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号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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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七号病房,是古城西安西京医院传染科的病房,位于西京医院的东边,一排坐南朝北的房子,门前有片绿化带。

1992年秋天的古城西安,刚刚经历了一个闷热难熬的夏天。进入10月,难得秋日的阳光善解人意地温柔,随意地以不太充沛的体力,洒向病房门前的那片茸茸绿草地上。阳光似乎带着微笑,又穿过七号病房南边的窗户,自然而祥和地照射进病房,散落在靠窗户的病床上。

在西京医院传染科七号病房病床上,躺倒了有一个月的路遥,已经没有力气迈出七号病房的房门,去享受多情的阳光笑脸。现在,他只能倚在床头垫高的枕头上,将头侧着望向窗外——表情里满是向往。

路遥的脸色灰灰地泛着黄。浮肿着的眼皮,似乎很沉,闭合之间都会伤着元气一样。

穿过窗户的阳光,照耀着空气中的尘埃,上下飞舞,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亮。路遥的目光穿过这些飞舞的亮点,定格窗外。此时,窗外的树上正有几只小麻雀吱吱喳喳欢快地鸣叫、舞蹈,梳理着褐色的羽毛。

路遥听着看着,眼神由闪着光亮的惊喜,渐渐暗淡到忧伤。

曾经站立着的路遥,虽然不到一米七的个头,身材却十分魁梧,虎背熊腰的,除了粗壮有力的双臂,还有稳健的、肌肉暴突的大小腿。而此刻躺在病床上的路遥,嘴唇是乌黑的,眼周是乌黑的,瞳仁却是黄色的。圆圆的胖胖的脸庞不见了,曾经厚实的大手,也没有了往日的圆润光泽。他那松弛的手背,因为天天要挂十几小时的吊针,布满了大小针眼。他的手指骨节突出,指甲盖夸张地显大。路遥仿佛骤然间身体萎缩而瘦小了好几圈,像是毫无过渡就突然进入寒冷冬季的老榆树,枯黄、干瘦、缺少生机。他的身形薄薄的,又短短的,在病床上蜷曲着,只占了病床的三分之二不到。

为了塑造起挺拔的形象来,这个人的身体现在完全佝偻了。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体格魁梧的人,在进行一生紧张繁忙的艺术创造后,加上越来越危急的病情,身板单薄得风能吹倒。整个躯体像燃烧过熊熊大火的树木,变得干枯而焦黑,一切生命的嫩枝叶似乎看不见了。

这就是他吗?这就是那个令人敬仰羡慕的艺术家吗?

这就是他。此刻,他正蜷曲在西安陆军医院内科二楼一间普通病房里,时不时就喘成了一团。体重肯定已经不到一百斤了,从袖筒里和裤管里伸出来的胳膊腿,像麻秆一般纤细。

除过眼睛透露出内心的生机外,这个蜷曲在病榻上的人,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这是柳青病逝后,1980年4月12日至13日,路遥写的一篇悼念文章——《病危中的柳青》中的一段文字。其实路遥只见过柳青一两次,是在1978年初春,柳青患病住院的时候,《延河》的副主编、女作家贺抒玉,带着年轻的编辑路遥去看望柳青,并为《延河》连载柳青《创业史》(第二部·下卷)组稿。当时路遥并没有与柳青交谈什么,他后来是靠研读柳青的《创业史》等作品来理解柳青的。

此刻的路遥,就像他这篇文章中描写的,和他最敬仰的导师柳青当初的情形一样,令人难以置信地虚弱、瘦小,这是燃过了旺火的焦炭状态呀。

西京医院的前身,是延安时期抗日烽火岁月里诞生的中央医院,1954年改建成第四军医大学第一附属医院,1984年对外始称“西京医院”。这家医院不仅是陕西省,也是全国著名的一所学科专业齐全、医疗技术精湛、师资力量雄厚、科研实力强劲的融医疗、教学、科研为一体的大型现代化综合性医院。

七号病房,是当时西京医院传染科最好的病房了。说它好,其实是说对这间病房的重视程度,病房的布置则是简单的。路遥病床的旁边,各有一个小小的床头柜,上面每天都摆放着散发着清香的鲜花,那是探视的人送来的。紧挨着的是陪护人的床,这是传染科对路遥破例,允许陪护人员陪住。

西京医院为七号病房的病人路遥配备的医护人员是传染科最强的:对肝炎、肝硬化治疗有丰富经验的阎荣教授、副主任医师段满堂和住院医生康文臻。他们先后组织了七次院内会诊,还邀请中医科、消化内科等有关科室的专家教授,汇集多方的智慧和经验,以严谨的科学态度,使用最好的药物,试图向濒临的死神发起一场艰苦的争夺战。

路遥把重新站起来的希望都寄托在医生们身上了。他说:只有你们能救我了。我的命就交给你们了!

在1992年的9月5日这一天,西京医院传染科的医护人员忙碌中显得比往日多了一点激动,因为他们将迎来一位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病人——作家路遥。

在那个文学兴盛的年代,征婚启事上都要表明自己爱好文学。所以,只要是有点关注文学的人,即使记不住作家路遥的名字,也看过他的作品;没有看过作品,也看过由他作品改编的电影——《人生》,听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小说连播——《平凡的世界》。

西京医院指派的最好的医生和护士,几乎都读过路遥的小说,也看过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但是,他们还没有机会见到这样一位声名远播的大作家。

然而,当1992年9月5日,路遥从延安人民医院回到西安,被抬进西京医院传染科七号病房的当天晚上,医生、护士看到的是一个头发又长又乱,面容憔悴、虚弱不堪的“老人”,这哪里像一个不到43岁、正当壮年的大作家呢?

当天晚上8点,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肝炎后肝硬化(失代偿期),并发原发性腹膜炎。

路遥的肝脏已经失去了供给体能需要的功能。医生们清楚,他们所能做的,是尽力控制病情,尽可能地减轻路遥的病痛,进而延长路遥的生命。

七号病房堆满了小米、大米、面粉、黄豆,还有陕北的将黄豆、黑豆压扁了的犹如铜钱一样的钱钱豆等等各种食品,以及源源不断的探视者送来的各种水果、鲜花。房间里仍然是特为路遥破例,允许使用电炉子、电热杯。

在七号病房住院的两个多月时间里,起初,路遥能被搀扶着走下病床,去上卫生间,后来便难以下病床了。手上脚上的血管到后来硬化得连针尖都难扎进去。在医院服侍路遥的,是他的小弟弟九娃——大名王天笑和路遥故乡清涧县的一位文学青年张世晔。两个小伙子,尽心尽力地照顾着重病的路遥,但毕竟是两个大男孩,连自己的生活都做不到精细入微——粗手大脚的,累活脏活能干,做饭烧菜就不在行了。

住院医生康文臻,担当了路遥的治疗工作和照顾路遥生活的重任。在路遥住院的那段时间里,康医生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就是路遥了。她是接触路遥最多的医生。性情温和的康医生,只有26岁,不仅要负责路遥的治疗工作,还要忙于自己的研究生实验课题。

因为路遥习惯了晚睡晚起,早晨洗漱完毕都9点多了,康医生为路遥改变了每天的查房时间,估摸路遥起来了再去七号病房查看。中午下班前再去一次,下午也是两次进七号病房。晚上下班后,又将路遥爱吃的手工切面在家中做好,再送到七号病房路遥的病床边。康医生每次做的饭菜也是不重样的,有时烧一个青菜豆腐,有时是一碗鲜美的鲫鱼汤。路遥在西京医院传染科住院的近100天时间里,几乎天天如此,不曾间断。

路遥从延安刚转院到西京医院传染科的第二天,护士宇小玲见到的是一个面容老相、脸色晦暗、情绪低落的路遥。

那天中午,宇小玲为路遥端来一碗柳叶面,那面汤里配了菜叶,青青白白的。宇小玲对不想吃饭的路遥说:你看这面多可爱呀,我都想吃了呀!

路遥被护士宇小玲柔声细语哄小孩吃饭的语气逗笑了。多日来的坏情绪见了晴天。

吃过了饭,宇护士又为好久没有洗澡的路遥做生活护理。先为路遥清洗了又长又乱、结成了一缕一缕的头发。洗干净头发,又为路遥擦背,这让路遥很不好意思,说什么都不让擦。宇护士只好用医院的制度开导路遥,说:这是医院的规定,况且在护士面前只有病人,没有性别,你就想着你和我都是中性人好了。

路遥难为情地服从着护士的“摆弄”,嘴里迭声说着感谢的话。擦干净了后背,宇护士又要为路遥洗脚,发现路遥长着又厚又长的灰指甲,就要帮路遥剪指甲。路遥不好意思地急忙将脚藏起来,慌忙说:使不得,使不得,怎能叫你干这个?再说,指甲长老了,剪不下来的。

耐心的宇护士笑着说:“没有关系,我有办法。”然后,宇护士打来一盆热水,让路遥把脚泡在热水盆里,泡了两个小时后,宇护士捧起路遥的脚,一下一下地精心剪着路遥厚厚的灰指甲。

此时的路遥,忍不住背过脸去,眼角溢出的泪水缓缓流淌在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