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与反:“烟火后先”与李白的折中或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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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以“成长小说”角度论《大唐李白》,即面对一个定义问题:那是以叙事形式为观测点的分类标准?还是以小说主人公之情节内容为基础的蜕变标准?此亦即Franco Moretti所言定义成长小说的两种方法:“分类原则”(classification principle)与“转化原则”(transformation principle),分别指向两种不同的文本安排方式。《大唐李白》以大量枝蔓引申的考据与补充,表面上不符合传统成长小说以主人公为中心而直线发展、经历各种考验而终至完成的“分类原则”;但其实以“转化原则”而言,种种夹叙夹议的诗文政经考证,正是描画李白如何从成长前的阶段或阶层,踏进另一个阶层的轨迹,即前述以唐代经济流通的情况叙写李白如何因缘际会,利用了商人之子的身份得赵蕤之调教终达至“平交王侯”;以及利用钱塘君与太白星君的神话虚构,引出李白与道教的关系,非一般“终南捷径”论所言李白求道以近朝廷,相反却是为了仙界未完成之任务。然而,作为成长小说的《大唐李白》在人物情感方面的处理,一直不及“学者小说”、“历史小说”的讨论丰富;人物亦不轻易与前述唐史考证与神话化的写作特色结合成一系统的线索。本文最后一节将讨论《大唐李白》中与李白感情牵涉最深的两个人物,少年好友吴指南与师母月娘,论证小说中的情感如何仍与上述“成长小说”中“两个世界”的结构相周旋,呈现“时间”之不确定性。

吴指南确有其人,为李白“蜀中友人”,事见《上安州裴长史书》:

又昔与蜀中友人吴指南同游于楚,指南死于洞庭之上,白禫服恸哭,若丧天伦。炎月伏尸,泣尽而继之以血。行路闻者,悉皆伤心。猛虎前临,坚守不动。 遂权殡于湖侧,便之金陵。数年来观,筋肉尚在。白雪泣持刃,躬身洗削。裹骨徒步,负之而趋。寝兴携持,无辍身手,遂丐贷营葬于鄂城之东。故乡路遥,魂魄无主,礼以迁窆,式昭朋情。此则是白存交重义也。

《大唐李白》首二卷只写及李白二十五岁时把吴指南“殡于湖侧”,未及数年后剔骨葬友的事迹。然而在李白“存交重义”这一层友情铺写以外,吴指南此一人物还带有强烈的象征。他既是李白故乡昌明之旧友,见证李白之出身;同时亦构成李白为商人之子的提示。吴指南首次出现即陪同李白夜访赵蕤,但他完全不能介入李、赵二人的对话机锋之中,致使李白向赵蕤讲及自己身世与志向的痛处时,竟有吴指南的身影在旁滑稽对照。及后吴指南再出现在大匡山偕李白出蜀,却是遵李客所嘱,把大明寺和尚慈元之死所留下的一笔款项,交予分处九江和三峡的李白的弟兄。此款项后来即成为李白并未履行父兄旨意,并“散金三十万”之来源。吴指南在旅途中一直催促李白完成钱财交割之任务,李白一直拖延。同时有文曲星张夜叉预言吴指南为“短命畜生”,终须“死于洞庭”。最后吴指南的确因一昏瞽的怪病而一病不起,而李白亦得以把父亲一笔不明不白的财富转为“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的资本。吴指南虽非李白所害而死,但历史上李白自述的故友之情在《大唐李白》中有更复杂的象征。吴指南是李白出身与商人阶层之见证与牵绊,他一死李白才能摆脱故里,晋身他所向往的士人阶层与仙界。惟吴指南的稚憨与依依之情,几次直指李白私人感情世界之秘密,亦是小说迂回保留处。正在写作中的卷三《将进酒》,料应进一步交代剔骨归葬之事,而作者预言吴指南亦将以鬼身回到李白身边解决问题。换言之,吴指南象征着李白不能摆脱,如鬼之谓归的出身问题,进一步呈现成长小说中主人公在两个世界中踟蹰的本质,并落实在李白的《云梦赋》中:

他相信了太白星谪谴的神话,当然会时时对苍天、星辰,以及无际无涯的浩瀚宇宙,产生难以遏抑的渴求。但是相对于另一个自己,这番渴求却成了羁縻和阻碍。而这另一个李白,正是满怀家国之志,寄望一展身手,作帝王师,为栋梁材,逞心于时局,得意于天下。

换言之:学神仙之道,如有所归;成将相之功,如有所寄。依违两难,实无从取舍。于是,他想起当年在露寒驿所接闻于狂客的那句话:“踟蹰了!”

这踟蹰,不只是出处大道的抉择,还有少年的迷情顿挫。《云梦赋》第三章乃得如此:

予既踟蹰于中路兮,岂致捷径以窘步?夫唯云汉之前瞻兮,乃忧江山而后顾。谪身迷兹烟波兮,共徜徉之朝暮。岂独耽彼洞府兮,忘匣鸣以延伫。是有不得已者乎,是有难为情处。晨吾绁马于江滨兮,犹见顾菟在腹。夜光之德崇兮,遍照隅隈无数。启明既出而已晦兮,何其情之不固?长庚将落而回眸兮,焉能忍此终古。

由吴指南引出的学仙与成将相之路,仿佛是空间上的两种抉择,也是李白经由摆脱才能达成的抉择。但另一方面,成仙或成相,亦不一定是非此即彼或非成即败的人生抉择,是可以在同一个生命中以“先后”方式完成的。这里牵涉到《大唐李白》中“烟火后先”的概念,以及李白师母月娘此一人物的设置。

李白与赵蕤之妻月娘的关系,一直为《大唐李白》读者所关注。首先因月娘为虚构人物,亦是首二卷中较为明确地让李白产生恋慕之情的对象;加上“月”与“太白金星”聚少离多的特质,以及李白死因之谜里的“捉月”之说,均吸引读者把月娘看成小说中最具戏剧性的感情之核心。惟首二卷只写及李白在大匡山读书时与师父及月娘之短暂生活,另侧记月娘启程到青莲乡报父仇的一段。严格而言月娘与李白并无复杂的事迹与经历可记,但在《少年游》之末,却有一段直写李白寄身清凉寺时对月娘的思念,文字清婉迷蒙:

在这一晚的月光抚照之下,他不得不想到了月娘。

自当夜而后,此念不时油然而生。每在他打开笼仗,取出布囊的时候,总不能免。

这是太陌生的一种想念,他从未经历过——每当念来,总是初见月娘那一刻,从门开处绽现的笑容,忽而迫近眼前,胸臆间则一阵掏掘,继之以一阵壅塞;一阵灼疼,继之以一阵酸楚;空处满、满处空,像是春日里眼见它新涨的江水入溪、溪水入塘,而晴波历历,微漪汤汤——似无可喜可愕之事,亦无可惊可哀之状。但是再一转念,月娘又出现在田畦之间,出现在织机之前,出现在戴天山上每一处曾经留下影迹的地方。初看当时,只道遥不可及,亦未暇细想;回思良久,则挥之不去,更倾倒难忘。

有时月娘的容颜也会湮远而蒙昧,越要以心象刻画,却越转迷茫。有时,她的样貌会与他人兼容融,以至于彼此不可复辨;偶或是露寒驿上露齿而笑的胡姬,偶或是青山道旁散发着天香的姑娘──偶尔也有些时候,是他忘怀已久的母亲和妹妹。

此种深情的描写在《大唐李白》里并不多见,事实上两卷中再也找不出类似的感情刻画,不管对吴指南、月娘或者后来于金陵结识的红颜知己段七娘。然则李白对月娘何以产生如此涨满缠绵之感情?这恐怕并非“情之所钟”一语可以神秘地一笔带过,因此亦有论者就此问题展开论战,就小说家之情感准备是否充分而对小说技法有所质疑,认为小说的人物故事皆单薄,尤以对师母月娘之爱不合常理。

与其主观地评断作者笔下的李白对师娘之爱是否“合理”,不如依然顺着“成长小说”的志向问题,分析月娘身上最吸引李白的是什么。诚如论者所言,《大唐李白》对月娘和李白的生活描述不多,月娘之识见、丰姿与关爱之描写亦有限,一位每天操持家计饮食,仪容似母似姊的师娘,不一定足以让少年李白所倾倒。因此更应从月娘个人经历中,体会她一生最重要的转变,以见本人之特质。其中关键即为前述“烟火后先”的故事。

原来月娘本出身于绵竹县贫寒之家,父亲任小吏时因钱银交割出错而下狱至死,使年仅十三岁的月娘把母亲寄托于绵竹山环天观,再偕妹妹作投身官妓学艺的打算。观主王衡阳见月娘却即向她提出另有修道之一途:

王衡阳风鉴之术过人,一眼看见月娘,便道:“汝一身恩怨,还待十八年后,始能了结。今有二途,汝欲为官使,抑或为仙使?听凭由之。”

毋须王衡阳多作解释,官使就是“风声之妇”,仙使则是“女冠”。唐人家室女子修真成风,不外慕道、延命、求福。也偶有因夫死而舍家避世的,一旦遁入道门,还可以有如男子一般识字读书,研经习卷。月娘本来无所犹豫,可是王衡阳接着说:“为官使,则绝代风情,芳菲锦簇,怎么看都是繁华;为仙使,则满园枯槁,钟锣清凉,怎么看都是寂寥。不过——烟火后先,俱归灰灭而已。”

王衡阳后再引出“烟火后先”的出处,即其尊师李淳风在皇帝前卜卦之事。小说引此一段本在月娘提醒赵蕤对李白的出处志向不宜作太多盘算,须知“烟火后先”,说不定自有天机,殊途同归。正如她自己当年若先投身官使,遍历繁华,最终可能还是会回到修道的寂灭结果,而赵蕤亦明了当中的喻意。然而,月娘的故事在《大唐李白》中自是未完结,《凤凰台》续写月娘往青莲乡报父仇,仍未有机会与李白在大匡山以外再见一面。月娘之神秘身世与恩仇即使未为李白所得悉继而生倾慕,但正如吴指南所象征的故里商家之出身,行迹飘忽的月娘正亦仿佛说明了人生际遇的多重可能性。既有诡谲不可解之转变,不管他先作仙人被谪下凡,还是先作凡人再履行天职,最终皆有烟火后先之共同归属。这是与李白生命状态最贴近的一种理想,亦是小说中仿似没由来的写李白对月娘感觉亲近继而倾心怀念之深意。

月娘所代表的“月亮”与李白所代表的“太白金星”使得二人不得久聚;李白生命终结时投水捉月,即再一次体会水中月影终无法为人所把握,至要把己身性命与水中月交融而完成,作者在预告《大唐李白》全书作意时曾提及此点, 亦为二人关系平添一重“浪漫”理想的色彩。但本文认为,结合成长小说的论旨,月娘之重要性正在为李白揭示个人生成中回转、犹豫、折中与妥协之本质。最终抉择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去掉时间的先后因素,“烟火后先”,“成长”终究是历程而不是目标。

总括而言,“学习”与“漫游”为《大唐李白》重要的开端,引出本文尝试以“成长小说”角度解释《少年游》与《凤凰台》的几个写作问题:包括大量政治经济史的考证对小说呈现“两个世界”的“成长小说”条件之贡献;虚构与真实之间的合作带出太白星谪仙身份实际任务,为李白受紫绮裘平添一份天命和自我完成的使命感;最后吴指南与月娘两个一实一虚的人物把李白的感情世界带进生命情态之中,对吴指南的摆脱与月娘的追慕,同样是他渴求自我实现的一体两面。《大唐李白》还有《将进酒》和《捉月歌》两卷未完成,李白的成长历程自然也是未完成的,但惟其未完成,却能让我们重新体会成长小说的核心况味:追踪个人融入漫漶社会与历史的过程,在“两个世界”中体会折中或妥协的必经阶段,它经常不是冒险的,更加是日常生活的、被常态所包围的、反英雄的,此中正是成长主题中最不是确定之因素,亦是“浪漫”的李白或野生如稗的小说精神中最能不确定之因素。

黄念欣 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副教授。文章曾于香港中文大学“今古齐观:中国文学的古典与现代”国际学术研讨会发表,原文注释经作者同意而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