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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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软本名叫阮甜甜,是个人如其名的小姑娘。那时候我们在同一家网游公司干一些不靠谱的事,大家都喜欢她,给她起了很多外号。被人起外号这件事,一定意义上说明了你受关注的程度,比如,我上学的时候很受欢迎,上了班就没人给我取外号了。而阿软总是顶着变幻莫测的外号。一开始大家管她叫“阮绵绵”,因为她长得有一点点胖,说话轻声细气,走起路来像一团春天的柳絮。她的脾气好得简直让人着急。我看她天生就没有“生气”或者“发怒”这一系列功能。渐渐地大家觉得叫她“阮绵绵”不好玩了,也可能是太长了。你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在公司里同事之间的称谓不论怎样变化,最后都会简化为两个字。比方说,三个字的名字会被省略姓氏,而两个字的名字就会变成“小张”或者“老王”。有人给你起外号,也多半是两个字的,此乃大势。所以,阮甜甜后来的名字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阿软”。

阿软怎么会进入游戏行业,还当了客服,这是个谜。我印象里她是学历史的。不过我自己是学法律的,也没什么资格说人家。但是当客服这件事还是很奇怪,因为它需要你拥有无比强大的精神抗击打能力。关于在游戏公司当客服,我们需要普及一下:一般网游玩家所说的“GM(1)”,和接电话的“客服”,实际上是一个部门的两种职能,一般不会混着来。客服的主要工作就是接电话,刷论坛,平息玩家的怒火,解决那些看似无法解决的问题。而GM则拥有实权,能删号,能发钱,有的公司GM权限大了,甚至能开服、关服。在那个网游蛮荒时代就是这么不靠谱,现在这些事情已经不会发生了。可想而知,以阿软这种软绵绵的性格,是不适合当客服、接电话,面对玩家的。而GM一般都是由男性员工担任,因为这个岗位的操作相对复杂一些,女孩子游戏玩得少,学不会。所以怎么看,客服部都不适合阿软。但是一个历史系毕业生要进游戏公司,也只能进客服部。所以,跟我一样,阿软也只能把这归于宿命。

可以想象,以阿软这种显然从小被人欺负到大的性格,做起客服这份工作来是多么艰难。比方说,玩家打进电话来,很多时候根本不说问题,张嘴就是一句:“×你妈!”正确的处理方式是无视这句话,晾他一会儿之后再问:“先生您有什么问题?”而我们有一次在后台监听的时候,听到玩家骂:“×你妈!”阿软说:“嗯……好的。”客服经理顿时疯了,马上派人过去接过了电话,然后对阿软进行了说服教育。经理问她:“人家要×你妈,你为什么要说好的?”阿软说:“我不想让他生气。”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阿软特别爱哭。具体来说,应该说是“泣”,因为她总是有泪无声。哭的时候,她就低着头玩自己的头发梢。她的头发又长又直,滑过肩膀垂在胸前。她把那些黑亮亮的头发卷来卷去,让你不知道该心疼她还是心疼她的头发。这反而成了一种无形的武器。

有时候玩家会闯上门来,很多还是从外地开车或者坐火车来的。有一回,一个愤怒的玩家闯进门来,要找24号客服。24号就是阿软。一般来说,我们不给玩家找特定的客服,如果客服经理在场,来访玩家都是由他亲自处理。偏巧那时候经理开会去了,愤怒的玩家在前台喊得震天响,前台妹子扛不住了,只好进客服部去问:“谁是24号呀?能不能出来一下!”还没说完,愤怒的玩家就跟着闯进来了。如前所述,那是网游行业的蛮荒时代,大家没有经验,很多事情没准备好。后来游戏公司都学会怎样应对这种事了,这是后话。当时玩家进来大喊:“谁是24号?”阿软放下耳机,怯生生地举起手来说:“我是。”玩家叫道:“你给我出来!”阿软说:“嗯……好的。”她对任何问题的回答估计都是“好的”。然后她就跟着玩家到走廊里去了。

当天值班的客服全部都是女孩子,没人敢出面阻拦。于是一个年龄大点的客服和前台妹子分头行动,一个赶往会议室找客服经理,一个去市场部找到了我。我是客服部出身,客服有了事常常来找我。我听了先问:“老虎呢?”老虎就是客服经理,此人极悍勇,要是有他在,怎么也不会让人带走自己的人。前台妹子说:“老虎哥在开会,您快去看看吧!晚了就出事了。”我啐道:“嘿,要你们何用!”叫了两个人出去了。到走廊一看,三个人顿时呆在当场,说不出话来。

只见那个愤怒的玩家,若站起身来大概有一米九,肩宽背厚,光头,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手上戴着大金表。可是此时他蹲在地上,看上去像只大猩猩。阿软靠墙蹲在他对面,头埋在两臂内,呜呜呜地哭个不休。大猩猩一手挠头,一手轻轻拍着阿软道:“别哭了,别哭了,不就是一把破刀(2)吗?哥不要了,你别哭了行不行?哥给你买冰激凌去。来人哪!还有没有人管啦?”恰在此时,老虎从会议室跑出来了,一路喝道:“哪儿呢,哪儿呢?”大猩猩一听,站了起来,回头一看,忙倒退了两步,连连摇手道:“大哥,我什么都没干,您听我解释。”据说,常打架的人互相之间拿眼睛一照,很多时候不用动手。老虎就属于这种挂相的人。

老虎的部门其实是很安全的,因为我也在他部门里待过。有个葫芦岛的玩家,打电话找38号(就是我),说要砍我一只手、一条腿,让我等着。过了半个月,果然来了,结果老虎出去跟他谈了谈,这个玩家再见到我时,非要邀请我去葫芦岛玩一个星期,管吃管住,后来还给我快递了一盒大对虾,价值不菲,可惜到手时已经坏了。

阿软在这样一个部门里,按说不会真有什么事,顶多就是在电话里被人骂几次“×你妈”。阿软后来的生活波澜壮阔,软得一塌糊涂,惹下不少塌天大祸,所以在电话里被骂并不算什么。那些波澜壮阔的事,一会儿就会说到了。现在先讲讲她被人从公司骂跑了的事情。

阿软比我先几个月离开了公司。事情发生在圣诞节,或者元旦,总之是游戏公司最忙的那几天。公司有个游戏在线上做活动,人数很多,结果服务器出了状况。阿软汇总了一下收集到的反馈,准备到对面的市场部反映一下。因为活动期间,这种部门都有人加班,处理突发状况。市场部有个奇葩,名叫董青青。关于董青青的故事,我在别的书里讲过,就不啰唆了,总之她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神经病,但并不是坏人。董青青的性格,跟阿软相比,就像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她一头短发,一点女孩的样子都没有,说话粗声粗气,走路一阵罡风,所过之处,杯盘摆设经常扫得满地都是。那天晚上董青青值班,因为节日气氛正浓,她十分开心,在办公室里关着门放摇滚乐,边听边跳,边跳边跟着唱:“×你妈了×!”正在此时,阿软开了门,董青青忽地跳了过去,唱道:“×你妈了×!”

有关董青青的性格,我需要补充一点:她实际上是个很善良的姑娘,不想伤害任何人,只是有些神经病罢了。后来董青青跟阿软道了歉,我们都觉得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不算什么大事。没想到阿软还是辞职了。这让我们十分费解,陌生玩家骂你都没事,隔壁部门的同事唱歌误伤,你就受不了了?后来仔细想想,这里面逻辑问题大得很。那时我还没做产品经理,逻辑思维能力很差。

董青青跟公司另一个软妹子关系很好,她总对那个妹子说“不要怕,凡事有我,我会保护你”云云。她对“保护”这个词的执念非常深。阿软辞职时,董青青对她说:“都怪我,现在怎么解释你也不听了,只有一句话送给你:找到一个能保护你的人吧,你太软了。”阿软抽了抽鼻子,没说话,走了。

几年后我在另一家公司跟阿软偶遇时,并没有觉得意外,因为北京的游戏圈太小了。意外的是,阿软还真的找到了保护她的人。按说,一个软妹子,虽然有点胖,毕竟长得不差,性格又好,找个男朋友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她这男朋友却不太正常。

关于阿软不正常的男朋友的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凌晨,阿软下夜班出来,准备坐上男朋友的车回家,结果男朋友迟到了。到此为止,该男朋友最多只能说是一个普通的男朋友而已,我们知道,普通的男朋友都是会迟到的。阿软联系不上他,无奈之下只好坐公交车回家。彼时天还没大亮,地下通道的灯却关了,里面伸手不见五指,阿软刚走进去,后面就跟上来一群青年,围住阿软欲施无礼。从领头的青年说的只言片语分析,这些人应该是该公司的游戏玩家,因为丢了装备投诉无门,怒火攻心,找上门来闹事。这是2005年或者2006年的事情,游戏行业已经很成熟了,很多公司的客服部都有一位看上去就惹不起的壮汉把门,有的公司还请了保安。几个人只好尾随出门的客服(这个点儿只有客服从里面出来),以为抓住一个就能解决问题。这虽然听起来有点离谱,但并不是游戏玩家做出来的最离谱的事情。那些与本案无关,就不赘述了。单说愤怒的玩家捉住阿软之后,拖到地下通道另一头,下一步准备干什么,谁也不知道,因为他们没来得及干出来,就听脚步声响,接着一声暴喝:“干什么呢!”回头一看,通道里模模糊糊一个高大的人影追了上来,此人就是阿软的男朋友卢照龙。

卢照龙后来跟我做过一阵子同事,但我不喜欢他,一直没怎么深入了解。其人身高体阔,走起路来四周空气扭曲变形,头发根根直立,一对大眼珠总是瞪着。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一般人的眼珠不是被上眼睑遮住一点,就是被下眼睑遮住一点。像卢照龙这样全露着的,我没见过几个。以前那个客服经理老虎哥也是这样的眼睛,看一眼就让人遍体生寒。

卢照龙停好车之后,知道自己迟到了,就一路小跑,恰好看见阿软扭身往地下通道走去,便追了过去。已经到了二十一世纪的第六个年头,这厮还是舍不得拿出手机来打个电话。而阿软事后则表示:“既然他迟到了,一定有他的原因,打电话也没用,何必麻烦他呢。”我们听了之后,不由叹道:“自己的男朋友,都能用上‘麻烦’这个词,这真是亲生的女朋友啊!”却说那卢照龙追上前去,一看阿软被架走了,当下一声大喝,也顾不得对方人多,就冲了上去。按说他经验丰富,估计也判断得出来,干这种事的人经不起吓唬,一吓唬,人再多也散了,这就叫贼人胆虚。可是,有经验的人一旦遇上没有经验的人,就会犯经验主义错误。这些惹祸的玩家,其实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正处于对自己的战斗力充满错误认知的人生阶段。这下双方都倒了霉。

有关卢照龙的专业背景,我没有考证过,据同事说他并没有练过,就是街头打架的底子。这比较可信。因为我见过散打运动员被街头流氓干倒的,他们不按规矩打,很难防范。但是一个人干倒六个,这种事情还是比较少见的,更何况其中一个被打成了粉碎性骨折。我听了之后先问:“用了什么家伙?”跟我讲这事儿的同事说:“没用家伙,就是徒手打的。”我心说,这不是吹牛×吗?用一双肉拳能把人身上哪块骨头打成粉碎性骨折啊?后来听说是耻骨。这事一听就会有同感,觉得很疼,其合理性也就不敢追究下去了。更离谱的是,后来这位卢照龙竟然跑到我们公司当客服组长去了。因为老总慰问阿软时听说了这件事,觉得这种以一敌六的人才不可多得。

我之所以不喜欢卢照龙这个人,是因为他处理问题的方式太极端。他似乎只会用暴力这种手段来解决争端。虽然阿软的性格正好与其互补——她不会与任何人起争端。但这恐怕也不是一辈子的事情。事实证明,这个男人实在太危险了,说不定只有阿软才能跟他共处那么长时间。所谓“那么长时间”,其实不过是三个月而已,但三个月之内他就已经惹了好几次麻烦了。

有擅许负之术者云:阿软长了一张惹事的脸,走到哪里都会惹上麻烦。阿软身边的一些人深信不疑,因为事实反复印证着这一点。我觉得这纯属封建迷信。金、皮、彩、挂四门,以金门最不靠谱,因为他们说的永远都是对的,这都是心理游戏。当阿软在饭馆、酒吧、电影院屡屡被人骚扰、惹上是非时,人们倾向于相信封建迷信,而不去想想任何漂亮姑娘在这些地方都有可能惹祸。如果说阿软惹得格外多的话,那完全是身边有个卢照龙的缘故。

有一次阿软跟卢照龙去看电影,身后那排正中坐着两个汉子,一边看一边大说大笑,旁若无人。卢照龙几次回头去看,阿软总是揪着他的衣角,低声说:“算啦,别惹事。”卢照龙大概是觉得左右全是人,出不去,动起手来麻烦,所以憋着气看完了这场电影,简直要爆炸了。没想到散场一回头,人没了。气得他三尸神暴跳,要不是阿软拉着,简直就要把电影院砸了。事情发展到这里,本可以结束了,但世界上永远都有不知死的货。到了地库,两人正要开门上车时,那两个汉子居然晃晃悠悠地吹着口哨出来了,嘴里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这一场架打得十分奇葩。卢照龙以一敌二,想是没什么问题的,六个都打了还怕两个吗?但打架的全程,阿软都像一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腰上,双手环抱,两眼紧闭,涕泪横流地大哭道:“别打了,别打了!”根据经验我们知道,打架时这种情况是最烦人的。你要不就跑,要不就在一边看着,别捣乱!搁我也得这么想。卢照龙的怒火经历了120分钟无聊电影的压缩,一点火就是一朵蘑菇云,此刻仇人见仇人,分外眼发红,要解心头恨,拔剑斩仇人,身后却挂了个胖姑娘,这怎么打?一边打,一边还得小心别打到她,这么一来难免挨了一两拳。等到打趴下其中一个,卢照龙发了狠,大喊一声:“你给我滚!”然后发蛮力把阿软给甩飞了。

等阿软再醒过来时,约莫也就是十几秒的光景,只见卢照龙骑在那汉子身上,左右开弓,嘴里赫然有声,势如疯虎挥拳不休。过了半晌,显然打得对方已经没了动静的时候,他站起身来,转身对着阿软举起鲜血迸流的双拳,咬着牙,拧眉瞪眼,低声咆哮个不停,像一只失控的嗜血猛兽。从那一刻起,阿软突然明白了,自己不需要这样一个人来保护。你不能因为怕被洪水淹没,就搬到火山口上去住。

有一段时间里,无论是公司活动,还是团队建设,甚至是年会,阿软总是缺席。阿软这孩子任何时候都是一副心情不好的样子。因为她总是被人欺负,又把所有的欺负一口气吞下去,再喝口水顺一顺,这种性格能心情好,心理学和生理学就都无法解释了。后来我们知道了一件事,事情本身不大,但阿软的处理方法简直让我们所有人都忍无可忍了。现在有必要来说说这件小事。

事情的起因是,阿软为了工作方便,跟同事在公司附近租了套两居室,四楼,南北通透,一人一间。洗手间和厨房当然是公用的。租房的时候家具电器齐全,唯独没有洗衣机,因为房东说:“我们原来都是用搓衣板的,你会用搓衣板吗?”阿软和同事答“不会”。为了方便,她们决定去买一台简单的小洗衣机。她这个同事,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姑且给她起个名字叫碧池吧。这位碧池说:“阿软,这月我手头有点紧,洗衣机你先买了,下月我还你钱好不好?”像这种问题完全多余问,阿软肯定说:“嗯……好的。”我现在一听她说“好的”就想脱鞋给她一鞋底子。

阿软自己掏钱买了洗衣机之后没多久,事情就发生了。有一天阿软上夜班,碧池上白班,一个没回来,一个已经出门了,家里没人。碧池走时洗了一堆衣服,想让阿软回来晾上,她大概知道阿软是眼里有活儿的。洗衣机兀自嗡嗡嗡地转着,结果进水管掉下来了,水龙头哗哗地流了几个小时,房间里发了大水。几个水钱事小,问题是水流得太久,顺着四壁渗到了楼下。三楼刚刚装修好,刷墙吊顶,里外三新;这一来可遭了殃,房顶四壁斑驳陆离,轻体墙倒塌损毁,家里跟喀斯特地貌似的。不消说,这件事打了官司。阿软这种性格,出庭打官司,这个画面我实在想象不出来。只能说庆幸的是,三楼的阿姨上楼破门大骂,要阿软赔装修全款25万元的时候,阿软没有立马说“嗯……好的”。灾难发生在阿软头上时,她的处事方式简直就是一种次生灾害。

一开始,大家坐在一起商量怎么解决这事,因为无论是哪一方都不愿意也无力单独完成对三楼的赔付。这件事情里涉及房东、阿软、碧池、中介公司、洗衣机生产厂家和三楼阿姨,错综复杂。我虽然是学法律的,但我最讨厌这种民事案子,懒得分析。要是发生在我头上,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我可能会进一步做出违法的事情来。阿软当然不会了,整个调解会上她就是哭,哭,哭。

房东说:“我房子租出去,水管可是没问题的,你关着它,它不会自己喷水把楼下淹了。”

中介说:“房东说得对,然后我租给你们的时候也是一样的。”

碧池说:“洗衣机是我开的,但我是按规范操作的,管子掉了不是我的问题。”

洗衣机厂家没有出席。

于是大家提议去找洗衣机厂家解决这件事。这时大家一致把脑袋转向了阿软。碧池说:“洗衣机是你买的,你去协调吧。”阿软瞪大了眼睛,穿过湿漉漉的刘海看着碧池,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但是最后她还是说:“嗯……好的。”

阿软无比头疼,几近崩溃,因为她实在不愿意去干这种上门打架的事情。她打了几个电话,听到的都是无尽的自动语音提示,按了七八个数字之后,电话竟然挂断了。她又去电器城拿着发票找经销商,经销商说:“哟,坏了啊,那可以给您换新的,或者修,但是漏水的事情不归我们管,我们是卖洗衣机的,不是生产洗衣机的。”无奈之下,阿软只好去了趟该洗衣机品牌的售后服务中心。可想而知,被人家软刀子一顿砍,砍了回来,在家默默地哭。三楼阿姨三不五时地打上门来,碧池把门一关,装听不见,又得由阿软出面处理。这时,一点点微弱的好运之光降临了。

阿软接到一个电话,是她的高中同学打来的,这人的名字很好记,叫岳光。其父母当年可能还不知道这个词的寓意之丰富,不过这个名字并没有左右他的一生,现在他不但不是月光族,而且当上了某品牌下属品类的客服总监。在这种大公司里,这是个很高的职位了,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公司的副总。不用问,这个某品牌就是那个某品牌。该品牌不但生产洗衣机,还生产电视机,岳光就是管电视的,治下有座席数百名,主管几十员,还有分管网上客服的部门,几可谓一方诸侯。多年以后,我问阿软:“你跟岳光同年毕业,这么几年间,怎么你才混成客服主管,人家已经在那么大的公司当了总监?”阿软说:“我想,因为他没有学历史吧。”我问,“那他是学什么的?”阿软说:“汽车维修。”我惊道:“什么大学?”阿软答:“技校。”

阿软去售后投诉时,岳光恰从大厅匆匆路过,当时没敢认。回去之后越想越像,决定还是打个电话问问,万一能帮上什么忙呢?你看,此人脑后必有反骨,乃是公司的叛徒。而且这显然是有预谋的,我的高中同学,大街上碰见了都只是打个招呼便走,谁会打电话来主动帮你?还用问吗,高中的时候关系肯定不一般。

阿软接到岳光的电话后,大喜过望,觉得抓到了一根稻草,很快两人就吃了个饭。阿软想请客,岳光瞪了她一眼,喝道:“一边儿待着去!”阿软说:“嗯……好的。”这是插曲。席间,阿软讲了漏水事件的前因后果,岳光静静地听完,摇头笑道:“愚哉!痴女子。亏你也是做客服的,你这样能解决问题吗?”阿软怯生生地问:“我哪儿做错了吗?”岳光说:“简直全错。”

“首先,”岳光开言道,“你去售后解决问题,不能一副求人家的脸,说明你没底气。你要是不觉得我们有错,你就不要来找我们,我们又不是开粥棚的。你要是觉得问题在我们,你就要非常自信,把问题说清楚。

“其次,你得找对人。你自己就是客服,这你还不知道吗?有很多问题客服是解决不了的,有很多问题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不给你解决的。你要是不折腾,你就是这么一类用户。我们只给麻烦用户解决问题。

“最后,你得知道对方怕什么。怕什么你就来什么,施加压力才能获得反馈。你一来就先要问清楚三件事:你工号多少?你这儿有监控吗?我的问题有记录吗?如果他说有,你就一一拿笔记下来。他要说没有,你就问他上级主管是什么部门。他如果还不说,你就问他你们行业主管是什么机构,归国家什么部门管。客服的基本素质就是分清紧迫的问题和可以搁置的问题,因为所有公司遇到的问题都是海量的,不可能全都处理。如果遇见一个麻烦的用户,客服没处理好,被捅到上面去,饭碗就没了。这比什么接待态度不好、被客户在电话里打了1分都要命得多,那些都不叫事儿。

“总之,你从一开始就要摆明一个态度:老娘今天来了,就是要让你们给我解决问题,不是来求你们的,你给老娘看清楚,我就是你们培训的时候说的那种麻烦客户。”

阿软完全听傻了。

岳光叹口气说:“你的性格我太了解了,这事儿你办不了。除了我们,你还得搞定房东、中介公司、电器城,还有你那个碧池同事。最后要争取到一分钱不花解决这件事,因为本来就没你什么事。”

岳光临走时说:“你甭管了,你也管不了。”然后他用手机记了几个电话,又给不知道什么人打了几个电话。一个月之后,这件事圆满解决了,洗衣机厂家赔了大部分的钱,倒霉的房东也象征性地赔了一些,这真是无法想象。碧池辞了工作,搬走了。阿软觉得自己没法面对三楼的阿姨,也想退租,没想到事情解决之后,阿姨的态度像翻牌一样完全变了,见着阿软和颜悦色,说话时满脸跑眉毛,看来是没吃亏。这样一来,阿软就放心了,所遗留的唯一的问题就是再找个室友来分摊房租了。

又过了一个月,岳光住了进来,成了室友。事后我问阿软:“你们会不会太快了一点?”阿软低着头说:“不会啊,我们又没住一个屋里。”我怒道:“你们真他妈有钱!堂堂××公司的客服总监就住你那破北屋,这是图什么啊?”阿软又说:“岳光高中的时候就……嗯,你明白的。”我说:“我明白屁啊!你俩高中处对象来的?”阿软腾地脸红了,连连摇手,其速度简直能用来发电。“没有,可没有啊。就是喜欢。”她说。你很少能听见阿软这么大声音说话。说完她就后悔了,一低头,刘海遮住了整张脸。我说:“喜欢干吗不处对象啊?”阿软磨磨叽叽地说:“他没说啊。”我大笑道(我不会笑,此处为想象,作者注):“他要是说了,你待如何?”阿软说:“那,那我就说,嗯……好的。”

事情本来已经完了,又是个大团圆结局,没啥可讲的了,结果又出了个岔头。所以说,能别租房,尽量别租房。三楼的事情处理完了之后,二楼突然冒了出来,是个光头大哥,说话口音极重。他说他的房子也被阿软给淹了,也要赔偿。此时岳光已经是四楼的租户了,当然是他出面解决这件事。岳光出来看了看光头大哥,提出了一个准确得让人联想到狙击手的问题:

“你那房是买的还是租的啊?”

光头大哥一愣,没反应过来,说:“租的啊!”

岳光说:“那你叫你房东或者中介来找我谈,不用你费心。”说完把门一关进屋了。阿软吓得够呛,跟岳光说,这个光头估计不是好人,他那屋老大喊大叫的,还有搓麻将的声音,一打就打到半夜,让人睡不着觉。这个楼都不敢惹他,敢怒不敢言。岳光想了想说:“我有数了,睡觉去吧。”

过了几个小时,岳光刚关了北屋灯,就听外头砸门咣咣有声,披衣出来,阿软也已经醒了。两人头碰头对着门镜一看,外面楼道里挤了六七个人,全是统一着装:光膀子。“这刚开春,大冷天儿的,不神经病吗?”岳光叹道。阿软问:“怎么办啊?”岳光说:“没事,我打个电话。”阿软说:“对对,快报警!”岳光就进屋打电话去了。打完电话,开门出去跟光膀子们对付了没有五分钟,架也没打起来。打过架的人都知道,开头要么没废话,一旦有废话,首先要从盘道开始,废话是很多很多的。有时候盘着盘着,发现哥们儿的哥们儿的哥们儿都认识,就不打了。我没打过架,这都是听别人说的,天地良心。正对付着,楼下“突突突”声音响亮,一队非法悬挂外地号牌的三轮挎斗摩托车停在当街,闯上来十几号人,全都西服领带,赤手空拳,来了也不说话,就往楼梯上一站。岳光摆摆手叫他们不要动,然后继续跟光膀子们谈。其实也没什么可谈的了。最后场面非常和谐,光膀子的大哥说:“误会,一场误会!”然后给黑西服们一人发了一根烟,从此两家和平相处。衣服都没穿,从哪儿掏出来的烟?殊为恐怖。

回到屋里,岳光一看阿软,在墙角缩作一团,指着岳光说:“你……你是黑社会!”岳光气得一翻白眼:“你才是黑社会呢,你全家都是黑社会!”阿软问:“那……那些黑西服是干吗的啊?”

岳光气乐了。“这你还看不出来,你怎么上的班啊?”他说,“那是我手底下的客服兄弟们。”

阿软把嘴一噘:“哦。我哪知道啊。我们客服都是姑娘。谁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

岳光一愣,接着大笑起来,声震屋瓦。“哎呀,”他扶着墙乐道,“我们阿软学会生气了。”

阿软心里想,我也不是跟谁都会生气的。这件事说起来真没有天理,我们往往对陌生人,甚至欺负我们、侮辱我们的人,都保持着礼貌和风度,但是对自己信赖和依靠的人,却会生气。这叫什么事儿呀。想到这里,阿软拉着岳光进屋了。“睡觉吧,明天还上白班呢。”她说。


(1) GM:Game Master之略,网游中的管理员。

(2) 此处指玩家丢失的网游中的虚拟武器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