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无心插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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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秋天,也就是史蒂夫离开苹果创立NeXT的那一年,另一个机会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就是卢卡斯影业制图小组,他曾在早些时候劝苹果买下这个工程团队。该团队掌握的前沿技术可能有非常广阔的应用前景,史蒂夫看中的正是这一点;团队开发的软件工具帮助卢卡斯影业的子公司工业光魔(Industrial Light & Magic)为多部影片制作了特效,包括《星际迷航II:可汗怒吼》(Star Trek II: The Wrath of Khan)和《少年福尔摩斯》(Young Sherlock Holmes)。史蒂夫相信,团队掌握的3D技术有着广阔的商业前景,能为医院、公司和大学所用,而这些正是NeXT的潜在客户。在史蒂夫看来,按照摩尔定律,电脑处理能力将变得越来越强大,而成本却越来越低,总有一天,普通人也可以轻松运用3D图像。吸引史蒂夫的还有另一个因素:团队成员。“他想维持团队的运作,”苏珊·巴恩斯说道,“史蒂夫不想看到团队因为外部原因而解散,否则团队的才华就浪费了。”史蒂夫决定再去一次马林郡,再次拜访卢卡斯。这个决定改变了他的一生,但并不是他所期望的那种改变。

乔治·卢卡斯正在签署离婚协议,急需用钱,他觉得制图小组可有可无,卖了也不会影响他的公司。但是他开价上千万美元,史蒂夫却只愿意支付500万美元。史蒂夫发现卢卡斯谈判时态度强硬。刚开始,他本人没有亲自出面,而是派手下的人来跟史蒂夫谈,这让谈判的进程更加举步维艰。而且卢卡斯同时在和许多其他潜在买家谈判,包括西门子、霍尔马克、通用汽车和飞利浦。然而随着一次又一次谈判的破裂,史蒂夫逐渐掌握了主动权,毕竟卢卡斯急需用钱,而史蒂夫并不是非买不可。因此史蒂夫的态度逐渐变得强硬起来。巴恩斯也参与了谈判,她回忆道,“谈判的进程一拖再拖,有一次,史蒂夫直接让卢卡斯的一位高管‘滚开’,另一位卢卡斯的谈判成员说,‘你不能对我们的高管那么粗鲁。’史蒂夫回答道,‘为什么不可以,你也给我滚开。’”

史蒂夫参加谈判向来大胆,他随时可能甩手不买的态度最终奏效了,卢卡斯团队害怕颗粒无收,最终不得不妥协。史蒂夫支付了500万美元现金,并承诺再投入500万美元用于团队运作。史蒂夫在接受《商业周刊》的采访时说,买下皮克斯是为了进入3D产业,3D产业“就如同1978年的个人电脑产业一样潜力无穷”。埃德·卡特穆尔是制图小组的负责人,后来成为皮克斯的总裁,“史蒂夫把皮克斯视为NeXT的核心”。

事实证明,史蒂夫对于3D技术的看法是正确的。之后10年,对3D技术的掌握与运用使各行各业都发生了巨变,包括航班规划、石油勘探、医疗、气象和金融分析等。不幸的是,大家选择的并不是皮克斯或NeXT,而是太阳公司和硅谷图形公司共同打造的工作站。

然而皮克斯依然大获成功。这段无心插柳的经历让史蒂夫对于消费技术行业有了深入了解,比他在苹果和NeXT学到的更多。在皮克斯,他逐渐巩固了自身的两大优势:一是在逆境中奋起反击,二是将一项创新挖掘到极致从而成为行业领袖。也就是说,被逼入绝境时他学会了如何保持冷静,在顺境中他学会了如何飞奔前进。也是在皮克斯,他慢慢领会到,最好的管理技能就是放手,给予手下的优秀人才足够的空间,尽管这与他的天性是相违背的。

1986年,史蒂夫最初的设想是把皮克斯的技术用于NeXT电脑,他并不知道皮克斯将带给他比技术本身更有价值的东西。未来的10年,史蒂夫的皮克斯之旅将帮助他重新找回自尊,使他成为亿万富翁,而且他从皮克斯团队成员身上学到的管理技能比之前都要多。没有在皮克斯的这段经历,就不可能有苹果的第二次辉煌。

皮克斯的电脑工程师都拥有不可思议的艺术头脑。核心成员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位于长岛的纽约理工学院(New York Institute of Technology),学院创始人亚历山大·舒尔(Alexander Schure)是位富商,也是位离经叛道的教育家。他创建的学院主要给越战回来的退伍军人上课。不过,舒尔真正的梦想是打造一家能与迪士尼匹敌的动画工作室,但凭他的资历似乎很难实现这个梦想。他曾经投资制作了一部动画片《钝音大号》(Tubby the Tuba),却惨淡收场。到70年代末,他是唯一一位愿意投资电脑图形图像的人,因此图像制作的先驱们都在此云集。他的团队人才云集:吉姆·克拉克(Jim Clark),后来创建了硅谷图形公司和网景公司(Netscape);兰斯·威廉姆斯(Lance Williams),后来成为迪士尼动画工作室的首席科学家;埃德·卡特穆尔、拉尔夫·古根海姆(Ralph Guggenheim)和阿尔维·雷·史密斯(Alvy Ray Smith),后来都成为皮克斯的骨干。

尽管舒尔召集了各方面的人才,却并没有怎么管他们,对于这群自信满满的研究人员来说,没人管无疑是最理想的状态,他们既有时间,也有设备和资源来开展研究。在长岛北岸(也就是《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故事发生地)一处豪宅的车库里,团队成员开始研究各项3D图像技术,包括虚拟现实体验机、纹理映射(这项技术对于电脑生成图像的细节展现至关重要)、将无生命的物体设计成动画人物等。拉尔夫·古根海姆后来成为皮克斯电影部门的主要负责人,他曾把团队称为“极客的兄弟会”。从团队成立的第一天起,所有的成员都有一个共同的梦想,制作一部长篇电脑动画。当卢卡斯给古根海姆打电话,问他有没有兴趣来卢卡斯影业工作,帮《星球大战》的导演制作电脑图像时,团队成员兴奋异常,立马飞到加州马林郡的圣拉斐尔市,圣拉斐尔市最著名的地方是圣昆丁州立监狱。卢卡斯影业新成立的部门叫制图小组,任务就是开发软件工具,帮助卢卡斯打造电影的视觉效果。

与在长岛一样,团队的负责人还是埃德·卡特穆尔。卡特穆尔在犹他州长大,曾经梦想自己绘制动画,但发现自己的绘画才华过于平庸,因此转换了目标。去纽约理工大学之前,他是犹他大学电脑图像领域的专家。

团队成员背景各异却都才华横溢,在管理团队的过程中,卡特穆尔形成了自己一套独特的管理方式。尽管卡特穆尔有时会后悔自己放弃了绘制动画的梦想,但当他带领着这支极富创造力的队伍渡过一个又一个危机后,逐渐发现管理也是一门艺术,成为一名管理者也许是他的最佳角色。后来,卡特穆尔成为世界公认的杰出管理者,他于2014年出版了畅销书《创意公司》(Creativity, Inc),阐述了如何管理富有创造力的团队。事实上,这位蓄着胡子、少言寡语、风度翩翩的CEO是我见过的最善于管理、激励创新人才的管理者,无论是索尼的盛田昭夫、英特尔的安迪·葛洛夫、微软的比尔·盖茨,还是梦工厂的杰弗瑞·卡森伯格(Jeffrey Katzenberg)、西南航空的赫布·凯莱赫(Herb Kelleher),在这一点上都不如卡特穆尔。卡特穆尔的成功对史蒂夫来说很有借鉴意义。

和舒尔一样,卢卡斯也不太插手团队事务。80年代早期,卢卡斯正处于事业的巅峰,他在天行者牧场打造了自己的电影帝国,天行者牧场位于圣拉斐尔市北面近郊的山谷中,那个山谷正好也叫卢卡斯山谷。当时,他正忙着拍摄第二、第三部《星球大战》和前几部《印第安纳·琼斯》(Indiana Jones)系列电影。卡特穆尔团队开发的硬件和软件工具帮助卢卡斯加快了动画特效的制作进程,降低了成本。但是团队依然没有放弃制作动画电影的梦想,卡特穆尔挖来了在迪士尼郁郁不得志的动画设计师约翰·拉塞特(John Lasseter),让他创作一系列运用3D技术的动画短片。卡特穆尔知道卢卡斯只想让团队专注于开发工具,并不想让他们自己制作动画影片,因此卡特穆尔在招聘计划上隐瞒了拉塞特的真实身份,把他定义为“界面设计师”。“卡特穆尔知道,那些管招聘预算的家伙肯定不好意思来过问‘界面设计师’是干吗的。”拉塞特说道。

拉塞特制作的动画短片时间很短,有些不超过30秒,在计算机图形图像协会(SIG-GRAPH)的年会上首次展映,给制图小组打了广告。诸如《安德烈与威利的冒险》(The Adventures of André and Wally B.)和《顽皮跳跳灯》(Luxo Jr.)等优秀短篇展示出制图小组的先进技术,也显示出拉塞特拥有杰出的讲故事能力,他非常善于将日常生活中无生命的事物变成动画形象,比如《顽皮跳跳灯》中的那盏小台灯,后来成为皮克斯公司的品牌标志。

制图小组资金充裕,受到的关注与管束却很少,团队成员间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卡特穆尔的管理方式与管理社团类似,完全不受官僚体制的束缚。卢卡斯打算卖掉制图小组时,卡特穆尔想尽办法想找到一位合适的买家,让制图小组继续运作下去。迪士尼的杰弗瑞·卡森伯格看过拉塞特制作的短片后,后悔放走了一位人才,想出重金请他回去,但拉塞特非常喜欢卡特穆尔营造出的公司文化,和其他许多员工一样,拉塞特选择留下。

史蒂夫买下制图小组后,制图小组更名为皮克斯。史蒂夫在皮克斯的境况是他以前从未遇到过的。在苹果,他是创始人,一手打造了公司的文化。在NeXT公司,史蒂夫依然是中心,主导着公司的发展方向。但是在皮克斯,他不是创始人,即使作为新老板,也无法让公司反映出他的意志,因为公司早就有了自己的文化和管理者,团队配合默契、目标明确。卡特穆尔也不允许这位年轻的新老板破坏公司的运作。

卡特穆尔了解史蒂夫事无巨细什么都要管的作风。尽管在1985年秋天,卡特穆尔曾去史蒂夫家拜访过,两人相处愉快,但他最初反对卢卡斯把制图小组卖给史蒂夫。随着谈判的推进,卡特穆尔开始留意观察史蒂夫。他搞定过舒尔和卢卡斯两位个性迥异的老板,要搞定第三个也不是不可能,不过肯定有其难处。对史蒂夫的密切观察让卡特穆尔逐渐了解了这位新老板,最终卡特穆尔成为对史蒂夫帮助最大的导师之一。

卡特穆尔很快就发现了史蒂夫的潜力与弱点。“他很聪明,上帝啊,实在是太聪明了!”卡特穆尔说道,“向他汇报工作没法做万全的准备,因为他太聪明了。我会直接对他说,‘这就是问题所在’,但不会给他提解决方案。”卡特穆尔还发现史蒂夫天生就擅长处理大企业的对外公共事务。“与大人物在一起时,史蒂夫总能够如鱼得水,共同商讨、解决重大问题,他知道怎么跟有权有势的人物打交道。”

他的弱点就是粗鲁无礼。“他不知道怎么跟无权无势的普通人打交道。人们走进房间的时候,”卡特穆尔回忆道,“史蒂夫会迅速判断那人是不是笨蛋,不是在心里默默判断,而是会说一些粗暴离谱儿的话。一旦断定那人是笨蛋,他会毫不掩饰地表现出蔑视之情。他不会这样对待我,但我看到过他这样对待别人。这种做法显然是不合适的。”

但卡特穆尔觉得这个缺点是可以改正的。“有几次,其他人的反应让史蒂夫感到很困惑,我记得他问我,‘为什么这些人看上去很不安呢?’所以他不是故意表现得那么尖酸刻薄,只是缺乏与人相处的技巧罢了。”

卡特穆尔和另一位创始人阿尔维·雷·史密斯想出了一个办法,既能让新老板满意,也不会被他束手束脚,那就是与史蒂夫保持距离。皮克斯依然在圣拉斐尔市的小办公室里办公,离NeXT在硅谷的总部有一个半小时车程。每周一早上,卡特穆尔都会驾车穿过金门大桥,去向史蒂夫汇报工作,有时史密斯也会同行。史蒂夫喜欢这样的安排,因为他不愿意自己开车去皮克斯办公室,路上太堵。卡特穆尔每次来汇报工作都有具体的请示事项,但史蒂夫总是按着自己的想法来主导会议的进程。他总是想让卡特穆尔开发出能够商业化应用的硬件和软件工具,然后卖个好价钱。他一开始设定的目标是让卡特穆尔团队打造皮克斯图像电脑,其实算不上是真正的电脑,只是一台特殊的图像处理器,能插入工作站使用。他甚至还规定了机器的外形设计,必须是正方体,还得刷成花岗岩的样子。

皮克斯团队很欣赏史蒂夫的热情,但每次开完会,卡特穆尔和史密斯都觉得史蒂夫根本不了解皮克斯。“史蒂夫完全不懂皮克斯是干什么的,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运作一家小公司,”卡特穆尔说道,“他知道怎么运作一家消费品公司,但他真的不懂皮克斯的价值,提的很多建议都是馊主意。”史蒂夫总是对3D技术的商业应用前景非常乐观,但皮克斯团队却不这样认为。他们在3D图像技术领域打拼多年,知道要大规模商业化应用非常难,只能占据一个特殊的小众市场。他们的目标也与史蒂夫不同。他们销售自己开发的硬件、软件图像处理工具的唯一目的是想维持公司的运作,直到公司有实力创作电脑动画。史蒂夫后来吹嘘自己从一开始就觉得皮克斯会创作出优秀的动画片,但其实事实不是这样的。他最初的目标是要让皮克斯成为一家电脑公司,最好能与NeXT相辅相成。

即使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商人也很难把皮克斯改造成一家自给自足的技术公司,更何况在20世纪80年代末,史蒂夫还远远算不上久经沙场。他的设想对皮克斯的发展几乎毫无帮助。比如,史蒂夫决定让公司进军医疗市场,因为在医疗领域高分辨率的图像应用广泛,比如X射线照片。公司为此招募了一大批销售人员,甚至跟荷兰公司飞利浦签订了合同,飞利浦承诺会利用自己的销售网络将皮克斯的机器销往各家医院。但是皮克斯图像电脑的售价高达13.5万美元,而且必须与一台高端太阳工作站相连才能工作,这意味着医院还得花3.5万美元买一台太阳工作站。(NeXT的工作站尚未真正开售。)皮克斯的主要客户是迪士尼,迪士尼买了几台皮克斯电脑和皮克斯开发的软件CAPS,当时迪士尼的动画都是由动画师一帧一帧手绘的,CAPS软件能帮助迪士尼更好地管理手绘动画和动画流程。迪士尼对皮克斯的软件还算满意,但皮克斯的高端系统太昂贵,而且很难开发出更实用的功能。

皮克斯的联合创始人阿尔维·雷·史密斯与史蒂夫一样傲慢,他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史蒂夫想法的蔑视。阿尔维·雷·史密斯来自得克萨斯州矿泉井城,在电脑图像领域,他走过的桥比史蒂夫走过的路还要多,听着史蒂夫从这个战略胡扯到那个战略磨光了他所有的耐心,两人的关系急转直下。在董事会上,两人因为谁先使用白板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开始互相谩骂,活像两个在操场上吵架的小男孩儿。尽管史蒂夫事后试着向史密斯道歉,但史密斯受够了,很快就辞职创立了自己的公司,后来去了微软当研究员。

皮克斯销售的产品还包括一款专业的渲染软件RenderMan,能让电脑合成的3D图像清晰度更高、颜色与纹理更加逼真。皮克斯出产的都是顶级软件,斯蒂文·斯皮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执导的电影《侏罗纪公园》里,恐龙的皮肤和大尖牙就是用RenderMan软件做的。RenderMan大大推动了3D电脑图像成像技术的发展,一系列热门影片的制作都使用了RenderMan软件,包括《深渊》、《终结者2》、《异形3》和迪士尼的《阿拉丁神灯》、《美女与野兽》与《狮子王》。皮克斯还为麦金塔电脑开发了专门的软件版本。尽管这款软件广受好评,但也无法让皮克斯自给自足。

到1990年,皮克斯似乎已经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史蒂夫的财富在不断缩水。离开苹果时,他卖掉的苹果股票价值为7 000万美元,也做了几项比较成功的投资。但皮克斯和NeXT吸走了他的大部分财富。为了维持皮克斯的运作,史蒂夫的支票一张接一张地开,但收入依然毫无起色。这位世界最著名的电脑领域企业家正面临着销声匿迹的危险,很多曾一鸣惊人的技术界天才们也面临着同样的命运。把这家成本高昂的公司关掉无疑是明智之举,史蒂夫却选择坚持。

他选择坚持下去的理由有很多,最容易理解的一点是他不想承认失败。从苹果灰溜溜地离开后,创建的NeXT并没有多大起色,他只是靠着几类所谓的里程碑来维持自己的声誉,其实那些根本就算不上是里程碑。第一类里程碑是所谓的“指日可待”,向世界宣称一鸣惊人的伟大产品即将问世,比如NeXT的第一代NeXTcube工作站。第二类里程碑是所谓的“质量认证”,向世界宣称得到了某位重量级人物的支持,或是某家著名公司买了NeXT的工作站和软件,抑或是皮克斯得了某个奖项。

但这些自吹自擂并不能为公司的发展带来实质的帮助,人们的关注点也逐渐从他过去的辉煌转向了目前的失败。关掉皮克斯无疑更加验证了他的失败。他的职业生涯正面临着史无前例的危机,他不能再冒险关掉皮克斯。“史蒂夫曾告诉过我,他创立NeXT并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卡特穆尔回忆道,“我一个字都不信,他想要证明的东西太多了,皮克斯只是他的另一个赌注,只不过这个赌注太棘手了,让他无暇再去寻找别的赌注。”

史蒂夫之所以要维持皮克斯的运作,主要是因为他依然相信这群天才和他们的领袖。尽管公司看上去毫无希望,但史蒂夫依然尊重卡特穆尔和拉塞特,他非常欣赏卡特穆尔的管理才能。那么史蒂夫从拉塞特身上又看到了什么呢?拉塞特总能让生命变得精彩,充满各种可能性。

“跟史蒂夫打交道的主要是卡特穆尔,”拉塞特回忆道,“因为他们负责商务事宜,我只是个动画师,在另一幢楼里工作。我与史蒂夫的第一次接触是在计算机图形图像协会的年会上。那届年会8月初在达拉斯举办,天气比往常更热。年会上的电影放映会就如同摇滚音乐会一样,观众提前6个小时就来排队了,根本没法阻止排队的人群,他们已经疯狂了。史蒂夫和他的女友也来了,他对我说,‘约翰,我们俩也得排那么久的队吗?’我就编了个故事,告诉保安必须得先放史蒂夫和他女友进去。保安同意了。

“在这一刻之前,只有去了学校才能切实感受到史蒂夫的成功,学校实验室里那一排排电脑都是他公司的。但这一刻完全不同,感觉就像是一场盛大的摇滚音乐会。

“随着放映会的进行,观众的情绪越来越高涨,屏幕上跳动的水晶球让他们无比疯狂。这些片子并没有故事情节,只是用来展示高科技。接着,我们的小台灯出场了,尽管片子全长只有一分半钟,但没等片子放完,观众就开始欢呼。这是电脑图像史上的重要一刻,因为之前的3D电脑合成动画里都没有情节和人物,我们的小台灯却有故事、有情节。片子还没放完,观众就起立开始鼓掌,因为小台灯让他们耳目一新。

“史蒂夫的大眼睛看向我,”拉塞特继续说道,“仿佛在说,‘这实在是太棒了!我喜欢!’观众如此热烈的反应是他之前从未经历过的,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就变了。”

“小台灯是个突破。”史蒂夫多年后告诉我。如果说史蒂夫曾经崇拜过谁的话,那一定是拉塞特,他利用电脑展现的艺术天赋证明了史蒂夫始终相信的一点:电脑是激发人类创造力的工具。尽管拉塞特在生活中有点孩子气(他的办公室里堆满了各种动画玩具,就如同皮克斯博物馆,他的衣柜里全是蓝色的牛仔裤和夏威夷风格的印花T恤),但实际上他成熟、自信、好相处。尽管他不需要史蒂夫对他的短片提出任何建议,但依然会安静地听完老板的看法,然后继续按自己的计划行事。必要时,他也会选择妥协,而不是一味追求完美:在一次计算机图形图像协会举办的年会上,他做的短片《锡铁小兵》(Tin Toy)还没有全部完成,他只展示了已经完成的部分,剩下的部分用素描来替代。

拉塞特一直很担心史蒂夫会把他所在的动画制作部门给裁掉。尽管史蒂夫一直在为皮克斯提供资金,但也会时不时地削减预算、冻结工资,“从1984年到1989年,我的工资都没涨过,”拉塞特回忆道,“我总觉得有朝一日他们一定会裁掉动画制作部门。有一次他们想在硬件部门裁员,结果抱怨声四起,‘为什么不裁动画制作部门的人?他们一分钱都赚不到。’我跑去问软件部门的负责人米奇·曼托(Mickey Mantle),他是一个体型很像棒球运动员的家伙,‘他们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裁掉动画部门?’他回答我,‘约翰,他们永远不会。’”

“‘什么意思?’我问他,”拉塞特继续回忆道,“米奇说道,‘硬件和软件公司裁员是很正常的,因为公司发展总有起起伏伏。但一提到皮克斯,人们首先想到的并不是我们的电脑或软件,而是你做的那些短片,那些短片就是皮克斯的身份与象征,如果皮克斯不再制作短片,把整个动画部门全都裁掉,那就等于告诉世界皮克斯已经完蛋了。所以他们永远都不会裁动画部门。’”

拉塞特的团队获得的奖项越来越多,这对于公司当然是好事。拉塞特去找史蒂夫,让他批准《锡铁小兵》的预算,史蒂夫的回答是“做得好一点”。一分半长的短片讲述了一个需要上发条的锡兵鼓手玩具和总喜欢乱扔玩具的小主人之间发生的故事,这部片子的确一鸣惊人:1989年3月29日在洛杉矶举行的奥斯卡颁奖礼上,《锡铁小兵》获得了最佳动画短片奖。颁奖礼后,史蒂夫带着《锡铁小兵》团队的所有成员去旧金山顶级素食餐厅Greens(绿地餐厅)吃饭庆功。

“他非常自豪,”拉塞特说,“我记得我抓起奖杯,放到他面前,‘你说片子要做得好一点,’我对他说,‘你看,够不够好!’这次晚宴上,我第一次见到劳伦,她和史蒂夫已经交往几个月了。那晚,史蒂夫很明显沐浴在爱河之中,整晚他都搂着劳伦,感觉非常开心,开心到冒泡。他太激动了,刚刚得了奥斯卡奖,而且女神就坐在他身边。”

1989年对史蒂夫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年,虽然公司面临的问题不可能一下子都解决,但是迷雾在慢慢散开、青涩在慢慢褪去。获得奥斯卡奖的确是值得吹嘘的成就,不过更重要的是,他遇到了未来的妻子。史蒂夫第一次见到劳伦是在斯坦福商学院,劳伦正在斯坦福商学院攻读MBA,那天史蒂夫去做讲座。“她坐在第一排,我没法控制自己,眼睛总往她那里看,”史蒂夫不久后告诉我,“我的思路一直被打断,有种小鹿乱撞的感觉。”他在停车场找到她,约她共进晚餐。当天晚上,他们就一起出去吃饭了。之后,除了史蒂夫偶然出差,两人几乎再也没有分开过。

从一开始,两人就十分般配。劳伦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她家在新泽西州的西米尔福德市,和史蒂夫一样,她也成长于中产阶级家庭,很早就学会了自食其力。劳伦凭借自己的实力进入了一流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和斯坦福商学院。她充满智慧,讲话得体,喜欢看书,涉猎广泛,尤其喜欢文学艺术、营养学、政治和哲学,她还擅长运动,这一点跟史蒂夫不同。大学毕业后,她进了曼哈顿的高盛集团工作,但并不是很感兴趣,工作几年后就选择辞职去斯坦福念MBA,顺便考虑未来要做什么。

在劳伦之前,史蒂夫谈过几次恋爱,前女友包括歌手琼·贝兹(Joan Baez)和克里斯安·布伦南。金发碧眼、身材苗条的劳伦却有着其他女孩儿没有的深度,这一点让史蒂夫着迷。随着交往的深入,史蒂夫曾经交往过的几个女孩儿会对他越来越依赖,但劳伦不会,她始终是独立的个体,对他的财富不感兴趣,对他的社会关系也不感兴趣。他们俩都认同努力工作的价值,因此劳伦能接受史蒂夫常年加班。他们都成长于中产阶级家庭,相似的成长背景越来越重要,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尽管财富越来越多,他们依然尽可能像普通家庭那样培养孩子。

两个强势的个体之间难免会产生碰撞,从交往之初,碰撞就是常态,不过在1990年的元旦,史蒂夫终于克服了单身汉的焦虑,向劳伦求婚。据劳伦在21年后史蒂夫葬礼上的说法,他求婚时拿着“一把刚采的野花”。无论是求婚的那个早上还是未来的很多年,劳伦始终抱着非常认真的态度对待史蒂夫,她开始研究佛教,阅读那些曾影响过史蒂夫的哲学书籍,曾指导史蒂夫多年的禅师乙川弘文主持了他们的婚礼。1991年3月18日,他们在约塞米蒂国家公园内的阿赫瓦尼酒店举办了婚礼,当时劳伦已经怀孕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里德在9月出生。

事实证明,米奇·曼托的看法是正确的:拉塞特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的部门被裁员。史蒂夫的确不按常理出牌,他决定减少皮克斯的损失,但没有抛弃整个公司,而是以200万美元的价格卖掉了公司的硬件部门,决定专注于软件和动画。1991年年初,皮克斯的员工数从120人降到了42人,他裁掉了所有的销售人员,这些销售人员都是当初他自己坚持要雇用的,裁员完成后,皮克斯的员工数又恢复到了1986年收购之初的水平。

那段时间非常艰难。要让史蒂夫继续出资是有代价的,他以非常低的价格回购了员工手里的限制性股票,剥夺了员工的长期激励。后来,史蒂夫试图把这段时期描绘为辉煌的转折时刻,心中的激情战胜了惨淡的现实。“我召集了所有人,”他告诉我,“对他们说,‘在我们心中,皮克斯是一家动画公司,让我们摆脱其他干扰,专注于动画。这就是为什么我当初会买下皮克斯,这也是你们为之奋斗的原因。我们出发吧,尽管这个战略风险很高,但回报更高,让我们听从内心的声音。’”史蒂夫的确讲过这段鼓舞士气的话,有些员工受到了鼓舞,有些却认为史蒂夫不过是想掩饰惨淡的现实,而且也没有找到能让公司翻身的方法。卡特穆尔和拉塞特都被剥夺了大部分公司股票,卡特穆尔告诉我,这段时间找不到任何值得高兴的理由:“那段时间是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刻之一。”史蒂夫已经向皮克斯累计投资了5 000万美元。

裁掉2/3的员工后,公司的收入来源主要有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迪士尼购买CAPS软件的收入;第二部分收入来自RenderMan软件,RenderMan推出了为麦金塔开发的新版本,让用户能在麦金塔上绘制3D图像;第三部分是广告收入,这部分收入是动画团队新找来的生意。皮克斯签了几家大公司,比如李施德林漱口水(Listerine)、三叉戟口香糖(Trident)、纯果乐(Tropicana)和大众汽车。正如拉塞特、安德鲁·斯坦顿(Andrew Stanton,导演作品包括《虫虫危机》)和其他动画师所设想的那样,皮克斯为客户设计的广告非常新颖、生动,展现了公司独特的动画制作能力,将无生命的物体变得生动有趣,比如会跳舞的口香糖、跳跃的橙子,而且公司强迫动画师必须严守预算和时间限制。“我们必须要遵守这个原则。”卡特穆尔说。拉塞特制作的动画短片情节越来越复杂,公司逐渐拥有了强大的技术能力和卓越的讲故事能力,制作动画长片的梦想已近在咫尺。但皮克斯的收入仍然不足以自给自足。

就在这段时间,华特·迪士尼动画总裁彼得·施奈德(Peter Schneider)又给约翰·拉塞特打电话了。这已经是三年里的第三次了,他想挖走拉塞特,但拉塞特不想去。“我当时住在旧金山湾区,”他回忆道,“我正在创造新东西,我更愿意待在皮克斯,我在迪士尼并没有受到重用。”他告诉施奈德,除非迪士尼和皮克斯合作制作一部电影,否则他不会考虑与迪士尼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