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赢家
04-16Ctrl+D 收藏本站
李平安出生之时,因其是长子,第一个孩子就得了儿子,令其父狂喜不已。按照当地习俗,李平安的父亲跑出门去找名字,看见的第一个词是什么,孩子就取名叫什么。据称这样比较容易养活,是以当地叫百货和削面的孩子最多。李平安的父亲大喜之下,一路跑到城关,城关有一座破败不堪的古城楼,不知道何朝所传,左右各有一块立额,上书:出入;下对:平安。实际上,李平安的父亲先看见了出入,但是觉得李出入不好听,便闭上一只眼,昧着良心回到医院,告诉家里人:孩子叫李平安。李平安并不好养活,不但有一种怪病,发作起来骇人听闻,而且因此摊上一大堆破事,其一生与平安二字可谓毫不沾边。所以说,封建迷信都是糟粕。
有关李平安的怪病是这样的。大约从初中开始,他的成绩直线下降,经查是上课常常睡觉导致。屡教不改之后,李平安上课睡觉的毛病引起了校方的重视,老师在观察之下惊奇地发现,李平安的睡,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睡:上一秒钟还在听课,或写作业,或与后面的女同学交头接耳;下一秒钟直接就睡,毫无过渡。这种睡眠很浅,使用一个粉笔头就可以轻易唤醒,但唤醒之后,又会引发这种怪病的下一阶段:瘫痪。
后来人们知道,倘若李平安突然陷入睡眠,千万不要叫醒他。这是因为他醒来之后,只有脑子醒了,身体完全陷入瘫痪;这会令他陷入巨大的惊恐之中,从而号叫起来,这样子号叫下去,全校都无法上课。李平安本人对此病的恐惧,迅速发展到了对正常睡眠的排斥,因而终日一副刚刚手淫过的表情,怏怏不乐,自我厌恶,没有精神,也没有朋友。
同学们开始叫他“李瓶儿”,是跟他的发病同时开始的。初中的男生们虽然看不懂《金瓶梅》,但也大致懂得,家长和学校不让看的东西,用来羞辱同学最合适不过。在李平安的睡眠瘫痪发作时,有些男生会转到他的椅子后面,对着他的屁股做下流的动作。初中男生作起恶来,没人知道是为什么。其时有一位正义凛然的女生,就是在后面跟他交头接耳的那一位,名叫洪妮,生得人高马大,相貌威武。她一直以保护李平安为己任。初中女生心地纯良起来,也没人知道是为什么。
李平安跟洪妮在一起的最初几年,是他生命中最平安的几年,因为洪妮对他呵护备至,连他的怪病似乎都极少发作了。然而,按照剧作规律来讲,这样的戏是不好看的,该发病还是要发病。到了李平安22岁的那年,病终于发作了,但这次不是李平安,而是洪妮。
洪妮很小的时候,因为爬树不慎掉下来,脑袋摔在一个台阶上。据她自己描述,当时她清楚地听见了“咔嚓”一声。但是村卫生站检查后发现,该女孩健硕无比,行走正常,智力嘛——似乎也没比摔伤前更低。洪妮就这样过了十几年,那“咔嚓”一声终于像一个音画不同步的视频被人调好了一样,从她的身体里爬了出来。有一天,李平安把自己瘦小的身躯从洪妮身上翻下来,刚想休息一会,突然就睡着了。洪妮对这种情况应付自如,她垫高李平安的头,检查他的眼球和舌头,然后紧紧搂着他,等他醒来。如果醒来后他陷入了瘫痪,洪妮就会依次拿起他的双手,告诉他:“这是左手,这是右手……”但李平安醒来之后,并没有瘫痪,他只说自己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自己被人削掉手足,装进了一个瓶子里,供人观赏。洪妮抚摸着他的头发说:“那叫人彘,只有皇后才能享受,没有人会削你的,谁削你我也不干——”两人大笑起来,突然洪妮不笑了。李平安抬头一看,发现洪妮双手猛地一抬,两眼一翻,接着就再也不动了。
洪妮被辗转从卫生站送到了镇卫生院,又送到了市里的大医院,看了很多科室,做了很多检查。洪妮的母亲早逝,父亲是一个不怎么说话的壮汉,但在洪妮看病住院的几个月里,这位壮汉等比例缩小了几号,看起来变得谁也打不过了。一个傍晚,壮汉来到走廊里,问李平安:
“你有没有钱?”
李平安愣了一下:“钱?啥钱?”
壮汉没有再问,摇了摇头,离开了医院,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医生找到李平安,问他病人家属呢,李平安此时对未来还一无所知。他反问医生:“妮子怎么样了?还在昏迷吗?”医生说:“我想这不是昏迷,负责地说,我现在还没法告诉你她的具体情况。我可以肯定她没有生命危险,但是我们还需要做一些检查。”李平安很想揪住医生,让他多承诺些什么,但他生来胆小,性格谦和,绝不是医闹的料。他知道医生没有敷衍他,医生是不会贸然说“肯定”的,既然说了,那么生命危险应该是没有的,而医生不敢保证的事情,他连想都不敢深想。
这天晚上,洪妮突然醒了。医生找来李平安,告诉他洪妮的情况。“恐怕要及早转到省会专业医院去会诊,那里的设备和技术都好一点。”后来的事情,医生也没有预知的能力和责任,但客观上说,这个建议确实影响了李平安的一生。他给洪妮的父亲打了几个电话,没人接。李平安无法可想,来到病房。病房里有两张病床,靠门的215号床住着一个老太太,每天都有一个暴发户模样的汉子来看她,看起来是她的儿子。靠窗的213号床上就是洪妮。李平安扑进房间时,那个暴发户正好也在,两人撞了个满怀。
“操,看着点儿!”暴发户说。
李平安看了他一眼,此人肩宽背厚,肚大腰圆,脸上的肉坠得两个嘴角总是指向地面,一对大环眼皂白分明,十分吓人。他的头发很少,根根直立,两边耳朵往上都剃秃了,其中一侧还文了一只王八,简直莫名其妙。他的脖子上戴了一条很有分量的金链子,可惜脖子上的肉太多,金链子隐藏在皱褶里,不剧烈运动露不出来。李平安缩了下脖子,没敢说话,与暴发户擦肩而过,来到床边抓起洪妮的胖手。
“妮子,你咋睡了这久呢?”李平安带着哭腔说。
洪妮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嘴。李平安问:“想吃东西?还是渴了?”洪妮说:“不是,我摸摸胡子长多长了,这样我就知道我睡了多久。”两人都笑了,连暴发户都笑了。洪妮在了解了眼下的情况之后,告诉李平安,不要去找自己的父亲。“我太知道他是啥样人了。”她说。李平安说:“可是你要上大医院啊,出院得结账啊!”洪妮摆出一副诸葛亮式的表情,指挥李平安在病房里寻找了一番。果然,她的随身物品都在左边的床头柜里,在一个布满钢钉的黑皮包里,李平安找到一张银行卡。“我有存项,”洪妮说,“我知道早晚指望不上我爹。”
李平安拿着卡去取钱,里头有两万块钱。这应该够了吧?李平安心想。但他又有点没底,毕竟已经住了这么久的院了,住院是很贵的。拿着两万块钱,李平安去找那个说话很严谨的医生,这是一个和善认真的中年男人,姓陈。他亲自带着李平安去跑烦琐的出院手续,最后把他带到了结账柜台,柜台一看,洪妮的账上早就欠费了。陈医生想问欠多少,但因为要出诊,就匆匆离开了。“万事不要慌,”陈医生嘱咐李平安,“有没有钱我们也是先看病的。”
陈医生走后,柜台里面递出一张单子:两万八。
李平安没敢结账,谎称拿错卡了,逃离了柜台。回到病房,215号床边多了个小女孩。这小孩长得真好看啊!李平安差点说出声来。小女孩五六岁年纪,看上去营养很好,长得很结实;头发和眼睛黑得像用浓墨画出来的,碎花连衣裙的领子里露出来的脖子和手臂又白又嫩,像刚刚洗刷干净的新藕。看到李平安进来,小女孩很有精神地喊了一句:叔叔!那个暴发户拍了她后脑勺一下,低声说:“认识吗你就叫人家?自来熟!”小女孩冲老太太伸了伸舌头,老太太觉得有点尴尬,对李平安说:“我儿子是个粗人,你别理他。这是我孙女!”李平安点点头,走到213床边。起初他吓了一跳,因为洪妮又睡着了。还好老太太很快说:“陈医生来过,说没事,她睡着了。”李平安不知道说什么好,点点头坐在洪妮床边,突然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醒来,李平安感觉天已经黑了,屋里开着昏黄的灯。洪妮似乎还在睡。侧耳倾听,小女孩已经走了,暴发户和老太太在低声争吵着什么。老太太说:“我得这病,多一半都是你们子孙不积德。”暴发户说:“我怎么不积德了?您这都是封建迷信。”老太太说:“人家用你的缆绳,吊在那么高的地方擦玻璃,这是要命的东西,能掺假吗?你卖一根假的,能多赚多少钱啊?”暴发户说:“您哪儿懂啊,我那不叫假的,只是没证,东西是一样东西。”老太太说:“放屁。”然后就不再说话了。暴发户嘟囔了一句:“这不也没摔死人吗?”拿起暖壶准备去接水,回头看到李平安醒了,还听到了他跟他妈的秘密谈话,十分尴尬,咂巴了两下嘴,出去了。
这时候洪妮醒了。她第一句话就问:“平安,你咋的了?”多年以来,李平安任何一个细微的情绪变化都逃不过洪妮的法眼。李平安把手按在洪妮手上,又拿开。他挠了挠脸,低着头说:“钱不够。”
洪妮笑了。“这算啥事?”她扭过头来看着李平安,“我这病一时半会又死不了,陈医生已经跟我说了。咱们回家,筹到钱再治病。天下还有没头儿的路吗?”
李平安想了想,觉得洪妮这个比喻有点不吉利。他说:“我打几个电话去,你休息休息。”
李平安走出医院,碰见了穿便装的陈医生。“洪妮的情况还不错,”陈医生露出健康的牙齿,伸手捏了捏李平安的肩膀,“别急!会有办法的。结账了吗?”
李平安说:“结……结了。”说完这句话,脸憋了个通红,好像自己刚刚说的不是结账,是结扎。
陈医生又无比慈祥地笑了一下:“千万别着急,这不是着急的事儿。有什么事大伙一起想办法,到医院来了,医院还能不管瞧病吗?别急啊,我走了,你多休息!”说完,陈医生开车走了。
陈医生身上,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善良,谁都看得出来。他不会对任何人有任何恶意。但是这番话说完,李平安感觉犹如泰山压顶,呼吸困难,脖子后面冒冷汗。这种感觉很容易理解,善意往往带来比恶意更大的压力。李平安给洪妮的父亲打电话,没人接。他蹲在医院门口的石狮子旁,给几个朋友打了电话。等接通的时间里他在想,医院为什么会他妈的有石狮子?正想着,电话通了。
第一个接电话的是初中同学。我们知道,李平安在初中是没什么人缘的,大家都喜欢欺负他,而他被女生罩着。被女生罩着的男生势必更加没有人缘。恶性循环。接电话的这人是少数几个不欺负李平安的男生之一,某种意义上他们还算是同类,因为他也被人欺负,还没有女生罩他。这人叫孙洲,初中毕业以后继承了家里的台球厅,给人一种有几个钱的感觉,李平安去他店里玩过几次,孙洲都没要钱,李平安脸儿薄,反而不好意思去了。
李平安说洪妮病了,病得很重,急需要钱。孙洲问你要多少钱。李平安想说八千,转念一想又改说一万。总得留点备用金吧。孙洲想了想说对不起,帮不上忙,三百五百的我还有,上千就得问我爸了,等等。李平安道了谢,挂了电话。
接着他又打了几个电话,有村里的发小,有工厂的同事,甚至还有洪妮的朋友——他跟人家几乎没说过话。大家都很热情,但都没钱。打到第三个电话时有个来电,李平安以为是哪位朋友改变了主意,结果看了一眼,是陌生号码。打到第六个电话时,又有个来电,李平安把电话从耳边移开,一扫屏幕,上面写着:孙洲。他继续打完了第六个电话,给孙洲回过去。
“我倒是……我爸,我爸他倒是认识个放债的……”孙洲有点扭捏,“不不,咱们不跟他们借钱,他们催起债来要人命的。我是说……你有多少钱,手里?”
李平安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孙洲是想让他拿点本钱,去跟那个放债的大哥打麻将。因为李平安打麻将是一把好手,孙洲是知道的——但仅限于手机游戏里的麻将。孙洲说起一个同学,李平安也认识,这人年初的时候缺钱,打了一宿牌,一千块钱本儿,赢了一万多。李平安没再听下去,把电话挂了。
等打完第十个电话,借钱的事情依然没什么进展,那个陌生号码又打进来了。李平安一接,是护士站。
“干吗?快回病房!”护士没好气地说。
李平安踩着风火轮跑回病房,213号床上没人。他回头一看,215号老太太的儿子正在削苹果。他问:“大哥,看见我媳妇了吗?”
暴发户说:“抢救去了,什么什么腔子出血了!”
陈医生很快又从家里赶了回来。他告诉李平安,洪妮现在的情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十分危险,他们准备马上进行手术。李平安等了半晌,希望陈医生再说一次“别担心,有钱没钱也是先看病”,然而他并没有说,只是捏了捏李平安的肩膀,走开了。
李平安去柜台问了一下,除去已经欠的钱,护士站刚刚让他签的单子也价值两万多。不交这钱,医院会给做手术吗?应该是会的吧!医生的天职不是治病救人吗?可是医院也得活着啊,李平安心想,人家凭什么免费给我做手术?听说做手术还要给红包,我刚才咋没想起来?除了陈医生,还需要给谁红包,给多少,怎么给?这些事情对李平安来说都是全新的、巨大的挑战。他靠墙蹲下,哭了一会儿,突然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李平安陷入了熟悉的睡眠瘫痪,四肢移动不得,只有眼皮抬得起来。他惊恐地看着繁忙的医护人员和各色推车吊瓶在眼前川流熙攘,想站起来随便抓住一个人问问洪妮的情况,或是看看眼前那些推车上是不是就有刚做完手术的洪妮,但他站不起来。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分钟,等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时,他拿起手机,想给陈医生打个电话,结果在通话记录里一划,拨通了孙洲的号码。
李平安按照孙洲的指示,走进棋牌室的时候,天已经又黑下来了。他到这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说实话,也不太知道孙洲为什么那么执着地给他打电话劝他拿出本钱,放手一搏。在通往棋牌室的那条看起来有一万公里长的狭窄小巷里,李平安双手按着胸前的斜挎包,一步一步地蹭着。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一束什么光从天上笔直地射下来,把他罩在光晕里,好像身处舞台的中央,又像是得到了某种眷顾。他抬头一看,一个大肚子秃瓢举着手电筒冲他喊:“左边铁门,按门铃,进门交手机!”
李平安没怎么打过货真价实的麻将,他主要是在手机上玩。但手机上玩的好处是,他可以昼夜不停地练习,而且熟悉全国各地的麻将规则。他是个高手。尽管他被烟呛得睁不开眼,说不出话,喘不过气,彻夜战斗让他疲惫不堪,但他不敢放松警惕,一秒钟也不敢。他盯着桌上的牌,和大家手里的钱,那些钱加起来也没他手里的多,他已经赢了一晚上。他开始觉得在桌与桌之间游走的大汉的脸色很难看了。那个拿手电筒的大肚子秃瓢在他身后站了足有半圈儿牌的工夫,但没发现什么问题。
李平安赢了。他甚至有一瞬间笑了起来,自从洪妮进了抢救室,他还没有笑过。前一天晚上,他还思考过这个哲学问题:6点整,手机上的麻将游戏要求他登录一次,去领取当天的奖励,这个奖励已经连续领了300天,非同小可。他习惯性地拿出手机,但又收了起来,他觉得这时候玩游戏,或者哪怕只是登录了一下,都对不起洪妮。一分钟后,他又开始反思:这种时候玩游戏,到底哪里不对呢?伤害了谁呢?会造成什么后果呢?他的脑袋只适合打牌,不适合想这种问题。
笑过之后,李平安背起比来时鼓了很多的斜挎包,蹭着秃瓢的大肚子挤出门去,秃瓢在脑后喝了一声:“兄弟,再来玩儿啊,不来可不行啊!”李平安没敢回头,但他知道,这句话又给他头上挂了一柄新的宝剑,现在头上随时会戳下来的剑恐怕已经有十几把了。李平安快步走出一万公里长的小巷,拐过一个弯,踏上便道,准备坐头班车回医院,他有三万块钱,能先把手术钱付了,再慢慢想办法还之前住院欠的钱。也许留个五千一万,再来打一宿牌?他觉得这些人都太弱了,赢他们易如反掌,跟打单机差不多。李平安眺望着车来的方向,没注意到身后挟风带势冲过来的摩托车。黑暗袭来前的最后一秒,他似乎听见了武侠小说里所谓的“恶风不善”,然而他没练过,一根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棍子凿在了他的后脑勺上,他应声倒地。等他迷迷糊糊抬起头来,透过被血黏在一起的睫毛看见前面停着的摩托车上跑下来一个戴头盔的人,把他翻了过来,用力从他身上摘下斜挎包。李平安的脑袋很乱,他一会儿想:这人是谁,肯定是棋牌室派来的吧?一会儿想:钱被抢了,我怎么结账,妮子怎么办?一会儿又想:妈的,后脑勺挨揍,眼睛上怎么会有血?还没想明白这些问题,他就睡着了。
再次睁眼醒来,李平安先经历了一阵子难熬的瘫痪,等能动以后,他抬手摸了摸胡子。他马上发现这很可笑,因为他还躺在原地,天还没大亮,周围还没有人,甚至头班车都没来。他昏迷了不超过5分钟。他闭上眼睛,往胸前背后、左右地面上拍打了一番。斜挎包没了。钱丢了。李平安很愤怒,也很沮丧,但他看上去却出奇地平静,倘若这时候有人瞧见他,肯定得吓一跳——一个脸上带着血的青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左顾右盼了一番,没找到自己的包,却看到一根带血的木头棍子。他捡起棍子,摸着墙,一步一步往棋牌室的方向蹭。
大肚子秃瓢最先发现了李平安。此刻,大肚子秃瓢正在打一个漫长的哈欠,李平安一看就来气。他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大秃瓢一乐:“这么快就回来了嘿!”李平安说:“还我钱,不然我就报警。”大秃瓢又一龇牙:“什么钱?你赢了一万多,我们还没说话哪!”
李平安气得半死。他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那套推理像六管火神炮开火一般倒了出来:“这还用问吗?人肯定是你们派的,钱肯定是你们抢的,要不你们输了那么多钱,能不着急吗?”大秃瓢愣了一下,又笑起来,他这人其实还挺和气的,不乐不说话。“孩子,”他说,“这叫鬼缠腿,懂得吗?”
鬼缠腿,明末清初本地即有记载。赌客在赌场赢了钱出来,走到僻静之处,忽被打晕抢劫,即称为鬼缠腿。行抢的人一般不是赌场派来的,因为赌场是坐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何况赌场里赢钱的主儿都是他们故意放走的,这种人必定还会再来,而且必定会输得很惨,最后往往把媳妇的内裤,或媳妇本人都输了。而鬼缠腿一般是道上另一拨势力干的,赌场对他们也很忌讳,因为他们行抢后,赌客恼羞成怒,十有八九要报官,赌场虽然往往有些势力,但也不愿意为了不相干的人背锅,何况钱被你抢走了,我放的饵醒了攒儿,怎么办?所以鬼缠腿在一个地方作案两三起,一般就会流窜到另一个地方,很难抓。
李平安听完,坐在台阶上,哭了起来。“大哥,”他对大秃瓢说,“不瞒你说,我那是救命的钱。”大秃瓢摸摸秃脑袋,显得并不意外。“救命钱被鬼缠腿,我见多了。”他说,“来我这儿的大部分都是带着救命钱来的。我这人,既不行善,也不作恶,你别跟我这儿哭了。钱是你赢的,归你了,你的钱现在被抢了,别找我。”
李平安又哭了半个小时,站起来要走时,门里“唰”地飞出一张旋转的卡片,落在李平安肩头。李平安拿下来一看,上写:包小姐。以及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难看至极的女人。李平安皱了皱眉头,身后传来大秃瓢的暴喝:“翻过来!蠢孩子。”
卡片背面是一个名叫毛黑头的人的电话。这人负责替镇上各家棋牌室料理诸如鬼缠腿等事宜,有时也出面去缠人家的腿,总之是个内行。李平安赌钱的这家棋牌室,最近一阵子还没发生过鬼缠腿;而且有职业精神的鬼,是不会在缠腿的时候把棍子扔在那儿的。李平安在一家网吧找到了毛黑头,把棍子交给他,毛黑头看了看,冷笑起来。他有一半脸笑起来是不动的,殊为恐怖。“这不是老鬼干的,”他说,“哪有使这玩意儿的?大秃子这人也是,不懂规矩,你刚让鬼缠了,哪有钱给我买人?”李平安出了一身冷汗,后脑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身子也有点打晃。但事到如今,他其实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他甚至发现自己已经有几个小时没想起过洪妮了,他只想找到拿棍子打自己后脑勺的人,或者鬼。
毛黑头盯着李平安看了半天。“大秃子既然张嘴了,这么办吧。”他低下头,开始在腰包里翻找。半晌,他找出一张名片,指着地址说:“你拿着我的片子,去这个棋牌室打牌,打血流成河(一种麻将玩法,十分凶残,作者注),一二四百,打到中午,我去找你,给你人。”
李平安说:“我……我没有本钱。”
毛黑头喝道:“我的片子就是本钱!输赢都算我的,赢了,给你人。输了你走路。去吧!”
对于李平安来说,这真是无比荒谬的一天。现在回想起来,他简直难以复述自己是怎么神魂颠倒地跑到棋牌室去打牌的。路上他给孙洲打了个电话,没接。人一遇见点事儿就不接电话,也真够可以的,李平安心想——跟我这相比,你们那叫事儿吗?挨打的又不是你。现在后脑勺倒是不流血了,毛黑头给了他一条十分可疑的毛巾,让他按着。李平安没钱打车,坐车又怕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毕竟自己晃晃悠悠,浑身是血。等他溜达到名片上的地址,发现是个小学。小学?李平安觉得自己瞎了,不是棋牌室吗?名片上还有个电话,他试着打了一下,结果小学传达室的门开了,出来个大爷,接过名片,又打量了李平安半天,把他领进去了。世界真他妈奇妙。
棋牌室在小学的教学楼四层,电子化教室里。这里跟昨晚一样烟雾缭绕,一样有很多桌在打牌,一样有人巡逻倒茶。李平安迷迷糊糊地在大爷指定的一桌坐下,觉得自己在做一个漫长的梦中梦。他开始打血流成河。别人用的是钱,他用的是冥币。一亿相当于一百,大场面。一边打,他一边怀疑自己的后脑勺又开始流血,甚至产生了脚下真的已经血流成河的错觉。接着他又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随时睡着,醒来再瘫痪个十分钟。要是在这种地方发病,那可真是要了命。
事情进展得还比较顺利。打到中午,李平安赢了不少,大约有几十亿吧。他正准备从对桌灼热的目光中逃脱,毛黑头来找他了,李平安这时才发现他除了面瘫,还是个瘸子。“你要的人我扫下来了,”他递给李平安一张纸,“这小子不是干这个的,但是他哥哥是个老鬼。我们扫着了他哥哥,他说已经洗手好几年了。他这个兄弟,看上了单位一个小姑娘,想跟人家结婚,人爸爸说了,没有两万块钱别想结婚,而且年底就要把姑娘许配给别人。这人叫梅文涛,很好认,是个小胖子,在万星大厦里当保洁,每天白天都上班。”
毛黑头看了看表,又说:“你现在去,腿脚快的话,兴许就能逮着他。他管扫20楼到24楼。”
万星大厦是镇上唯一的摩天大楼。其实也摩不着天,只有24层,但是整个镇子其他楼都不超过10层,这使它看上去有某种使命感。李平安上楼之前,想起自己还没吃饭。他拿出毛黑头给他的100块钱,吃了碗排骨米饭,喝了瓶啤酒。进大厦时他还有点犹豫,他从来没进过什么大厦,担心有保安或者传达室大爷拦着不让进,结果并没有。进了电梯,他看着20到24这五个按钮,不知道按哪个好,只好都按了。后脑勺一涨一涨地疼。他想起洪妮以前讲小时候摔伤的事,提到过那神秘而不吉利的“咔嚓”一声。他怀疑自己早上被打的时候也听见了这么一声。继而他想到了洪妮。亲爱的洪妮。姐姐一样照顾他的洪妮。又白又软的洪妮。昏睡不醒的洪妮。想着想着,他睡着了。
睁眼醒来,他坐在电梯的角落里,四肢完全不听使唤。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所有按钮都熄灭了,门上的指示牌显示着“24”,顶楼。门估计已经关了很多次,李平安坐过的电梯很少,不太理解它的逻辑。他站起来,按下开门键。“门,要开了。”电梯说。门开的一瞬间,一个穿着保洁服装的小胖子正推着一辆装有黄色水桶的保洁车经过,他身后的月亮门上,挂着某某古典家具的匾。李平安用力摆了摆头,想了三四秒钟。他想起来了。
“梅文涛?”他试探性地问。
梅文涛回头看了看。“啊?干撒啊?”他说。
李平安从外套后背领口里抽出那根带血的棍子。梅文涛转身就跑,还把保洁车放倒了,李平安也很听话,在上面滑了个跟头,爬起来又追。有人在后面喊:“嘿,干吗的?”但李平安顾不上理他。他穿过办公区,绕过拥挤的样品家具,跳过纸箱,钻过栅栏,撞开被梅文涛别上的门,追到走廊,追到天台,继而追到天台边缘的万丈深渊边上。他发现梅文涛不见了。
操,大变活人?李平安心想。当然不可能。他俯身往楼顶的边缘下一看,梅文涛居然手扒房檐把自己缒了下去,这可是24楼!找死吗?李平安又想,自己这么瘦小枯干的一个人,真要追上了,也不一定谁输谁赢,他怕个屁?贼人胆虚,呸!他蹲下身,冲梅文涛喊话。
“姓梅的,你上来,咱们好商量。”他说。
“商量你妈×!”梅文涛摇摇晃晃地喊着。李平安这才发现他为什么敢下去。23楼就有一个橙黄色的吊篮,擦楼体玻璃的那种,有三四米长,半米来宽,位置稍微有点歪,梅文涛晃动身体,想跳到里面去。
“我告诉你,你别瞎跳,跳不准就死了知道吗?”李平安说,“你把钱给我,我不追究你打我这事。”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大秃子跟毛黑头他们也都说放你一马。你没有钱,还可以一边谈恋爱,一边赚钱。你没了命,娶谁去?”
梅文涛不说话,全神贯注地晃动身体,进行瞄准。
李平安说:“咱们是一样一样的,我也有一个女朋友,她快死了,我等这钱救命。你能明白我吗?”
梅文涛抬眼皮看了看李平安。他的一对大眼珠子布满血丝,看上去有一种裸眼3D的效果。“明白你妈×!”他大喝一声,荡起双腿,向吊篮甩去。李平安想扭头,或捂住眼睛不看,但他发现他又动不了了。这是他第一次醒着瘫痪。
咚!
梅文涛稳稳落在了吊篮里。他哈哈大笑起来,像电影里所有要死的坏人一样。李平安想,接下来你要怎么办?打破23楼的玻璃撞进去?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太无知了,原来这种吊篮的一端有个摇把,是可以自己控制升降的,他可以平平稳稳地把自己放到地上去。
李平安屏息凝神,身体剧烈地一晃,险些跌下楼去,但终于摆脱瘫痪,站了起来。他打算转身回到楼里,坐电梯去抄他后路。但他反应太慢,事情发生得太快,以至于他都没来得及恐慌或是昏倒。梅文涛得意扬扬地摇着那个摇把,大概摇得太快了,也可能是钢缆本身就有问题,摇到20楼的时候,左边的钢缆“咔”地断了——完全没有电影里那种一丝丝拉扯开的过程——直截了当,说断就断,像李平安昏睡一样干脆。吊篮快速失去平衡,梅文涛滑向左边,双手抓住栏杆,但吊篮晃了起来,撞到了玻璃,他没能坚持五秒钟,就掉了下去。他甚至没有发出想象中的那种“啊——”的带有淡出效果的惨叫。他只是掉下去,摔成了泥。
李平安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万星大厦的。基于他有限的逻辑思维能力推理得出:警察一来,肯定会马上查知梅文涛在24楼被一个满脑袋是血的人提着棍子追,然后从楼顶跳到吊篮里,结果钢缆断了,他被摔成了馅儿饼。满脑袋血的人就是我,李平安想。等他进行完这些推理,他的动物本能已经带他回到了医院。他要去病房,护士拦住他说:“小伙子没看过病啊?一个人来的?你这个先急诊清创,看看需不需要缝合,走,我带你去……”李平安甩开她,往病房走去,边走边想:为什么每个医生和护士都这么善良,但我并不喜欢他们?肯定是因为我没钱。而我现在依然没钱。
洪妮已经回到了普通病房里。暴发户的妈看到李平安回来,挣扎着坐起来要跟他说话。她的床前只有小孙女,那个长得很好看、头发很黑很黑的小女孩。小女孩很懂事,马上站起来扶住奶奶,而前一秒钟看起来她还在睡觉。她具有跟李平安相反的能力,一个快速睡眠,一个快速清醒。老太太说:“你去哪儿啦?姑娘一直没醒,陈医生来过几次,说要跟你聊聊。你……你这脑袋怎么啦?”
李平安无力解释,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哪国礼仪,什么意思。他坐在洪妮床前,握起洪妮的手。真奇怪啊,人还活着,手又软又热,但就是不能动,不能说话啊,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哪?难道是因为没钱?李平安把洪妮的手贴在脑门上,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抽着抽着,睡着了。
醒来时陈医生正好站在洪妮身边,检查她的眼睛和脉搏,又确认了一下插在她胳膊上的那些管子。李平安已经醒了,但全身上下只有眼皮能动,眼皮又不能说话。他急于向陈医生了解很多情况,然而陈医生却不知道他已经醒了。眼前的状况基本上跟人鬼情未了差不多,他就是那个鬼,再怎么着急,也影响不了物理世界。他跟这个世界隔着一层东西。
陈医生走了很久,李平安才恢复了行动。他想问老太太,陈医生说什么了没有,但老太太已经睡着了。小女孩醒着,正在玩手机,手机显然比他的贵不知道多少倍。他想问小女孩,又怕小女孩什么也听不懂。想了一会儿,他问:“嗨,你多大啦?”
这基本跟成年人之间聊天气差不多,算是最差的开场白了,小孩子并不喜欢被这么问。但是这个孩子很有礼貌,她说:“我六岁,我叫杜小枣。”李平安一愣:“小枣?你爸爸叫江米吗?”小枣说:“什么江米?哦,你说我们是粽子,哈哈哈!”李平安也笑了一下,但前几天想过的那个关于玩游戏的问题又在脑袋里闪了一下,搞得他脑仁一跳。他不去想这些,也不再笑了。他问小枣:“你爸爸呢?”小枣说:“我爸爸,唉,出事啦!”李平安吓了一跳,但看起来,小枣并不慌乱,应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什么事?”他问。小枣用六岁小孩中最优秀的表达能力七拐八拐地把事情说清楚了。
小枣的爸爸叫杜十全,做建材起家,最近半年开始倒腾高空作业器材,比如,擦玻璃用的吊篮。他跑了一条歪道,让几个乡镇的大楼都采购他的器材,结果被人举报之后,资质被吊销了。于是他开始做起没证的买卖:采购不合格的钢缆和替换件。为这件事,老太太没少跟他翻脸,但没用,这东西比正规件便宜太多了。这么搞了几个月,钢缆没出事,妈出事了,住进了医院。杜十全钱是没少赚,住个把月的院倒没什么问题,但是今天下午,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有个人从万星大厦上的吊篮摔下来了,原因似乎是钢缆断裂,那条钢缆就是从他这儿买的。报信的是他的供货商,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人的意思,让杜十全赶紧跑路。可是杜十全的妈在医院里,媳妇跟另一个供货商跑了,估计这就是他脑袋上文个王八的原因。女儿六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带着她往哪儿跑?杜十全左思右想,跟小枣说:“你看着点你奶奶,我打几个电话去。”现在我们知道,当一个人说“我打几个电话去”的时候,往往会出很大的事,比如,李平安就曾经说过这句话,说完就去了棋牌室,赢了钱,遇上了鬼缠腿,找到了毛黑头,抓住了梅文涛——几乎抓住了,但他摔死了。
李平安心想,有这么巧的事?万星大厦,摔死的不就是梅文涛吗?他脑子有点乱,想不出来杜十全“打几个电话去”的下一步是什么。但是转念一想,这跟自己没啥关系,现在自己坐在病房里,守在洪妮旁边,还是先管自己和洪妮吧!他摸了摸小枣的脑袋,她的头发又滑又凉。李平安站起身去找陈医生。
“平安啊,”陈医生推了推眼镜,开言道,“不是我催你,我说过,有钱没钱,我们也是要救人的。现在手术已经做完了,比较成功。但是……你看,首先,之前住院你们已经欠了不少钱,手术的钱,如果你不及时结算的话,我们科室要摊10%,我是主任,我个人还要摊10%。平安,我跟你透个底,地方上是有政策的,财政给补贴50%,剩下的部分,连我都不知道从哪儿解决。但是,地方上这个钱,从来就没落实过……”
这时候,李平安脑袋根本没跟着陈医生转,他在想,陈医生以前戴眼镜吗?这种问题毫无意义,但他从小就是这样,总会关心一些毫无意义的事,好像他自己没在这个世界里,他和这个世界之间隔着一层什么。现在他觉得隔着的那层东西就是钱。
“陈医生,”他说,“您别着急,我不是那人。哪能让您贴钱?你们救人,已经是菩萨心了,我不给钱,我跑了,那不成畜生了吗?”
陈医生很温雅地笑了一下。“言重了,”他说,“我真的不是催你,只是告诉你这个情况。”他站起来,再一次捏住平安的肩膀,“平安,不管多急,多缺钱,千万可不兴走歪道,我们在医院见过不少。我跟你说这些,你明白不?”
李平安回病房的路上,一直在想什么是歪道。他想起孙洲,就是开台球厅、介绍他鬼使神差地去打牌的那个孙洲。上学的时候,这人就是一个穷孩子,当时大家都很奇怪,你爸爸是开台球厅的,也算有产业的人,你怎么比我们普通家庭的孩子还穷?后来李平安渐渐明白,孙洲不是真穷,是脑袋穷。人脑袋一穷,就爱走歪道。一个人真穷不可怕,他只是穷而已。但是一个人脑袋穷,他除了穷,还坏,还看不了别人不穷。如果别人的不穷,是经由正道而来的不穷,他也看不见任何正道,他有能耐把一切正道都想成歪道,而不是去学人家怎么走正道,让自己变得不穷。
孙洲就是这么个人,他脑袋穷,尽管兜里时常有几个钱,但舍不得花,也见不得别人花钱。李平安现在明白了,孙洲的穷和坏都深入骨髓,他介绍自己去打牌赌钱的时候,既没有想后果,也不是处心积虑,他就这么一人,他不用动脑子,就能想出这步棋。
这就是歪道。
但是,人走在悬崖上,有条又险又歪的道下山,你能不走吗?李平安轻易地说服了自己,甚至有点得意。他从自己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种人,只用了从陈医生办公室走到病房的时间。
回到病房,洪妮没醒,老太太也还在睡,而小枣依然在玩手机。杜十全还没回来。天黑了,警察既没有来病房调查杜十全,也没有来调查李平安。李平安一度还担心梅文涛的哥哥找来,那人不是个老牌儿的鬼缠腿吗?应该挺可怕的吧?现在回想起来,杜十全长得其实也很可怕。李平安心烦意乱,走到阳台上看月亮。月亮又大又圆,好像杜小枣的头。他回头看了看杜小枣。
突然之间,李平安想出一条歪道。
直到他把杜小枣藏好的那一刻,他都没有感觉到他想象中的那种恐慌和剧烈的心跳,他行走如常,心思澄明,手疾眼快,俨然一个训练有素的刺客什么的。他是这么跟小枣说的:“你爸爸现在有麻烦,你知道吧?他让我带你去一个朋友家等他,还托我照顾你奶奶,反正我一直在这个病房,也方便。”这个所谓的朋友,他想了很久,只有一个人选:孙洲。
孙洲的台球厅生意不怎么样,很早就打烊了。李平安砸开门,孙洲见是李平安,吓了一跳,但李平安却热情地冲上去大笑拥抱,嘴里说着好多年没见了生意怎么样啊之类的屁话。等进了屋,他低声对孙洲说:“我赌钱的事儿发了,现在把大秃子和毛黑头一干人等都牵连进来,警察要捞一网大的。你跟大秃子什么关系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他真不知道,到死都没能知道。孙洲慌了神,问他要干什么。李平安指指小枣。
孙洲把小枣带去地下室玩游戏机,那儿有一堆老式街机,用的还是CPS1基板,女孩子不太会喜欢玩那些东西。临走时李平安对小枣说:“我手机没电了,拿你手机给你爸打个电话,我跟他说事。”小枣眯着眼睛一笑,拨通了杜十全的电话,递给李平安,然后一蹦一跳地下楼了。
杜十全接起电话,以为是杜小枣,很烦躁地说:“干什么?你奶奶的,你奶奶咋样了?”
李平安花了五秒钟想了想杜十全会不会对自己的声音有印象。答案是肯定的。他想了个歪招:说方言。这叫什么招?他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他压低声音,学着某种不伦不类的口音说:“里吕鹅在偶叟丧。”
顿了一会儿,他又说:“里敢报警,偶就撕票。”
杜十全说:“我操你妈!”
但他很快恢复了理智:“你是不是摔死那人……他们家的什么人?你是他兄弟吧?听你声儿不像他爸。你也别给我装外地人了。你就是本地人,不然你不用装外地人。本地人我就不怕你,我不敢说一个省,但是左近几十个县城,我让你站着出不去你信不信?”
李平安说:“偶信,但四里吕鹅在偶叟丧。”
杜十全说:“我操你妈!”
李平安翻了翻白眼,感觉进入了某种时间循环。杜十全很快跳出了循环,问道:“你要多少钱?你肯定是要钱,你要想报仇你就直接撕票了。甭吓唬我。”
李平安说:“偶要五万块。”
杜十全似乎乐了一下:“五万啊?我杜十全的女儿就值五万?你在哪儿呢我现在就给你拿过去。”
坏了,李平安心想,我还真没想过这事,怎么拿钱?所谓贼起飞智,李平安闭目思索了一会儿,差点睡着了,但终于在梦境的边缘站住了,他想起一个地址。他翻出毛黑头的名片。
交代完地址,李平安决定回一趟医院,看看洪妮,也看看老太太。他跟杜十全约定的时间是夜里两点整,用门口的垃圾桶交易,他会把小枣的位置写在纸上,放进垃圾桶,杜十全需要把钱放进去,否则他还是会撕票。这当然都是虚张声势,李平安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好人怎么会干撕票的事呢?
至于选择毛黑头的地盘,他也说不出个理由,他只觉得那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万一发生意外——不知道能发生什么意外——他就往毛黑头屋里闯,那好歹也是一方势力。
现在回医院吧!看看洪妮去。他说不好,也许再不看没机会了。此言近乎理。哪有第一回绑架就成功的?第一回摊煎饼都未必能成。回医院的路上,他路过了一个彩票摊。毛黑头给的100块钱,除去吃饭,还剩几十,他全部下注,买了一张很长的彩票,卷成卷,揣在兜里。回到医院,走进病房,坐在洪妮边上,想着万一中了彩票,不但能结账,能治病,还能解决杜十全、毛黑头、大秃子这一团乱七八糟的事。至于具体怎么解决,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睡着了。
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总之不是平时那种短暂的睡,是很深、很长的睡,因为他被电话吵醒的时候,并没有陷入瘫痪。他摸出电话,屏幕没亮。他揉了揉眼睛,忽然明白是小枣的那个手机在响。
“喂?”李平安虚弱地接通了电话。电话那边非常嘈杂,有人争吵,也可能是在打架。有人大声喧哗。过了半天,才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吕鹅呢?”杜十全恶狠狠地说。周围的人笑了起来。李平安全身一震,他们找到小枣了!不然他们怎么会这么放松?但仔细想想,这不可能,没道理,他们怎么可能查得到孙洲?我给的地址明明是毛黑头啊!
很快,电话里的声音就消除了李平安的疑虑。“把他弄过来。”杜十全说。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出另一个声音。毛黑头。
“我,我操你妈的,”毛黑头的声音有点发颤,“你他妈是谁啊?你是不是会打牌那小子?老子不认识你,大哥,我不认识他啊!孙子,你把大哥女儿绑哪儿了,没必要搭上我!”
李平安完全蒙了,他拿起自己的手机看了看时间:2:30。他睡过头了。他什么后手都没安排,就回到医院,睡着了。如果是因为自己发病突然睡过去了,他还可以原谅自己,但他没有发病,他只是太累了,他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正常地睡着了。
“把他腿架那椅子上。那条!操你妈的,好的那条!对。”电话里传来杜十全的声音。“喂?兄弟我告诉你啊,你这朋友就一条好腿。你现在马上给我撂个话儿,我女儿在哪儿,我相信你也没胆子动她。你碰她一根头发,我把你蛋给你砸散黄了。”
李平安感觉下体一紧,赶忙夹了一下腿。他想起自己曾经摸了一下杜小枣的脑袋,头发又凉又滑。“里里里……”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里你妈了×!”杜十全大喝。接着李平安听到一声较轻的“动手”和一声清晰的“咔嚓”。毛黑头发出奇怪的“嘿哟”一声,就没动静了。
“操,晕过去啦?他妈什么黑社会啊!”杜十全说,周围的人又笑了起来。“喂?兄弟,你在吗?你尿了还是拉了?你现在知道你惹着你全儿哥了吗?我告诉你,我给你个……我给你个四十五分钟吧。一堂课就是四十五分钟,一堂课的工夫你考虑好,怎么平平安安地把我女儿给我送到这儿来,还能别让我逮着你。”
电话挂断以后,李平安愣了足有十分钟。十分钟很长,但在他的感觉而言,得有十个小时。紧接着他意识到,只有三十五分钟了!得赶紧去接小枣。他站起身,突然眼前一黑,心说不好,这会儿可不能再睡了,人要是睡饱了,怎么还能连着睡呢?然而,这是病态的睡,不是正常的睡……
李平安再醒来的时候,正好靠坐在病床右侧,背对着墙上的表,而手脚全都像被钉住了一样,一动不动。他备受煎熬,只想抬手看看表,这堂课还有多长时间。上学的时候,他总觉得每节课都无比漫长。怎么会这么快呢!不会吧!他这么想着,努力唤醒每一条神经,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肤,终于慢慢恢复了知觉。抬手一看,完了,还有十分钟。他拿出小枣的手机扫了一眼,上面没有未接来电。
李平安站起来,转身就走。走了两步,他又回过身,来到床边握起洪妮的手,拼命亲了几下。亲完之后,他再度转身,夺门而出,迎面撞上一个人,两人都摔倒了。那人捡起眼镜戴上,喝道:“平安!慌什么呢!洪妮怎么了?”李平安一看,是陈医生。“啊,洪妮没事,我有点事,出去一趟!麻烦您了……”李平安说完,扭头就走。陈医生低头一看,地上有个纸卷,便捡起来晃了晃。“平安!你东西掉了!什么玩意儿这是……”李平安头也不回,喊道:“归你了陈医生!”
李平安疯狂地跑着,边跑边给杜十全打电话,边打边拦住一辆出租车。等他上了车,电话通了。里面有个疯狂的声音正在惨烈地号叫着。
“喂!喂!”李平安大声喊着。
过了半天,惨叫声平静下来,杜十全轻声数着:“五、六、七……唉我操,这个烫歪了,重新烫!”接着惨叫声又响起来。伴着惨叫声,杜十全说:“兄弟,你这时间观念不行啊?头回绑票吗?也是,一般绑票的,没有你这么被动的。哎,兄弟我问问你啊,和尚脑袋上那个香疤,有六个的,有九个的,是不是,都啥意思啊?”李平安听不下去,挂了电话,催促司机快点开。司机说:“您还没告诉我去哪儿呢。”李平安把孙洲的地址念了一遍。杜十全现在在大秃子那儿。毛黑头被打断了腿,但又没有李平安的任何线索,只好把大秃子出卖了。大秃子被烫成了住持,马上就会把孙洲出卖了。而小枣就在孙洲那儿。
“师傅您能快点儿吗?人命关天啊。”李平安说。
“朋友,这里有摄像头,超速是要罚钱的,好吗?”司机平静地说,“罚钱你出吗?嘁。再说了,交警罚钱你出了,我们队里罚款你也出吗?很贵的,好吗?”司机说着话,开着车,李平安忽然发觉有点不对劲。当时他接了孙洲的电话,从医院去大秃子的棋牌室,一共就坐了两站车,又走了几分钟路。现在开了不止两站了,还没有一点熟悉的景色。看看月亮,方向似乎也不太对。再往前一看,窗外竟然出现了万星大厦!李平安大惊,问道:“师傅,这路对吗?”师傅依然平静地回答:“放心吧,我是专业的,好吗?”李平安说:“您可不能绕道啊,我急啊!”师傅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我绕道?我开了十年车,我是专业的,好吗?我绕道?你下去,好吗?”说着把车停在了路边。
李平安抱着脑袋沉默了几秒钟。他抬起头,堆出一脸诚恳:“大哥,对不起,我态度不好,您尽快把我送到,我多给一倍钱,谢谢,谢谢!”师傅这才嘟嘟囔囔地上路了。拐过万星大厦,师傅钻进一条胡同,这里似乎不是走车的地方,地上铺的都是便道砖,疙疙瘩瘩的。“朋友,我跟你说过,我是专业的,好吗?”师傅说,“只要我想,我分分钟就可以把你送到任何地方。这条路根本没几个司机知道,好吗?这大半夜的——”
车穿过这条铺满便道砖的小路,车头从巷口露了出来,再拐过一个弯,就可以回到大路,看得到公交站牌了。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皇冠”拖着两条红光,像没贴地皮一样飞了过来,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出租车的车头上,整个车翻了过去,发出一系列复杂的巨响之后,车顶朝下落在了地上,玻璃碎了一地,一条胳膊从车窗里垂了出来。
而出租车呢,它十分滑稽地原地旋转起来,转到第四圈的时候,出租车司机飞了出去,插进了路边的玻璃展示橱窗。
车转了不知道多少圈,终于停下来了。李平安觉得左臂完全失去了知觉,脸上有很多血,腿上也有几处在流血,剧痛不断地从各处袭来。他从窗户爬出来的过程中,清楚地感觉到左边的肋骨断了几根。
好了,现在该干吗了?李平安站在寂静的街道上,因为肋骨剧痛不已而不得不向左弓着身子。他心想,刚刚撞完车的现场应该这么安静吗?这时,皇冠里面那只手动了一下。李平安挪了过去,蹲下身子一看,杜十全。他看见李平安,咳嗽了一下,喷出一口血来。
“哥们儿,”他喘了口气,“我见过你,你……你跟我妈一病房,是不是?”
李平安没说话。
“哥们儿,帮……帮个忙,”杜十全每说一句话,就吐出一点点血,“我女儿……我女儿被人绑架了,她叫杜小枣,你见过她,你……你快报警……”
李平安愣了一下,接着,他不由自主地剧烈点起头来。他拿出手机,拨通了110。
“喂,啊,喂,那个,”他开始组织语言,“我叫李平安,不对,你不需要知道我叫什么……喂?我有事,我当然有事,啊……有一个,有一个小女孩被绑架了,他叫——”
“杜小枣。”杜十全接茬道。
“杜小枣,对,江米小枣的小枣,她被绑到……我哪知道她被绑到哪儿去了,我应该知道吗?我知道吗?啊?”李平安有点气急败坏。
“我知道,我知道……”杜十全又喷起血来。他一字一顿地说了个地址。孙洲的台球厅。
李平安对警察复述了这个地址。
“啊,还有,”他接着说,“我这儿出车祸了,我在……我在哪里?我现在在哪里?”
他意思是问问杜十全。但是,杜十全的双眼已经凝固了。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李平安手里的手机上,粉色外壳的苹果手机,粘着水钻拼成的HelloKitty的手机,杜小枣的手机。杜十全就这样看着自己女儿的手机,断气了。
“是啊,我现在在哪里?”
李平安站起身来,举目四望。有那么短短的几秒钟,他感觉自己是一个赢家。只有他活下来了。梅文涛摔死了。杜十全撞死了。毛黑头被打断了腿,大秃子被烫成了住持。警察已经知道了小枣的下落,孙洲也会受到惩罚。小枣,小枣应该没事吧!从绑架到现在才过了几个小时。
我呢?他想。我得回医院。我赢了,我得回去接我的洪妮。我还得解决钱的问题。我不是买了张彩票吗?没什么是一张彩票解决不了的。哦,不对,那张彩票我答应过归陈医生了。没关系,如果一张解决不了,就再买一张。李平安这么想着,以赢家的姿态,沐浴在一轮明亮的光辉里,全身上下都被镀上了光环。跟那条一万公里长的小巷里那道光一样,让他感到平静安详,充满安全感,似乎受到了某种眷顾。
接着,他睡着了。
在入睡前的一刻,他突然看出那道光是一辆巨型卡车的头灯,他想:我操,我得躲开!
但是,他睡着了。
他睡了三秒钟。第四秒,大地的震动和震人心魄的气喇叭将他吵醒,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声音和震动下睡着。他需要躲开,他需要站起来,或者滚到一边去——
然而,他动不了。他瘫痪了,一如往常。他的四肢被钉在剧烈震颤着的大地上,尽管那种震颤可能是他想象出来的。
然后他最后一次听见了那种不吉利的咔嚓声,这次,是很多很多的咔嚓声,连成一片,响个不休。
尾声
陈医生来到洪妮的病房,他面带微笑,迎接洪妮回到人类世界。
“睡得怎么样?”陈医生温柔地问。
“好……极……了……”洪妮说话的速度变得异乎寻常地慢。接着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想喝水吗?”陈医生问,“这可不行。你正在输液。你的吞咽反射还没恢复。”
“不,”洪妮说,“我……胡子……”
陈医生皱了皱眉,但依然保持微笑。身后的老太太说话了:“她说呀,她想摸摸胡子长了多长,好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说完,她和陈医生都笑了起来。老太太又补充说,“她跟她男朋友经常这么闹着玩。”
“平……安……”洪妮换了一种微妙的表情。
“哦,”陈医生看了看表,当然,这只是一个无意义的动作。“我估计他去给你买吃的了。这傻小子,你现在还什么都不能吃哪。好好休息,我会再来看你的。”
陈医生路过护士站的时候,护士们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陈医生发现她们在看一张报纸,指指点点的。“你们居然在看报纸?”陈医生笑道,“百年不遇啊!”
护士们的脸红起来,其中一个把报纸递给陈医生:“你看看嘛,都说死的是咱们医院的病人家属。”另一个说:“搞不好就是欠钱的那个,交不起钱,开车自杀了,还拉了个垫背的!”
陈医生斥道:“胡说!疯丫头。”
护士一伸舌头,不再说话了。年纪稍大的护士长问:“主任,到周末,如果213还不结账的话,咱们科……”
陈医生拍拍她的肩膀,微笑着说:“没事,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钱的事情,我会想办法。总有办法的。”
陈医生拿着报纸回到办公室,关起门,坐下来阅读那条新闻。并没有什么证据证明是什么病人家属,这帮疯丫头就会捕风捉影。连张照片都没有。陈医生边想边翻着报纸,在中缝里,他看到一则彩票开奖公告。他想起白大褂兜里那个纸卷。他把纸卷拿出来,戴起眼镜,对着中缝看了三遍。
“我操?”
陈医生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