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婚去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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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转眼之间,契此已经十六岁了。长成小伙子的契此身体虽然有些发胖,但他诙谐达观,勤劳吃苦,乐于助人,人见人爱。张重天还供他念了几年私塾,这在当时的农村是极为少有的。
契此识文断字,显得更加聪慧机智了,因此,三里五乡许多有姑娘的人家,都主动托媒人前来提亲。作为一家之主的张重天,似乎对儿子的婚事一点也不上心,不管什么人家,哪怕你是巨贾财主或官宦之家,统统加以拒绝,连一丁点儿“活口”也不留。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因为契此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所以不肯给他花钱娶媳妇不成?
原来,张重天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女儿秋霞比契此小一岁,兄妹二人比肩长大,互敬互爱,感情甚佳。于是,他早就计划好了,要把秋霞嫁给契此,使他俩由兄妹变成小夫妻。像契此这么好的小伙子,打着灯笼都难找,肥水岂能流入外人田!窦氏对这个主意更是举双手赞成,这样一来,契此又是儿子,又是女婿,亲上加亲,再也不用担心什么抱养不抱养了。将来,他们兄弟姐弟之间,因为有了这一重关系,就会更加融洽。
这一年中秋节,天上月圆,人间团圆,张重天在院子里支起一张小桌,一家五口围坐在桌旁,品月饼,喝米酒,吃水果,赏明月,喜气洋洋,其乐融融。张重天看着大儿子契此越来越成熟健硕,女儿秋霞越来越温柔漂亮,心里忍不住偷着笑。于是,他在不知不觉里多喝了几碗黄酒,有些醉眼迷离。不知是高兴,还是微醺,张重天忽然心血来潮,借着酒醉说道:“契此,秋霞,你们两个已经长大了。等过了秋,收了稻,地里的活不忙了,爹请风水先生看个好日子,给你们两个圆房。”
契此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由得愣在了当场。而秋霞肯定提前从母亲那里得到过暗示,虽然羞得满脸通红,深深垂下了头,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与激动。
小弟弟仅有十来岁,尚不懂圆房是怎么回事,撅着嘴说道:“爹娘偏心眼,为什么光给哥哥、姐姐圆房,而不给我圆?”
张重天夫妇被他逗得乐了。窦氏对小儿子说:“你还太小,等你长大了,就轮到你了。”
小儿子还是不高兴,说:“我不管,反正我现在和哥哥睡在一个房间,你们把哥哥的房间圆了之后,我还要住在那里!”
原来,小弟弟将圆房理解成了装饰房间!
“噗”的一声,张重天将刚刚喝进嘴里的酒喷了出来,窦氏也笑得浑身乱颤,流出了眼泪。就连秋霞也忍俊不禁,偷偷笑了。这期间,唯有契此像是傻了、愣了,毫无反应。
小弟弟被一家人笑急了,说:“笑、笑,有什么好笑的?看人家契此哥哥就不笑。你们再笑,就会笑掉下巴,砸你们的脚面!”
笑够了,张重天给小儿子解释说:“圆房,不是把房间弄成圆的,而是成亲。也就是说,再过一些日子,你契此哥哥就要与秋霞姐姐成亲了。”
“好哇,好哇!”小弟弟兴奋地嚷嚷道,“别人家娶媳妇的时候,戴红花,挂彩带,举旗子,打帐子,又是吹唢呐,又是燃爆竹,可热闹啦!姐姐,等契此哥哥娶你的时候,我给你们放爆竹。”
秋霞不胜娇羞,捂着脸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小弟弟又转向契此:“哥哥,你怎么一直不吭声?难道你不愿意娶姐姐当媳妇吗?”
小弟弟说出了爹娘的担心。张重天见契此还是不吭声,重重咳嗽了一声,问道:“是啊,契此,你是不是不好意思?”
契此说:“爹,秋霞是我的妹妹,怎么能……”
窦氏笑道:“儿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是爹爹从江里救上来的,秋霞并不是你的亲妹妹。”
契此依旧推辞说:“可是,这些年来,我一直把秋霞当成了亲妹妹,从未有过其他想法,更没有想到过……”
张重天说:“亲上加亲,岂不是更好?”
契此说:“也不见得。比如你正在喝的黄酒,若是往里面加上一些糖,恐怕就不好喝啦。”
闻听此言,张重天不由得一愣:“这么说,你是不喜欢秋霞?”
契此说:“我当然很喜欢秋霞妹妹啦。不过,这种喜欢不是那种喜欢,所以……”
窦氏插话说:“契此,你是不是看上了其他女孩?”
契此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有,绝对没有,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件事。”
窦氏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没有就好。”
张重天说:“契此,你也不算太小啦。男人讨老婆,是迟早的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和你妈拜天地了。”
契此说:“可是,爹爹,我对女人不感兴趣,永远不想讨老婆。”
窦氏严肃地说:“不许胡说!世上只有因为贫穷、残疾讨不上老婆的人,哪有好好的一个男人不讨老婆的?不讨老婆,会被人家笑话死的。”
契此咕哝道:“反正我不喜欢女人……”
张重天夫妇并没有将契此的话当真。他们认为,契此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时时刻刻都会变化。再说,他尚不知道娶了媳妇的好处,等他真的与秋霞成了婚,恐怕一天也离不开……
秋后,张重天与窦氏按部就班地张罗着喜事,刷房子,打家具,缝铺盖,做新衣……甚至,为了更加红火热闹,他们还计划请一个小戏班子唱戏!
契此见父母真的准备让他与秋霞成婚,心中急切如同火烧火燎。他反复向爹娘说明,自己不想娶亲。然而,窦氏每次都啼哭流泪,数落他不孝顺、没良心。张重天更是武断地说:“自古以来,儿女的婚姻都是由父母做主的。你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反正都得照父母的意思办!”
害怕夜长梦多,张重天匆匆忙忙选了一个日子,逼迫契此赶紧与秋霞完婚。然而,就在婚前的那天夜里,契此不见了,失踪了,从家里逃跑了!
长汀村就坐落在明州至永嘉(今温州)的南北通衢大道旁,而且向东绕过海湾便可到达通向海外的象山大港。但是,张重天一家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所以契此从未出过远门,那么,他能跑到哪里去呢?原来,契此既没有跑到繁华热闹的明州,也没有去四通八达的象山港,而是悄悄溜进与村子一江之隔的岳林寺。他经常光顾这里,路径十分熟悉,径直来到了方丈。
岳林寺的方丈是一座独立的小院。契此看到,方丈的院门敞开,房门未关,好像在专门等待着什么人。果然,契此来到房内,跏趺端坐在禅床上的闲旷禅师展颜一笑,道:“契此,你总算来了。”
契此也不客气,自动在闲旷禅师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下来,说道:“师父,我来了。”
闲旷禅师像是和他打哑谜,说道:“来是来了,还是要走的。”
契此说:“来也好,走也罢,这里终究就是我的家。师父,我要跟随你修禅。”
闲旷打量了他一会儿,嘿嘿一笑说:“契此,你是为了逃婚才出家的吧?”
“不对,我是为了出家才逃婚的。”
“你在成婚的前夜从家里跑出来,岂不是把秋霞给坑苦了?”
“我若是和她勉强成婚,才是真正坑她呢。”
闲旷禅师正色说:“径山道钦禅师曾经说,出家乃大丈夫事,非将相所能为。因此,出家非同儿戏,不能凭一时冲动、心血来潮就要出家。契此你还小,再等等也不晚。”
契此说:“我听一个云游僧说过,‘阎王殿里无老少,万里新坟埋壮年。修行莫等鬓毛衰,体弱力竭难参禅。’”
“好吧,那我明天就给你剃度。”
闲旷禅师答应了契此出家的请求,他应该赶紧起来磕头拜谢才对。然而,他非但没起身,反而说道:“师父,我若是活不到明天呢?”
闲旷一愣,说:“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怎么会说死就死呢?”
“可是,人的生命就在呼吸之间。一口气上不了,就一命呜呼了。”
“契此,道理虽然如此,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短命。就说你吧,年轻力壮,风华正茂,老衲可以保证你几十年之内不会死,明天能够顺利出家。”
契此却又说:“就算我年轻,来日方长,可是你呢?你年事已高,若是你今天晚上断了气,我明天不就出不成家了?我此生也就无法跟你出家了。”
闲旷哈哈大笑:“缘生缘灭,迁流不止,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契此,你说得对,我马上就给你剃度!”
“当——当——当——”
“咚——咚——咚——”
忽然之间,岳林寺钟鼓齐鸣,预示着将有重大事情发生。禅僧们纷纷从各自的寮房匆匆走出,鱼贯进入大殿,静静伫立在两侧。
大雄宝殿之中,高高的须弥座上,佛祖释迦牟尼脸上那缕神秘的微笑,总是令人莫名其妙地心动,情不自禁地心驰神往,吸引着人们去探索那无限美好的境界……佛龛前,跪着无比虔诚的青年契此,他双目微闭,全身心地等待着那庄严、神圣的一刻……
静,极度的宁静。
契此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这样的寂静,不仅仅外面世界的喧哗停止了,连内心的骚动也完全平息了下来。然而,这种静,不是死寂,不是呆滞,不是冷凝,而是充满了勃勃生机。这时候,他的心分明感觉到有一种潜流在悄然运行,悄然积聚,静默之中蕴含着滚滚惊雷,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轰然炸响——
“当——”
大磬响了,紧接着,一声天籁破空而来——
“南——无——”
这一声,像是来自宇宙中心的呼唤;这一声,像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呢喃;这一声,契此仿佛已经期待了很久很久,好像自从他有生命以来,一直在等待着它的响起……他,好像是突然之间受到了强烈的电击,不由自主地愣了,呆了,傻了——然而,他又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气息从他的节节脊椎之中向上射出,直贯脑髓,冲出脑壳,与这渴望了千百万年的声音融为了一体……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那天籁一般的领引之后,众僧深情吟唱着。
契此百感交集,泪流满面,情不自禁地跟随着大家唱诵了起来。他,居然对所有的仪式、所有的经文都那样地熟悉!好像这些东西一直潜伏在他的血液中,渗透在他的骨髓里……
从这一刻起,他明白了,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他像流浪多年的游子,总算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众僧诵经完毕,闲旷禅师说道:“今有长汀子契此,历劫修行,宿具灵根。情愿离俗出家,剃度为僧。老衲何其有幸为剃度之师。愿此善缘,结菩提之果,将来龙华会上,度我成佛。”
说完,他拿起一把锃亮的剃头刀,在空中打一个圆相[8],说偈曰:
明心不把金花拈,见性何须贝叶传。
日出冰消原是水,月落回光不离天。
闲旷禅师刚刚将剃刀放在契此头上,尚未剃下那满头的黑发,只听得山门外一阵嘈杂声响,一干人马闯进寺里来——
原来是契此的父母、舅舅、街坊四邻、亲戚朋友找来了。他们老远看到大雄宝殿灯火通明,契此正要落发为僧,便先行发出一声呐喊,随后拥了进来……
大殿之内一片混乱,张重天左手抓住闲旷禅师的袈裟,高高扬起右拳,若不是窦氏死死拉着,老和尚的脸肯定要鲜艳成烂桃模样……
混乱中,契此却不见了踪影,在人们的眼皮底下神秘地消失了。
张重天他们将大殿每一个角落都搜遍了,甚至连小小的蒲团下面都察看了三次,始终没有发觉契此的踪迹。
人们都感到十分奇怪,他们那会儿明明看到契此就在大殿里,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莫非,他像水汽一样蒸发了不成?或者趁乱跑了出去?
在寺院里没找到儿子,张重天也不好再发作,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