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市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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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一下你手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你的命运。坐在你母亲子宫的门阶上,你消磨时间——或者时间消磨你。你坐在那里唱你无法理解的万物赞歌。外边。永远外边。
当甜蜜的死亡喧闹开始时,这个城市是最可爱的。她自己的生活是在无视自然中度过的,她的电,她的电冰箱,她的隔音墙。她一层层地建起她的干砌墙,喷漆的钉子闪闪发光,羽毛飘过波纹状的天空。这里,棺材深处生长着电报送来的不朽之花。在河床下面的墓穴里有金锭。一个云母闪烁的沙漠,电话铃大声响起。
傍晚时分,当死神使脊椎格格作响的时候,人群挤得紧紧的,摩肩接踵,这一大群人中的每一位都为孤独所驱使;胸贴胸地朝向自我之墙,灰心丧气,孤立无援,拥挤不堪,都在寻求着通用的开罐器。傍晚时分,当电点缀着人群的时候,整个城市都腾跃起来,砸碎大门。在拥挤中,抽象的人崩溃了,自我苍白无力,在他深沟般的孤独中旋转。
一个深深烙下的名字。一种身份。每一个人都假装不知道,假装不再记得,但是名字是用烙印深深烙下的,在里面很深,就像外面最远的星星。填满所有的时空,创造无限孤独,这个名字扩张,并成为它曾经始终是而且将会始终是的模样——上帝。在人群中,上帝以静悄悄的脚步走动,在拥挤中,比最大的恐慌还要发狂。上帝像人类意识的天空中的一颗星星一样燃烧:野牛的上帝,驯鹿的上帝,人类的上帝……上帝。
除了在无神的人群里,绝不再有上帝。除了在傍晚的拥挤中,绝不再有上帝,这时候脊椎格格直响,用死亡电报将爱之歌传遍所有神经细胞,无线电从百老汇大街上的每一家商店以话筒和拾音器,以扩音器和联播网,做出回答。除了在拥挤的人群里,绝不再有孤独,城市里的孤独者为他的发明物所包围,无望的探索者淹没在同一性当中。由于绝望而孤独,缺乏爱,因而建立了最后的要塞,上帝的网状城堡,按照迷宫的方式建成。除了到天堂去,这最后的避难所是无法逃离的。从这里我们飞回家,标出奇怪的无线电波道。
蛆虫结束了他的地下生活,长出了翅膀。他失去了视力、听力、嗅觉、味觉,一头扎入未知之中。远离!远离!远离世界的任何地方!土星,海王星,织女星——无论在哪里或去哪里,只要远离,远离地球!在蓝天上,鞭炮在他屁眼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天使蛆虫发了疯。他颠倒着吃喝,他颠倒着睡觉,他颠倒着性交。在最高速的情况下,他的身体轻于空气;在最高速的情况下,只有梦的自发燃烧。他独自在蓝天上飞向上帝,发电机呜呜作响。最后的飞行!在袋子被刺穿以前,最后的诞生之梦。
拼命从无尽的梦魇中朝光亮挣扎前行的人现在在哪里?站在地球表面,两肺衰退,牙缝里咬着一把刀,眼睛爆裂的人在哪里?悲伤和痛苦使他发木,他呆呆地站在上层世界迅速腐败的不断变化之中。用被鲜血浸泡的眼睛来看世界是多么壮丽!人的帝国多么光明,多么血淋淋!人!瞧,他在他的小雪橇上向前滑动,他的腿被截掉,他的眼睛爆裂。你听不到他在演奏吗?他一边坐着小雪橇向前滑动,一边演奏着《爱之歌》。在咖啡厅,坐着另一个人,单独做着他的梦,心脏下方有一把左轮手枪,一个厌恶了爱的人。所有的顾客都走了,只剩下一具戴着帽子的骷髅。这个人独自和他的孤独在一起。左轮手枪沉默着。在他旁边有一只狗和一根骨头,这只狗对骨头来说没有一点儿用处。狗也很孤独。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它那可怕的光辉照在失恋者的绿脑壳上。太阳正在腐烂,放射出可怕的光辉。
生命的冬天如此美好,太阳在腐烂,天使屁眼里放着鞭炮,飞向天堂!我们沉思着轻轻走过街道。体育馆都开着,人们可以看到由照图表运动的火炉烟囱管和汽缸构成的新人。这些新人将永远不会疲乏,因为零件总是可以替换的。没有眼睛、鼻子、耳朵或嘴巴的新人,关节处是滚珠轴承,脚下是溜冰鞋。对暴动和革命有免疫力的人。街上多么欢乐,多么拥挤!在地下室的门边站着杀人碎尸者杰克,他正挥舞着一把斧子;教士正登上绞刑台,勃起的那玩意儿撑破了他的裤裆;公证人拿着鼓鼓囊囊的公文包走过;电喇叭发出响亮的尖叫。人们在他们新发现的自由中欣喜若狂。一个永久的降神会,有扩音器和彩色纸带,没有胳膊的人操控着蜡制的汽缸;工厂日夜运转,生产出更多的香肠,更多的椒盐脆饼,更多的纽扣,更多的刺刀,更多的焦炭,更多的鸦片酊,更多的利斧,更多的自动手枪。
我想不起比20世纪全盛时期中的这一天更可爱的日子,太阳在腐烂,一个人正在小雪橇上用短笛吹奏《爱之歌》。这一天在我心中放射出如此可怕的光辉,以致即使我是世界上最伤心的人,我也不要离开地球。
多么辉煌的疏散,这从神圣城堡向天堂的最后一次飞行!往下朝地球看,似乎又温暖可爱。没有人类的地球。无法形容的温柔可爱,这没有人类的地球。摆脱了寻求上帝的人,摆脱了卖淫的子孙,一切生灵之母重新典雅高贵地运行在她的轨道上。地球不知道什么上帝、仁慈、爱。地球是一个创造与毁灭的子宫。人类不属于地球,而属于上帝。那么就让他到上帝那里去,赤裸,潦倒,污浊,分裂,比最深的峡谷还要孤独。
今天,当我朝山顶走去时,进步与发明陪伴了我一会儿。明天,每一座世界性城市都将陷落。明天,世上每一个文明的存在都将死于毒药与钢铁,但是今天你仍然可以将我沐浴在上帝奇妙的爱情抒情诗中。今天仍然是室内音乐、梦幻、幻觉。最后五分钟!一场梦,一首没有结尾的赋格曲。每一个音调都像钩子上的死肉一般在腐烂。一种坏疽,旋律在其中被它自己化脓的恶臭所淹没。一旦机体有能力感受到死亡,它便狂喜得颤抖。一种胎动的感觉,令人感到喜悦的痛苦——当食物和性成为一体时,临死前喉鸣的痛苦。漩涡!卷进漩涡的一切都被吞到海底!无知的野蛮人开始在周围寻求他的尾巴,在迷宫般的大漩涡中越挨越近。现在到达了死亡中心,他在那里绕着自我旋转,放射出白热化的光芒,令人眼花缭乱,照射到每一条灵魂的沟渠上,在那里疯狂而不满足地旋转;他灵魂的盗尸贼和暴徒,在离心的欲望和狂怒中旋转,直到他从他中心的窟窿中消失,像气囊一样瘪下来——墓穴、地窖、肋骨、皮肤、血液、组织、大脑、心脏,全部消耗殆尽,被吞噬,醉倒在最后的毁灭中。
这就是城市,这就是音乐。从小黑盒子里流出一条无尽的浪漫之河,鳄鱼在其中哭泣。大家都走向山顶。全步调一致。凭上面的发电站,上帝让街道淹没在音乐中。每天傍晚我们下班时,是上帝打开了音乐。给我们当中某些人的是面包皮,给其他人的是劳斯莱斯。所有人都走向出口,不新鲜的面包锁在垃圾桶里。当我们走向闪闪发光的山顶时,是什么东西使我们齐步走呢?在马槽里从东方来的三智者听到的是《爱之歌》。一个没有腿的人,他的眼睛爆裂,他一边在小雪橇上沿着圣城的街道向前滑动,一边用短笛吹奏这支曲子。正是这首《爱之歌》,眼下在按时间顺序排列的精确时刻从上百万只小黑盒子里倾倒出来,以至我们在菲律宾的棕色小兄弟都能听见。正是这首美妙的《爱之歌》给予我们力量来建造最高的建筑物,让最大的战舰下水,跨越最宽的河流。正是这首歌赋予我们勇气,让我们只是按一下电钮,就一下子杀死上百万人。正是这首歌让我们精力充沛来掠夺地球,把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走向山顶的时候,我研究了你们建筑物的僵硬轮廓,它们明天就将在烟雾中坍塌。我研究了你们的和平纲领,它将在一阵弹雨中告终。我研究了你们闪闪发光的橱窗,里面塞满了明天没人需要的发明物。我研究了你们因苦工而疲惫不堪的脸,你们折断的足背,你们凹陷的肚子。我研究你们的个体和群体——你们多么臭气熏天,你们所有人!你们像上帝、像他十分仁慈的爱与智慧一样臭气熏天。吃人者上帝!同他的寄生虫一起游泳的鲨鱼上帝!
让我们不要忘记,每天晚上拧开收音机的是上帝。是上帝使我们的眼睛里充满了明亮而满溢的光。很快我们就将同他在一起,被抱在他的怀里,沉浸在极乐与永恒之中,与《圣经》相一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是通过爱而产生的,一种伟大的爱,与之相比,即使最强有力的发电机也不过是嗡嗡作响的蚊子。
现在我要向你们和你们的神圣城堡告别。现在我要去坐在山顶上,再等一万年,等你们努力走向光明。只是今天晚上,我希望你们把灯光弄暗一点儿,把扩音器弄轻一点儿。今天晚上我想安安静静地思考一会儿。我想忘记一小会儿,你正在你蜂巢似的五分一角商店里转来转去。
明天你会给你的世界带来毁灭。明天你会在天堂里,在你世界性城市烟雾弥漫的废墟上空歌唱。但是今晚我愿意想一个人,一个孤独的人,一个没有姓名、没有祖国的人,一个我所尊敬的人,因为他和你绝无共同之处——这便是我自己。今晚我将考虑我是何物。
卢夫西恩、克利希、舍拉别墅
1934——193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