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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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的早上,小齐正在监控室里值夜班,突然被一个电话吵醒。“你来一趟,”酒店经理在电话那头说,“咱俩谈谈。”一般来说,经理要跟员工谈谈,绝没有好事。小齐的这种预感很快就应验了:他被辞退了。
起先,小齐以为自己干的那些事情被经理发现了。那还得了?那就不是辞退那么简单了,那是犯罪。但是经理显然并不知情,表面上,他只是对小齐总在值夜班时睡觉很不满。“你睡觉的时候,酒店万一出了人命,你都不知道!”经理说。此外,他还提出一个很难反驳的理由:小齐除了管监控录像,还管停车场抬杆。早上六七点钟,客人开车出去,小齐睡着了不给抬杆,客人就会按喇叭,一酒店的客人都被吵醒了,一个早上能有十几个投诉和差评。
小齐离开经理办公室时简直是乐着出来的。相比那些事情被发现,辞退简直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了。临走时他问经理,自己要走了,工作跟谁交接?总得有人管监控吧。经理使用了一系列外交辞令之后,小齐终于明白了真相:他采购了一套软件,来干小齐的活儿。一劳永逸,不用发工资。这套软件周一就投入工作了。小齐又问:“那这三天要是出了人命怎么办?”经理气急败坏地说:“不用你管!你给我出去。”
小齐收拾完东西,坐在监控室里想事情。他主要想的是自己的那些令人发指的黑暗行径会不会因为这次系统更新而被发现。技术上讲,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任何酒店的监控升级,都不会涉及客房内。而他的那些宝贝都在客房内。
小齐的第一件法宝是酒店的无线路由节点,也就是AP。酒店的交换机不能直接管理每个客房的网络,因此每两间房都会有一个AP,通过这个AP,小齐能够得到客人连入酒店Wi-Fi后访问的网址,浏览和发送的图片,甚至——如果他想的话,但他并不想——记录用户操作,比如,网银的账号和密码。
小齐对账号密码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些图片,这是用钱买不来的东西。小齐发现,不管入住时如何衣冠楚楚的客人,到了晚上,大多会访问一些不正经的网站,发一些不得了的图片。有些图片是客人收到的,还是套图,相当不得了。有时候还会有更加不得了的小视频,对于单身多年的小齐来说,简直是成吨的伤害。但是很快,小齐就发现了比图片和小视频更刺激的内容:直播。
有关直播的事情是这样的。当年酒店出了一起斗殴事件,一名男子在走廊里被一群人追着打,后来被他们擒获,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等再出来时,这帮打手一个个俯首帖耳,点头哈腰,而被追打的男子则像一只打赢了架的鹅,趾高气扬,把那些人轰走了。走廊里的整个过程,小齐后来都在监控里看到了,至于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到最后也不得而知,这简直让小齐崩溃。他太想补齐这段剧情了,然而由于房间内没有监控,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这种机会。
抱着这种想法,小齐在客房里私自安装了一组摄像头。一般来说,安保部门没什么机会进入客房,因为里面的任何事情都不用他们管。但是小齐有作案条件,他能制作房卡——尽管权限仅限于未入住的房间,只要巧妙地配合走廊和电梯摄像头的“故障”,就能赢得足够的作案时间了。
小齐一共安装了六个摄像头。两年来,这组摄像头就像只有六个频道的电视,承担了小齐夜间消遣的重任。某种意义上,这比电视好看,电视剧没几个能做到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大部分都低于生活。像这种发生在酒店客房里的故事,导演编剧都没看过,怎么可能高于生活?小齐看了两年,觉得自己一旦下海当编剧,绝对干翻中国电视剧圈半壁江山。比方说,他看到过一次捉奸在床:一个女的叫开房门,突然忽地一推,闯了进去,指着里面的一个大爷破口大骂,又把小三抓起来打了一顿,看起来似乎是一对忘年恋。正骂得起劲,又闯进来一个男的,揪住那女的说今天看看你找什么样的男人,哪儿比我强,你起开!说罢一搡,女的摔了个跟头,露出后面的老大爷来,只见那男的愣在当场,惊道:“爸?”这种剧情,中国编剧不是编不出来,是不敢编,觉得观众不信,其实每天都在上演,非常真实。
还有一些客人,经常出差办事,来了就住这个酒店,要固定的房间。固定房间这件事本来没有那么简单,但其中有几个人十分有趣,所以小齐在这方面帮了些忙。比方说,有一个姓庞的客人,喜欢在房间里唱卡拉OK。他会放一浴缸水,在浴缸尽头的墙壁上巧妙地粘上三个粘钩——下面两个朝上,上面一个朝下,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再往里插入一台平板电脑,连接一台蓝牙音箱,然后脱个精光,溜进浴缸,用这套简单的卡拉OK系统和浴室特有的混响环境唱上六七首歌。这位庞先生唱得实在太好了,看多了其他房间的重口味演出之后,小齐喜欢来庞先生的演唱会洗洗耳朵,但他会选择把视频源关掉,只留音频。他并不喜欢看男人洗澡。
庞先生与小齐之间仿佛有某种默契,每次选择的歌都很契合小齐当天的心境,其曲库之大,匪夷所思。被辞退的这天晚上,小齐带着一种正在向经理复仇的错觉,打开摄像头。他先浏览了一下缩略图,结果一眼看到庞先生正好又来出差办事,看样子刚刚入住,正往浴缸里放水,在墙壁上贴粘钩,调试平板电脑和蓝牙音箱。看到庞先生开始脱衣服,小齐就切换到其他房间。庞先生的准备工作长达十分钟之久。
1号房没人入住,所以摄像头取不到电,是黑的。
2、3号房是大床房,床上都有一对男女在滚,小齐今晚没什么心情看滚床单。
4号房是个圆床套间,挂着蕾丝帐幕的圆床之上,一个身形硕大的外国胖子正在对着电脑起劲地手淫。为什么人们进入酒店,总想做一些跟生殖器有关的事情?这还不如看滚床单,小齐又切回了2号房,没想到2号房的客人居然在这一分钟的时间里结束了战斗。还好3号房的战斗还在继续。一开始,小齐准备看个两三分钟,就切过去听庞先生唱歌。岂料该客人非常骁勇善战,十几分钟过去了,还没有任何要结束的迹象。最后,小齐跟他赌起气来,非要看个结果不可,就这样又浪费了二十分钟的时间,房间里的女人一直在喊:“天哪,天哪!”小齐笑得可乐都喷了,他从没听见过有人在这种时刻喊“天哪”。两人终于偃旗息鼓之后,小齐按下切换键。
5号房熄灯了。
6号房就是庞先生。
浴室里,庞先生光着身子,上半身离开水面,双腿插在水里,整个人斜斜地悬浮在浴缸之上。
这个超自然现象太过震撼,以至于小齐花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浴室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此刻,这个人穿着保洁的服装,正在用一根笔在墙上的平板电脑上点点划划,看不清屏幕上有什么。摄像头的视角可以旋转90度,但小齐没敢动,他怕发出声音,被这个人发现。因为此时,小齐已经破解了庞先生的超自然现象之谜。
浴缸上方有一根晾衣绳,从一侧墙壁抽出,插入挂着平板电脑的那一侧墙壁后旋紧,可用于晾晒简单的衣物。眼下,庞先生的脖子上绕着这根晾衣绳,头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向后仰着,舌头伸出老长,大腿根以上露出水面,肌肉僵硬,阴茎勃起。而那个穿保洁制服的人,似乎对挂在晾衣绳上的庞先生并不感兴趣。这个人在平板电脑上弄出了声音,虽然看不见画面,但从声音判断,肯定是淫秽物品无疑。
庞先生的大腿颤抖了几下。他还活着!小齐脑后一阵发麻,他抓起手机,按下110三个数字,但没有拨出。他想到一个严峻的问题:我正在目击杀人现场。但是,我应该如何向警方解释我是怎么看到的?小齐的脑袋不快,脑袋快的人一般没工夫干偷窥之类的事情。他想了一会儿,觉得可以说是在酒店的监控中看到有人半夜进入客房,很久没有出来。但转念一想,这也不靠谱,自己已经被辞退了,怎么可能看得到监控?何况半夜进入客房的人往往都在天亮前才走,此乃常识。事后小齐回想起来,此时如果说是一个保洁进入了客房很久都没有出来,也许就解决了大部分问题——除了被辞退的保安如何看到监控画面的问题。
要不出去上街找个公用电话,匿名报警?对,这个办法可行!小齐穿好衣服,但在穿鞋的时候又迟疑了。匿名报警?太天真了,自己是搞监控出身的,怎样通过满大街的摄像头找到一个人,小齐比大部分人都清楚一些。
小齐抱着脑袋,回到电脑前。屏幕上,穿保洁制服的人旋松了晾衣绳的固定扣,庞先生扑通一声掉进浴缸,水花四溅。接着,那人把浴缸的龙头打开一点点,又拔掉了防水塞,然后从摄像头里消失了。
走了吗?小齐盯着屏幕想。他没有听见房门开闭的声音,但这并不说明什么。他又把注意力放在庞先生身上。他的脸整个变成了紫色,脖子以下泡在水中,一条胳膊耷拉在外面,手指有节律地颤抖着。“这人还没死!”小齐又站了起来。“我能救他,只有我能救他。”小齐念叨起来。与人命相比,自己在房间里装了个摄像头,这算个事吗?
也许算吧?小齐想。
他装了不止一个摄像头。他装了六个。他看了好几年客人的隐私,有些还截了图,发到了网上,只是没有事发罢了。一旦报警,势必要配合调查,接着就是秋后算账,斩立决。小齐想着想着,渐渐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脖子上绕着晾衣绳,被泡在浴缸里的人。他转头看看屏幕,庞先生的手指已经不再抽动了。
庞先生大概是死了。
小齐错过了救活一条人命的最好时机。但是现在报警还来得及吧?早点发现尸体,早点抓住凶手,早点判刑,早死早托生……想着想着,已经把凶手的事想成了自己的事。小齐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庞先生死了。在客房里被人用晾衣绳勒死,泡在浴缸里了,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通过天花板上的摄像头全程偷窥着。也不算全程吧?这人是怎么进来的,跟庞先生什么关系,庞先生为什么会开门,是怎样被剥光了活活勒死的?前面的犯罪过程,小齐没有看见。但不管怎么说,庞先生死在他眼皮底下了,他是全世界唯一一个目击者,并且这场目击完全不为人知。
小齐晃悠悠地站起来,把屏幕关了。他脱了衣服,躺在床上,脑袋里乱得像一场刚刚打响的战役。庞先生的尸体会被发现吗?也许保洁能发现,即便发现不了,到退房的时候也早晚会被发现的。那时候尸体得被泡成什么样子了?小齐脑袋里浮现了一些恐怖的画面。接着他意识到,从刚才起,房间里就一直回荡着那台平板电脑上的声音。一个女的在浪叫不休。即使隔壁房间听见了这个声音,也不会觉得奇怪吧?小齐懒得再开屏幕、关声音,起身顺手往电脑上插了副耳机。声音没了。
睁眼醒来,天已经大亮。小齐一看表,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在这样一个夜晚睡了十个小时,现在已经快中午了。他起床洗了个澡,吃了两块饼干,但很快就趴在马桶上吐了起来。吐完之后,他走到电脑前,想要去掀起屏幕。但他很快想到,想到昨晚没有退出后台,屏幕正对着浴缸里庞先生的尸体,那具尸体,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因为自己见死不救而死的。
小齐没有动电脑,穿好衣服出了门。他觉得自己漫无目的地转了很久,但走着走着一抬头,他吓了一跳:自己并没有漫无目的地转,他已经走到酒店外的停车场边上了。这还了得!小齐赶忙缩进路边的电话亭里,拿起电话贴在耳边,嘴里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无量天尊,万物非主……”这要是被经理或者酒店里的熟人看见,非出人命不可,他想。继而他又觉得很可笑,人命早他妈出完了,他们现在可能还不知道吧!如果自己不去告诉他们,恐怕尸体臭了也没人能发现。这帮人也真蠢,就一个晚上没人在监控室值班,酒店就出了人命。叫你们辞退我!不对,有这么巧的事吗,我一走就出事?酒店从电梯到走廊都有监控,不敢说毫无死角,但想全都躲过去,安然走到楼层正中的一个房间,进去作案之后再全身而退,不被人发现也不留下痕迹,这也太难了吧?正这么想着,电话铃响了,吓得他赶紧把话筒扔下了。
然后他才意识到不是公用电话在响,是自己的手机。小齐一看号码,老钱。老钱是酒店的电工,没家没口,就住在酒店里,跟小齐关系不错。
“小齐啊,”老钱说,“我给你说个事儿,你可别害怕啊。”
“什么事儿?”小齐尽量面无表情地问。然后他意识到老钱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你昨天一走,酒店出大事啦!”老钱兴奋地说,“死人啦!”
“啊?谁死了?”
“314的客人,一个男的,经常来,西装革履的那个。”
“哦。想不起来。咋死的?”
“咳,可邪乎啦!在浴缸里,自杀了。”
“自杀?”小齐叫了起来。
“都这么说,警察已经来了,经理陪着呢。说是脖子上套着浴缸上的晾衣绳,光着屁股躺浴缸里,死了。我听经理说,叫什么‘窒息式自慰’,你知道什么叫自慰吗?就是……”
小齐有点蒙,很想坐下,但电话亭太窄了。他只好使劲靠着墙,不让自己瘫倒。
“小齐,我跟你说,你可有点危险哪!”老钱神头鬼脑地说。
“什么,已经怀疑到我了?”说完这句话,小齐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你想呀,你早上被辞退,晚上就出事了,你可是管监控的啊!”
“可是,”小齐福至心灵地想到一个逻辑问题,“不是自杀吗,关监控什么事?”
“咳,那是经理说的,警察可没那么说,现在他们还没走呢,估计一会儿就得找你,咱们关系好,我跟你透个风,你准备准备啊!”
老钱说完就挂了。小齐举着电话,保持着通话的姿势好几分钟,也没想明白最后这句话什么意思。我准备准备,准备什么啊我?老钱发现什么了?他可是电工!正想着,电话亭外传来女孩子的笑声。小齐一看,两个女孩捂着嘴跑了。小齐一想,也难怪人家乐我,谁在公用电话亭里打手机打这么半天啊。他推开门,走出电话亭,下过雨的空气让他的精神稍微好了一点。他发现停车场尽头聚集着一大群人,不少人举着麦克风和照相机。这场面他在电影里看到过。记者。
小齐溜达到人群边上,拿耳朵一摸,立刻听到“窒息式自慰”几个字。妈的,到底什么意思?比起这个词本身的奇诡之处,小齐更诧异的是它传播的速度之快。怎么连记者都知道了?他靠在一辆车上,拿出手机搜索“窒息式自慰”。
第一条是个百科条目,里面详细讲解了窒息式自慰的原理,大意是说,人在窒息时通过手淫的方式获得的高潮,比平时要强烈一些等。这不作死吗?小齐无法理解。他接着往下看,下面有篇文章,说一个英国的著名主持人就是玩这个不小心把自己玩死了,也是在酒店里。再往下看,居然还有个70多岁的老先生在酒店里自慰身亡,脖子上缠着皮带,屋里还有成人玩具。看着看着,小齐竟然产生了一种放心的感觉,觉得庞先生乃是自慰不得法导致窒息身亡,而不是被人杀死。这种感觉持续了一秒钟之后,小齐立马想起来:怎么可能,庞先生就是被人勒死的,我亲眼所见!想到此处,感觉后脑像被人捶了一拳一样。技术上讲,小齐确实没有亲眼看见那个穿保洁制服的人勒死庞先生,但那人在房间里时,庞先生脖子上勒着线,身体还在动,等到那个人把绳子放长,让庞先生泡进浴缸里时,庞先生已经不动了。
这算不算目击杀人过程?小齐把左手比作庞先生,以拿着手机的右手比作凶手,双手在空中比比画画,口中念念有词,正要推理出一套让自己安心的逻辑时,突然肩膀被人推了一下。
“嘿!”推他的人说,“起开,谁让你靠我车了?”
小齐醒过神来,慌忙点头道歉。接着他发现自己刚才靠的是一辆警车。推他的人是一个魁梧雄壮的警察,身后还有个瘦小枯干的警察。个儿大的警察打量了他一下,立刻闻出了某种味道。
“你是干吗的?”警察问,“身份证拿我看看。”
“哦!”小齐掏了半天,递过身份证。
“齐天……”警察眯着眼念道。
“晟,齐天晟。”小齐补充道。
“嚯,你名字够牛逼的啊!”警察叹道。这时副驾驶座门开了,本来已经上车的那个瘦小的警察又冒了出来:“齐天晟?老马,那不就是那经理刚才说的那小子吗?”
小齐被马警官和他的搭档小侯带回了局里。小齐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但是在心里他已经想象过无数次这个画面了。所幸今天的身份并不是嫌疑人,小齐想。他又想,在警察眼里我还指不定是不是嫌疑人呢!马警官把他安排到一间空屋子里,墙上并没有写“坦白从宽”,只挂了几面锦旗,看起来不像是审讯室。一会儿,马、侯两位警官都来了,说要跟他了解些情况。
虽然整个了解情况的过程一直是马警官问,小齐答,小侯不时做一些补充,但小齐反而得到了很多情报。比方说,事发当时,酒店大堂的监控录像正常工作,但并没有拍到嫌疑人。嫌疑人可能是步行进入了地库,而地库的摄像头只识别车牌。从地库经步行梯来到案发楼层后,楼层的监控完全没有工作,嫌疑人顺利来到房间。至于嫌疑人是怎么打开房门,进入房间作案后又安然原路返回的,警方希望小齐能提供些线索。
小齐脱口而出:
“酒店买了一套新系统,正在更新。”
隔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
“所以他们把我辞退了,如果我在的话……”
马警官摇了摇手,示意他不想听这个。他问小齐,有没有办法人为切断特定楼层的监控?小齐解释说,大堂的监控是地方上要求装的,直接联网,不归他们管;但楼层里的监控,都是一路的,他离职的那一天,酒店已经开始更新监控系统,可能当天没有完成施工的楼层,恰好就是出事的楼层。小侯摇摇头,他不相信这种巧合。“有没有人为的办法?”他问。小齐说:“办法有两个,一个是进我的监控室,通过后台关闭录像。另一个办法,就是剪电线。”小侯问:“电线在哪儿?”小齐说:“在地库里。”老马问:“监控室和地库里这个电箱,有没有监控能看到?”小齐摇摇头。他正想补充两句,外面突然乱了起来,隐约有女人的哭声传来。
老马笑了笑:“这地方常有的事,没啥,你坐会儿,我去看看。”
老马走了一会儿,回来叫上小侯也出去了。小齐呆坐了半晌,见没人理他,战战兢兢地推门出去一看,大厅里乱作一团,几位女警官正在安抚一个情绪失控、号啕大哭的老太太,老马和小侯则在对付一个黑西服男子。
小齐围观了挺长时间,也没人理他。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了,只好继续看下去,一直看到老太太不哭了,黑西服也不冷笑了,小侯才发现小齐出来了。“你咋上这儿来了?”他问,“没啥事你可以回去了,保持手机开机,别到处说去。”小齐答应一声,出去了。他在大门口溜达了一会儿,天近正午,感觉有点饿了,便拐弯进了一家汤包店,要了一屉包子,一碗馄饨。
等馄饨的时间里,小齐闭上眼睛,回想着他亲眼看到的杀人现场画面。到现在,留在脑袋里印象最深的画面,是庞先生整个人斜斜悬在水面上的那个瞬间。那个画面太超现实了,像假的,像特技,像做梦,像恶作剧。但那是真的,百分之百,现在自己已经被警察叫去配合调查了。小齐想起刚才在警察局大哭大闹的老太太。她八成是庞先生的家人吧?没准是他妈。真可怜啊!儿子出个差,突然就死了,全身赤裸,泡在浴缸里,还被传得满城风雨——窒息式自慰。
小齐有点后悔,刚才在警察局没说实话。他有好几次机会说实话,但是拖得越久,说实话的后果就越严重,越不敢说。到底说不说?万一警察真以窒息式自慰给定性了,庞先生就成了自杀了,永远没人知道真相。说吧,自己这辈子算完了,也不用想找什么工作了,下半辈子都有人管吃管住。小齐正想着,馄饨上来了。他用筷子扒拉着馄饨,数着个儿。他想,他妈的,要是单数,我就去自首!不对,这不叫自首,叫主动配合调查。不过据说自首判得轻。但是我这案子跟庞先生这案子不是一码事啊?他一边想,一边数:八,九,十,十一,操。再数一遍。二,四,六,八,十,十一,操。再数一遍。
正数着,老太太和黑西服来了。两人坐下之后,黑西服频频扭头看小齐,最后干脆起身,坐在小齐对面。
“你好,”他脸上带着一种冷笑,“我姓金,你可以叫我金律师。”
“你是谁啊?”小齐愕然道。问完以后他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人家刚说完自己是谁。
“你先别问我,我先问问你。我刚才在里面看见你了。”金律师一说话,总是先冷笑一下,“你是不是也为酒店这案子来的?”
一拳击中要害,直截了当。小齐愣了,没想好怎么说。金律师又说:“这是命案,办这个案子的警察一般不会同时办别的,我看见那个姓侯的警察跟你说话了。你别误会,我是受害者的律师。”小齐“哦”了一声,金律师又补充道:“我同时也是受害者的同事,我们是一个所的,他叫庞玉,也是个律师。”他回头看了看老太太,老太太面前摆着一碗馄饨,冒着白气,老太太无动于衷,筷子都没动一下,宛如一尊佛像。“那是庞玉的母亲,”金律师说,“我们刚从上海飞来,老人家非常伤心,有些谣言你应该也听说了。”
包子上来了,小齐拿起筷子,戳着包子,包子里的汤流了出来。
“酒店传出谣言说,庞玉死于窒息式自慰,被发现时,脖子上缠着晾衣绳,全身赤裸,泡在浴缸里。”金律师说,“我们是不相信这个说法的,警方现在也没给定性。你呢,因为什么事扯进来的?”
小齐的脑子拼命地工作着,想编出一个身份来。他抬眼看了一下金律师,金律师正在冷笑,两眼射出两道寒光,所到之处,仿佛能把包子里的汤都冻上。小齐心想,砍的不如旋的圆,对面这人看起来很可怕,还是别瞎编的好,以后要编的事儿还多着呢,还是把有限的智商留着应付警察吧。越想越觉得自己像嫌疑人,他妈的。小齐抬起头来说:
“我是酒店的保安,事发时我已经辞职了。”
金律师抬起两个手指,向下压了压,示意他小点声,别让老太太听了激动。
“警方勘查时,发现楼层的监控录像没有在工作。”金律师低声说。
“我跟警察说过了,他们可能在更新安防系统。”
“你有没有别的线索?”金律师说,“任何你知道的事情都可以,有可能拍到或看到一个人进入庞玉房间的线索。”
小齐心里一震,心说,他怎么知道?正常人会这么想事情吗?往不存在的方向试探一下?
“我……我不明白。”小齐说,“客房里面是没有监控的。”
金律师又冷笑起来。
“我没说客房里面。”他说,“不过你这个提法很有趣,客房里面虽然没有监控,但有没有别的什么?你是专业的,你想想。”
“没有!”小齐斩钉截铁地答道,“那是犯法的。”
“犯法?犯什么法?”金律师歪起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小齐。
“……我也不知道,刑法吧?我又没,没那个。你知道吧。”小齐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这时候,老太太给他解了围,她扭着身子,叫金律师:“小金?这是谁呀?”金律师说:“哦,阿姨,这是个当地的朋友。”他站起来,给小齐介绍,“这是宋阿姨,我的当事人,这是——”他把气口留给小齐。
“阿姨,我姓齐,我是……”
“他是检察院的保安,我们来办案子,经常遇见。”金律师笑着说。他这人面相阴狠,怎么笑都像是冷笑。小齐心想,这时候,他是宋阿姨身边最可靠的人了,他怎么冷笑,恐怕在宋阿姨眼里也是暖的。宋阿姨听说只是个保安,没什么兴致,礼貌地笑笑,就坐下了。小齐发现宋阿姨满头华发,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在公堂之上大哭大闹的类型。
金律师拿出一张名片,塞在馄饨碗底下,用手指敲了敲低声说:“你刚才提到的情况,如果是酒店的客房安装窃听器、录音录像装置、摄像头等,视具体使用方式,可能涉嫌多项违法,构成刑事犯罪。我和庞玉一样,都是刑事律师,对这个话题有兴趣的话,可以联系我。想到别的有用的也请告诉我,谢谢兄弟了。”说完冷笑了一下,回到自己桌上去了。
小齐一直坐到金律师和宋阿姨都走了,才离开包子铺。走起路来,感觉像每一步都踩了狗屎,怎么走都不得劲。快走到家时,小齐终于想明白别扭在哪儿了:单数的馄饨!不是说好了单数就去自首吗?怎么给忘了?又一细想,恐怕这不能算是忘了。金律师意味深长的几句话,把他刚从深渊里拼命钓上来的勇气和良心又给吓回去了,脱钩了,跑了。涉嫌多项违法,构成刑事犯罪。妈的,这人怎么一副什么都看穿了的样子,我说错什么了?小齐这么想着,回到家往床上一扑,闷头睡了一觉。
起床时天已经黑了,屋里没开灯,漆黑一片,只有扣着屏幕的电脑侧面有个蓝灯在闪,表示它正在休眠。小齐想起此时6号房内已经没有庞先生了,想必摄像头内的场景不会如何恐怖,他决定打开电脑看看。屏幕亮起,监控画面漆黑一片。小齐意识到这间房已经断电了,摄像头从房间内插卡电路取电,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了。小齐盯着那个黑框,感觉自己被吸了进去,置身6号房内。卧室空无一人,而庞先生就在他身旁的大玻璃窗内,脖子上拴着晾衣绳,泡在水里,水龙头开着,放水塞也开着,两者构成了一道小学数学课本上的经典蓄水问题。放水速度没有蓄水速度快,水汩汩流出,又源源不断地流入地漏里。凶手为什么要放着水?小齐想了想,不得而知。他离开浴室,来到房门前,来开房门。门上着链,没拉开,借着走廊的灯光,他把门链摘了下来。挂着门链,凶手是怎么进来的?小齐又想了想,还是不得而知。走廊里一片大亮,不远处的天花板上挂着圆形的监控摄像头,像一只机敏的大眼睛,忽闪忽闪,转来转去,你永远不知道它在看哪里。事实上,事发的时候它哪里都没看,它睡着了,被人关了。小齐感觉自己踩着走廊的菱形花纹地毯,地毯很软,弹性十足,留不下任何脚印。他走到楼梯口,回头看了一眼,走廊空无一人,他推开门。
突然,小齐坐直了身子。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好像看见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揉揉眼睛,再次盯着屏幕上的黑框,却再也进不去了。小齐觉得头痛欲裂,有什么非常要命的事情被他忽略了。他蹬上鞋,抓起衣服。他得回酒店看看。
酒店的地库位于楼体右侧,门口确实有一个摄像头,但这显然是个废物,即使它不是识别号码的专用摄像头,高度也只能拍到人的大腿根。小齐钻过停车杆,摸黑走进地库。
他先来到配电箱旁。配电箱被黄色的警戒线围着,无法靠近,即使靠近,小齐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横着走开几步,从配电箱门的缝隙往里看了看。
线没断,锁也没坏。电箱平时都是锁着的,不把锁破坏就没法破坏电路。小齐听见一声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慌忙回头一看,没人。他骂了一句娘,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骂谁的娘,骂完就慌忙钻进楼梯间的门里。楼梯间有声控灯,但他小心翼翼地迈着台阶,不让声控灯发现自己。小齐这时候在想:如果凶手跟自己一样,不惊动声控灯,楼梯间的摄像头是不是就拍不到自己?但没用,走廊才是最难的一关。爬到事发楼层,小齐已经累成了狗,直伸舌头,想喝水。他想拉通往走廊的门把手,但突然想到,我操,指纹!我刚才是不是已经推过地库的门了?他用袖子包住手指,谨慎地把门拉开一条缝,倏地钻了进去。
走廊一片光明,天花板上的眼睛闪闪发光。小齐看见它们,忽然觉得自己愚蠢透顶。既然没有人家凶手的技术和办法,躲过这些眼睛,刚才在楼梯间里装神弄鬼有什么意义?管他呢,反正已经来了,我现在又没犯法。再说,八成这玩意儿还没修好,新系统大概也没更新完成。警察大概不会允许酒店在没破案之前施工吧!也不知道停业没有,房间里有客人吗?远远望去,案发的6号房并没有什么警戒线。小齐一步步踩着有菱形花纹的厚厚的高级地毯走过去,边走边四处张望,寻找他觉得至关重要的那个东西。
他走到6号房。
他又退了回来,来到5号房。
他抬头看了看,情不自禁地拖着长声“哦——”了一声。
“有发现呀,阿sir?”一个人在他身后说。小齐吓了一跳。字面意义上的一跳。他转过身一看,是姓侯的那个瘦小枯干的警察。
“谁是阿sir啊,”小齐喘着粗气,“您才是阿sir呢!”
结果小齐又被带回了局里。老马面带倦容,脸色很不好,像是要打人。他问小齐为什么到现场去,小齐解释不出来。这件事要解释起来非常复杂:因为违法私自安装了客房内的偷窥摄像头而目击了杀人案,但由于懦弱迟迟没有报警,直至案发后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却怎么也想不通凶手如何绕过自己曾经日夜坚守的摄像头进入房间行凶因而想进去看看,这么说肯定不行。小侯警官笑着说,犯罪心理学上讲,犯罪分子都有回到现场的倾向。小齐赶忙解释说:“我不是犯罪分子啊!”老马说:“没人说你是,别紧张。”
最后小齐随说随想,居然编出了一个解释,让老马把他放走了。也不算是编,一大半是心里话。他说他在包子铺遇见了庞玉的妈妈,还有一个律师。老太太很伤心,律师也很想破案,所以自己受到了触动,想帮帮忙。老马告诉他,律师这个职业,不管破案,他们只负责辩护。具体到刑事案件来说,他们通常是给嫌疑人辩护。听到这里,小齐产生了一个疑惑,但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个疑惑是什么,他突然想起自己在被小侯警官抓住之前的那一刹那所发现的那个东西,那个曾让他在家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却又没摸清楚轮廓的东西。
他决定先厘清这件事。告别了老马和小侯,他又来到那家包子铺,要了一碗馄饨,一屉包子。他用筷子蘸着馄饨汤在桌上写写画画,试图梳理在酒店走廊复盘时的每个步骤和每条线索。想到入神处,他夹起一个汤包,咬了一口,热油喷射而出,烫得他满嘴起大泡。“我操!”小齐跳了起来。掌柜的给端过来一碗凉水,让他漱漱口。“小伙子,外地人哪?头回吃汤包啊!”掌柜的问。小齐呜呜呜地说了两句什么,匆匆结账,跑回家去。
他想起一件事,一件确实至关重要的事。这件事他早就该想到了。
回到家,小齐打开电脑,轻车熟路地摸进酒店楼层AP的后台——密码没换,也没被封锁——小齐顺利地打开访问记录,调出事发当晚6号房的网页访问历史,和AP缓存文件夹里的图片。他一张张地翻过去,心想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重要的线索。
结果并没有。
事发当晚,庞先生刚刚入住没多久,就发生了凶案,他基本上只用手机访问了几个再正常不过的网页,图片大多是页面上的logo和广告。
小齐把自己狠狠摔进转椅靠背里。他想,我这是在干什么?人被杀的现场,我亲眼所见,却没有报警,没有阻止,没有告诉任何人,没有想任何办法。事发之后,警察找到了我,我本来可以和盘托出——马警官说过,破案是警察的事——然而我又没说。出了警察局,我遇见了宋阿姨和金律师。宋阿姨多可怜啊!金律师告诉过我,宋阿姨无法接受什么窒息式自慰的说法呀,更不相信什么自杀,这都哪跟哪啊!庞玉是个正派的律师,从不像其他那些单身住客,一进酒店的房间,总想玩玩生殖器,不是玩自己的,就是玩别人的——
小齐想到这里,好像想到了什么。他拨通老钱的电话。“喂,老钱,”他说,“你能帮我弄到庞玉最近几次住店的日期吗?就是被杀的那个男的。”老钱说:“你有病吧,我他妈是电工。”小齐说:“你别急,我教你。”老钱问他:“你要这个干啥?”小齐福至心灵:“被杀的那个人,他的律师给我钱,跟我要这个,回头短不了你的!”这招很灵,老钱马上就变得十分配合。
小齐这么干,是因为他发现自己从没偷窥过庞玉的网络访问记录。这是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庞玉除了在浴缸里唱歌之外,平时是个穷极无聊的人。他不叫特殊服务,也不看黄片自慰。他这个人有某种近乎仪式感的强迫症。唱歌是他唯一放松的时刻,一旦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他就会恢复到那个全身紧绷绷的状态,穿上睡衣,正襟危坐,用电脑浏览一会儿什么,然后回到床上,闭目养神,过一会儿就躺下睡觉了。他睡觉跟死人一样,睡前不看书,睡时不翻身,睡醒不赖床。前后两样都不难,睡觉不翻身——这个一般人来不了。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人跟一块木头一样,给人一种没有感情,也没有欲望的印象。小齐觉得他除了唱歌的时候,都很无聊,所以从没看过他的访问记录。但他确实每次都在睡前用一会儿电脑。
老钱的电话很快就回过来了,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因为这份东西警察也要了,从前台的打印机缓存里很容易得到。老钱只需要去跟前台妹子聊一会儿天,设法趁机打开打印机,再拖延一会儿时间关掉就行了,剩下的事情,小齐从网络后台就可以搞定。
这份列表统计了庞玉一年来入住的记录,次数相当之多,每条记录都有精确到分钟的时间标记。小齐搓了搓手,开始工作。他打开AP后台,按照上一次庞玉入住的时间,访问6号房的缓存记录。滚动条一闪而过,小齐眼前一亮:第一单就出货了!这一天的缓存文件夹里有大量的图片,还有一些小视频。小齐随便打开一个,吓了一跳,里面是个光屁股女人。打开下一个,还是。哈!庞先生,您可让我逮着啦!哎,不对……小齐高兴了没三秒钟,就发现了异常:一个小视频里,某个男子正在对着摄像头抚弄自己,背景正是酒店的客房。然而这人并不是庞先生。
小齐明白了,这是5号房的客人。5、6号客房共用一个AP,没有办法区分哪部分记录来自哪个房间。
接着小齐看到了一系列奇怪的图片,这是一些男人的裸照,照片中的男子全身抹油,好几块腹肌,眼神狂狷邪魅,十分吓人。
他切换到再上一个日期。
这一天又是一大堆色情图片,看得小齐口干舌燥。没什么收获,他翻开再上一个日期的记录。
在一堆没什么创意的色情图片中间,小齐发现了十几张男性裸照,还有两段小视频,就是小齐看了以后不禁发出“哇……”的赞叹的那种。他妈的,这是特技吧,有这尺寸的男人吗?小齐愤怒地想。他继续往前翻着。
结果,经过统计,庞玉住店的日期里,十次有八次都访问了某个特定的色情网站,下载浏览男性裸照多达数百张,视频几十段。小齐想起偶然间看到过几次庞先生用电脑的情景,庞玉像是对面有个尊贵的客户一样正经八百地坐在桌前,面无表情,滚动着鼠标滚轮,偶尔轻敲键盘,敲完之后,漂亮的左手手指就捏住自己的下巴。这个画面突然就清晰起来了。一个男人,看男人裸照,还是这个表情,或者说面无表情,这说明什么?
小齐也不知道这说明什么。但他觉得这是个巨大的发现,恨不得马上告诉什么人。他打算先告诉老钱。但又一想,老钱是个傻逼,而且刚帮自己办了事,没准马上就要讹人,先别理他为妙。
小齐想到一个人。他拿起外套,翻出金律师的名片。
和金律师见面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他们约在一家名叫Round 4的酒吧里,酒吧宽大安静,灯光晦暗。金律师一脸冷笑,从吧台上推过一杯“自由古巴”。“庞玉生前喜欢喝这种酒,”他说,“我不太喝得惯,你试试。”
小齐喝了一口,没什么酒味儿,基本就是可口可乐。他使劲咽了一大口,低下头,对金律师说道:
“律师,您相信庞先生是自杀的吗?”
“当然不信,不然我来干什么?”金律师点了一杯“曼哈顿”,里面有颗长柄樱桃。“现在流传的说法也不是自杀,而是窒息式自慰导致的意外死亡。当然,这个我也不信。你想起什么了吗?”
“嗯……是的,”小齐抬起头,金律师正把那个樱桃在嘴唇上蹭来蹭去,脸上依然挂着冷笑,“金律师,我也觉得庞先生不是自杀,也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杀了他。”
“哦?”金律师的冷笑消失了,“你知道些什么吗?”
“也没太多,算不上什么证据,我想。”小齐说,“您说,什么样的人会杀庞先生?”
金律师跷起二郎腿,把十根修长的手指叠在膝盖上。他仰起头,叹了口气。“庞玉这个人,”他悠悠地道,“其实是个很无聊的人,没有什么兴趣爱好,也不怎么社交,跟家人关系很好,朋友又不多。除了工作之外,他没有太多机会树敌。”
“您的意思是,工作上?”
“律师嘛,”金律师看了看小齐,“你知道的,尤其是刑事律师。人们总在问,为什么要给坏人辩护啊?这份工作难免让一些人不开心。”
小齐脑袋里亮起了一片网状闪电。跟马警官告别时那件模模糊糊没想清楚的事情,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脑袋真笨,这件事还用人说了才明白吗?庞玉是律师,马警官说,律师不管破案,他们只管辩护,具体到刑事案件上,就是给嫌疑人辩护。当时小齐就觉得这句话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因为他是客观上唯一知道肯定有一个凶手存在的人。所以他也是唯一会顺着这条路思考凶手是谁的人,只是脑袋不好使,没想明白这一层:凶手要杀人,他得有动机;动机嘛,不是钱——没抢财物;不是色——这还用问吗?那么不是情就是仇。金律师提醒了他:庞玉是律师,律师可能产生仇人。
“我啊,也想过这件事。”金律师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出事后我第一时间就开始分析嫌疑人。”
“有结果吗?”
“有可能性。”
“是谁?!”小齐急了。他想知道是谁,干什么的,长什么样,为什么杀人。关键是长什么样,多高,胖不胖,穿多大号鞋——他能跟印象里的那个穿保洁服装的人对上。
金律师饶有兴趣地看了看小齐。
“你大晚上的找我,蹭我酒喝,不是想听八卦吧?”
“我……当然不是。我有东西给你看。”
小齐看看四下无人,拿出手机,凑到金律师跟前,打开那些男性裸照,一一翻给他看,边翻边解释这些照片的来历。
“AP?”金律师惊道。小齐有点得意,这个优雅淡定的金律师终于让他惊着了。
“我虽然被辞退了,但是AP的密码他们没换,所以我能看到。”小齐有点兴奋,语速很快,“金律师,我觉得庞先生是……是那个。”
“哪个?”
“那个。”
“哪个?”
“咳!就是同性恋!”小齐一着急,大声说了出来。话音刚落,酒吧里有几十双眼睛投向了他们。
“你别嚷嚷,”金律师说,“这里都是同性恋。同性恋怎么了?”
“啊?”小齐完全没有想到Round 4是一个专业场所。他缩了缩脖子,接着说,“没,没怎么。金律师,您说这能不能算证据?虽然我不应该看,但没换密码又不是我的问题……”
金律师竖起一根手指,止住了他的话头,又把这根手指贴在自己嘴唇上,想了半天。“你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有我在,你什么事都没有,放心做证。但是这件事你不能声张,一切听我指挥,才能帮庞玉打赢这场仗。懂吗?”
小齐使劲点了点头。
“你觉得这个证据的证明力在哪儿?”金律师顿了一会儿,又补充说,“就是说,为什么庞玉在房间里看男性裸照,或者说他是同性恋,可以证明他不是窒息式自慰导致意外死亡?”
“因为浴室里放的毛片儿是女的啊!同性恋不看这个吧!”
“你怎么知道?”
“傻子都知道啊!”
“我问你怎么知道浴室里的淫秽录像,是女的?”
小齐愣住了。
酒吧里的音乐换成了Elton John,不过反正小齐也听不懂,听得懂也没脑子听,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俩字:完了。
没想到金律师没有就这个话题追问下去。他喝了一大口酒,问小齐:
“AP没换密码这事,你们经理知道吗?”
“他知道个屁,”小齐如逢大赦,“他就认得钱。”
金律师凝视着小齐的双眼。小齐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接着他意识到,事情正在向非常狗血的方向发展。
“您觉得是经理干的?”小齐的调门又高了起来。
“我只是有这个怀疑。”金律师把脸凑近,低声说,“庞玉办过你们经理的案子。”
有关庞玉和经理的事情是这样的。几年前,庞玉第一次来这个城市出差,办的是一件迷奸案,被害人在酒吧里被人下药迷倒,带回酒店后强行发生性关系。第二天一早,被害人报了警,之后跑去找她哥哥,但在路上突然死了。嫌疑人是惯犯,很快抓住了,庞玉给这个人辩护,手段出神入化,但所用证据全部合法,最后竟证明被害人是死于肝炎。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比现在庞玉自己死了要热闹多了,微博热门话题一连几天都有这个案子。
受害人的哥哥就是辞退小齐的那个经理。
“这也太狗血了吧!”小齐吼道,“庞玉自己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金律师平静地说,“我是这次来调查这个案子才知道的。”
“不是,大哥,”小齐乐了,“那他妈也太蠢了吧,早上把我辞了,晚上就干活儿,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干的啊?杀完人,难道警察傻吗,不马上查他抓他?他还想继续开酒店吗?要是不开了,费这劲干吗?直接弄根钢筋,跟踪庞玉,后脑勺上给一下不就完了吗,反正都是要被抓的,对不对?或者开车撞他,撞死了往江里一扔,再逃跑……”
小齐还在手舞足蹈地说着。金律师用手指捏着酒杯转来转去,关节发青,脸上阴云密布。
“小兄弟,”金律师低声说,“你在说的是我的朋友。他已经死了。”
金律师的声音有点颤抖。
小齐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那个意思,能抓住坏人当然是好的……我是说可能性啊,这说不通啊!”
“没什么说不通的,”金律师恢复了平静,“法庭上讲的是证据,没有证据的逻辑推理都是耍流氓。如果没有铁证,不管他的计划多么漏洞百出,这个人杀了庞玉,还可以继续开他的酒店。就算开不成,他也不会被抓。你以为他的脑袋很简单吗?这人只有初中文化,却当上了这么大酒店的经理。他的犯罪思路虽然简单粗暴,但作案现场却井井有条,冷血凶残。他知道我们会想到、查到的,干脆就不花精力去设计和回避。而我们最需要的证据,他都一一消除了。一个初中文化的粗人,能设计出窒息式自慰这样的剧情,其用心可见一斑。而且,你要知道,他是没见过庞玉在客房里的样子的。也就是说,进入客房之后,行凶之前,他用了极短的时间,现场设计出了这个剧情。了不起吧?”
金律师一口气喝干了杯底的酒,站起身来。“对不起,我去下洗手间。”他的声音和身体都有一点抖,背影在吧台的一盏盏射灯间隙消失,出现,消失,出现。
第二天一早,小齐找到老马,说自己犯了个错误。这种招数,他从小就用惯了,十分管用。要表功,先认错;认的错只是个不存在的小错,背后还有个可怕的大错。这一套组合拳打完,家长往往就会产生一种原谅你的倾向。小齐提交了那组照片和视频,说明了来历。“我没有说老实话,我有AP密码,但是我真不知道他们没改……我也不知道这个有没有用,因为……”小齐接下来想说:因为我也不知道浴室里放的毛片儿里是男的还是女的。但这么一说,智商就跟经理一样了。
马警官拍拍他的肩膀说:“干得不错。这是一份非常重要的证据,我们还会进一步围绕它进行调查取证的。”
这句话说完,小齐又产生了上一次跟老马告别时那种熟悉的模糊感:有什么事情不太妙,但又死活想不清楚。等他回过神来,老马已经走了,一转身,身后站着金律师和宋阿姨。
“我就知道你准得来。”金律师说,“宋阿姨说想当面谢谢你。”
小齐一惊,谢谢我?谢什么啊,谢我发现你儿子是同性恋?
宋阿姨握了握小齐的手,温柔地一笑:“孩子,你非常勇敢正直,你是个好人。庞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他是我的儿子,他无论有什么取向和选择,我都支持他。”
小齐又一惊:我是个好人?我成好人了我?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不不不,阿姨,我不是好人。不是!我是……”已经把中国话说成了外国话。宋阿姨又笑了笑,对小齐说:“不是好人也没关系,每个人生来都是好人,即便后来没当成好人,上天都会给你一次救赎的机会。”
小齐做醍醐灌顶状:“所以,嫌疑人也要有律师来辩护,对不对?”
金律师冷笑道:“不,我们辩护不为什么救赎,而是因为,嫌疑人在国家机器面前永远是弱势的。”至此,小齐已经完全听不懂了。金律师和宋阿姨再次向小齐致谢,表示后面还有很多的案头工作要做,战斗才刚刚打响,真正的坏人还没有绳之以法,希望小齐能一如既往地支持他们。
小齐使劲点点头,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相信自己是个好人了。每个人都应得一次救赎。啥叫救赎啊?小齐不太懂,但隐约感觉就是做了坏事被原谅的意思,死了不下地狱,不会被小鬼叉起来炸成油条。我救赎成功了吗?他问自己,心里有点打鼓。目击杀人现场,见死不救,不报警,对警察说谎,对律师说谎……最后虽然提交了证据,但是这足够吗?到底要怎么才能得到那次应得的救赎啊?小齐陷入了沉思。
金律师走后,小侯警官又火急火燎地冒了出来。“哎!”他拍了小齐脑袋一下,“幸亏你没走,来给我按个手印。”
“手印?按什么手印?”小齐摸摸脑袋。
“你不是提交证据了吗?”小侯揽着小齐的肩膀进了屋,屋里的墙上写着:坦白从宽……小齐没有注意。他面前有一张表格,小侯让他慢慢填写,再在右下角按上十个手指的全部手印。小齐填表的时间里,小侯喝着茶,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小齐聊天。
“哎,”他总是用“哎”开头,“你知道这案子是杀人案吗?”
“啊?不是自杀?”小齐抬头看了看小侯,小侯指指表格,让他专心填写。
“多亏了你提供的那个证据,虽然它不是直接证据,但对已有的证据造成了巨大的挑战。”小侯煞有介事地用播音腔说道,“我们马上围绕你提供的这份证据展开了调查。你知道,警察是不能随便拿你手机的几张图片当证据的,我们得调查原物证。”
小齐填着表,后脑勺感觉有点凉。小时候每次说谎被家长发现以后、揭穿之前,就是这个感觉。他似乎想明白了刚才老马说话时,他产生的那种熟悉的模糊感是什么。
“这一查,嘿,你猜怎么着?”小侯自顾自地说道,“你这证据还真是货真价实!案发现场所用的那个什么AP,里头真有这些图片,日期时间都对,我说,真有你的嘿!对,填完了就在那儿按手印……”
小齐看了一眼小侯,他那张干瘦的猴脸上一脸看戏的表情。“按,快按,按完咱走了。”他说。
小齐按了手印。十个,全部,鲜红鲜红,实实在在。
“后来你猜怎么着,嘿!”小侯扣好茶杯盖,走过来拿起表格看了看,“我们的技术人员为了确认这些图片不是隔壁房间访问的,就调查了AP的硬件访问记录。这个我是不懂啊,你搞这个的你懂,每个设备都有一个自己的地址……”
小齐的半个后背都凉了。
“就在案发的房间,我们突然发现AP上有一个奇怪的硬件地址,这台设备只要房间一插卡,就自动连接,不论什么日子,哪位客人入住,都会有这么一台相同的设备连入AP。”
小齐凉到了腰眼儿。他退了两步,摸了把椅子,坐下了。
“然后我们这么一调查,你猜——咳,这也甭猜了,傻子都能猜出来,屋里有一个隐藏的硬件呗!那是什么呢?我们这通找呀,最后终于在浴室的天花板上找到了一个联网的摄像头。”
小齐咽了口唾沫。
“我们的技术人员非常爱岗敬业,既然有一个,这黑酒店肯定还有其他的,一查,有六个哪,这还了得?我们马上采集了摄像头上的指纹。我估计,装这个摄像头的人这辈子也没想过有一天会被人抓住,上头那指纹,那叫一个清楚哇,比你那天回酒店的时候留在门把手上的清楚多了——怎么说呢,就跟这个似的。”
小侯说着,把表格上十个鲜红的指印在小齐面前晃了晃。
小齐看了,顿觉天旋地转,屁股底下的椅子都动了起来,他想站起来,又不知道站起来干吗。一个没站稳,他又重重摔回椅子上,椅子倒了,跟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小齐后脑勺着地,昏了过去。临昏倒之前,他看着天花板上的摄像头,嘟囔了一句:
“操,救赎失败了。”
后记
这篇小说有很多事情没有说明白,比如,经理是否真的是凶手,被抓了没有?警方在拿到小齐的指纹之后,是否会错误地认为他才是凶手?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然而这都不重要,相信读小说的人,脑袋都比写小说的人聪明,这些都可以自己想办法说圆了。说它们不重要,是因为这篇小说关注的不是一件杀人案的真凶是否被绳之以法,作者本人还是相信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的。这篇小说是要说,当我们陷入小齐那种境地的时候——这一辈子多多少少会有那么几次——我们会怎么做?
比方说,好几年前,我在一家游戏公司打工,老板是个很好的人,但老板娘有神经病,坊间盛传她在员工电脑上装监听软件。我跟一个IT部的哥们儿关系特别铁,这件事很容易被我们查实了,因为对方采用的手段拙劣,一个netstat–a,所有混杂模式的终端无处遁形,再一台台通过共享去找,很快在其中一台上找到了证据文件夹,里面是来自这些被监控的机器上的定时屏幕截图。
截图我也看了一些,很有意思,大部分都是骂老板的证据,但其中有一条,是我们部门的一个负责媒介的小姑娘,在跟乙方探讨拿回扣的比例。事情是这样的,她从乙方手里拿了一万多回扣,这是她第一次干这事,她以为这属于乙方的某种善意,就给乙方买了一份一千多的礼物送去了。乙方得知以后笑了好几天,在QQ上告诉她:你不用回馈我,这事本来就不上台面,再说我该拿的我们公司会给我,给你的钱也不是我出的。
乍看之下,我当时觉得这件事里小姑娘和乙方都没什么错。但我很快意识到:这是在拿公司的黑钱啊!我觉得应该举报。我那个IT部的大哥差点没因为这事把我打死,他说:“你要是举报,不就把我们破解老板娘安装窃听软件的事暴露了吗?”我惊了,心说,窃听才是犯罪,我们是他妈受害者好吗?IT大哥又说:“举报什么?啊?举报什么?跟你有关系吗?拿你黑钱了吗?这叫行规,懂吗?”我又惊了,IT部都懂市场部的行规啦!他还说我是“圣母病”。那年还没这个词儿,大概意思如此。
最后我跟IT大哥达成共识:我们不需要举报,只要不删除监控文件夹里这张截图,老板娘自然就会看见了。没过多久,姑娘就辞职了。IT大哥删了好多东西,我没什么好删的,只删掉了我利用公司网络下载的证据。
类似这样的事情,乃至齐天晟面对的事情,是比较极端的情况,比生活中一些情况要复杂得多,但生活中那些简单的情况,我们依然处理不好。我有个学生,在公司干得处处不顺,被挤对走了。半年之后,该学生偶然从她以前的女同事那儿听说:她部门有个性格很奇怪的男生,一次在她不在场的时候,曾经跟办公室其他几个人放过豪言壮语:“我就是看不上×××,我要让她在我办公室里混不过半年,你们信不信?”当时在场的就有这个女同事。该男生论职位,跟我这个学生是平级的,只是来得早,在某种意义上忠心耿耿,很得老板的欢心而已。一个没什么职权的人,凭借老板的欢心就能把人挤走,其手段之脏,可以想象。也可能是我这个人比较护犊子。这种货能得老板的欢心,导致我后来连这个老板都不喜欢了。这是后话。当时我问她:“你同事说这话的时候,你没问问她为什么听了以后不对你示警?”她说:“人家也要混饭吃呀。”写完这篇小说,再反思那个女同事的立场,我陷入了一种不会有结果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