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夏令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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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网上看到过一种说法,说日本的校园题材动画片里,各个角色的座位基本上是固定的。主角一般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前面是沉默寡言的美少女,后面是呆头呆脑的小姑娘,右边的同桌是一个性格粗鄙、喜爱收集女生小道消息的好基友,左边是窗户,窗外不是异次元就是空间震,十分危险。

这个情形在大学里不太适用,因为大学基本没有固定的座位。大学的座位是,东南五省来的尖子生中的女生坐在前排,她们个子小巧,不戴眼镜,但都戴花色各异的套袖;中间部分是一片眼神不好的男生,再后面是眼神好的男生和学习不好的女生。上面所提的“神之座位”一般由一个勉强考上该所院校的男生占领,他的成绩在班里属于中等偏下,再往下的则都不来上课。

北京有一所大学,由很多分散在各区、像初中一样大小的学院联合而成,十分有趣,出了好多有意思的人和事。我今天要讲的就是这所学校的一个男生的故事。该男生坐在“神之座位”上四年,没动过地方。假设没有发生我要讲的这件事,历史就会在大二发生一个微妙的分支,走向另一个时空,在那个时空里,该男生因为被人打成残废而没能毕业。

这个男生叫陶达,从小到大,同学们都叫他讨打,因为他长了一张讨打的脸。只能这么解释。因为连不认识的人都忍不住要打他,这些人不知道他的名字,绝不会是因为谐音而想要揍人。陶达从小营养不良,个子小,身体瘦,胳膊细得不像话,且极长,走起路来像自带一对徒步杖一样。其头又极大,还戴眼镜,近视十分严重。由于不擅长任何体育运动,他从小不怎么出门,皮肤白得令人联想起吸血鬼中营养不良的那一种。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因为他长得瘦小就揍他。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他总被欺负,身边的人几乎没有不欺负他的,包括同学、邻居,甚至父母和朋友。这其中有一位老资格,名叫阳天姿,是个跟陶达同岁的姑娘,在欺负陶达的方式方法上充满想象力,且耐力极强,从记事起就欺负他,不出意外的话,估计会一直欺负到老年痴呆。

阳天姿是陶家对门的孩子,生得身材魁伟,面貌粗豪,一副男孩子性格。这孩子家境比陶达好得多,从小没挨过饿,没缺过肉,故而长了一身横肉,捏起来又瓷实又筋道;而且皮肤又黑又亮,小时候从远处看,颇与骡子的粪便相类。该少女不但长相和性格像男孩子,而且天生膂力过人,胆大手黑,打起架来不怕疼、敢招呼、有气势,从小称霸小区附近各街心花园。

陶达基本上是在阳天姿的保护下长起来的。阳天姿虽然也欺负他,但要是别人欺负陶达被她看见了,场面就十分骇人。比方说,她听说了某某班的男生扒了陶达的裤衩,就要在人家上着半节课的时候闯进门去,揪起那个男生来,扒掉裤衩,拽到讲台上示众,把老师惊得目瞪口呆。被她揪住的男生没什么好下场,想跑也跑不了。托阳天姿的福,不少男生在青春期之前都在女生面前展示过生理卫生课上讲的器官。

小学,初中,高中,加起来一共12年,陶达和阳天姿就在这样的血雨腥风中度过了。陶达在操场上被踢球的小子撞了,还挨了人家的骂,说他穿操场不长眼,这种事被阳天姿知道了,最后准要闹到需要体育老师出场才能制住她;陶达在教学楼里被人搡下楼梯,险些摔个万朵桃花开,回头一看,楼梯上站了两三拨男生,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分不清是谁推的——说不得,阳天姿知道之后,就得把这些男生全都揍一遍。严格来说,学校里当然有男生打得过她,但是正如阳天姿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打架这件事,主要看气势”。没有一个男生能像她那样气势十足地打架,包括那些觉得自己在“混社会”的早熟少年。陶达在小花园里被这样的少年劫了钱,阳天姿骑着自行车带着陶达满街找人,转遍各个小花园之后都没有找到,阳天姿竟然闯到台球厅去——那是成年人的地盘。孩子小打小闹是一码事,在台球厅闹事又是另一码事。阳天姿再怎么混,技术上讲,也是一个14岁的小姑娘。

结果那件事的结局是,台球厅的老板把小混混们审问了一番,揪出一个劫了陶达钱包的小子,交给阳天姿处理。这种事放在今天也很难理解。根据推理我认为,大概是阳天姿的口儿太正了,老板搞不清她是道上哪个大哥家的千金,不如索性看个乐儿,反正孩子闹事,算不得丢面子。最后阳天姿让那孩子咬着一颗黑8趴在台球案子上,抄起杆照着白球就是一杆,白球擦着那小子的腮帮子过去了,吓得他尿了裤子。老板问:“行了吗?”阳天姿指着那小子说:“你把裤子脱了。”然后她拿台球杆挑着那条湿裤子往台球厅门口一插,走了。这么精彩的场面,可惜陶达是个软蛋,没能亲眼看见。

高考的时候,阳天姿犯了愁。她跟陶达说:“你考试那么牛,我怎么才能跟你考同一个学校?”陶达白了她一眼说:“你干吗跟我考一个学校?大学里已经不时兴打架了。”阳天姿把脸一沉,半晌没说话,摇了摇头,转身走了。那年是先考,后报,再出分,跟现在的规矩很不一样。考完之后,阳天姿兴高采烈地找陶达问:“你大专报的啥?我觉得我能考上了。”陶达又白了她一眼说:“我没报大专,我用得着报大专吗?”这次阳天姿的脸色很不好看了,但是她依然没有揍人,让旁观的同学很是扫兴。

结果分数一出,陶达哭了,阳天姿乐了,他们考上了那所由很多分散在各区、像初中一样大小的学院联合而成的大学。陶达考砸了,阳天姿则从没想过能考上本科,关于此次超常发挥,阳天姿总结道:

“果然考试也得有气势!”

总之用气势可以解决一切人生难题。

大一在廊坊大学城度过。这让陶达有一点庆幸阳天姿在身边了:“那是一个人间地狱。”当然这个说法只限于对陶达这种“弱鸡”来说。大学城是强者的天堂,基本上只要你能打架、能喝酒、能混,你就能洗上24小时热水澡、不用去水房打水、在宿舍等着吃热乎乎的午饭、去网吧用最好的电脑。

网吧是地狱之核心。一个男生在大学城生活一年,不可能不去网吧。大学城有很多网吧,但大部分都有一些一看就不是大学生的青年长期盘踞在里面。夜里,他们会突然跳起来大喊:“掉刀了!掉刀了!”或是“掉矛了!掉矛了!”一类很可笑的话,然后网吧上下一片沸腾,四下里一瞬间变成了拍卖行,吵吵嚷嚷,讨价还价。在一旁跟远在他乡的女朋友视频的大哥恼将起来,就要摔鼠标;他一摔鼠标,老板就要骂街;老板一骂街,陶达就要尿裤子,两腿打战地往外跑。

阳天姿彼时对网吧这个新鲜事物完全没有兴致,也不能理解。她的娱乐活动是带着自己的部队在大学城里压马路,巡查治安,跟各路人马举手点头打招呼。干这种事时,阳天姿显得意气风发,格外有精神。她带着人打过几场硬仗,基本上夺回了2·23水房高地,掌握了9·25关东煮重镇和10·18打印铺。其中,2·23战役由于发生在寒假期间,许多回家的同学并不知情,等到开学才发现水房有了重大改观,打篮球的男同学已经不在里面裸奔了。那些男生看见阳天姿,就本能地护住裆部。

阳天姿此时得了一个绰号,叫“阳电子炮”,因为她打架时喜欢抛掷电器。杀伤力虽然不大,但实在气势惊人,一时间没人敢惹她了。

后来阳天姿知道陶达总去网吧,就嬉皮笑脸地跟着一起去玩了几次。在大学城,随便在网吧里过五个晚上,有三个晚上能赶上打架。阳天姿一下来了兴致,心想这块高地还没有拿下来,自己在大学城的“军事生涯”只有半年了,一定要好好啃一啃这块硬骨头。

结果冬天里,阳天姿的爸爸就开着车,给人家网吧赔显示器来了。阳天姿的爸爸是一个老牌浑蛋,打遍街骂遍巷,生就一副美国得克萨斯州人民的体格。网吧老板见了连说:“公之虎女颇有乃父之风,壮哉壮哉!”

有一天陶达告诉阳天姿,自己在网吧里惹上个仇家,叫朱德彪。阳天姿笑了半天,心想,你能惹上什么仇家?细一问才知道,是他在网吧跟人家打CS,因为枪法太准,被这个叫朱德彪的喊“那个使狙的孙子作弊,哪儿呢给我站起来”。话音刚落,该孙子就听话地站了起来,还举了手。阳天姿笑得直不起腰来,问他:“你举手干什么?”陶达说:“我也不知道,就觉得这种时候应该举手。”

朱德彪要打陶达,被老板劝开了。老板说这是“炮姐”的朋友,给个面子吧。“炮姐”者,“阳电子炮大姐”之略也。朱德彪一听,笑道:“什么‘炮姐’,没听说过,是个女的吗?你他妈的让个女的罩着算什么玩意儿,打你脏了老子的手,赶紧给我退了。”所谓退了,就是让陶达退出那个CS局域网。陶达不但退了CS,还退了钱,屁滚尿流地跑了。

阳天姿一听,气得头发根根倒竖,要去网吧蹲守那个朱德彪。然后她忽然问:“哎?不对啊,你怎么知道他名字的?”陶达说:“他CS的ID就是这个名字的拼音,实在也拼不出别的名字来。”阳天姿撇撇嘴说:“这年头谁叫这名字啊,这听着像四几年出生的。”她坚持要去网吧找人,陶达苦劝半天,才算劝住了,因为当时已经是结束大学城生涯,回城里上学前的最后一周了。

没想到第二天,朱德彪到陶达的系里找上门来,把陶达吓了个魂飞天外。定睛一看,原来不是来找他的,但比找他更令他难以接受。

朱德彪找的人叫崔萌萌,跟陶达一个班,上课时喜欢坐在后排靠窗的一个位子。崔萌萌上学早,比班上所有人都小两岁,个子也小小的,但并不像麻雀一样咋咋呼呼。她说话慢悠悠、轻飘飘的,笑起来声音不高不低,不尖不沉,也是慢悠悠、轻飘飘的。一笑,就握起小拳头托在嘴角边。这个莫名其妙的习惯动作,每次都能要了陶达的命。陶达第一次看见崔萌萌,眼睛就直了。阳天姿撇撇嘴说:“又来了。”她目睹了陶达从小学到高中喜欢的所有女孩子,全部都是这个类型的。其中没有一个能修成正果。这主要是因为,陶达没有向其中任何一个表白过。

朱德彪在上课前的间隙闯进门来,虎虎生风地几步走到崔萌萌跟前,说了两句什么。崔萌萌握起小拳头笑了起来。朱德彪离开时看了陶达一眼,露出惊愕的表情,但没说话。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可是陶达这时候不知道是感受到了哪位神灵的暗示,突然想要表现得“社会化”一点,于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你男朋友啊?”

崔萌萌回头一看,笑了笑说:“不是,高中同学。”她说完话,还没转回头去,朱德彪就像一头豹子一样出现了。他大概听见了陶达说话的声音,但不知道误解成了什么不得了的话,愤怒得不行,粗暴地一把揪住陶达的领子,一路经过讲台拖出了门,扔在墙上。

接着,他把鼻尖贴在陶达的鼻尖上,恶狠狠地说:

“你他妈的给我少废话,知道吗?”

陶达马上微笑着说:

“好吧,不废话。”

他答这句话,完全是一种本能反应,没过脑子。如果过了脑子,他也许就什么都答不出来了。这件事很多同学都看见了。在大学里——即便是大学城里——这也是一个罕见的场面,因为正如陶达自己所说,大学里已经不时兴打架了。而且关键在于,谁也不知道朱德彪为什么发火,他到底把那句话听成了什么,到现在都是未解之谜。

陶达回到位子上时,路过了崔萌萌的位子,尴尬得不行。他坐下时想说两句什么自我解嘲一番,但又怕朱德彪从哪里又以鬼神之姿突然冒出来。崔萌萌埋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装没看见。这时候,“阳电子炮”回来了。

“嘿!”她一坐下就猛拍了陶达肩膀一下。结果陶达除了瘦弱的小身板儿剧烈地一抖之外,别无反应。阳天姿捅了他胳肢窝一下,问道:“干什么哪?又看崔萌萌脖子呢?”这么一说,陶达和崔萌萌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个走前门,一个走后门,双双夺路而逃。

阳天姿心想,真是莫名其妙,看看脖子怎么了,我小时候尿尿他都看过,有什么可害羞的。

结果这堂课老师画重点,陶达和崔萌萌都错过了。阳天姿想,这俩人最好是他妈的跑去约会了,不然太不值得了。对于阳天姿来说,画重点这堂课的价值等于之前几十堂课的总和。下课时,她给陶达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她觉得很奇怪,一个没有女朋友而又运动白痴的“弱鸡”,新近在网吧得罪了人不敢去了,还有什么理由逃课?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她礼貌地问旁边的男生:

“嗨,傻×,刚才是不是他俩闹啥事儿了?”

阳天姿跟同学打招呼一般都以“傻×”开头。旁边的男声十分生气,愤怒地答道:“是这么回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五分钟之后,阳天姿的脸色由晴转阴,最后“啪”地一拍桌子,腾腾腾地跑出去了。那个男生准以为她去找朱德彪了。其实不是,她去找陶达了。

一般来说,你可以在教室以外的三个地方找到陶达:网吧、宿舍、操场。陶达既不会打篮球,也不踢足球,若论跑步,1000米足以要他的命。他到操场上的目的是玩单杠。但是他只能做一个引体向上,其他时间就只能一次次地双臂伸直在单杠上吊着。阳天姿曰:从心理学上解释,这样做可以得到一种类似于上吊的感觉。

找到“上吊”的陶达之后,阳天姿飞起一脚把他从单杠上踹了下去。

“你他妈真把我气死了!”她愤怒地咆哮着,“你竟然在大学的教室里,被一个男生拖上讲台,又拖出去了!还他妈当着女生的面儿!我他妈弄死你!”除此之外,她还说了非常非常多的脏话,此处不宜复述。

有关大学生涯中最可耻的事儿,我走访过一些大学生,答案精彩纷呈,没法排出名次来。但是说起当着女生的面被男生揪出教室,大家纷纷低下了骄傲的头颅,承认自己没干过比这个更丢人的事儿。所以说,阳天姿对陶达就这么被朱德彪拖出去非常不满。至少你也应该挣扎一下啊!她这样质问之后,陶达委屈地表示,朱德彪太壮了,自己反正也打不过他,所以没挣扎。阳天姿目瞪口呆,约13秒之后她才说:“我的妈呀,你居然认真考虑过打架的问题吗?你打不过任何人,你知道吗?你首先应该做到不挨打啊!”陶达顿足道:“对啊!我现在不就没挨打吗!”说完这句话,他马上就挨了打。

考完试,学生们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在最后的两天里,陶达忽然觉得身边的同学看他的眼神都鬼鬼祟祟的,似乎有什么阴谋。在教学楼里碰见崔萌萌时最是奇怪,崔萌萌迎头撞见陶达,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了看他,然后一跺脚,说了一句:“加油!”然后就抱着书跑了。

陶达正准备出门找阳天姿,分析分析案情,没想到出门就遇见了朱德彪。这厮穿一件黑皮夹克,叼着根烟站在教学楼门口,跟三五个朋友在聊天。看见陶达,朱德彪就主动上前,“啪”地立定,接着“唰”地敬了个礼。“你牛×!”他说,“你这么牛×干吗还等开学啊,就今儿吧?就这儿吧?”

陶达被问了个莫名其妙,皱着眉头摇了摇脑袋,一溜烟跑了。朱德彪在背后喊道:“你牛×你!我他妈等着你,开学谁不去谁是那个!”

傍晚,陶达遇见阳天姿,跟她说了这件事。阳天姿若无其事地仰起头看着快黑了的天边,轻描淡写地说:“我替你给朱德彪留了个条儿。”

陶达大惊:“啊?你说啥了?”

阳天姿说:“我说,开学那天中午在学校门口见,弄死你。”

陶达想问,弄死谁?转念一想,问也是白问,字面意思肯定是弄死朱德彪,实际意义肯定是弄死我。他气急败坏地喊道:“你要弄死我干吗不直接弄啊!”阳天姿说:“那多没劲啊?我要用暑假的时间给你上上课,开学你去弄死他,你弄不死我再去弄。”

暑假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阳天姿制定了一份课程表递给陶达,让他按时上课,否则就直接跳到最后一节课:实地演练。陶达无语凝噎,只好硬着头皮先上了课,心想开学时候的事只有等开学再说了。

第一堂课是挨打。

阳天姿带陶达来到小区花园的角落,指墙上喜鹊令观之,然后趁其转头二话不说开始痛打。一边打一边说:“护头!护裆!膝盖收起来!”如此练习了一个晚上,心满意足地走了。

第二堂课是理论课。此时二人已满18岁,阳天姿带着陶达来到家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这家咖啡馆陶达也来过,但没在晚上来过,没想到天黑了就会变成酒吧。阳天姿指着酒吧里分布在吧台和卡座的各色人等,一一向陶达讲解这样的人应当如何如何出手,那样的人应当怎样怎样应付。陶达指着角落里一个孤单的巨大背影问:“这个呢?”阳天姿眯着眼睛看了看说:“那是我爸,遇见他快跑。”

第三堂课是对练课。阳天姿站在原地不动让陶达打。陶达比画了半天,没有下手。阳天姿急道:“你打不打,你不打我打你了!”陶达说:“怎么打啊,你身上都是雷区!”阳天姿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怒道:“别装×了,你小时候哪儿没摸过啊,快来!”路过的大妈听了,手里的冬瓜掉了都顾不上捡,飞也似的跑了。

对练课不是很成功,因为陶达从来没打过架,不敢下手招呼。阳天姿强调:“当一场搏斗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时,最重要的就是先下手,尤其是你这种‘弱鸡’;如果让你先下手你都不会打,你就死定了,打架最重要的就是气势,有没有?”陶达说:“有。”阳天姿猛地提高了十倍音量,大喝道:“大点声!”旁边的房地产中介条件反射地肃然起敬道:“勇!攀!高峰!”

经过训练,陶达终于学会了基本的出拳,但是他打起架来就像一个情绪失控的小姑娘。阳天姿十分不满,嗔道:“跟我学出来的怎么能打娘儿们拳?重来!”于是对练课又连续上了很多节。有一回陶达问:“遇见胖子应该怎么办?我觉得胖子浑身都很禁打,无处下手。”阳天姿答说:“一般来说应该用阴招,踢裆踹腿,戳眼锁喉。但是估计你下不去手,你是一个‘弱鸡’,所以你应该——”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双掌一推,把陶达摔出两米,怒道:“你说谁胖子!”

夏天的傍晚,两人打累了,就坐在满是蚊子和蛾子的凉亭里喝北冰洋,聊天。陶达问:“你为什么这么热衷于看我出丑?”阳天姿说:“谁想看你出丑了,看你出丑都看烦了。”陶达说:“那你留那张字条是什么意思?你明知我不可能打得过朱德彪的。”阳天姿说:“打架的事,你还有很多不懂,将来你就懂了。”末了她又补充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在崔萌萌面前表现得像只‘弱鸡’。”陶达叹了口气,站起来拍拍屁股说:“明天什么课?”阳天姿说:“明天接着去酒吧上理论课,我大姨妈来了,不能上实践课。”陶达愣了愣说:“有时候我都忘了你是个女生。”

陶达走了之后,阳天姿抽了根烟,默默地骂道:“你个傻×。”

有关打架这件事特训一个月能有多大的成果,我曾经问过一些专业人士。散打界人士表示,没什么大用,练十年遇见能打的还是完。散打看起来是个无比实用的流派。练咏春的朋友告诉我,练一个月咏春,普通的小流氓打不过你,但他们可以用十几年的丰富实战经验弥补,你不知道怎么应付板砖和酒瓶子。此言近乎真理。我又问一位流氓界的老前辈,老前辈说:“要是我教的话,一个月能打死人,三个月能学会别打死人,一年能上一线打群架。”我说不算群架,就一对一,老前辈说:“那你打不过经验丰富的基层干部,这事还得靠经验。但是如果你学一些阴招,有时候能出奇制胜,很多经验丰富的老同志都被小痞子打过。”

我想阳天姿教给陶达的一定是这种阴招。

9月1日,天高云淡,学校门口聚集了不少人,社会各界同人纷纷到场祝贺。大学就这点好,出多大的事,没人告老师,也没人拦着。保安好像也听说了,在门口抱爪儿看热闹。

陶达来晚了一点,因为他心里很忐忑,总是忍不住弯下腰系鞋带。这是他从小就有的毛病——一有什么烦心事就把鞋带解开又系上,系上又解开,好像这能拖延多少时间似的。这大概跟懒驴上磨屎尿多是一个道理。结果等到12点半,朱德彪倒没来。

陶达松了口气,但在某个意识角落的阴影里,他又似乎感觉到一点点失望。他隐约觉得,自己有点期待跟朱德彪动手打一架;输也好,赢也好,她肯定会在某个地方看着。如果输了,她会不会心疼?如果赢了,她会不会高兴?继而他又开始审问自己:这个她说的是崔萌萌吗?怎么一想到崔萌萌看到自己打架的反应,心里有一种打了Boss什么都没掉的感觉?此时他又觉得自己是个傻逼,朱德彪那么壮,那么凶,自己怎么可能打得过?

然后他开始回忆阳天姿的嘱咐:“打架最重要的是气势!你见了他,二话不说就骂他,然后说‘××,×××,××××’一类的话,一边说一边大步上前;打不打得赢再说,这三步先得迈出去。动起手来,不要往后退,不要跟他缠斗,就当他是沙袋,连续往他身上招呼,就像我平时打架那样,你见过不少次我打架吧?”当时阳天姿说到这里,陶达并没有细想,只是大概数了数阳天姿为自己打过的架。现在他站在校门口一端,一边活动着肩膀的肌肉,一边一幕一幕地往脑袋里拉进阳天姿打架的样子。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打小男孩、打小流氓、打小痞子、打小团伙、打胖子、打中年壮汉、打居委会大妈、打德国黑背——阳天姿打过的架不可胜数。现在想起来,她打的每一架不都是为自己打的吗?每次不都是因为自己像个小姑娘一样哭鼻子,惹恼了阳天姿就出去打一架吗?跟狗打架那次,她被狗咬了手背,但是她骑在狗身上,两臂紧紧扭住狗的脑袋,双手攥着狗嘴的两边,直到狗主人赶来,说不上是救了谁的命。那条狗并没有咬陶达,只是追了他几百米而已。阳天姿现在手上还有那条狗咬的伤疤。陶达想到这里,抬起手来看了看手背,想象了一下被黑背在上面咬一口是什么感觉,这时候朱德彪来了。

朱德彪走到校门口站定,一言不发,眼神有点闪烁。陶达想着阳天姿说的话,咬了咬牙,大步向朱德彪走去。

“我×——”他学着阳天姿的样子准备开口骂街。

没想到朱德彪突然竖起手掌,叫道:“等会儿!别打!”

“什么意思?”

“行了,”朱德彪喘了口气,“你今天能来,我就知道你是个爷们儿了。都打完了,没必要再打一遍了吧!”

说完,他吸了口气,转过身去,迈着奇怪的小步走开了。走了两步,他一手扶着路灯杆,另一只手在小肚子下面揉了揉,夹着大腿慢悠悠地走远了。

陶达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过了一大难关,浑身都要虚脱了。但他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觉得以前那种害怕得快要尿出来的感觉一直没上来,反而有一种兴奋得想要挥拳打两下什么东西的感觉在皮肤下面怦怦直跳。

他又想起阳天姿的话:

“你长这么大,错过了多少男孩子应该体验的事啊!”

说这话的时候,阳天姿眼睛里闪着光,似乎恨极了自己是个女孩。现在陶达有一点懂了,但还没有全懂。他往四周人群里看了看,既没有崔萌萌,也没有阳天姿。他又穿过人群往远处看,看见崔萌萌在草坪上的旗杆后面露出半张小猫一样的脸,而阳天姿则在宿舍楼门口的车棚里抽烟。

陶达抬起手,张开五指,握紧,又张开。最后他握紧拳头,呼地向前挥出一拳。这一拳间,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比方说,他应该往草坪上去,还是应该往车棚走去。还有,虽然没有真的打架,但打架这件事带来的危机感、紧张、刺激和兴奋,他都感受到了。他知道自己是一个男人了。这些感觉能令他兴奋,这可以用性别来解释,但这不能用来解释阳天姿为什么打架。陶达心想,阳天姿在打架时,也同样面临着这些危机和风险,她甚至愿意去面对一条成年黑背。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到今天才想明白,这说明至少有一点阳天姿没有说错:他确实是一个傻×。

现在他知道哪边才是他应该走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