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曹操决定把皇帝借来用一用 董昭密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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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必领了曹操之命,不敢携带从人,怀揣着表章单人独骑混过成皋关。经过洛阳的废墟一路向西,不到七天就赶到了天子暂时栖身的安邑,目睹的一切甚是触目惊心。

    安邑不过一处小县,也被西凉军劫掠过,到处是残垣断壁。附近的百姓早已逃亡殆尽,田野荒废无收,只有落难君臣在这里艰苦度日。

    因为县寺残败不堪,皇帝刘协只能带着皇后伏氏、贵人董氏栖身在一座荒芜的宅院。皇帝召会文武的时候只能坐在空旷的院子里,好奇的兵丁就扒在墙头上嬉笑张望,一点儿体统都没有。

    皇帝还算是有地方住,可相随而至的西京大臣们就惨了,根本寻不到遮风避雨的房子,只好带着家眷屈居于帐篷之中,就像是一群难民。因为粮食不足,凡公卿以下官员必须自谋吃食,也就是说他们不得不自己动手挖野菜、摘野果。有些年迈老吏哪吃过这样的苦,不是活活饿死了,就是被倒塌的残垣砸死。更要命的是,几路参与救驾的兵马粮草也不富裕,也得自谋果腹之法。这帮人有白波贼、西凉旧部还有匈奴人,本就是强盗脾性,这会儿有粮食就是有命,当兵的可不管什么官员不官员,只要有人敢跟他们抢吃的,当即乱刀砍死。就这样,尚书以下许多官员都命丧军兵之手。

    即便情况这么艰难,但大部分官员以及皇帝还是感到很庆幸,因为在安邑吃苦,总比留在李傕、郭汜手里强。自长安二次陷落以来,李郭所作所为简直不如畜生。先是西凉马腾、韩遂来袭,李郭与之火并多日,然后又是他们内部闹矛盾,李傕杀樊稠,郭汜又攻李傕。

    李傕一气之下劫持皇帝,郭汜不甘示弱扣留公卿,两人争强斗势屡屡在长安城内外交兵,弓箭甚至射到了皇帝的乘舆上,一代名将朱儁从中调解无效,竟被活活气死了。多亏太尉杨彪、太仆韩融、侍中杨琦以及光禄大夫贾诩明里暗里的策划,皇帝终于侥幸从这两个土匪掌中溜出,率领官员仓皇东逃。

    道路艰难缺兵少食,李郭的兵马还在后面紧追不舍,全依仗董卓旧将杨定、董承、杨奉竭力抵挡。即便如此,护驾军还是屡战屡败,卫尉士孙瑞、大长秋苗祀、光禄勋邓泉、少府田芬、大司农张义、侍中朱展、步兵校尉魏杰、射声校尉沮儁等一干忠义之臣纷纷战殁,就连最开始忠心保驾的后将军杨定也畏于形势抛下皇帝叛逃。

    被逼无奈之下,皇帝刘协只能征召白波军首领韩暹、李乐、胡才以及流亡的匈奴左贤王去卑率部救驾,勉强逶迤至陕县,凭借一只小舟渡过大河,圣驾乘着一辆牛车逃到安邑落脚,继而得到河内太守张杨的帮助,这才摆脱了李郭的追赶。

    这一路上各路救驾人马也渐渐产生矛盾,白波部与董卓旧部争执不休,韩暹、董承几乎交恶。皇帝与群臣商议,只有将他们厚加封赏以安其心,遂封张杨为大司马、韩暹为大将军、杨奉为车骑将军、董承为卫将军,把三公以上的开府之职封了个遍,这才避免内斗。

    王必在残垣断壁之间游移着,眼见四下里都是面黄肌瘦的官吏,一个个深服破烂打着补丁,玉带雕饰都被军兵抢走了,有的手里拿着锄头,有的干脆就用笏板挖野菜,简直成了一群乞丐。而城池废墟之间,到处是帐篷,有大有小形形色色,军兵几乎与官员杂居一处,腐霉的气味到处弥漫,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这样的情势下,表章往哪里递,又到哪里去寻董昭等人呢?王必脑子还算灵便,立刻想到去皇帝暂栖的院落等候,必定有官员进出来往,说不定就能遇到董昭等人。他也不晓得“行宫”在哪里,鼻子底下有嘴,三问两问总算寻到了去处。

    这座凄惨的“行宫”院落倒是不小,但是外墙已经破败,大门都没了,有不少地方是用破木头堵上的。在打满补丁的“宫墙”周围,还把守着不少军兵。可笑的是这帮人绝没有南北二军五营七署的气派,分明是一群杂牌军。有的穿铠甲,有的穿棉袍,有的穿青布衣,还有的身披狐裘,一望便知非是汉人。这帮兵丁分属各个派系,都怕别人独占了皇上,所以杂处在一起,谁也别想独揽禁卫之权。因为没有统一的管辖,兵粮又时而不济,一个个满脸懈怠,用心站岗的是少数,大部分都把兵刃一撇、倚着断壁打盹,还有的扒着墙头往里张望。

    王必见这帮人非是善类,便不敢过去惹麻烦,索性冲着大门寻了棵枯树一靠,远远观望动静,仔细关注往来进出的人。

    如此耗了半个多时辰,忽然闻听里面高喊“散朝!”紧接着杂乱的人群渐渐出现在大门口。这些走出来的人哪里还像朝廷的股肱重臣?朝廷官员什么时节穿什么样式的朝服是有明确规定的,可是现在春夏秋冬什么颜色的朝服都有,有的补丁摞补丁,有的下摆碎成了布条子,有的脏得瞧不出原色。所有官员皆面有菜色、胡子散乱,出了院子也不寒暄言语,耷拉着脑袋各自思量下一顿饭的着落。还有几位老臣是被军兵搀扶出来的,灰白的胡须颤颤巍巍,走一步一打晃。

    王必抻着脖子瞪着眼寻找熟悉的面孔,但无论瞧谁都跟叫花子一般,熟人没找着,眼睛都看花了。有心过去询问,又怕问错了人耽误大事,正在慌乱之际,却见董昭溜溜达达走了出来。

    并不是王必的眼神好,而是董昭太引人注目了。别人都是衣衫褴褛,唯有他穿戴整齐。一身青色的朝服,头戴通天冠,披着黑绶,手持一只短小的牙笏,足蹬厚底云履。其实这不过是六百石散秩议郎的服色,在朝中低微得很,但如今混在落魄大臣里,却不亚于鹤立鸡群。

    董昭年纪有四十岁左右,一张白皙雍容的胖脸,丝毫不像挨饿的样子。他虽五官端正却毫无特点貌不出众,唯有上唇的胡须郁郁葱葱,就像是笔直的“一”字,颔下的胡须也黝黑浓密,油亮亮的,一看就是精心修饰过。这会儿他正气不长出目不斜视,双手捧着笏板,规规矩矩垂着眼皮缓步而行,就好像不是身处破败院落,而是从巍峨的玉堂殿踏着玉阶下来一样。途经之处,守卫的兵丁纷纷点头哈腰,似乎都知道他是从张杨处来的,谁也不敢轻易招惹。

    眼见他慢吞吞走出人群,已经离兵丁很远了,王必这才迎上去,作揖道:“董大人,您近来可好啊?”

    董昭微微抬了一下眼皮,随即又垂下去,低声道:“是你啊,怎么又跑到安邑来了?”

    “奉我家使君之命,前来送谢恩之表。”

    “哦。”董昭随口答应。

    “另外,有一事相求……”王必瞧瞧四下无人,凑前一步把声音压得更低,“董承串通袁术踞险守关,不让我家使君的兵马西进迎驾。大人有没有办法打通关节,放我们兵马入关呢?”

    董昭脚步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缓缓道:“你跟我走,有什么话回到我那里再说吧。”

    “诺。”王必答应一声,不即不离地跟在董昭身边。眼瞧着他不紧不慢迈着四方步,王必暗暗思量这个人的履历:董昭字公仁,生于济阴定陶,因为是兖州人士,所以对控制兖州的曹操特别青睐。他出仕其实很早,还在黄巾平定之初,先朝名臣贾琮任冀州刺史时,他就已经担任瘿陶县长了,那时以清廉著称。后来天下大乱,他投靠袁绍,担任钜鹿太守。黑山军趁着袁绍与公孙瓒交战的时机打破邺城,杀死魏郡太守栗成,袁绍戡平后就让董昭接任了魏郡太守。那魏郡是袁绍的根本所在,能把这样重要的职位交给董昭,足见对他的器重。但就是这么融洽的关系,却突然出现了裂痕。董昭的弟弟董访在张邈帐下效力,因为吕布的事情袁绍与张邈闹出分歧,两家渐渐为仇作对,董昭颇感不安,每每想起袁绍处死昔日心腹刘勳、张导之事便觉不寒而栗。他向袁绍编了一个瞎话,说是替袁绍去西京拜谒天子,却转身投靠了河内太守张杨。

    张杨其人不怎么成气候,既无文韬也乏武略,为人却很厚道,颇有容人之量,董昭便将就着在他帐下混日子。直到王必奉曹操之命往西京上表,半路被张杨扣留。董昭虽未与曹操见过面,却极力为其美言,不但使王必顺利通过,而且使张杨与曹操互派使者结成盟友。再后来天子摆脱追兵到达安邑,董昭又代表张杨前去拜谒,被任命为议郎。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有三重身份,既是正牌子的朝廷大臣,又是张杨的属下,进而还是曹操在朝中的代表。这三重身份完全是董昭自己营造出来的,可谓狡兔三窟,有不同的出路可以选择。董昭绝对是一个聪明人,官场上历练十余载,自然晓得该走哪条路。不过他心细如发,事情自然会做,但是话还是尽量少说为妙。

    求人办事总得客气客气,王必见他始终不言不语,只得没话找话道:“董大人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是不是苦了点儿?”

    “还凑合吧,领到一处帐篷,权作休沐之所。”

    这叫什么休沐之所,到了这步田地还一嘴文词儿呢!王必想笑又不敢笑,接着问:“粮食可还有?”

    董昭点点头:“临行之际张杨给了我不少粮食,全叫我分给其他大臣了,现在跟大伙一样吃野菜羹。”

    王必瞧了瞧董昭丰腴的面庞,这哪里像靠野菜果腹之人呢!董昭根本没看他一眼,就知道他不信:“你不信?不瞒你说,就是有珍馐美味我也不吃,本人食素二十年矣。”

    “啊?!”王必吃了一惊,“二十年……都吃素吗?”

    “你不通养生之法啊。”董昭边说话,边不紧不慢往前走,“把蔬笋野菜炖成烂烂的羹,这比什么都好。”

    王必是穷当兵的出身,喜欢喝酒吃肉的,一想到那绿油油的东西便觉得恶心。

    董昭似乎是寻到一个自己喜欢的话题,打开了话匣子:“我早年曾见过南阳张仲景,与他探讨过延年健体之道。若人能养慎,不令邪风干忤经络,五脏元真通畅,便不会生病。清淡、少食、食素、食热皆是大有裨益的……清淡者,利克化助肾水;少食不伤脾胃;食素抑胃肝之火。至于食热嘛,自燧人氏为烹,世人无需克化寒食,这可是长生延寿之道。不信你也试试,取五谷杂粮与野菜合炖为羹实在胜于神农氏良药。”他说着说着笑了,谨慎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虽说大丈夫当勤于文武建立功业,但体质乃万事之根本,不可不慎啊!”

    王必可没心思听他畅谈养生之道,但又不好打断,只给他个耳朵,低头跟着往前走。董昭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的,好半天才带着王必回到他的“休沐之所”。虽然是托了张杨的人情来的,但他也只是住在一个狭小的帐篷里,一张床榻、一张几案、两支杌凳,外加一箱子书简笔墨,这就算是全部家当了,另有一个老仆照顾起居。

    董昭一进帐就把老仆打发出去了,谨慎地放下帐帘,亲自搬过杌凳,让王必坐下。王必来了半晌,一点儿正经事还未商量呢,哪里有心思坐:“董大人,您不必客气了,咱们还是谈谈打通道路之事吧,您可有什么办法?”

    “不忙不忙!我给你倒水喝。”董昭说着拿过两只粗碗,又抱过一只坛子,一边倒水一边说,“这可不是普通的水,乃是半夏、厚朴浸泡过的,合张仲景之方,可以健脾胃防疾病。”

    王必强忍着性子,瞧他慢慢悠悠把水倒完,才央求道:“大人,我一路而来着实不易,还请您多多帮忙啊。”

    董昭没答话,稳稳落座,喝了口水才道:“曹兖州之表文何在,可否容我一观?”

    王必略一犹豫,还是笑呵呵道:“这有何不可?若非您前番相助,我家大人也不可能受封兖州牧啊!”说着从怀里掏出表章交给他。董昭小心翼翼褪下锦套,展开竹简观看:

    〖入司兵校,出总符任。臣以累叶受恩,膺荷洪施,不敢顾命。是以将戈帅甲,顺天行诛。虽戮夷覆亡不暇,臣愧以兴隆之秩,功无所执,以伪假实,条不胜华。窃感讥请,盖以惟谷。〗

    “妙哉!妙哉!”董昭捻着胡须连连点头,“此表文字虽不长,措辞却周到至极。一者,表明心志不忘皇恩;其次,阐述征伐顺天应人;再次,谦逊得体不显傲慢……曹孟德果真不凡,不但精通兵法善于征战,撰写文章也是一流啊!”他看罢赞叹不已,却不忙着卷起表章,顺手摊在桌案之上。

    王必可不想听他这些废话,急急渴渴催问道:“董大人,表章您也看了,究竟如何处置,您倒是说句话啊!”

    “你忙什么啊?”董昭都懒得看他一眼,兀自盯着那份表章,用右手手指在左掌中比比划划。

    王必也拿他没主意了,干脆坐在一边看着他。好半天董昭才比划完,不紧不慢坐下来,端起碗来咂摸一口水才道:“打通河南道路之事并不急于一时。如今几家势力明争暗斗,若不能将他们稳住,即便曹使君兵进成皋也不能总揽朝政。”

    王必的心凉了半截,等了这慢性子半天,就得来这么一句话,连连摇头:“董大人啊,我知道您很为难,但此事就没有回旋余地吗?”

    “你别忙啊……今护驾之众大致可分为五派,咱们需要权衡利弊而行。”董昭晃悠着手中的水,娓娓道来,“首先就是张杨,他现在屯驻在野王县,正忙着派人修缮洛阳皇宫。不过他似乎无意跻身朝堂,仅仅是救时而已,况且已经与曹使君和睦,纵然不会帮忙,也不至于给曹使君添乱。再有匈奴右贤王去卑,他到此间一是为汉廷出力,二也是因为部族内乱流亡于外,所以匈奴一派也不算什么问题。”

    说到这儿他忽然抬起头来,话锋一转,“麻烦的是后面两派。第三派是白波贼韩暹,如今他的兵马最多,因保驾之功受封大将军,兼领司隶校尉,他不但参与朝政,而且在河东还驻扎着其同党李乐、胡才。这第四派是董卓旧将董承,此人自称是永乐太后的族侄,莫看他兵马不多,却颇得当今天子圣眷,与国丈伏完关系甚好,皇上亲口叫他舅舅,还纳了他女儿为贵人。这两派现在颇有实权,无论如何都是反对曹使君来分肉吃的,不过好在他们之间的矛盾也最大。”

    王必已经没耐心了,悻悻道:“说了半天,还是没人能帮我们使君一把了吗?”

    “非也非也。能帮忙的我看就是最后一派——杨奉!”董昭把水喝干,空碗往桌上一撂,“杨奉这个人有双重身份,他早年也是白波帅,后来归附董卓为将,与这两派都有些关系,但哪一边也没拿他当自己人,所以只好自立山头喽。论实力他不及韩暹,论圣眷他比不上董承,要想有所作为就必须寻找外援,曹使君不妨暂时与杨奉联合,牵制另外两派。”

    “这叫什么主意,岂不是为别人做嫁衣?”王必白了他一眼。

    “现在这个时候帮别人就是帮自己,多拉拢一个朋友就少一个敌人。张杨、去卑已经不成问题了,再拉拢一个杨奉,就可以专心对付董承、韩暹。只要他们之间出现一个公敌,事情就妥了。”

    王必似乎明白一点儿:“您的意思是……”

    董昭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先拉拢到杨奉,再把董承、韩暹这两派的任意一支争取过来,曹兖州就可以作为四派势力的盟友领兵进驻河南。名义上是替他们对付公敌,实际上只要一入河南,凭曹兖州之才智,用不了什么力气,就可以把他们全收拾掉。你放心吧,时间够用的。安邑小县不是藏龙之所,过些日子圣驾必定要回转洛阳,这一路上还指不定闹出什么变故来,叫曹兖州静候时机好了。”

    “成!”王必一拍大腿,“我将表章上交之后速速回转,将此事禀报我家使君,请他尽快与杨奉沟通。”

    董昭摇摇头:“此事宜早不宜晚,你这一去一返太耽误时间。还不如马上前往梁县拜谒杨奉,表明结盟之意,先斩后奏把这件事趁早办成了呢!”

    “瞧您说的,这么大的事我岂能擅自做主?再说没有使君的文书,他杨奉能信我的话吗?”

    董昭的鼻子抽动了两下,白皙丰腴的脸上露出鄙夷之色:“王主簿,你是不是不敢去啊?”

    王必一向是吃葱吃蒜不吃姜,最怕别人瞧不起,眉毛一挑:“大人如此小觑我王必吗?我披荆斩棘独往西京都不怕,见一趟杨奉算得了什么?只是没有我家使君的书信表记,我去也是白去啊!”

    董昭冷笑一声:“现在若有一卷曹兖州的书信呢?”

    “那我就敢去!”

    “此话当真?”

    “当真!”王必有点儿挂火。

    董昭捋捋胡须:“那我替曹使君写一卷书信给杨奉,你看如何?”

    “你是说……伪造?!”

    说写就写,董昭展开一卷空白的竹简,又扫了一眼曹操的表章就挥笔写起来。王必只见他下笔有力字迹刚劲,与曹操的笔体一般无二,看得冷汗都下来了。更可贵的是,董昭早已打好了腹稿,文不加点下笔如飞,语句通顺入情入理,不多时一卷伪造的书信就写成了。接着他忽然站起身来,似乎把全身力道都用在腕子上,笔走龙蛇般留了一个“兖州牧曹操”的落款。

    “可惜没有印……不过书信不加印更能显出谦卑之意。”董昭说罢,从头到尾默念了一遍,这才对王必道,“喏,你看行不行?”

    王必都没敢拿起来看,撅着屁股歪着脑袋读道:

    〖吾与将军闻名慕义,便推赤心。今将军拔万乘之艰难,反之旧都,翼佐之功,超世无畴,何其休哉!方今群兄猾夏,四海未宁,神器至重,事在维辅;必须众贤以清王轨,诚非一人所能独建。心腹四支,实相恃赖,一物不备,则有阙焉。将军当为内主,吾为外援。今吾有粮,将军有兵,有无相通,足以相济,死生契阔,相与共之。〗

    通读完毕王必已经汗流浃背,把这封信与表章仔细对比,不但字体笔画难辨真假,就连语句措辞都颇有曹操的风格:“董大人,这封信足可以假乱真。您好……好厉害啊!”

    “王主簿,既然有了书信,你就辛苦一趟吧,这可全是为了曹兖州好啊。”

    “我去!”王必擦了擦汗,“没想到您还有这本事。”

    “这算不了什么,伪造文书的事我干了不止一回两回了。”董昭搓了搓手,信口道,“当年袁绍任我为钜鹿太守,郡中孝廉孙伉等人意欲叛迎公孙瓒,我就伪造袁绍的公文把他们斩首了。”

    王必忽觉毛骨悚然:读书人可不简单,只要动动笔杆,就可以把人命玩弄于股掌之上!

    董昭低头又瞅瞅自己伪造的书信,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似乎还有些细微之处不甚满意,遗憾地喃喃道:“曹孟德笔迹苍劲有力霸气十足,这也是字如其人。吾能得其形,却不能尽得其神……”

    “我看这已经够了,蒙骗杨奉那等粗人足矣!”王必说着就要卷起竹简。

    “忙什么!让墨迹彻底干透了。”董昭厉声制止道。

    “诺,听您的。”王必彻底服了,赶忙撒开手,“是不是所有人的笔迹您都能临摹几笔呢?”

    董昭在帐中来回踱着步子:“非也、非也,天下有三家笔迹,我董某学不来。”

    王必见差事有了着落,便不再着急了,缓缓坐下喝着水投其所好问道:“哪三家呢?”

    “头一位就是先朝名将张奂和他的儿子张芝、张昶,他们父子的草书不亚于先朝孝章皇帝,恢弘流畅堪称一绝,我亲眼见过。连下笔之处都找不到。”董昭摇着头,似乎心有不甘,“再有就是师宜官、梁鹄这对师徒。正篆写到他们那个境地已经是登峰造极了,好到极致的东西往往看不出特点,越是没特点越不好学。”

    越是没特点越不好学,王必听这话倒像是至理名言,也来了兴趣:“您方才说三家,还有谁?”

    董昭却笑了:“再有你就知道了,尚书仆射钟繇。钟元常的字自成一体,幽深无际古雅有余,我几度临摹,可就是学不像。”

    一听到钟繇,王必又想起了正事:“董大人,此番我家使君之事,是不是还要请钟繇、刘邈、丁冲几位大人参详参详?”这几个人都曾为曹操联络西京出过力。

    原以为董昭一定会赞同,哪知他连连摇头:“我看不必了,大家要是都上疏美言,暴露的就太多了。现在多少双眼睛互相盯着,决不能让董承、韩暹觉察出曹使君在朝中有势力。”还有一层意思不能点破,董昭可不想有别人同他一起在曹操面前分享功劳。

    王必没考虑那么多:“说的也是,还是得藏一藏锋芒……这墨迹已经干了吧?”他生怕有人进来,想要将它卷起来。哪知董昭忽然拦住他,抓起墨迹方干的竹简往地上一扔,又踏上一足,用力搓了几下。

    王必看傻了:“好不容易写出来,您这是干什么呀?”

    董昭俯身将它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浮土,见竹简已经有了斑斑划痕,才满意地卷起来,又扭身在桌案上择出一个最破的绢套将竹简裹好交到王必手里:“此番到安邑,有人注意到你吗?仔细想想!”

    “没有……绝对没有!”

    “很好。”董昭打量他一阵,缓缓道,“上表之事就交给我吧,你不必操心了……现在我要你在地上打几个滚。”

    “什么?!”王必以为他玩笑,但瞧他满面严肃又不像说笑。

    “给杨奉的信我故意做旧,你也得装得狼狈一点儿。”董昭捋捋胡须,“一来是让杨奉看看你道路劳苦,更显出曹使君的诚意。二来你也可编几句瞎话,说不单是董承,连韩暹也阻拦你前行,蓄意破坏他和你家使君的联合,给他们之间再制造点儿矛盾。”

    “说这样的谎话,杨奉一问韩暹不就戳穿了吗?”

    “你放心吧!”董昭冷笑一声,“话由着你说,他敢去问吗?即便敢问,韩暹能说实话吗?即便韩暹说实话,杨奉他又肯信吗?都互相提防着呢!”

    “您真高!”王必连伸大拇指,这会儿真是心悦诚服了。

    “你还不明了目前的形势,我打个比方说吧。当今皇上好比是一只金碗,李傕、郭汜好比两个无知小儿,杨奉、韩暹、董承等人就好比是一群市井之徒,而曹兖州就是一个正经的官人。现在有两个无知小儿手托金碗行走在闹市之上,只知其贵而不知其所以贵,结果引来一群市井无赖抢夺。这帮人越凑越多,你争我夺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从路边溜溜达达走过来一个官人,把金碗一没收,这帮无赖全部下大牢!然后……”董昭说着把手一挥,做了个斩首的姿势。

    “哈哈哈……这个比喻倒是恰当。”王必仰天大笑。

    “不怕他们人多势众,人越多越好。莫说五派,十派二十派才好呢!这些人都是跳梁小丑,根本没资格跟曹兖州斗,真正最难抵挡的对手是……”

    “是谁?”王必关切地问。

    真正的对手不是别人,就是当今天子。这个十六岁的小皇帝与以往的懦弱之主有天壤之别。刘协自幼无父无母,没有宦官伺候,生于忧患之中,吃过苦、挨过饿、遭过难、见过仗,有着非凡的智慧与魅力,把一干西京老臣紧紧拉拢到自己身边,而且颇知民间疾苦。

    这样一个皇帝,做过董卓的傀儡、李傕的傀儡,怎么甘心再让曹操凌驾于他头上呢?他才十六岁,以后的机会还多着呢……董昭心里似明镜一般,却不好对王必直言,只是摇了摇头,苦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难办的事还在后面,叫曹使君作好心理准备吧!”

    “哦。”王必不明就里,便随口答应了一声。不过他对董昭其人却看得很清楚——这个人绝不是传统的士大夫,他擅长耍阴谋诡计,而且连曹操的面都没见过就敢替人家谋私利,看似慢慢吞吞却敢于弄险,在仕途上的野心远远多于对大汉朝的忠心。胸有城府之深,暗藏山川之险,就是指董昭这种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