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慧能遇见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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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能沿着新兴江一路北上。
第二天,他已经走了一百多里路,来到了端州(今肇庆)城西的一道山冈上。在路上,他捡到了一根梅枝。它大概被人遗弃很久了,叶子已经蔫了。慧能特别喜爱梅花。他是一个樵夫,冬天,在树木凋零、花草干枯的苍莽山野里,他经常会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淡淡花香。花香会将他拉到一株株寒风中凌霜怒放的梅花前。
山间一枝梅,寂寂独自开。
未通春消息,暗香袭人来。
慧能不识字,没有诗人骚客的才情,但他也知道梅花寒冬盛开独特的自然规律: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他顺手将那枝半枯萎的梅花插在了山冈,又从自己所带的葫芦里倒出一些清水,浇在它周围的土地里。
他没想到的是,从此这个荒芜的山冈上长满了梅花,老干似铁,花香十里。人们称之梅花岗。三百年之后,有人在这里建了一座佛庵。梅花岗的佛庵,自然就称梅庵了。而今,梅花岗,梅花庵,仍是肇庆最亮丽的风景。
一日,慧能来到西江、北江交汇的三水,他站在一个三岔路口。这里,一条大路通向广州,一条小径在北江之畔蜿蜒。大路宽阔且平坦,是岭南通往中原的官道。但是,它在这里拐向了东南,要绕几百里路程。小路坎坷而艰难,沿途崇山峻岭,需要攀高峰、涉大川。由于途中荒无人烟,只能饥餐野果,渴饮泉水,夜宿岩洞。
慧能毅然选择了小路。
小路曲曲弯弯,曲曲弯弯,伸进层峦叠嶂的群山。
人在小路弯弯上,路在青山隐隐中,山在白云悠悠里,云在天地茫茫间……慧能风餐露宿,披星戴月,风尘仆仆,一路向北:草鞋为船,涉过激流浅滩;竹杖为马,翻越万水千山。
前面,一列悬崖峭壁挡住了去路。
慧能拽着山藤,奋力向上攀登。忽然,他脚下一滑,差点儿从陡峭的岩壁上滑落下来。他擦掉臂上流出的血,继续向上爬,终于爬到了山顶,驻足眺望。山下,绿树掩映着一个如梦似幻的小村庄。
这是韶州(今广东韶关)曲江县曹侯村。
曹侯村的村民大都姓曹。据说,他们都是三国时期魏武侯曹操的后裔。多年以前,为躲避战乱,南迁到这里。为纪念祖先,怀恋千万里之外的乡关,他们将居住的村落取名叫“曹侯村”。
慧能走下山冈,向曹侯村走去。
村外山坡上开满了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微风轻拂,黄澄澄的油菜花像海洋一样波涛荡漾。一条清清的小河,弯曲如钩,环绕着村庄哗哗啦啦流过。数只白鹅自由自在地戏水,三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蹲在小河边洗衣裳。河边青草地,晾满了她们洗过的花花绿绿的衣衫,像一片五彩祥云,轻轻降临在大地上。一位清纯似水的少女一边搓衣服,一边轻轻哼着山歌:
山溪水,如弓还如钩。
如弓不射月老箭,
如钩不牵红盖头,
清净空幽幽。
云游客,何日舍孤舟。
记否江南红蓼岸,
草鞋竹杖瞰清流,
含笑数闲鸥。
在少女的歌声中,慧能走到溪水岸边,掬一捧清水洗脸——要进村了,总不能灰头土脸像个叫花子,吓着孩子。
唱歌的少女哼着小曲,在草坪上晾衣衫。她赤脚走在绿毯一般的草坪上,似舞似蹈,连她晒衣的动作,亦是天然自成的曼舞……
突然,她惊叫一声,砰然倒地。一条毒蛇消失在草丛中,少女白白的脚踝上留下了两个深深的、乌黑的齿痕。
另两个在溪水边洗衣的姑娘急忙向她跑了过去。河对岸的慧能略一犹豫,也哗啦哗啦趟着溪水,向这边跑来。
那两个姑娘先到,询问倒在地上的姑娘:“志秀,你怎么啦?”
志秀已经接近昏迷状态,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指了指脚的方向。两个同伴看看她的脚踝,同时惊呼着:
“啊,天哪!志秀被毒蛇咬啦!”
“像是七步蛇!”
“老天爷,这可怎么办呀?”
两个姑娘惊惶失措,只知呼天唤地,哭啼流泪。
此时,慧能也已赶到。他捡起晾在草地上的衣裳撕下一缕布条,紧紧扎住志秀的脚脖子,对两位姑娘说:
“快,把她扶起来,我背她去找医生。”
一个身穿绿衣的姑娘说:“俺村没有医生。”
慧能说:“土郎中也行。哪儿有看蛇伤的土郎中?”
姑娘指指远方一座大山,说:“翻过那座山,有一个采药老人,听说治蛇伤很灵。”
另一个姑娘说:“恐怕来不及。这是七步蛇咬的,不出半个时辰,毒气就会扩散到全身,万一毒气攻心,就……”
绿衣姑娘又哭了起来:“那,那么,志秀岂不是没救啦?”
两个姑娘相互抱着,嘤嘤哭啼起来。
志秀被毒蛇咬伤的脚已经肿胀得老大,乌青的毒色从伤口正在向四周扩散。慧能转了一圈,跑到河边的荆棘丛中,折了一根锋利的荆棘刺,在她伤口上划开一个十字,毫不犹豫地趴下,用嘴吸毒……
一口,两口,三口……慧能吐出来的血汁由起初的乌黑渐渐变成红色,志秀的脚也从青紫慢慢变白,而慧能自己却被蛇毒所染,口舌肿胀,脸色晦暗。他发现吸出的血汁已经是鲜红色了,志秀也开始有声音了,他想对那两个焦急的姑娘笑笑,以表示中毒的姑娘没事了。但是,他却未能笑出来,便一头扎到地上,昏了过去……
两个姑娘急切地喊:“客官、客官,你怎么啦?快醒醒呀!”
无论她们怎样摇晃,慧能却毫无反应,像已经死了过去……
志秀的哥哥刘志略与几个年轻人闻讯赶来。他们中间一位腿脚利索的小伙子去村外请郎中,另几个就轮流背着慧能回到刘志略家。
及时赶到的郎中为慧能把了脉,说是不要紧,毕竟是间接中毒,几剂药就会好。然而,三天过去了,慧能却依然昏迷不醒,像个死人似的毫无知觉。
志秀已经痊愈了,她坐在慧能的床边,一边垂泪,一边擦拭他黑紫肿胀的嘴唇。
刘志略本来是一个颇有风度的书生,此时却在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他自言自语说:“这可如何是好,都已经三天了,灌了那么多药,咋就不见效呢?”
志秀泪如泉涌。
刘志略说:“他是咱家的大恩人,万一为救咱而死,连人家的姓名都不知道……”
志秀“哇”地放声大哭。她奔到堂中悬挂的观音菩萨像前,磕头如捣蒜。不知磕了多少头,她双手合十,虔诚祈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您无处不在,法力无边。您可怜可怜我这小女子,救救我的恩人吧!只要让我的救命恩人活过来,我刘志秀情愿再被毒蛇咬死!菩萨呀,我前生造的孽,就让我一人承担吧,千万别连累别人,这可是个大好人啊……”
在志秀喃喃的祷告声中,慧能的一根小手指微微动了动,眼皮颤动着意欲睁开。
刘志略大喜过望,高声呼叫道:“谢天谢地,恩人醒了!终于醒了!兄台,兄台!”
慧能的眼睛稍微睁开了一条缝,呻吟了一声。
志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五体投地拜倒在观音菩萨像前。
几天之后,慧能终于可以下床了。
刘志略搀扶着身体依然虚弱的慧能坐上椅子,说:“兄台,小妹之命是您所救,请受志略一拜。”
慧能急忙拉住正欲下跪的刘志略:“志略兄,你这是干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人类有同情之心。我相信,你遇到这种情况,也会像我这么做的。”
刘志略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非常佩服慧能兄舍己救人的菩萨心肠。何况,你救的是我妹妹,我……”
慧能打断他的话,恳切地说:“志略兄,这真的不算什么,人生在世,如果连自己的同类都不救助,那还是人吗!”
刘志略握着慧能的手,说道:“好,大恩不言谢。慧能兄,今后咱们就是亲兄弟,你的大恩大德,我一定想法报偿。”
志秀沏好茶,端上来,给慧能施礼敬茶:“恩人,请喝茶。”
慧能急忙还礼:“不敢辛劳小姐。”
刘志略哈哈一笑说:“你们两个就别客套啦。既然慧能兄和我成了好兄弟,秀妹,你就称慧能兄为大哥吧。”
志秀脸色微红,嗫嚅道:“大哥,您请坐。那天,若不是大哥相救,小妹我……”
“没什么。我正好从河边过,碰巧赶上了。”
刘志略调侃说:“是呀,巧合就是天意。不然,小妹怎么会结识慧能兄?这大概是命中注定,天生的缘分。”
志秀和慧能被刘志略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慧能低头吃茶。志秀手摸衣角,转移话题道:“大哥,你的身体可无大碍了?”
慧能说:“好啦,全好啦。”
刘志略说:“慧能兄,你若再不好,我小妹就彻底完啦!”
慧能吃惊地问:“志秀妹妹,你的脚上的蛇毒未消除干净?”
刘志略说:“蛇毒嘛,倒是全被慧能兄你给吸出来了。我说的是,在你中毒昏迷的这几天里,我小妹不吃不睡,一直守在你身旁,不停地给你冷敷、擦拭。你若是再晚醒几天,她不累死,也得哭死。”
慧能起身作揖:“多谢志秀妹妹病中关照。”
志秀满面通红,小声咕哝道:“你别听大哥瞎说。”
“我瞎说?前几天,谁的眼睛哭成了红葡萄?”
志秀娇羞不胜,慌慌张张从客厅跑了出去。她来到院中小水池旁,面水而坐。池水平静如镜,一支含苞欲放的莲花亭亭玉立。志秀一张美丽的面容映在水面上,清纯、羞涩、秀美,堪与花儿相媲美。人面、莲花相映成趣:花增人面三分白,人染莲花几许羞。
风儿多情,将刘志略与慧能的对话悄悄送来:
“慧能兄,你家中还有何人?”
“只有老母一人。”
……
志秀似乎沉入某种幻想中,她眼中透露出一种朦胧的憧憬,心身沉醉在巨大的幸福中……
一只小鸟从空中飞过,留下一串悦耳的啼鸣。
志秀从梦幻中醒来,羞臊难当,双手捂住赤热的面颊。她的手慢慢移开,水面上映显的那张少女的脸依旧娇红。她无声一笑,伸手搅乱了水中的世界。
刘志略与慧能的话音隐隐约约无法听清。她略一思索,走进厨房。她端着一盘水果,沿着长廊悄悄走向客厅门口。
客厅里,刘志略依然在与慧能聊天。
刘志略问:“慧能兄,你这次北上,是探亲访友还是经商呢?”
慧能说道:“我既不是探亲,也不是经商。可以说是求学吧。”
“噢,真没看出来,慧能兄也是读书人。”
慧能微微一笑说:“不敢当。我所说的求学,并非你们书生的求学,我是要到黄梅东山寺去拜五祖弘忍为师,学习佛法……”
“哐当!”门外传来一声响动。
刘志略与慧能同时站立起来。
刘志略说:“慧能兄,你尚未痊愈,请先坐下,我出去看看。”
慧能心想,这是在别人的家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就又坐了下来。
刘志略走出客厅,只见门外一片狼藉:一个瓷盘摔得粉碎,地上散落着几只水果。长廊那边,志秀的身影一闪,拐进了厨房。他追了过去,看到志秀正躲在厨房里抹眼泪。
他关切地问:“志秀,你怎么啦?”
志秀说:“我、我……我走路不小心,绊了一下,盘子掉了。”
刘志略开玩笑说:“你看你,都这么大了,快要出嫁了,还毛手毛脚的,将来少不了要挨婆婆的骂。”
志秀像被戳到伤心处,无声地抽搐起来,大颗的泪珠往下掉。
刘志略见状,有些着慌,赶紧安慰她说:“别哭、别哭嘛!不就是一个盘子吗,摔就摔了。”
志秀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她转过头,哽咽道:“你甭管我,快去陪客人吧。我,我,我一会儿就好。”
刘志略小声咕哝道:“女孩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总是这样莫名其妙。”
慧能连日跋涉于荒山野岭之中,吃野菜、宿岩洞,对体力消耗极大,再加上毒液侵入,身体一时难以恢复。因此,他无法继续北上,只好在刘志略家暂时住了下来。
刘志略与慧能一见如故,十分投机,有相见恨晚之感,所以两人便义结金兰,正式结拜为兄弟。刘志略比慧能年长两岁,被尊为兄长。
这些天,刘志略一直想打消慧能北去黄梅求法的念头。一天晚上,两人坐在客厅的方桌边,又争论了很久。最后,刘志略说:“看来,我是没法说服你。”
慧能说:“刘兄,人各有志。不过,我还是要谢谢您的好意。”
刘志略无不感慨地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噢,对啦,我们家也有一个出家人呢!我姑姑就在离村不远的山涧寺出家为尼,法号怪怪的,叫什么无尽藏。”
慧能说:“在佛教里,德广无穷为无尽,包含无尽之德曰藏。象征着真如佛性广阔无边,包罗万象。”
“没想到,慧能你竟然这样精通佛性教义。”
慧能恭谦地说:“哪里,我不过是在广州回新州的路上,听一位学佛多年的老居士讲说了一些佛法,知道了一些名词、掌故。待有了机会,一定去向无尽藏师父请教佛法。”
刘志略说:“我姑姑也经常给我讲经。可是,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学佛到底有什么用?”
“刘兄,你说过,你读书并不是为了治国平天下,也无意于荣华富贵的仕途。那么,请问,你还整天读这些书干什么?”
慧能一边说一边指指桌上一本掀开了的书。这是一本《礼记》,翻开的篇目恰恰是《大学》一章。
刘志略颇为骄傲地说道:“当然有用!就说这篇《大学》吧,文中说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算啦,你没有读过书,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没想到,慧能却十分敏感地说道:“我是不识字,但是,你刚读的这几句话,我好像感觉到了些什么。”
刘志略不太相信:“你能理解《礼记・大学》?要知道,这可是治国平天下的大文章!那好,我再念几句,你听听是什么意思。‘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刘志略放下书,问:“明白吗?”
慧能略一思考,情不自禁地拍案叫好:“书中写得太好啦,这就是在讲佛法,讲修行呀!”
刘志略哭笑不得:“慧能,你没听错吧?我给你念的是儒家经典,《礼记》中的《大学》,不是释迦牟尼佛讲述的佛经。”
慧能说:“佛也好,儒也好,都是教化人的。你刚读的这段吧,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明明德就是明心见性、大彻大悟。怎么明明德呢?你书中说的方法很正确,首先要做到‘止’,知止而后有定。止的功夫修到家之后才会有定,定下来之后才能够真正静,静之后能安、能思虑、能思维,经过思维才能打开智慧的大门,才能够明明德,也就是明心见性。这些道理,与佛法修行戒、定、慧的过程一模一样。”
刘志略惊奇地看着慧能,像不认识他了。
慧能怕他不明白,更通俗地解释说:“佛教所说的戒,就像密密的树林,有了它的阻隔,外面的风就吹不进来。有了这个保护层,我们的心恰似森林中幽静的深潭,时时处在水面波浪不起、水中沉渣不泛的安静状态。这就是定。在这种定的状态下,不但水质清澈通透,水中之物一览无余,而且水面平滑如镜,可以照天照地。天上风云变幻,空中飞鸟低掠,地上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它的慧眼。同时呢,它历历分明自身却湛然不动,丝毫不会被纷杂的外界风波所扰动。这就是由定所生出的慧。这种慧,不是聪明,不是知识,而是人最根本的大智慧!”
刘志略惊得如呆如痴,半晌,他才回过味来,情不自禁地连连叫好,不知不觉鼓起掌来。
慧能被他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叫道:“刘兄,你这是干什么?是在看兄弟演戏吗?”
刘志略说:“慧能兄弟,你说的比那些名角演得更好。我现在才算真的服你了。我读了这么久《礼记・大学》,也没弄懂怎样才能明明德。并且,几乎所有的儒生,仅仅是从字面上将这些文字当作一种知识、一种大道理理解而已,从未有人想过,它居然是修心的实践方法!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请受愚兄一拜。”
刘志略非常认真地施了一礼。
慧能急忙还礼:“刘兄,你太谦虚了。”
刘志略摇摇头,认真地说:“不,我决不是客套。虽然你从修佛的角度讲,但道理是一样的。看来佛法无边,确定是打开人生大智慧的一把钥匙。”
两人越说越投机,不知不觉已月上中天。
过了十多天,慧能的身体慢慢恢复了。于是,刘志略带着他来到村外的山涧寺,来拜访他的姑姑——无尽藏尼师。
无尽藏尼师以诵持《涅槃经》为日常课业,当刘志略与慧能前来拜访时,她正在诵《涅槃经》。
《涅槃经》是佛陀圆寂之前所说的最后一部经典,也是佛教最为重要、最深奥的佛经之一。后秦道朗大师说它“盖是法身之玄堂,正觉之宝称,众经之渊镜,万流之宗极”。因为它,中国历史上诞生了“道生说法,顽石点头”的著名典故。从古到今,有许多人穷其一生倾心研究《涅槃经》。
三个人见面后,自然而然也就说到了《涅槃经》。
无尽藏尼师满脸堆笑,恭谦地对慧能说:“听我的侄子说,你对佛法很有研究。这《涅槃经》贫尼虽然诵持多年,却仍有许多地方不甚明白,请你指点迷津。”
说着,无尽藏尼师将厚厚的经书递向慧能。慧能摇着手说:“惭愧惭愧,我从来没有读过书,所以不识字,更读不了经。不过,你若是把经文读出来,或许我能为您解答其中的意思。”
灿烂在无尽藏尼师脸上的笑容,瞬间凝结成了浓重的阴云。她垂下眼帘,以略带责备的口吻说道:“佛戒妄语。所以,学佛之人,诚实第一。你连字都不识,怎么能解释经文之中甚深的道理呢?”
“佛法真理,与文字无关!”
这慧能,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刘志略与无尽藏尼师都被他的这句话震惊了:什么?神奇玄妙的佛法,与文字没有关系?那么,还要这千百万卷的佛经干什么?古人九死一生,到西天取经,不就是为了带回一些经书吗?
他们两人像审视怪物一样盯着慧能。慧能却莫名其妙地吸了吸鼻子,一边四处寻觅,一边说道:“哪儿来的花香?”
——这慧能,不但是个“睁眼瞎”,而且真的像瞎子一样,连无尽藏尼师供在佛龛前的那簇烂漫的山花都视而不见。无尽藏尼师用手指着供桌上的花瓶说:“喏,贫尼每天清晨采野花供佛。室内的淡淡馨香,就是它们散发出的。”
慧能又侧着耳朵,倾听着什么:“哪里有人弹琴呢?”
刘志略说:“这座寺庙之所以叫山涧寺,就是因为附近有一道山涧。涧水叮咚,宛若琴声一般。看,就是那边。”
刘志略的手指向寺外。
慧能的目光没有顺着他的手指指引的方向望去,而是认真打量着他的手指头。刘志略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慧能,你本来是一个十分精明的人,今天怎么啦?你看我的手指干什么?手指即不是涧水,也没发出声音!”
这时,慧能才哈哈大笑着说:“你们看,佛法的真谛,就像美妙的花香,也像动听的流水;而文字,就犹如你们指给我看的手指。手指能指出花香与流水的所在,但你们的手指本身,并不是馨香的山花,也不是动听的溪水。而且,看美丽的花朵,听山涧的流水,并不一定非要通过手指不可。”
最后,慧能总结说:“诸佛妙理,非关文字。所以,不能对经文产生执著。”
“天哪,你是一尊肉身菩萨啊!阿弥陀佛,观音菩萨,贫尼何德何能,竟然得遇活菩萨光临!”
无尽藏尼师站立起来,整理好袈裟,展开拜具[9],向慧能五体投地拜了下去……
慧能一个在家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受她这一拜。可她是一位比丘尼,自己一个男人,又不能用手去搀扶她,他就赶紧抢先跪了下去……
从此,慧能白天与刘志略共同劳动,晚上到山涧寺听无尽藏尼师念《涅槃经》。她念一段,慧能就照着经文为她讲解一番。若是她还不明白,慧能就反复举例,加以说明。
慧能虽然从未接触过《涅槃经》,但他自从听闻安道诚读诵《金刚经》之后,心开得悟,深得“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之三昧,所以,能够一通百通,一闻千悟。
这样,村里一些信佛的居士每天晚上赶来听讲。慧能妙语连珠,口吐莲花,人们惊叹不已:“慧能见解如此精湛,真是天机自悟,无师自通,非常人所及,恐怕是大菩萨临世。”
于是,曹侯村的信众在无尽藏尼师的号召下,礼请慧能住进当地著名的宝林古寺。因为他尚未落发,人们称他为“卢行者”。然而,慧能怎么能因此而改变北上求法的初衷呢?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份荣耀,打算到黄梅拜谒五祖。
临走的那天晚上,他与义兄刘志略把臂长谈到深夜。刘志略要给他举行隆重的送行宴会,将他强行留住在刘家客房。
西斜的月光透进房间,水波一样清泠泠地浮在地面上。窗外树枝摇动,月光星星点点像散落了一地的碎银,似乎能听到它滑落下来叮叮当当的声响。
慧能悄悄收拾好行装。他把行囊挎到肩上,轻轻打开房门,侧耳听了听。院里悄然无声,唯有蛐蛐歌唱着明月的皎洁。
慧能走过院子,轻轻拉开大门,一只脚刚刚迈出去,从志秀的闺房方向传来淡淡忧伤的歌声:
江南月,如镜亦如钩,
如镜未临红粉面,
如钩不展翠帏羞,
空自照东流。
……
慧能无可奈何地回头望了一眼,走出刘家大门。
他走出村口,歌声依然隐隐。它像月光的精灵,从虚无飘渺的宇宙深处飘落下来,回荡在人的心灵中,徘徊于天地草木间,几许轻灵,几许美妙,几许伤感,几许迷蒙。
他轻咳一声,诵吟道:
心有意和种,法雨催花生。
自悟意和种,菩提果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