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能降世,家道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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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当年达摩大师到达中国的珠江口,溯江而上,到肇庆,有一条从西南方向奔腾而来的支流,名叫新兴江。新兴江中上游,一列大山纵横曲折,峰峦高耸,岩壁峻峭,蜿蜒五十余里,好像一条苍龙,卧在江边。因此,当地人都叫它龙山。
在相当于龙头的山峰之下,犹如巨龙小心翼翼藏在腭下的宝珠,悄然存在着一个小小的村庄。
卧龙腾跃,翱翔蓝空倾甘露,霓虹七色彩云飞;宝珠出世,光辉灿烂照九州,风韵千古泽后世。
钟灵之地,当有人杰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山川奇异,自有贤圣与日同光、与月同辉。所以,千百年来,当地百姓一直传说,龙山之下潜伏着一道龙脉,一旦机缘成熟,将有一代圣贤从这里诞生。
岭南苍龙窟,宛然摩尼珠;孕育百万年,毫光照大千。
传说毕竟是传说,而此时,正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天地一片混沌,再加上浓重的晨雾塞满了所有的空间,使人感到沉重、压抑、莫名其妙的烦乱。
那一列黑糊糊的山脉,也犹如僵死的龙蛇,匍匐在原野……
忽然,一声嘹亮的初生儿啼,震颤着整个世界。
伴随着这新生命的诞生,似乎有飘飘渺渺的仙乐,从高邈的天宇徐徐而降,好像是充满慈爱的纤指,轻轻抚摸沉睡的山川草木。仿佛为了回应那美妙的天籁,一股若有若无的馨香,宛若梦的思绪,从那间群山环抱的茅草屋中缓缓散发出来,在天地间传播……
于是,清风徐来,浓雾为之消散。大地清新如洗,碧空万里无云,绚丽的朝霞从东方迸发出来,将天际染得一片灿烂。山谷里,小溪旁,生机勃勃,杨柳婆娑,野花盛开,晨鸟鸣啼。连那一列宛若巨龙蜿蜒的山脉也活了起来,显露出高耸挺拔的雄姿……
这一天,是唐贞观一十二年(公元638年)二月初八。这一天,自达摩祖师将宇宙间最不可思议的智慧——禅,传给二祖慧可,恰好过了一个世纪——整整一百年。
这里是岭南新州(今广东新兴县)龙山脚下的夏卢村。这里距离唐王朝的统治中心——京洛,遥遥五千里,是当时最为不开化的荒蛮地区之一。
茅屋前的小院里,一个浑身散发着儒雅之气的中年男子,心神不定地转来转去。他几次走到房门前,想推门而入,却又克制住了自己。
正当他忐忑不安之时,从室内走出来一位大手大脚的婆婆,对他说道:“恭喜卢老爷,是儿子,是儿子呀!”
中年男子大喜过望,急忙奔向屋内,但到门口,他又退了回来,对着婆婆抱拳作揖,并深深鞠躬,声音颤抖着说:“谢谢您,李婆婆!我流落此处,连个亲戚都没有,若不是您帮忙,真不知如何是好。”
李婆婆说:“卢老爷,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咱们既然住到一块,就是三生有缘。远亲不如近邻,谁家没个大事小情的?再说,你夫人是我们当地人,并且也姓李,与我五百年前是一家。我不帮忙谁帮忙!你说对不对,卢老爷?”
中年男子情不自禁地笑了,随即,他的嘴角又泛起一缕隐隐的苦涩,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李婆婆,请您别再称我老爷了。卢某现在与您一样,仅仅是个平头百姓,早已不是什么大老爷了。”
李婆婆麻利地在灶间兑好一大盆热水,一边端着向室内走,一边说:“不管怎么说,你也当过大太爷,怎么会与我们这些草民一样!”
中年男子跟在李婆婆身后进到屋内,但他没有走进里间,而是在堂屋面冲北方跪了下来,喃喃说道:“远在范阳(今河北涿州)的列祖列宗在上,行瑫不孝,背井离乡,流落岭南。所幸苍天有眼,今日新添男丁,使卢氏这一支香火不断……”
在这蛮夷之地的野山之中,这个中年男子何来一身书卷之气?他又为何被李婆婆称作“卢老爷”?他的列祖列宗为何远在范阳?要知道,范阳卢氏,自汉尚书、中郎将卢植起,一直是“北州冠族”,名列中国最为显赫的“崔、卢、王、谢”四大望族。曹操曾经盛赞卢植“名著海内,学为儒宗,士之楷模,国之桢干”。数百年来,范阳卢氏出将入相,高官辈出,名卿如云,从三国至唐初,仅宰相就有十二人之多。这个中年男子,既然是门庭显赫的范阳卢氏的子孙,如何流落到了瘴气弥漫、民未驯化的岭南?
原来,这个出身范阳卢氏望族的中年男子,名行瑫,系卢植的第十三代孙。源远流长的家学熏陶,使他学富五车,文采斐然。与他的大多数祖先一样,学而优则仕,他也被选拔为朝廷官吏,在范阳为官。天有不测风云,唐高祖武德三年(公元620年),卢行瑫被左降流徙到岭南新州。后来,他娶当地女子李氏为妻,落籍在这龙山脚下的夏卢村。
上苍似乎故意与卢行瑫过不去,他不但仕途坎坷,最终被削职流放,而且成婚多年,夫人的肚子一直平平,毫无生养希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卢行瑫不甘心,夫人更是日夜在观音菩萨像前祈祷……
心念至真天地动,灵光一束透寰宇。有一天,李氏忽然看见一朵五彩祥云越过高高的山峰,悠悠然向她飘来。彩云之上,赫然站立着一位流光溢彩、宝相庄严的菩萨。李氏赶紧跪下参拜。菩萨开口说道:“夫人历劫行善,一定生得贵子。”
李氏不敢抬头仰视,只是磕头如捣蒜,嘴里喃喃说道:“菩萨慈悲,菩萨保佑,菩萨……”
菩萨又说:“夫人,您是希望你的儿子一生平平安安、享受荣华富贵,还是历经磨难而流芳百世、遗泽苍生?”
李氏从小吃斋念佛,所以毫不犹豫地脱口说:“当然希望他流芳百世,遗泽苍生。”
菩萨掌中托着一粒晶莹剔透的明珠,说:“那好,那就让这颗舍利子归位安住,日后定会实现灵验。”
李氏下意识地张了张嘴,菩萨手掌上的明珠忽然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落进了她的口中。她立刻感到腹中一阵清凉,浑身上下舒坦无比,似乎每一个毛孔都透着一种安然,仿佛要羽化升天……
李氏不禁笑出了声,将自己与丈夫都笑醒了,方知是南柯一梦。
然而,自从做了那个蹊跷的梦,她的肚子却一天大似一天——真的怀孕了。
或许真的是菩萨保佑,在卢行瑫年过不惑之后,夫人终于顺利产下一个男孩。
李婆婆从室内出来,对卢行瑫说道:“卢家老爷,快进里屋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吧。”
卢行瑫刚想走进里屋,突然想起了什么,从供桌上的瓦罐里摸出几枚铜钱递到了接生婆手里,充满感激地说:“李婆婆,让你辛苦了整整一夜。这几个钱太少了,实在拿不出手,你就买几个糍粑当点心吧。”
李婆婆坚决推辞掉酬金,说:“卢家老爷,你这是干什么?乡邻乡亲,谁家没个大事小情的?去吧,快去看看你的小宝贝吧。”
卢行瑫被李婆婆推进了里屋。
夫人李氏倚靠在竹床上,面色虽然苍白,却也充满了幸福、满足的微笑。卢行瑫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儿,用布巾给李氏拭拭额头上的汗,深情地说:“夫人,辛苦你了。卢家的香火,总算得以延续了!”
“老爷,咱们该感谢观音菩萨,是救苦救难的观音给咱卢家送子来的。”李氏双手合十,虔诚祈祷:“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卢行瑫久久注视着襁褓中的新生儿,脸上洋溢着欣慰的笑意……
“嗒、嗒、嗒……”门外传来清脆的木鱼声。
李氏侧耳听了听,对卢行瑫说:“老爷,门外有僧人化缘呢。”
卢行瑫为难地摊开双手:“可是,我们家徒四壁,实在……”
李氏说:“没有多,也有少呀。佛菩萨看重的是一片诚心。”
卢行瑫点点头:“是的、是的,布施无多少,全凭广济心。家中尚有几枚铜钱,接生的李婆婆不肯收,就布施给和尚吧。”
他拉开房门,两位容貌奇特的僧人站在篱笆外。他合十道:“两位大师,早餐尚未做,家中只有铜钱数枚,请师父买油供佛吧。”
一位老僧说道:“施主,贫僧今日一不化斋饭,二不乞香油钱。”
卢行瑫不解地问:“那,二位大师……”
老僧道:“贫僧两人是来给檀越[1]道喜的。”
卢行瑫惊奇地问:“我一个被流放的人,何喜之有?”
老僧笑道:“檀越,今晨是否喜添男丁?”
卢行瑫更加震惊,反问:“大师怎么知道?”
两僧相视,神秘地笑笑:“檀越,能否让贫僧一见?”
“大师请。”
卢行瑫将两位神秘的僧人让进室内。两个僧人走到床前,刚想仔细观察新生儿,新生儿忽然睁开了眼,脸上显出一种古怪的神态。好像,他认识两位怪僧似的。两僧双手合十,竟对小儿行礼!
卢行瑫夫妇被僧人反常的举措弄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
老僧又对卢氏夫妇合十鞠躬,道:“恭喜两位得到了千年难逢的麟儿!将来不但可以‘慧’施一切众生,亦‘能’弘扬宇宙大道,其成就直追孔、孟、老、庄。因此,希望两位替他取名‘慧能’。”
卢氏夫妇口中悄声重复着“慧能”这个名字,不知何时,两位僧人已悄然而去,不见了踪影。
一轮崭新的朝阳高高升起,金色的光芒透过窗户,照在这新生儿——小小慧能的脸上,仿若一枚红艳艳的金苹果。
“慧能——”
随着一声呼唤,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蹦蹦跳跳从街上跑了回来。他推开柴扉,走到正在缝补衣服的母亲面前,说:“娘,你喊我?”
李氏说:“能儿,去水田里喊你爹回来。老家范阳捎来了书信,让他赶快回来看看。”
小慧能快快乐乐地蹦着、跳着走出了院门。
李氏盯着小方桌上的一个大信封,不知不觉,手中的针线停了下来;渐渐地,信封中间的那两条红色的条杠,幻化成了一匹大红色的绸缎;于是,欢乐的锣鼓、喜庆的唢呐声由轻变重,从遥远的地方向她传来,越来越近……
丈夫卢行瑫身穿官服,头戴纱帽,披红戴花,被众多官员前呼后拥送上了一顶绿呢大轿,颤颤悠悠抬进了一座高大威严的衙门……
这是丈夫自从被贬到岭南以来,几乎天天晚上做的一个梦,一个期盼了18年的美梦。成婚以后,他也曾多次满怀希望地向李氏描述过官复原职的情景……
“夫人。”
李氏手一哆嗦,缝衣针扎破了手指头。她也从梦幻中醒了过来。
卢行瑫半开玩笑地说:“夫人,看你喜不自禁的样子,心里想什么好事呢?”
李氏脸色飞红,用嘴吮吸着扎破的手指。
卢行瑫急切地问:“范阳有书信来?在哪儿?”
李氏点点头,眼光瞟一瞟小方桌,说:“半晌的时候,县衙里的差役送来了一封书信。我不识字,我估计是范阳老家寄来的。”
卢行瑫边走边吟道:“飘泊岭南十八载,鸿雁迷踪姗姗来……”
小慧能悄悄问李氏:“娘,娘,为什么每次听到范阳的一点儿消息,我爹总是这样呢?”
李氏欲言又止。
卢行瑫拿起那封因辗转多地而稍有破损的信,惊喜地喊道:
“呀,是文龙兄的字体!文龙兄的信终于来啦!”
李氏略微有些吃惊地问:“文龙?文龙是谁?咋没听你说过老家有个叫文龙的人呢?”
卢行瑫说:“文龙兄是我的同窗同年[2]。当初,我们俩一同被吏部选为知县。转眼之间,分手已经18年了。”
李氏是个土著女子,还是不大理解:“他怎么会突然给你来信呢?”
卢行瑫不答反问:“夫人,你可知道,我在北方为官时对待老百姓如何?”
李氏一笑:“我从来没有回过老家,怎么能知道你在老百姓眼中如何?不过,从咱家现在一贫如洗、缺少吃穿的情况来看,起码证明你不是一个贪官。”
卢行瑫说:“我们卢氏家族世代为官,老祖宗卢植更是留下遗训,告诫后世子孙,要为官清廉。当年,我卢行瑫上为报答朝廷重用之恩,下为光耀卢氏门庭,一直勤政不怠。只不过,只不过因为偶有失误,被嫉妒的同僚夸大其词,奏报给了吏部。朝廷有失公允,仅仅以此为据,便将我罢官流放。所以,我一直不死心、不甘心哪!临来岭南,我拜托文龙兄为我在朝中打点开脱,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后来,听说文龙兄升任翰林学士,成了京官,就更有机会替我说话了,所以,去年,我又托人给他捎过一封书信。”
李氏欲言又止。
卢行瑫满怀希冀地拆开信,不禁念出了声:“……行瑫年兄嘱托,怎敢相忘!兄在岭南之困境,犹如虎落平阳,亦是文龙可以想到的。文龙汇合同僚,联络同年,数次向吏部保奏,然……”
卢行瑫的脸色急剧变化,白得像一张纸,眼神渐渐发呆,痴痴地站立不动。恍惚中,信纸似乎变成了朝中部堂老爷那冷漠、嘲弄的脸庞,向他一遍又一遍地宣布:“你卢行瑫罪不可恕,既已贬为平民,则永不续用!”
这声音一次比一次冷,一遍比一遍重,像重锤,一下又一下敲击着卢行瑫的心脏。他脸色由白而青,由青而黑,“哇”地大叫一声,一股鲜血从口中箭射而出,整个身体随之砰然倒地……
李氏与慧能齐声惊叫:
“老爷……”
“爹——”
小小的新州县城,好像是蜿蜒曲折的新兴江不经意间抛到岸上的一个泥丸,要多土气有多土气。它虽然名字也叫“州”,却属广州管辖。
李氏拉着小慧能,步履蹒跚地走进新州县城南门。她东张西望,目光在一家家店铺巡视。最后,她犹豫了一下,走到一家杂货店里,向店小二打听说:“小二哥,请问你,城里的当铺在什么地方?”
敢情,这一老一小不是来买东西的!店小二的笑脸马上冷若冰霜,不耐烦地说道:“去去去,打听闲事到别处去!走走走……”
李氏拉上慧能,刚要转身离去,这时从里面走出了一位中年富绅。他是杂货店的老板,名叫安道诚。他喝住店小二,对李氏说:“老嫂子,你是从乡下来的吧?”
李氏说:“是啊,是啊,俺娘俩是夏卢村的。孩子他爹病了,没钱抓药,想到当铺里……”
安道诚说:“你沿着这条街一直向前走,到第三个路口向东,然后再向北拐,然后……”
李氏十分尴尬地笑着问:“请问,哪边是北呢?我有些转昏了……”
安道诚刚要伸手给她指示方向,想了想说:“算啦,算啦,我还是领着你们去一趟吧,省得你们娘俩走冤枉路。”
李氏千恩万谢,跟着安道诚来到了当铺里。当铺的柜台很高,李氏的身体又那么瘦小,她吃力地举着胳膊,才把一包衣服递了上去。
掌柜从包袱中抖出一件半新的官服,居高临下虎视着李氏:“你,这件官服从何而来?是不是从衙门偷的?说!”
李氏十分倔犟地说道:“我们卢家虽穷,但是,宁可饿死也不偷人家的东西。”
当铺掌柜拎起官服,咄咄逼人地问道:“不是偷的,你们一个平民百姓人家,哪儿来的官服?”
李氏说:“我家老爷曾在北方为官,当然有官服啦!”
掌柜反复掂量那件官服:“这件官衣,与县衙里大老爷的一样。看来你家老爷曾做过知县。为官一任,富过三辈经商。你们既然是官宦人家,还用估衣度日?”
李氏叹了一口气,无言以对。这时,一旁的安道诚对当铺掌柜双手合十,说道:“大掌柜,十七八年前,有一个官儿从中原贬到咱们新州。看样子,这娘俩就是他的家人。我看,你就别难为她啦。”
大掌柜边收拾衣服边咕哝道:“将近二十年前就削职为民了,穷得揭不开锅,还一直保留这官服做什么……”
李氏接过几块碎银,在安道诚的指点下,拉着慧能走进了中药铺。
这是小慧能生下来之后第一次到城里。
高高的龙山依旧云蒸霞蔚,气象万千,而山下的卢家小院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慧能安安静静地坐在屋檐下,用扇子扇着一只小泥炉熬药。
室内,卢行瑫僵卧竹床,一动不动,死尸一样。半晌,才能看到他的眼球转了转,两颗硕大的泪珠无可奈何地从眼角滚落下来。
李氏给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劝慰说:“老爷,你想开些。”
卢行瑫一脸的痛苦,一脸的愁云:“夫人,复职无望,返乡无时,我能想得开吗?!”
李氏说:“不当官就不当呗。当官有什么好?天威难测,时势难料,整天提心吊胆的,一不小心,乌纱帽就丢了。”
卢行瑫说:“可是,我十年寒窗苦读,满腹经纶文章,不做官怎么施展平生抱负?大丈夫生于斯世,理当治国平天下,万古流芳,永载史册。再说,我这样被罢官流放,使卢家列祖列宗蒙羞,若不能东山再起,重振家门,我死不暝目啊!”
卢行瑫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抖个不停,喘不上气来。
李氏边给他捶背,边悲伤地呼喊:“老爷、老爷……”
卢行瑫总算将一口带血的浓痰吐了出来。喘息着说道:“老爷?我卢行瑫是谁家的老爷?平头百姓一个,只能喊人家大老爷!”
他时而狂笑,时而痛哭,如疯如癫,折腾了半晌,才昏睡过去。
院子里,熬药的小慧能似乎陷入了某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索中,脸上的表情极为茫然。他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却并没有扇到炉子的进风口上。
李氏在室内喊道:“能儿,药熬好了吗?”
慧能浑然不觉,苦思冥想如故。
李氏又叫了两声,仍不见答应,便从室内走出来。她见慧能正在发呆,便用竹棍轻轻敲了他一下。
慧能一惊,大梦方觉,愣愣怔怔地问:“什么事,娘?”
李氏没好气地说:“什么事!你说什么事?让你熬药,你的魂跑哪里去了?”
慧能这才发现,炉火快熄灭了。他忙往泥炉里添了几根木柴,一边扇风一边问:“娘,爹的那件官服,为啥一直保存到现在呢?”
李氏说:“你爹一直幻想着能官复原职,穿上它回范阳。所以,宝贝似的护着,家里几天没米下锅,他也不让去当。”
慧能关切地问:“现在咱们将它当了,以后还能要回来吗?”
李氏长长叹了一口气:“唉——要回来干什么?你爹他是做梦哩!一旦被罢官流放,哪有复职的可能!这不,信来了,朝廷说了,削职为民,永不续用。”
慧能皱着眉头问:“爹就为这吐了血,气得害了病?”
李氏说:“谁说不是。他到岭南18年了,却一直盼着有朝一日被朝廷重新起用。现在希望破灭了。没了这口气,也就苦撑不下去了……”
慧能又问:“当官有什么好呢?为什么爹爹梦想着官复原职?”
李氏说:“人为名死,鸟为食亡。你爹他还不是为了赌一口气,为了在人前落一个好名声!”
慧能追问道:“名声那么重要?人活着就为了一个名?”
李氏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药熬好了,李氏倒入碗中,端进屋里。
卢行瑫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六神俱失,咳嗽不止。
慧能端着药进来,吹了吹,说:“爹,该吃药了。”
卢行瑫无力地摇摇头,断断续续说:“孩、孩子,你、你就别每天熬药了。爹这病,不是药能治好的,白、白费钱。要是把家里的东西当完了,你们娘俩以后连饭都吃不上……”
卢行瑫拒绝吃药。李氏喂他,他牙关紧闭,药汤洒了一身。小慧能在一边急得直哭,却无任何办法。
入夜之后,卢行瑫挣扎在死亡线上,神情极为痛苦。
李氏给他抚胸,小慧能用布巾擦拭着爹爹嘴角的痰液。卢行瑫喘息了一会儿,神志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无限悲悯地看看即将成为孤儿寡母的妻儿,极为苍凉地说道:“夫人,能儿,你们别管我了。我一个大男人,上不能光宗耀祖,下不能养活妻儿,活着有什么用!”
李氏哭着说道:“老爷,你胡说些什么!”
慧能也挺着小胸脯说:“爹,你快快好起来吧。以后,我是大孩子了,我帮你种田干活。”
卢行瑫灿然一笑:“我活着,白白拖累你们,可死了,又剩下你们孤儿寡母,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一家人抽泣不止。
窗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卢行瑫已到了弥留之际。他一会儿像利刃剜心,痛苦难忍;一会儿又像魔鬼压顶,惊恐万状。他一直在胡言乱语着什么:“……不,不,我不能死……不甘心……我要回范阳……”
慧能和母亲爱莫能助,唯有抱头痛哭。
一声震天惊雷炸响,油灯被狂风吹灭。黑暗中,传来慧能绝望的哭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