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1点55分，我来到酒店2楼准备好的对弈室。从电梯里 出来的瞬间，四周的人像是已经专门等我好久了，一下子相机闪 光灯开始闪个不停。

  虽然巳经是经历过无数次的场景了，但是面临着这一哄而来 的闪光灯的洗礼，我还是感到有一点不适应。

  首先出场的张栩九段轻轻额首，前一刻他还沉浸在无尽的遐 思中。在日本围棋界中，代表着超一流水准的围棋赛事有大三 冠气①（①曰本排名前三位围棋头衔的总称。分别为棋圣、名人、本因坊。），而在其中综合排名第三位的是本因坊棋战。张九段正是本 因坊棋战冠军，并且在杯世界围棋王大赛中杀进四强，实际 上巳经是日本实力第一的年轻盟主。

  张九段虽然目前正活跃在日本围棋界，但由于出身中国台湾， 因而在台湾和中国大陆也有着很高的人气。在台湾，吴清源先生被 尊称为“大国手”；而他的弟子，也就是曾一度称霸日本围棋界的 林海峰九段被人称为“国手” ；2000年，在排名第一位的棋圣战中 夺得冠军头衔的王立诚九段得到了 “小国手”的称号。而现在，作 为大国手的后裔日益崭露头角的张九段将会得到怎样的敬称呢？我 心中也充满了好奇。张九段那下颌尖削、刚毅俊朗的外表不时地散发 着一种冷峻的气质，这种气质总是使我不由得联想到年轻时的老师。

  当时的张九段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不仅取得了排名第二的 棋战一名人战的挑战权，而且成功挺进春兰杯、富士通杯等世 界级围棋比赛的八强。赵治勋九段和小林光一九段曾经在日本围棋界两分天下，而一年前，小林光一九段的女儿、张九段的妻子 小林泉美六段一跃成为日本女子围棋界最顶峰的实力派。在日本 围棋界，以他们为代表的具有特殊棋才的新生代的诞生，让围棋 迷们对压制中国和韩国，再次展现日本雄风的期待更加强烈。

  日方之所以派出上升势头良好的张九段打头阵是有所考量 的。当时我正是从事围棋事业以来情况最恶劣的一年，在各大头 衔战中节节溃败，并且在刚刚结束的金刚山上的国手战中也满怀 遗憾地败北。这种情况下，张九段战胜我的可能性非常大。可以 这么说，张九段的出战，是日方先发制人的一招胜负手。

  虽说是张九段这样实力强大的棋手，但仍然不能做到丝毫没 有心理负担。他原本不是这次比赛的正式选手，因为原来的出战 者加藤正夫九段突然驾鹤西去，张九段才沿袭了这个名额。这个 情况足以给张九段带来不小的心理负担。

  猜先的结果是我执黑先行。张九段在日本接受的专业围棋训 练，所以他围棋的倾向，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棋风是带有大陆 性的，然而在某些层面上又显现了韩国式的特征。功夫棋扎实的 日本围棋十分注重细微的局势变化，不喜欢急剧逆转，而张九段 的围棋则呈现出实战性和急进性并存的特征。

  我执黑子胜算会比较大。其实并不只是我，但凡是有着厚实 的棋风，并且喜欢长呼吸节奏围棋的人，拿到黑子后心里都会踏 实许多。贴子6目半，白方需要手法极为迅速才可获胜，这是所 有的职业棋手一致的结论。而相比之下应氏杯当中贴子7目半， 当然在这种规则之下所有人都希望执白了。

  很多围棋迷们都觉得那些处于世界之巅的一流棋手，比起中间级的棋手有着压倒性的实力差距和气势上的不同，然而这种看 法其实是个很大的误解。所谓的一流棋手和中间级棋手的差距只 不过是贴子1目的差距，所以对局时双方对于黑白的偏好将使结 果产生很大的变化。

  张九段果然采取了积极的攻势。照一般情况来说，都是黑白 双方交替先占领四角之后再由黑方首先展开攻势。但是张九段在 第二手时就断然放弃了顺理成章占角的机会，转而向我发起了进 攻。这种挑衅分明是看准了我喜欢厚实、长呼吸的比赛，而试图 动摇我行棋的节奏。

  要走的路还很长，还在起点根本无法预测最终的结局，所以 我对一开始便陷入焦灼的泥潭战毫无兴趣，默默地从占领四角做 起，看到我填满了四角的空位，张九段也别无他法，只得赶紧占 领剩余的地方。

  在顺流当中偶然遇到一小股逆流就慌乱地采取对策是愚蠢 的。因为那样会卷入逆流当中丧失自我，而丧失自我的瞬间便是 丧失对局主导权的瞬间。

  没有一种比赛能够像围棋这样充分地表明“相对的”这个词 语的意义。面对逆流仍不乱阵脚，继续坚持自己的“顺流”，那 么这“顺流”就将变成对方的“逆流”。所以，毫不动摇地坚持 自己的节奏可以说是最髙明的防御手段兼进攻手法。

  最初的攻防战发生在右下角。张九段用令人头晕目眩的招数 实施进攻，但是都被我平淡无奇地还手挡了回去，并且被我吃掉 了几个非常重要的棋子。

  总体来看我的序盘下得还可以。这对我来说相当重要，因为围棋中我最为薄弱的环节便是序盘布局。不管是在与老师的师徒 对决中，还是在之后世界大赛与诸多强者的对局中，我总是在序 盘落后很多，到了中盘才奋起直追，直至终盘实现逆转。这似乎 成为了我在围棋比赛中的一个固定模式。

  序盘的时候轻易地丢掉了分数，到了中盘开始一步步追赶，这 个过程简直像光着脚走在荆棘路上一样痛苦。说实话我特别羡慕常 昊、赵汉乘、古力、孔杰等对序盘布局非常有感觉的棋手。他们总是 能游刃有佘地控制整个序盘，并且在中盘之后也具有超一流的实力。

  这场对局，由于我在序盘毫无阻碍地维持了平稳的发展，所 以到了中盘以后，我的优势地位就难以动摇了。感觉到形势不妙 的张九段在中盘进行两面攻击，不断抛出胜负手。

  据说这个时候研讨室里得出了我将被逆转而失败的论断。已 经处于优势还硬拼硬地接招，这是有些不合常理的，但是我是把 这盘棋当作决胜负的对阵来下的，并且结局似乎也并不差。我确 信自己能够获胜。

  但是张九段仍然没有放弃对胜利的追求，或许正是这种执著 的斗志终于给他带来了机会。因为受到读秒的限制，我仅仅为了 贏得时间随便下了几手，而正是这几手带来了问题。张九段立刻 抓住这个机会，将对局转换成为了逆转模式。这个时候韩国代表 团和研讨阵营传出了阵阵充满悲痛的叹息声。

  而事实上，我这时也有点恍惚了。虽然我并不认为他有翻盘 的可能，但是让到手的鱼从指缝里溜走了，感觉很不好。张九段 紧紧抓住这个机会，局势急剧变化，黑方似乎也露出了败局的疲态。

  之后棋局的进程只能算是我的幸运了。张九段在决定性的瞬间操之过急了。中腹意外地有很多空隙，占取实地十分困难。如果想 要守卫中腹，仅仅退出那么一小步，那么我就不能够轻言胜利了。 形势就是如此的微妙，胜利的结果如同隐身于雾中，茫然而不可知。

  据说棒球选手打出本垒打的时候，棒球在他们眼中会有西瓜 那样大。当张九段没有选择后退而不断填满中腹的时候，对白方 的可乘之隙在我眼中分外明显。随着张九段在中腹棋形的崩溃, 比赛迎来了它的终点。从模棱两可的局势到获胜，我又闯过了一 关，获得了两连胜。

  沉默的复盘开始的时候，塞满整个对局室的记者们开始疯狂 地闪耀着闪光灯。职业对局的复盘是十分重要的。这是一个研讨 的时间，对主要局面的手法进行反向推倒，甚至对之所以采用某 种战略进行分析，不论是对胜利的一方还是对失败的一方都是可 以将棋艺更进一步提高。

  虽然复盘对失败的一方来说，如同重新挑开伤口一样，是很 大的痛苦，但是真正的职业棋手从来不会拒绝复盘。非但如此, 他们会更积极地主张进行复盘。因为复盘是一段能够回顾对局整 体的时间，同时也是一段失败者比获胜者能收获更多的时间。

  复盘时，由失败的一方下子提出自己行棋中的疑问，对此，获 胜者下子进行回答。所以不是十分懂得围棋的人几乎看不懂，或者 仅仅懂一点。那些棋盘上不会说话的棋子们，是双方的语言，这是 真正的对话。这正是职业棋手之间的复盘被称为“禅问答”的原因。

  被汗水浸透后背的我，在得到现场记者的谅解后去了洗手 间，在这个时候，张九段首先接受了采访。针对失败者的采访十 分苟刻，但是作为职业棋手，这是必须要面对的。而且正是因为类似这种隐忍，才为日后成为胜者创造了条件。

  张九段在接受采访时说：“比赛之前听说李九段正处于极度 消沉的状态，但是对局过程中丝毫没有那种感觉。他仍然是非常 强大难以对付的高手。在如此重要的比赛中能够果敢地尝试新 型，从这一点上看，也足以说明他的实力远在我之上。”其实张 九段在这里是谬赞了。

  听到他的称赞，我很是惭愧又很感激。如果再给一些时间才 适应的话，或许很多人都能够做到，但是像张九段这样失败的遗 憾还没来得及消退就接受采访，并且能够承认失败，认可对方的 实力并给出很高评价，这种涵养并不是随便说说那么简单。

  我回到对局室面临的是记者们的提问进攻。而结束采访回到 旅店时，一直等待我的棋迷们的灿烂笑容让我重新充满了力量。 一想到他们在研究室里手中攥满汗水，心情随着局势不停起伏变 化的样子，我心里只有感激。这次的胜利使得“早就知道明天要 收拾铺盖走人了”之类自嘲的话，能够用“又可以多待一天”来 代替，真是太好了。

  走进自己的房间后，我习惯性地倒在床上，闭目养神，不知 不觉就过去了 1个小时。傍晚7点多的时候，我和英镐一起去吃 晚饭，走出旅馆的时候和两位网络围棋的观战记者相遇了。

  我们乘出租车走了约20分钟来到了一家韩餐馆，点餐时英镐 要了一瓶白酒。“有肉怎么能无酒？ ”英镐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点菜， 但是却像婆婆给儿媳妇使眼色一样对我说:“一定不可以喝。”但是 哥哥只要是说只喝一杯，那么就会喝到最后谁也拦不住了。那个时 候喝的白酒带着“就喝一杯”的香气，久久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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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重要的比赛中失利，心理上还能够一点感觉

  都没有的人不是职业棋手，

  这是与品质无关的人之常情。

  对胜负师来说，失败的痛苦必须像白日一样清晰生动。

  虽然不能够成为常胜将军，

  但是也绝不可习惯于失败者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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