嘈闹喧哗,岂不怕惊动了洞庭龙君?”

这人形躯高大近丈,深目隆准,一张阔嘴微微前拱,倒有几分鸟喙的形貌。他穿着一身及踝的紫袍,手中握着绿玉杖,头上戴着一顶小金冠,恰恰裹住朝天一髻,那金冠灿烂夺目,形制与李白所见过的吏员所系戴的官帽绝不相同,却别有一番华贵的气派。最为奇特的,是他的肩膊上扛着一头似熊非熊、似罴非罴的怪物,不时左张右顾,睛光猛厉,但是这怪兽的嘴吻却一迳上扬,竟带着些许温驯的笑容。

“原本应该拜临贵寺才是。”这人一矮身,坐在荒圮的井阑上,对那僧人说道,“可是屋宇狭仄,不如趁此风凉——风凉么,亦趁酒香。”说着,举起绿玉杖一指,扬眉注目,盯着吴指南腰间酒壶,道:“汝亦好饮?”

吴指南听他口气,颇似酒徒,登时忘了正与李白忮气,立即解下壶来递上前去,道:“自江陵打来几斗容城春,某沿途日尽一壶,至今已不多有。”

“啊!是‘水边卖’,天之美醁也。”

来客也不逊让,就着壶口一仰脖颈,喝将起来——但听他喉头滚滚汩汩,唇边漓漓拉拉,良久不歇。吴指南正狐疑纳闷:壶中余沥哪里禁得住如此畅饮?岂料来客又将壶递了过来,接在手中,微觉异常沉甸,似较先前还要饱满充足;仰面再喝,风味仍是十足的容城春。

这两人你一仰我一仰,半句闲话也无,不免有些个争胜的况味。如此往返四巡,而壶中酒浆不竭。却在这么一来一回之间,里许之外的湖墅一带竟然大发天光,像是有成束成群的流星,不住地从略见偏斜的北斗口倾泻而出,同时焦雷隐隐,流火照灼,仿佛天上有众神围观吆喝。每当那客满饮一壶,天上便传来一阵叹息;每当吴指南喝罢,传来的则是欢噱的笑声。李白看得吃惊,猛然间想起一则“天笑”的事典,备载于东方朔《神异经·东荒经》。

东荒山中有一大石室,是号称东王公的居处。东王公是个巨人,身长一丈,须发皓白,鸟面人形,且生具虎尾,常与一玉女投壶为戏。有的传说还敷衍出更多的细节,说经常追随于东王公左右的,还有一头如熊似罴之兽。

投壶,古礼有之。说的是宾主燕饮之余,考较才艺、比斗输赢的游戏,也往往被视为一种仪节,程序十分繁琐。投壶之前,宾主之间要相互请让,为数者三。其壶大腹长颈、口略开张,颈围有二环耳。定制:壶腹高五寸,颈七寸,壶口径两寸又半。投壶之物则分别是二尺、二尺八寸以及三尺六寸之箭;这种箭,专名曰“矫”,一般也不会用之于战阵沙场。

古来规矩,主人三邀请宾客入局试投,宾客须一再婉拒,至三邀乃可开局。一人取箭四枝,主左宾右,在距壶两箭又半之地,试将箭脱手掷入壶中。首发之箭入壶,谓之“有初”,计以十筹。二、三箭复中者,则各计五筹。第四箭再中,谓之“有终”,加计二十筹。

宾主四箭掷毕,加总其筹数之多寡以决胜负。赛局结束,由名为“司正”的予以裁决,“酌者”斟酒,胜者致酒于负者,负者跪承其贶,饮酒受罚。之后,再进入次局;一般以三局二胜为“成礼”,至此无论胜方负方,或是观礼之人,皆一体共饮。

《左传·昭公十二年》:“晋侯以齐侯宴,中行穆子相,投壶。”此为投壶最初之见于文献者。在这一则故事中,原本晋强而齐弱,晋昭公主盟,宴请齐景公,饮宴中以投壶作戏。当时,晋侯先取持一矫投壶,担任傧相的中行穆子为晋侯诵念祝词,道:“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为诸侯师。”齐侯大为不满,自取一矫,也诵念祝词:“有酒如渑,有肉如陵。寡人中此,与君代兴。”

不料晋侯、齐侯都投中了,胜负难分。赛局结束之后,大夫伯瑕责备中行穆子道:“穆子失言了!吾国君侯原本就是诸侯盟主,而投壶之戏乃是游戏,岂可以为列国位次之筹?如今齐侯不过是赛局之胜,却可以从此平视吾国君侯,从此再要齐君来依附,恐怕相当艰难了!”由此亦可知:投壶之争自春秋以来,就不是一个单纯的游戏,实则寓含着诸侯邦国角逐霸业的奥义。

《神异经》所述者,远比这一则史料简陋,说的是东王公与玉女投壶,每局一千二百矫,当投矫入壶而得筹,天上就会传来哀呼吁叹之声;一旦投射偏失了准头,矫未入壶,或是入而复出者,天上就会传来欢呼大笑之声。西晋时代的博物学者张华为此书作注时写道:“言笑者,天口流火照灼;今天不雨而有电光,是天笑也。”这一则小故事无头无尾,可是寓意深峭,大约是说上天视人所能,无论智慧、学行、功德、技艺,无不可笑;一旦据此而与人有争胜之心、争胜之行,就显得更为可笑了。

多年之后,李白有《梁甫吟》与《短歌行》二诗,分别有句:“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以及“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为人驻颓光。”都说到了“投壶”、“天笑”,也俱言及强矫变化、异态百出的龙。从写作的习惯上说:诗人几乎不自觉地让“投壶而引天笑”的故事与原本并未出现的龙之意象纠缠在一起;个中原委,似乎须从此夜觅其踪迹。

那客同吴指南以酒量争胜的意气寖高,愈发不可抵挡,其间元气角逐,有惊风斗雨之势,吓得那僧竟一阵烟似的消失了踪影。李白不免担几分惊忧,可是看吴指南难得开怀尽兴,又不忍拂扰。不过须臾工夫,两人又往来了五七巡,两饮者居然不改颜容,了无醉状。

就在各人大约仰了十壶上下,那客不觉打了个嗝儿,口中微微喷出些许赤色的火焰,他举掌稍一掩遮,仍被吴指南看见,指笑道:“看汝生得魁伟,几口酒浆却也容蓄不下哉?”

那客闻言无甚异状,倒是匍匐在他肩上那兽的嘴吻猛可一开,现出白牙血舌,向吴指南恶吼了一声;吴指南也不畏惧,翻脸也对那兽一吼。来客见状,不但不恼,反而大乐,不时将那绿玉杖拄地作声,且道:“后生酒壮胆豪,可能与某再饮几巡否?”

吴指南也不答话,捉起壶来,便向口中倾了——不消说,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直到李白岔口道:“贵客与某素昧平生,而迳呼某字‘太白’,可道缘故否?”

“观汝文采书迹,岂非太白星君乎?”那客闻言一颔首,缓了缓豪饮之势,叹道,“某自帝尧以来,奉职镇守钱塘,天上春秋未几,已历人间数千载矣。其间所遇下谪仙官,锦袍介铠,文班武列,不知凡几,却还不曾见过一个真男子。”

一口气说到了“真男子”,那客狠狠摇起头来。吴指南则一把从他手上攫过酒壶,且饮且道:“饮中便见真男子,有甚难得?”

那客回头眄了吴指南一眼,道:“汝一鄙野虫豸,泥尘蟪蛄,大凡平生只粗豪斗气耳,何可言男儿事?”随即一指李白,嗔目厉声道:“倒是太白星君——汝作得大好文章呀!”

李白突如其来被他这一指,不觉间心为之惊、胆为之寒,五脏六腑在腔中一阵翻涌。

“汝斗胆!斥我‘雷其威声,电其怒视,催风则三日折山,残灭噍类;布雨则万顷移海,喧哗儿戏’。”那客坐在井阑上巍巍不动,仿如一座崇山峻岭,当话语中略现愠色,远方的湖泊也跟着发出一阵一阵的吼啸。可也就在转瞬间,怒容竟和缓了,他筋肉浮凸的狰狞之貌一霎收敛,整张脸和悦了起来:“然而文字大佳!读来酣畅痛快得很——若非此等文字,但看某翻云覆雨,再去泾阳坏毁他千里禾稼、淹埋他百万贱民,无非弹指之劳耳。然,既有此等文字,人间毕竟不能不有堪当敬惜之人,岂容某轻躁致祸?是某受教深重了!”

“噫!”李白蓦然一怔,张口结舌,“汝竟是钱塘——”

“某正是。”

“相传尔辈能隐能显,能大能小——”李白朝那客一拱手,道,“春日乘风以登,秋日御风而潜,兴云布雨,钻天入地,驱电鸣雷,固无碍于幽冥之别,常往来乎仙凡之间,则功德亦大矣!”

那客闻言,不住地摇头,反手举杖,拍了拍背上那怪兽的头颅,道:“汝所言,未必尽然!此物同某无异,原本亦是一龙,自人间三代以来,奉天帝之令,镇守荥阳旃然河,向为两京襟带、三秦咽喉,职司济水入河之事。此龙性情谦抑,处事恭谨,能教旃然河终古不溢、不淤,了无过犯。不料当今开元天子客岁封禅泰山,行经彼处,无缘无故,取弓箭射之,矢发而残。自此旃然河流渐伏渐涸,彼郡恐将不免沦为赤地也!人间帝王嗔暴如此,咎由自取,我辈能有何功德可言?”

吴指南被那客奚落低贬,已然着恼,再看他二人你一来我一往,尽打些不着边际的哑谜,更是侘傺难耐,正待发作,不料李白却伸手朝他一指,对那客道:“某曾接闻于本师东岩子赵征君蕤,言尔辈有万变之能;昔年孙思邈号称‘药王’,即从龙王得药单三千。敢请龙君巧施妙手,为我这伴当一疗盲疾?”

李白此言不妄。故事有二;其一,于两百年后为南唐溧水县令沈汾之《续仙传》所录,说的是隋末唐初时,孙思邈至山中采药,尝救一青蛇,未料此蛇竟是龙子,龙王为报其再生之恩,召之至水府,尽发龙宫药方三千道,日后孙思邈才成就了《千金方》三十卷的巨作。

另一说则是当孙思邈隐居于终南山时,北地大旱,西域一僧来长安,自言法术高明,请在长安西南郊的昆明池结坛,为苍生求雨。祈禳七天,昆明池水的确缩竭了好几尺,但见晴空微云渐积,可是雨仍不肯骤落。这时,反倒是昆明池中之龙受不了了,化身成一老叟,去见孙思邈,恳请相帮,孙思邈对老人说:“某知昆明池有仙方三千首,能与某,某即救汝。”

老人喟叹道:“此方,上帝不许妄传,今急矣!固无所吝。”不多时,这池龙化身的老人便捧着药方三千首,贸贸然来。而段成式《酉阳杂俎》所记载的十分简略,谨述以:“思邈曰:‘尔当无虑。’自是,池水忽涨溢岸,数日,胡僧羞恚而死。”

《酉阳杂俎》所脱漏的正是孙思邈讹索昆明池龙药方的手段。另据方明《琅玕阁杂笔》补充,原来胡僧求雨,只是个障眼法,所借兴之云,乃是昆明池水升成,水愈浅而云愈厚,池龙遂目涩睛枯,行将瞽盲,孙思邈攻破此术,向当时也在终南山游历的司马承祯讨了一道符,过化之后浸水洒入昆明池,登时龙目滋润,喜泪涟涟,才有了“池水忽涨溢岸”的异象;然而仰头一看,云散霾开,九霄以下,依然晴旱——这是胡僧诈术未能得逞的原委。

至于昆明池龙,由于得了这道神符的缘故,日后无论天候如何,总能“旱不减其水,涝不增其波,澄明如镜,一碧万顷”。无论如何,乡人野说,聚讼纷纭,争传着若能借得昆明池水洗浴,可以除眼翳,增目力,开眸光,这又是龙池之水可以愈盲疾的传说了。

经李白这一问,那客竟不置可否,回头却问吴指南:“汝不安于盲乎?”

这是很不寻常的一问。岂有明眼之人忽然睹物不见,却能随遇而安呢?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吴指南回眸看了李白一眼,居然哈哈大笑,道:“某与李十二生小为邻,朝夕相伴,将二十载,至今仍不识此人;某果安于盲哉?不安于盲哉?有甚分别?”

那客闻言讶然,吁叹一声,道:“小人之言,何其壮哉!”

吴指南依旧丝毫不肯示弱,又灌饮一壶,道:“前月在江陵与一酒徒共饮,彼道:某合得一死于此——死也便死了,盲也便盲了,不是说‘鄙野虫豸,泥尘蟪蛄’么?何壮之有?”

那客接过酒壶,一脸茫然,不由自主地起身,肩头龙物亦耸耸欲动,这时洞庭湖上再度卷起了呼吼咆哮,在刹那间恍如百兽齐鸣。

“天笑!”李白仰面纵目,向空极望,斗杓之中又冒出无数争先奔窜的流星,挹注于暗夜深处,有如为自己点燃了一条下堕的明路。

也就在这上天发出癫狂之笑的同时,洞庭湖风四面环吹,一时之间,子规鸟鸣声大作,如怨慕泣诉;开元十四年的满春花絮便落尽了。

那客也随着李白的目光向天外看去,看着、微笑着,道:“彼等天门神将,确是笑某。”

“有何可笑?”李白和吴指南同声问道。

“应是笑某空负千年龙威,一身神力,却被你三言两语便说怯了气性罢?”说着,扬手一指夜空,昂声道,“而今便宜汝等,某且饮酒,不闹风波!”

“钱塘龙君襟怀洒落,是江湖万姓之福——”李白长揖及地,肃容道,“李太白感戴莫名。”

“汝今凡身姓‘李’,是天子宗室耶?”

“某先氏窜逐远边,至国朝神龙初叶遁还,家大人指天枝以复姓,遂为李氏。”

钱塘龙君一皱眉,带着几分困惑,道:“既云‘复姓’,则仍须是皇亲。”

李白一蹙眉,略迟疑,才低声道:“身寄商籍,不堪叙此——”

吴指南不待李白说完,抢道:“此子读书作耍二十年,也混充得士人行了。”

钱塘龙君看着一阵阵逐渐飘零到跟前的落花,笑道:“神宇浩渺无极,仙年辽阔悠长,在我等虽只一瞬,在汝辈则节序更张,万物生灭,久历繁琐。唯太白星君之文,千古不易。不过……”说到这里,钱塘龙君迟疑了,像是有着极深的忧虑,不忍猝说。

“一回花落一回新,”李白接道,“时移世变,文章又岂有常哉?某生小初识字纸,朝夕戏拟古人文字,《文选》一编,不过是几榻间玩具,摹习万端,还就是自家浅见,当下得意而已;三数载后复观之,多不成体面的。龙君说什么千古不易,见笑了。”

“非也非也!”钱塘龙君不等他说完,便急着摇头摆手,道,“星君!权且听某一言。汝今谪在人世,平生所业所习,不外是人间数千寒暑所积,借喻譬之,或为猿鹤,或为虫沙,形貌躯壳耳。然所受于天者,存乎一心,此情可谓‘天真’,断无可改。”

“天真不改,有何可忧?”

“此正可忧者也。天真之性,直观浅虑,不能应机谋。”钱塘龙君道,“试想,洞庭诸仙撺掇汝焚祷一文,勉我以好生之德,是为苍生乎?抑或别有所图?汝且周旋思忖。”

“龙战江湖,荼毒万物,诸仙不忍见此,岂有他图哉?”

“非也非也!”钱塘龙君仍是一阵摇头摆手,语气更焦急了,“汝且看而今洞庭湖山之间,俱是上清派诸子,或为仙家、或为道者,彼等奉神祀鬼,博艺多能,数代以来,更杂通医药百工,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技,此辈岂不能作文章乎?渠所用心,是为竭尔智虑,借尔文笔,日后以此昭著汝太白之名,以为天下作计。”

“某何德何能而当此?”

“即此一派天真,百世不遇。”钱塘龙君叹了口气,道,“然某所深以为忧者,亦在于此:当今世道,不容天真!”

“他实也聪明,实也聪明。”吴指南漫口应了一声,话是称赏,语气却含糊而讥诮,说罢,继续饮他那怎么也饮不尽的壶中之酒。

“太白!某所言,慎勿轻忘;当今世道,不容天真。倒是令尊‘指天枝以复姓’为有见识——汝走闯风尘,天家姓氏尽可随处抖擞,好教普天下人敬重汝家郡望。某,告辞了。”钱塘龙君伸手捡了一片因风而来的落花,反掌放在肩头,仿佛就是要让背脊上那怪兽嗅闻,花瓣着衣不堕,只风中微微翕扬。接着,但见他一挺腰,纵起数尺,偌大身躯笔直地坠入井中,但闻如钟似磬般的话语在井壁间回荡着:“汝与某道义未尽,向后,容于有潮汐浪涛处一会!”

湖边废井,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开凿的,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堙塞的,总之早已干涸。不意就在钱塘龙君纵身而入之际,激起数十围粗大的浪柱,冲天直上,半晌未歇。先前那苦脸寺僧听见波涛滚滚之声,近在咫尺,抢忙披衣赶了来,见井水犹喷发着,浪头高出井床数尺,不由得瞠目以对,良久才道:“贫僧挂单本寺三十年,向不知此井有水,宁非我佛显灵?”

“他交朋友,非神即仙,非仙即佛;”吴指南冷冷一笑,转脸复对李白道,“独我这白丁,去鬼不远,既然追随不了汝办大事,亦不甘当真死此洞庭——某即此回昌明去了。”

说着,吴指南拔身而起,不料穹苍幽邃,却洞察纤毫;吴指南才一举步,头上三尺之处便訇然爆出一声声天笑,吴指南别无长物,在握只一酒壶,登时咒了一声,将酒壶朝北斗扔去,人却打个踉跄,颠蹶仆倒在火炉旁,一张脸凑近火灰余烬,猛可吸了一口大气。李白抢前搀扶,吴指南翻了个身,大口喘息,或许恰是被这炉火引的,但见他眼耳鼻口有窍之处,竟隐隐冒出青蓝色的火苗。人却还能言语:“李十二,‘春水月峡来’,是否?”

那是数月之前李白和吴指南他二人一行出荆门时,李白在舟中回顾来时江流,曾道:“此蜀水,为我送行,竟也出峡来了。”

“枉它这一来——”吴指南当时笑着说,“便不得回。”

是在彼时,李白解下匕首,在风浪间铿锵拔击作响,将就着吴指南的语意,开怀吟道:

春水月峡来,浮舟望安极?正是桃花流,依然锦江色。

江色绿且明,茫茫与天平。逶迤巴山尽,摇曳楚云行。

雪照聚沙雁,花飞出谷莺。芳洲却已转,碧树森森迎。

流目浦烟夕,扬帆海月生。江陵识遥火,应到渚宫城。

自巴及楚,芳洲碧树看似无异,李白未及料到的是,仅仅一年多之后,吴指南已经来到了生命的尽头,或许在颠仆之时,吴指南便已然了悟,自己也犹如万里送行而来的锦江春水,一去而不回。

此刻吴指南指着北斗,笑谓李白:“酒壶却教他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