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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两个大肿眼泡。

上班去了。

陈总达一见我便迎出来,我有点歉意。

他很温和地问:“你的朋友是不是叫唐晶?”

“你认识她?”我讶异。

“顶顶大名的女强人。”陈微笑。

“她最不喜欢人叫她女强人。”我微笑,“而且她不是女强人。”

陈总达艳羡地问:“她是你的好朋友吗?”

我既好气又好笑,没想到有人羡慕我认识唐晶,这真是个名气世界,而唐晶又如此向往张敏仪,忽然之间,我感慨得很。

闭门在家里坐着,怎么会知道撩会上有这种现象。

还未与陈总达细说,就有电话找我,这么早,是谁呢。

电话传来惊心动魄的消息。

“姐?我是子群。”那边的声音沙哑可怕,完全不像子群,“我在家附近的派出所,快来保释我。”

“你在派出所?”我发呆,“怎么回事?”

“你来了再说。快来。”她挂上电话。

我没有胆子跟布朗请假,只通知女秘书家有要事要出去两个钟头。

赶到派出所,一看就明白了。

子群披头散发地坐在那里,脸上一块青一块紫,显然是挨过打,她对面坐着个洋人,大块头,粉红色的脸,蓝色的眼睛,一身金毛,面孔上都是指甲痕,同样的伤痕累累。

女警们在轻轻讪笑。

我只觉得羞辱。

跟洋人闹成这样,值得吗?我浩叹。

被人占了便宜,下次要学乖,闹得天下皆知,以后挂着个蠢鸡招牌,走也不要走。

真没想到子群会沦落到这种地步的。

我并没有言语,这不是教训人的场合与时间,我替她办手续保释,忍不住质问警察,“为什么你们不控告洋人?”

警察笑道:“是令妹要纵火与洋人同归于尽,洋人报的警,我们破门而入,现在控告令妹几项罪名,你们请好律师,准备上堂吧。”

真气得我几乎昏厥过去。子群也太伟大了,我还未曾打算与史涓生同归于尽,伊与外瘪三倒要效同命鸳鸯,我服了伊。

她还在抽抽搭搭地哭泣呢,我心中除了厌恶,什么感觉也没有,办妥手续,我带她出派出所。

“姐……”她淌眼抹泪地拉住我,还想诉说些什么。

我撇开她的手,冷冷地说:“我不想听,咱们受洋人的气,打八国联军时开始,你似乎不必再做殉道者。”

“他骗我,姐,他骗我——”

“他骗你什么?”我抢白,“愿赌服输,这话是你用来教训我的。香港的洋人,拿把扫把随便在哪间银行门缝子里扫一扫,扫出几千个,个个一模一样的德性,你还跟他们打打杀杀地动真情?吧女还比你高几等,混不来就不要混,祖宗的脸都叫你丢尽,现在还要对簿公堂,判你坐三个月的牢,你以后就不要在香港活了。”

子群闻言怵然而惊,一副又急又悔的表情,哭个不停。

“你回家吧,找个相熟的好律师,我要去上班。”

“姐,你不要离开我!”平常的泼辣一去无踪。

“我现在不比以前,现在我的时间卖给公家,”我叹口气,“我不想与老板过不去。”

我残忍地离她而去。

在外头讨生活,人的心肠会一日硬似一日,人怎么对我,我怎么对人。

回到公司,布朗立刻差女秘书传我入室。

我不待他开口,立刻致歉,推心置腹,将刚才发生的大事说一遍,为求保护自己,出卖子群,声声埋怨她连累我浪费时间,以致引起我老板的不满。

这一顿嘴巴自打自,打得这么响亮,布朗顿时作不得声,凡人都一颗向心,在这一刹那他暂时有点感动,我又过了一关。

“子君,希望以后你家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但是你的稿件……”

我立刻接过那红笔批得密密麻麻的原稿,“我马上改写,马上!”

他满意了,我出房时替他掩上门。

耸耸肩,才一个多月,我学得多么快,这种演技又不需要天才方学得会,为生活受点委屈是很应该的,我嘲弄地想:可惜以前不懂得这个道理。

出得大堂我顺手把稿子扔给女秘书。

子群当夜服食过量的白兰地与安眠药企图自杀。我到的时候她口吐白沫,辗转呻吟,面孔转为青色,嘴唇爆裂,眼睛窝陷,像只骷髅,我吓得要命,忽然掩入脑中的是“史涓生”三个字。

于是打电话向他讨救兵。

涓生很合作,立刻赶到,将子群送到私家医院洗胃,我累得浑身酸疼,嘴里还讨好地说:“不好意思,人家会想,你前妻家人怎地多事。”

涓生蓦然抬起头来,“你——”他哽咽道,“子君,你几时变得这么客气懂事了?”

我怔怔地看他。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涓生说道。

以前?我侧着头想很久,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过一刻,他似乎恢复常态,问我:“子群为什么闹这么大件事?”

“为了一头金毛兽,”我苦笑,“这里还有一封遗书呢,说被洋人骗去十万元节储,如今洋人抛弃她,与一菲律宾女佣走,说起来真丢脸,两个人打架打到派出所里去,现在她要吃官司,想不开也是有的。”

涓生问:“怎么会这样?子群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的女人。”

我叹口气。

涓生抬头瞪视着我,“子君,为什么我们从前未曾这么有商有量过?”

从前?我茫然地想:我已忘记从前,我只知道,明日九点正如我不坐在写字台前,布朗会发出血滴子杀了我。

“弟弟长高很多,”我听见自己说:“这小子已经不是哭宝贝了。当年我非想生个儿子不可,为的莫非想知道你幼时的模样与生活形态,弟弟永远傻呼呼,证明父系遗传强健,双耳大而且软,唉——”我停止,因为我看到涓生的双眼淌出泪来。

我立刻转过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涓生,我们该回家了,子群已经没有危险,让她在医院里躺几日。”

我忐忑不安,认识涓生这么久,第一次看见他哭。

第二天我准时上班,第一次身受睡眠不足之苦,双眼混混噩噩地要合拢来,心志恍恍惚惚,不能集中,别人说什么,听不清楚,一支笔在纸上画不成句,哈欠频频,活脱脱似个道友婆。以前只知道晚上睡不足,早上中午补足,根本不晓得有这般苦处,一怒之下,五点半下班,到了公寓,喝杯牛奶就睡,也不去探望子群。

唐晶却拼命来按我家的门铃。

我千辛万苦地起床去开门给唐晶。她松一口气,“我以为你步令妹后尘了。”

我说:“要我死?太难了,”我嘴巴不忘刻薄,“我先扼死布朗先生才舍得死。”

唐晶说:“刚才我见过涓生,他约我一起去见那只鬼,叫他撤销控诉,并且追问他把子群的钱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陡然清醒起来,“鬼怎么说?”

“鬼也怕了,答应不控告令妹蓄意伤害他人身体及纵火,但钱恐怕就泡了汤了。”

“子群活该。”

“子君,”唐晶不以为然,“你何其缺乏同情心。”

“你又为何同情心突发?物伤其类?”

“呸!”唐晶说。

隔一会儿我说:“这件事没男人出头还真不行,涓生倒是仗义行侠。”

“你不恨他?”

“谁,涓生?”我说,“我干吗要恨他?”心中确然无恨,只有丝丝麻木,“明天还要上班,你替我谢他一声,还有,你真是老好人,唐晶。”

唐晶说:“子君——”很迟疑。

我暗暗奇怪,唐晶也有吞吐的时候?不能置信。

小客厅中光线不好,将她脸上那秀丽的轮廓掩映得十分动人。

“子君。”她又叫我一声。

“我在这里。”我说。

她搓着双手,过很久,她说:“我走了。”

雷声大雨点小,她分明有什么话藏在心头不愿说,随她去,活该。

子群在医院躺足一个星期。

我并不是绝情的人,这事左右还得瞒着两老,否则母亲一想到两个不争气的女儿,恐怕马上要中风。

我同子群说:“钱财身外物,名誉得以保存,已属万幸。”

她点点头。

我说:“你瘦了二十磅还不止,不是说节食难吗?现在可大功告成了。”

子群不出声,默默地收拾衣物出院。

“史涓生已将医生证明书递到你公司,告假不成问题,你若要转另外一份工作呢,也随得你。”

她想很久,“做生不如做熟。”她说。

“更好,这次史涓生帮你这么大的忙,你去谢他一声。”

“还不是看你的面子。”她幽幽地说。

我一呆,“我的面子?笑话,我与他之间,还有什么情面?”不肯再说下去。

隔一会儿,子群问我:“你的生活好吗?”

我忽然之间烦躁起来,“咱们各人自扫,你不用管我。”

她不再驳嘴,我又内疚起来,帮她提起行李包,送她回家。

我替她煮下一窝牛肉粥,又开了无线电。

房东原是要赶她走的,被我做好做歹地大加恳求,老太太撤销原意。

临走前我同她说:“好好地找个男朋友,人才再不出众,只要他对你好,一夫一妻,也图个正经。要不做独身女也可以,你看唐晶,她处理得多好,她也有男朋友呀,但人家含蓄。”

子群苍白的脸闪过悔意,我停止言语。

过一会儿我嘲弄地说:“我凭什么训你?我自己一团糟。”

“不不,”子群忽然拥抱我,“我很感激,除了亲生姐姐,别人再也不会对我这么好。”

我被她突然而来的热情弄得好不尴尬,我与她从来未曾亲近过,但我只犹豫一刹那,便把她紧紧揽住,血浓于水,亲情不需学习锻炼,一切发自内心。

以前有的是时间,为什么从来没有与子群好好地互相了解?要到如今才发觉亲情重要?险些儿错过。

每星期我都给安儿写一封很长的信,告诉她,有时间去探访她。忽然之间我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虽然途中有布朗这样混球式荆棘,但我必不致缺乏,我可以把一切恨意都发泄在他身上。憎恨老板是燎会所认可的行为。

日子久了,同事之间多多少少有点感情,不知基于什么原因,我尤其与陈总达谈得来。

他有双好耳朵,我时常令他双肩滴满耳油,无论什么芝麻绿豆的琐碎事,都向他诉说一番,老陈永远替我分析详尽。

他是老差骨,但凡工作上的疑杂难症,一到老陈手上,莫不迎刃而解,人人给他三分面子,无形中我也得到他的照顾。

不是不值得嗟叹的,如今这样的小人物竟成为我的庇护神。人生的阶段便是环境的转变,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唐晶不喜欢老陈,她主观非常强,伊很看不起他。

唐晶的生命中不允许有平凡人的存在。她自己这么强,看到略为弱的人便深恶痛绝,我明白她的处境。

唐晶冷笑说:“你看着好了,稍后他迟早会告诉你,他的老婆不了解他。”

我大笑,“唐晶,你言之过实,这种话恐怕已经不流行了。”

“你会诧异这年头尚有多少老土!”唐晶说。

史涓生依然每月寄支票给我,我生平第一次开始记帐,元角分都清清楚楚列开,饭盒子已经吃惯,晚上做个即食面充饥,因恐营养不良,忙吞维他命丸子。

平儿与他祖父母已建立非常亲密的关系,这孩子只要身边有个一心一意钟爱他的人伺候他,倒是不挑剔,母亲走掉有更细心的祖母,他不介意。

渐渐地我认为这个小孩辜负我,爱心转移到安儿身上,连母爱都会转移偏私,我尚有什么话可说?

老太太对我仍然是公道的,但是可以看得出她对儿子的新欢已产生新的兴趣。那辜玲玲恁地好心思,仍然不断进贡炖品礼物,甚至为老太太编织毛衣,老太太满意地对我说:“在拍片休息时帮我做的。”

萍姐有点讪讪地告诉我:“过年封的大利是,五百元。”人心这么易被收买。

迟早她能取我的地位而代之,我怅惘地想:这是辜玲玲应得的,她付出了代价。

我是否应该恨她呢?我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