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04-16Ctrl+D 收藏本站
悲凉是无止境的,我亲爱的朋友,而我在想或许心更是如此。所以我来了。
17
巴尼特庄园坐落在韦斯顿县,那里是波士顿的富人区。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末,哈罗德·巴尼特在那里盖了房子。丰富的油页岩使美国成为世界第一的能源大国。二〇三〇年,从流水生产线上下来的汽车,80%都是电动的。石油价格下跌,每桶原油不到10美元。海湾地区的石油大亨们陷入经济危机,很快便纷纷垮台。对太阳能的利用,使非洲大陆有了照明和灌溉系统,成为一个真正的聚宝盆。从东方到西方,旧民主国家和新寡头政权随意联姻,统治着这个被监视到每平方毫米的世界。在这样一个现代化的世界里,消费比任何时候都更成为人民的精神鸦片。哈罗德在洁净能源领域叱咤风云,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富。
可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他的女儿更重要。他倾注在女儿身上的爱是没有限度的。她是他的骄傲,他唯一的后人,他生命的永恒。自从梅洛迪出生以来,哈罗德就过上了两个人生:一个是他自己的,一个是他女儿的。为了讨父亲欢心,梅丽很小就坐到了琴房那架威严的贝森朵夫帝王钢琴前。
还在朗悦中心时,梅丽就已经串通好康复师,瞒过众人的耳目,在康复训练室那架靠墙的旧钢琴上练过几手。她只要把手放到琴键上,手指就会上下翻飞,自动弹奏出曲子来。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的双手十分灵巧,虽然她几乎看不懂乐谱,却仍能满腔热情地投入乐理练习中。
不练琴的时候,她就会花时间去搜寻往事。在这个偌大的家中,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陌生来客,一直心神不宁。
庄园里的用人倒是一个真正的信息宝库。管家、厨娘、侍从、技工、园丁,大家都是亲眼看着她长大的。一有机会,她就去找他们套近乎。在庄园里散步时,她总会叫上谁给她讲一两段关于她的逸事。
有一天,她母亲的司机沃尔特提到了一个从前很宠爱她的管家。管家名叫纳迪娅,据说是唯一能够挑战哈罗德权威的人,好几次都是这个管家在哈罗德面前为梅丽解围。梅洛迪假装想起她来的样子,说服沃尔特带她去敬老院看望纳迪娅。
一天上午,贝齐去杂志社开会,哈罗德去西海岸出差,梅丽正好可以去找纳迪娅。
纳迪娅·沃伦贝格正坐在一棵桤木下的长椅上看书。当她看见梅丽朝她走来时,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抬起手臂,抹去眼泪。
梅丽在她的身边坐下,注视着她。
“你终于决定来看看你的老管家了?”
“这是我第一次来吗?”梅丽用犹豫的声音问道。
“我记得是。”纳迪娅边说,边合上手中的书。
“您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读过一本精彩的小说。小说的作者跟我一样,都是波兰人。但是我们的命运很不相同,他最后成了法国人,而我成了美国人。要知道,我们波兰人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喜欢换国籍。我刚刚说到哪儿来着?哦,对了,那本精彩的小说,《越过这条界线,您的票就作废了》。我曾经瞒着你父亲把小说借给你看。之所以要瞒着他,是因为书的文字很露骨。你看过之后很喜欢。那时,我把自己想象成书中那个年轻的巴西女孩,她把男主角迷得神魂颠倒。现在,我老得都可以做那个女孩的祖母了。所以,对于你刚刚提的问题,我的回答是:自从我的票作废以来,我就已经待在这个地方等死了。你从音乐学院光荣毕业,开始全国巡回演出时,我就成了一个用处不大的人。但我还是很感谢你的父亲,他给了我不菲的工资。不然,我不可能待在这里终老。”
梅丽低下双眼,没有作声。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僭越者,在介入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过往。
“我应该早点来看您的。”她愧疚地说。
“你怎么会呢?你有你的生活,你的事业。比起操心一个老雇工,你有更多更有趣的事情要做。”
“我很后悔。我知道是您把我养大的。”
“把你养大的是你的父母。我只是为你服务而已。”
“您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残忍?”
“我已经九十一岁了,唯一的朋友就是我的书。你觉得这不残忍吗?”
“我们有过许多亲密的时刻,不是吗?”
“是的,这个我不否认。你最珍惜的是哪一次?”
“您呢?”
纳迪娅昂起头,想了想。
“所有的,所有的我都珍惜。但是这个问题是我先问你的。”
“那一次,您来音乐学院接我,然后带我去看了一场老电影,还跟我父亲说,我们整个下午都泡在博物馆里。”
“是沃尔特告诉你的吧,不是吗?”
梅丽没有回答。老管家又回到了她的书本中。翻书页时,她舔了舔手指,又抬起眼皮说:
“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有,我只是想来看看您。”
“你以前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对什么事情都感兴趣,心中充满了浪漫。我一直不断地问自己,我到底是错过了什么?你怎么就成了一个自私而又野心勃勃的女人?你的美丽变成了一种美貌,而这种美貌能让最美的灵魂都黯然失色。”
“出事以后,我就变了。我没有跟您说,但……”
“我都知道。”管家打断了她的话,“我也会看报纸。沃尔特每个月都来看我,给我带来你的消息。”
“我失去了记忆。”梅丽承认。
“不是。”管家盯着她的双眼,“是别的原因。要不是我认识这张脸,我会以为你是一个来骗取巴尼特先生钱财的冒充者。不过,庄园里发生的事情已经与我无关了。我吃午饭的时间就要到了,你最好还是走吧。”
梅丽心事重重地离开敬老院。在回家的路上,她一言不发,直到汽车驶入巴尼特庄园大门。
“沃尔特,我这次回来,是不是变了很多?”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您,巴尼特小姐。”他说。
可是,当他为她打开车门请她下车时,他趁机偷偷对她说:
“真正的梅洛迪·巴尼特是绝对不会坐在我旁边的。”
哈罗德出差回来,为女儿准备了一份惊喜。当一家人来到当地最豪华的餐厅吃早午饭时,梅丽发现父亲还邀请了另外三位客人。多亏了朗悦中心那位康复师在每次康复训练后提供给她的资料,她立刻就认出了其中的两位。坐在她右边的是西蒙·比利,波士顿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她的左边,是乔治·拉波波特和他的妻子尼娜。梅丽无数次在西蒙的陪伴和拉波波特的策划下出席演奏会。这次聚餐,除了寒暄和回忆他们最精彩的同台时光,大部分的对话都与音乐有关。突然,拉波波特转向梅洛迪(他一直都不敢叫她的昵称“梅丽”),问她是否准备好重返舞台了。梅丽明显很尴尬,西蒙赶紧帮她解围:
“当然不是在公共场合下。乔治只是建议你回来跟我们一起练练手,纯粹为了好玩。一开始就我们三个人练,如果你感觉能适应,我敢保证,乐团的其他演奏者一定会愿意加入我们的行列。当然,前提一定是:如果你愿意的话。”
哈罗德和乔治没料到会有这样一个插曲,只好面面相觑。当贝齐开口时,两人的失望就更大了。贝齐说,西蒙的话很有道理。梅丽只能做她觉得开心的事情,而不用管她父亲开不开心。生命的每一天都很珍贵——这个道理,梅丽比任何人都懂。
梅丽向各位道歉说她感觉有点难受,想去透透气。她刚离开桌子,贝齐就气愤地指了丈夫一下。不用她多说,哈罗德已经知道,当贝齐做这个动作时,就表示一场暴风雨正从不远处向他袭来。
西蒙放下餐巾,也欠身离开。
他穿过餐厅,到处找梅丽,又小心地推开卫生间门,看见她正站在镜子前面,脸色苍白。
“我以为这个地方只有女人才能进来。”她尴尬地说。
“那也得看情况。”他朝她走去。
西蒙关上水龙头,坐在盥洗池上。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吧?”他小声问。
“我没听到其他人的声音。”梅丽笑了笑,“如果您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从门缝底下往里瞧瞧。”
“算了,那还不如不确认。对不起,我没料到这顿饭原来是个圈套。早知道的话……”
“您是一个很有温情的人,”她打断他的话,“谢谢您刚刚为我解围。”
“这是一个美好的词语。我以前从没听你用过这个词。”
“哪个词?”
“温情。”
“我第一个想到的词就是它。”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西蒙问。
“迷茫。”梅丽不假思索地说。
“每次我想表达自我时……都不是很……温情……可我想让你知道,这次你能挺过来,我真的很高兴。我去医院看过你一次,很早了,你肯定想不起来。那时你还在昏迷之中。”
“要是我想不起来的事情只有这个就好了。”
不知为何,梅丽突然很想对西蒙倾诉自己的烦恼。或许是他刚才在饭桌上挑战她父亲的举动,让她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又或许是因为她太需要一个倾诉对象,告诉他她生活在一个谎言之中。这个谎言一直压着她,有时甚至会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就像刚才那样。她唯一能确定自己在公众面前表演过的证据,来自媒体对她最后一场演奏会的报道。更糟糕的是,在那篇报道上,她居然没有认出自己来。这样的她,又怎能重新登台呢?
“你是一个奇迹。给自己多一点时间,试着去见见人,放松一下心情,重新投入生活,一切自然会好起来。”
“去见谁?跟谁一起放松心情?我根本谁都想不起来。”
“连我们也想不起来?”
“我们……?”
“我们!”西蒙顽皮地强调。
“因为我们……?”
“当然!”
“您的意思是,我们曾经……”
“每次我们去巡演时!每天晚上!”
“真的?”
“不,不是真的。对不起,我是故意逗你的。”西蒙承认,“我很喜欢女人,但不是在床上。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你一直是乐团里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除了化妆师萨米本人以外。总之,你懂的,我还没有出柜呢。”
“我父亲从没跟你提起他所谓的我的‘阶段性的问题’吗?”梅丽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没有,我向你保证。他只是说,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
“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除了我的医生以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的生活、我们的演出、乔治,甚至是我的父母……我统统不记得。我的智力没有任何受损,也没有回到低幼水平,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我不缺乏词汇量,平时可以该干吗干吗,甚至还可以流利地弹钢琴——这一点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如何做到的。所有发生在事故之前的事情,全都消失了,只留下一大片空白。我很想把事情做好,让每个人都满意,于是我学会了假装。现在我所知道的,全是自己背下来的。当我在家中漫步时,有时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脑子里还会冒出一些少年时代的片段。可我不知道这些片段到底是来自真实记忆,还是来自我的幻想。总之,我觉得自己是个冒充者,就像我以前的老管家亲口对我说的那样。”
“别对自己这么苛刻,也不要让你的父亲这么做。这种失忆完全可能是阶段性的。如果你必须装出你是你自己的样子,那就装吧,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从我十四岁起,我就在扮演别人。噢,我有过一些情人,他们认为我无法接受自我。他们错了。重要的不是贴在我们身上的标签,而是我们本人。好了,我说了这么多深奥的话,放在以前,我是不会说的。现在,我们赶快回去吧。他们会以为我们在做不符合天主教教义的事呢。”
“我才不在乎呢。哈罗德是新教徒,贝齐信佛。”她针锋相对地说。
西蒙看了她一眼,爆发出一阵笑声。
“至少我们对你有了新的了解。我之前还没觉得呢,”当他们走出卫生间时,西蒙说,“原来你很幽默。”
吃完这顿饭,梅丽和西蒙沿着查理河散步去了。哈罗德预测了一场风暴,结果迎接他的却是一场海啸。贝齐实在怒火难平。
哈罗德单独和妻子坐在汽车里。好在有沃尔特在,妻子不便发作。他本来还可以多一点安宁的,可惜沃尔特把车开得比平时都快。
一到家,贝齐就狠狠地抓住丈夫的肩膀——是他自己要娶一个比他还高的女人,就要为此付出代价——不容分说地把他拖进客厅。
侍女绝对不会在这时去问主人们要不要咖啡,而是紧密陪伴着客厅门口的衣帽架。这次,用不着把耳朵贴在门上。咒骂声一直传到了厨房。
诸如“你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来……”的语句后面紧跟着诸如“你真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语句,随后而来的是“她又不是你的附属物……”“你就是个野心勃勃的强迫症患者……”以及“你难道不为自己感到羞耻吗……”之类的语句,最后登场的是“我要求你向她道歉”!
哈罗德一直保持沉默。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反驳都是徒劳,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他用沉默把自己保护起来,摆出一副追悔莫及的表情,同时留意妻子眼中是否已经涌出泪水。一般来说,她的眼泪下来,气也就消了。
当贝齐从小圆桌上的银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时,哈罗德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挺过来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然后道歉:
“我不想冒犯她,我一点都没有想到乔治的慷慨提议会让她尴尬。”
“尴尬?她根本就是难受得要离开才行!你还想让我以为这个龌龊主意是乔治出的?”
“好吧,我也许是做得不够好。我过于心急了一点。我以为乔治提议她回到乐团,她会很高兴。”
“你不是做得不够好,我可怜的哈罗德,你简直就是‘笨拙’的化身。而且高兴的人不是她,是你。只有你才会为她继续巡回演出感到高兴。”
“听我说,贝齐!梅洛迪总不能跟丢了魂似的,一直在家里晃荡下去吧?这场闹剧还要持续多久啊?”
“持续到她觉得自己准备好了为止。”
“她不再是她自己了,这一点连用人都看得出来。你知道吗,有些风言风语都传到我的耳朵里了。”
“什么风言风语?是不是说她父亲不满足于女儿在空难中起死回生,还想要求更多?因为对她父亲这个可怕的自私狂魔来说,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通过女儿来炫耀自己,唯一的快乐就是看到众人为他女儿喝彩!你真是不可救药了!”
哈罗德感觉到贝齐正大踏步向自己走来。眼看着另一场更加猛烈的风暴即将来临,哈罗德赶紧改变策略。
“梅洛迪从来就是为音乐而生的,我希望重返舞台会让她感觉好一些。直到聚餐时我才明白,一切还为时过早。等她一回来,我就向她道歉。”
“她需要的不是一个道歉,而是一个父亲!这才是她真正需要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哈罗德问。
“从她十一岁那年开始,她的父亲就变成了一个家庭教师,一个固执、有强迫症的家庭音乐教师。有哪一次你陪着她的时候,不是她坐在钢琴前练习、你坐在旁边监督?你们俩有没有真正地相处过,就像别的父女那样?比如说一起吃顿饭;比如说一起散步,听女儿聊聊她自己;又比如说花一个下午的时间陪女儿逛街,给她买条裙子什么的……别费劲想了,哈罗德,这种事情你从来就没做过。你们一起共同分享过的,只有钢琴和琴谱。这对她来说是可悲的,你听着也会觉得自责吧?你为什么不去营造一段真正意义上的父女关系呢?”
这颗子弹来得太过突然,完全在哈罗德的意料之外,直接就打到了他的心上。哈罗德跌坐在皮椅上,一脸茫然。这下,他没法再演了。
“也许吧。”他结结巴巴地说。
“也许什么?”
“也许我在某些方面做错了。”
“去掉‘在某些方面’这几个字。”
“我该怎么办?”他叹了一口气。
“我刚刚不是跟你说了吗?”
“啊?哦……那……我是带她去午餐、散步还是买裙子?”
“那你得去问她!”
18
哈罗德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这几天都不再踏入梅丽的琴房半步。
只是有一次,他朝虚掩的房门里看了看,确保一切都好。还有一次他进入琴房,是为了提议梅丽跟他一起出去走走。
贝齐接受了现代建筑沙龙在纽约雅各布斯中心的开馆仪式的邀请。她给哈罗德最后一次机会,希望他能趁她外出时,好好利用与女儿独处的时光。
哈罗德选择了带梅丽去购物。上车的时候,哈罗德还特意问梅丽喜不喜欢逛街。没等她回答,他又亲切地加了句:新生活,新装扮。
自从回家以后,梅丽好几次都对自己的服装品位产生怀疑。在她看来,她衣柜里的衣服都特别古怪,穿起来既不舒适,也没韵致。不过,她之所以接受哈罗德的邀请,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她很高兴能与他单独相处一段时间。
哈罗德请助理给他列了一张时尚服装店名录,并复印了一份给沃尔特。沃尔特把他们送到博伊尔斯顿大街。只要有钱,就可以在这条商业街买到当下最优雅的时尚单品。
这些店真是好得没话说。艾里斯·范·荷本的设计从各方面而言都无可挑剔,精美得令人窒息。诺亚·拉维夫的植物纤维裙也是美轮美奂,独具风采。
“你怎么一件也不买呀?这已经是你试的第十五件了。”哈罗德不安地问。
“我不知道,还没遇到让我动心的吧。我想要的跟这些不一样……”
梅丽也不知道该如何向父亲解释,只好对他说,她衣柜里的长裙、短裙、衬衫已经够多了,哪怕一年有八个季节,她都穿不过来。她并不缺少衣服,所以更愿意去某个餐厅的露台坐坐,两人聊聊天。
“聊什么?”哈罗德问。
趁梅丽去试衣间换衣服的时候,他给沃尔特打了一个电话,请他马上去觅密餐厅订一个露台上的位置。
“……聊聊我的童年。”梅丽一边看菜单,一边回答。
“真是个奇怪的想法。”哈罗德笑着说,“你的童年是你过的,你应该比我更了解。”
“这是个视角问题。我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女孩?”
哈罗德请服务员把酒水单拿过来。他其实不怎么喝酒,但他现在需要拖延时间。
“你很谨慎。”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瓶金玫瑰庄园红酒上,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形容词而松了口气。
“就这些?”
“你很保守!”
“这不是一个意思吗?”
“也许吧,但这已经很不错了。”
梅丽的注意力被一个年轻女孩吸引。那女孩从马路上经过,却没有走步行道。
“这就是我想要的。”她突然说道。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那个女孩穿的衣服。”她边回答,边用手一指。
“你在开玩笑吧?一条牛仔裤和一件破毛衣?”
“我觉得她这身打扮很有韵致。”
“这些衣服太粗俗了……你是怎么啦?以前你可从没穿过这种破烂玩意儿!”
“可我现在很想穿。”
“以你现在的年纪?”
“这次是你在开玩笑吧?”
哈罗德皱起两条浓眉。
“你是在故意逗我,对不对?”
“行啦,是你要讨我欢心的。可既然我的品位这么差,那就算了。”
贝齐的阴影出现在桌面上。服务员正要过来请他们点餐,哈罗德一下子跳了起来。
“走吧,别磨磨蹭蹭的了!”
他一把抓起女儿的手,急匆匆地朝汽车走去。
“快点,不然我们就赶不上她了。”
“有这么着急吗?”
“想让我给你买‘古董’,行,我们这就去买,可怎么着也得知道上哪儿去买啊。除了那个把自己打扮成嬉皮士的女孩,现在谁还穿我们那个年代的牛仔裤呀!”
他们钻进汽车,哈罗德把远处那个女孩的身影指给沃尔特看。女孩正要登上一辆气动城轨车。
沃尔特超过那辆城轨,把车一直开到位于华盛顿大街以南的索瓦街区,然后停在跳蚤市场门口。
梅丽穿梭在跳蚤市场的店铺之间,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自从在朗悦中心苏醒后,她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这才是我想要的。”她指着一家旧货商铺柜台上的海蓝色毛衣说。
哈罗德朝天翻了一个白眼。他到底是怎么教育女儿的,让她在三十岁的年纪还想穿成离经叛道的样子?可是哈罗德·巴尼特是在执行任务,他绝对不能让女儿失望,更不能让老婆失望。
等待他的考验还远不止这些……当他们走出索瓦街区时,梅丽买的衣服塞满了整整四个袋子。这还不算,她甚至断然拒绝让沃尔特帮她提着。
第二天,贝齐回到家中,很惊讶地没有听到琴声。她敲了敲梅丽的门。梅丽穿着一件无袖罩衫、一条长布裙,披着一条驼色羊绒披肩。
“你觉得怎么样?”
“美极了。”贝齐回答。
“我不知道这条羊绒披肩搭不搭。”
贝齐围着她转了一圈,然后把披肩从她身上取下来。
“我觉得是这件罩衫跟这条吉卜赛风格的长裙不搭。我应该有件衬衫,你穿上一定很好看。跟我来。”
贝齐带着女儿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又在衣柜里翻了一会儿,最后找到一件绣着印第安式图案的长袖羊毛开衫。
“瞧,这件好一些,跟你的裙子更搭。”
“你真的穿过这件衣服?”
“我也有过二十岁。”
“可我已经三十了。”
“那就更应该穿上它。这才是你们这个年纪的人应该穿的衣服。”
梅丽脱下罩衫,换上母亲递给她的T恤和羊毛开衫。她朝镜子里看了看,感觉非常满意。
“你穿得这么漂亮,是要去哪儿呀?”母亲问。
“去见西蒙。”
“他在追你?”
“我不这么认为。”梅丽顽皮地说。
“我认为是。他还挺帅的。他要带你去哪里?”
“我们约好在演奏厅见。”
“这又是你父亲的主意?”贝齐问。
“不,这不关他的事。是我打电话给西蒙的。我想,试着重新开始演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今天只有我和西蒙两个人。”
“梅丽,除了弹琴,生活中还有别的事情。”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在你二十岁的生命里,除了全国巡演,你还做过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和男人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我想你在巡演过程中也许有过艳遇,但艳遇和爱情不一样。在你出事前不久,你的一句话把我吓到了。”
“什么话?”
“你说你从来没有经历过爱的痛苦。”
“这很严重吗?”
“是的,很严重。这代表你从来没有真正爱过。”
“你经历过爱的痛苦吗?”
“当然,那感觉简直刻骨铭心!好像整个地球都停止了转动,好像你的余生将是一个漫长的冬天。你会好几个月都在独自品尝孤单的滋味,盼着电话铃声的响起,好像你的一条命都系在这通电话上。然后,春天又回来了。因为春天总是会回来的。只要一个眼神,就能重新为你点燃爱的勇气。再然后,我遇见了你的父亲。”
“你是怎么和萨姆认识的?”
“萨姆?”
贝齐分明看见梅丽眼中的迷茫。
“怎么了,梅丽?你的脸色很苍白。”
“没什么。是我昨晚做的一个梦,困扰了我整整一个上午。”
“你梦见什么了?”
“好像是一段童年回忆。我在睡房里,半夜醒来,站到窗边。我冷得发抖,于是叫萨姆来救我。”
“你说的‘萨姆’到底是谁?”
“我也不知道。”
“你确定现在去找西蒙练习真的是个好主意吗?”
“只要能让我离开这间房子,就是个好主意。”
贝齐帮女儿调整了一下开衫,又拉了拉她的T恤,然后看着女儿。
“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说服了哈罗德,让他给你买了这些衣服。”
“我没给他太多选择的余地。”
“你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一个男人而已。他过分骄傲的外表下面,藏着一颗忧虑而又脆弱的心。他武断、苛刻,但其实内心非常大度。他永远都能包容我,就像我永远都爱着他一样。我们认识的那会儿……算了,这个故事我已经跟你讲过几百遍了,再说你快要迟到了。”
贝齐把梅丽抱进怀里,温柔地亲了亲她。
“现在,你走吧。下次我们一起吃午饭,我再把那个故事跟你讲一遍。”
梅丽坐上一辆的士。途中看到去往约会地点的城轨,于是又从的士上下来,改乘城轨。她觉得这样更好玩。她在雄伟的交响乐馆前下了车。音乐馆是二十一世纪初建成的,建筑师是贝聿铭的学生。
西蒙独自站在舞台上,正在调试小提琴。直到梅丽靠近他时,他才转过头来。钢琴就在舞台中央,琴盖已经打开了。她跟西蒙打了声招呼,就在钢琴前坐下,摆好姿势。
西蒙建议她从上次弹过的最后一个协奏曲的第二个乐章开始。见梅丽焦虑地看着自己,他又解释说,乐谱就在谱架上。
他先让她独自练习了一会儿。等她开始弹奏《夜光下的年轻舞女》时,他才加入演奏行列。
乔治·拉波波特从办公室走出来,躲在幕布后面。半小时后,他耸了耸肩,回头忙他的去了。
傍晚,西蒙觉得他们的第一次练习已经足够了,于是陪她去街区的餐厅吃饭。
等他们走了,拉波波特掏出手机,拨通了哈罗德的电话。
梅丽带西蒙去了觅密餐厅。餐厅里人满为患,他们决定坐在吧台上吃。西蒙点了两杯香槟。
“今天是第一次练习,还有点感觉。”他邀请梅丽干杯。
“也就是说还差得挺远?”她问。
“再多练习几次,你就会更加得心应手了。不过我向你保证,你还是弹得挺不错的。那首曲子并不容易。”
“你不擅长撒谎。可惜,我只能以你的评判为准。”
“你说得太夸张了吧?”西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一点都没有夸张。我眼睛盯着曲目,手就自动地弹起来,根本不需要我思考。这种感觉很奇怪,甚至有点让人恼火。”
“我认识很多钢琴家,他们巴不得有你说的这种‘让人恼火’的境界。你弹奏的灵活性一直都在。”
“那到底是哪里不到位呢?”
西蒙把菜单给她:
“我饿死了。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哈罗德不在餐厅,这让贝齐觉得很奇怪。在吃饭这件事上,哈罗德向来都是最准时的。她在走廊里喊了几声,去书房找了找,又到楼上的睡房看了一眼,最后打电话跟沃尔特确认先生是不是已经回家了。沃尔特的回答是肯定的,可是他也不知道先生现在在哪里。
贝齐开始着急了。她检查过房子的侧翼,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又折回去,推开琴房的门。哈罗德正萎靡不振地坐在平日听女儿弹琴时常坐的那把椅子上,把头埋在手心里。他甚至没有察觉到贝齐的到来。
“你怎么了,哈罗德?”
他抬起头来,神情沮丧。贝齐更加着急了。
“是不是梅丽出事了?”
“不是。”他幽幽地说。
“你发誓不是?”贝齐还是不放心。
“她很好,正在城里吃晚饭呢。”
贝齐看了他一眼,神情错愕地问:
“你是不是在外面有情人,她跟你闹分手?”
“别说傻话。”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哈罗德?”
“是拉波波特。”
“拉波波特怎么了?他遇上什么事了吗?”
“当然不是。只是……我第一次发现了他有极其残酷的一面。”
“他背叛了尼娜?”
“你别满脑子的坏想法行不行?真烦人!他刚刚打电话给我,说我的女儿丧失了天赋。‘她弹琴时的动作倒是敏捷得无可挑剔,我亲爱的哈罗德。练了这么多年,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可是弹琴时的情感呢?梅洛迪失去了艺术家应当具备的情绪感染力,哈罗德!’这个蠢货,每说一句话就要叫一次我的名字,就好比拿锤子钉钉子,钉子都消失在墙壁里了,他还在不停地锤!‘我们不能继续留她在交响乐团了。请您理解,我亲爱的哈罗德,我也不想……’”
“他也不想什么?”
“我不知道。没等他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你做得对。”
“我应该把交响乐团买下来,然后炒他的鱿鱼。”
“你还是先想想该怎么跟女儿说吧。”
“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梅丽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她了。你看见她新买的衣服了吗?”
“哈罗德……”
“喂!你不会也来这一套吧?!我知道自己叫什么,该死的!”
“请你冷静一点,听我说。我们差点就失去了女儿。是现代医学创造了奇迹,让我们又找回了她。现在,是时候跟过去那个梅丽说再见了。没错,她是变了。她变得没那么心事重重,没那么沉醉于音乐了。她有时会心不在焉,说话的方式与以前不同,而且她开始关心其他的事,尤其是关心其他的人了——这是她以前从不会做的。别说是她的品位变了,哪怕她要终止自己的钢琴生涯,有一件事也永远不会变——她永远是我们的女儿梅丽。”
“反正我是不认得她了!你别这样看着我,好像我是个怪物似的。我还没跟你说她魂不守舍、答非所问的样子呢。我们一提过去的事情,她就紧张。她会编造出一些天真的谎言,好让我们以为她记得我们所说的事情。还不止这些。她好像从来就没有在这个家里生活过,与我们毫无共通点!你什么都不用说,我能从你的眼神里读懂你的心思。好,我是魔鬼,你是圣人。那我也是一个头脑清醒的魔鬼,不像你,是个蒙在鼓里的圣人!”
哈罗德起身,从妻子面前走过,把自己关进书房里。
贝齐一夜没有合眼。整个波士顿地区都雷雨轰鸣。雨点打在庄园的玻璃窗上,闪电把房间照得如白昼一样明亮。贝齐不怕打雷,不怕下雨,就怕狂风把庄园里的橡树吹得呜呜作响。这会让她浑身发抖,重新回到那个命运急转直下的深夜。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突然又想起梅丽做过的噩梦。这不是梅丽第一次做噩梦了。有天夜里,她从女儿的睡房前经过时,也听到女儿在梦中呻吟。
清晨5点半,贝齐来到厨房。家里的仆人还没到岗。可她不在乎,反而为自己能清净一会儿而感到高兴。她泡了一壶茶,在餐桌边坐下。她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6点,她终于鼓起勇气,给梅丽的医生留了一条语音信息,请他尽快回话,安排今日内与她会面。
会面时间定在当天下午。贝齐在候诊室里等了半个钟头,才受到医生的接见。医生道歉说他已经尽力而为了,好不容易才把她安插在两个患者中间。她礼貌地提醒他,她并不是他的患者。他也趁机提醒她,在患者本人不在场的情况下,他无法向她提供任何关于梅丽健康状况的信息。没办法,这属于医疗机密。
不过,贝齐也反过来提醒医生,她的丈夫给过朗悦一笔可观的捐赠。她向医生表达了她的不满,更确切地说,是她丈夫的不满。
医生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朝贝齐推了推,用手指在屏幕上画了一个类似椭圆的图形。他想画的大概是梅丽的大脑。不是所有的医生都擅长绘画。他在原先受损的大脑枕叶的位置画了一个叉,再一次解释说,外科医生已经用移植器官把它替换了。梅丽接受移植手术后没有发生排异反应,就很值得庆幸了。
医生又补充说,在批准梅丽离开中心之前,他们还给她做了一系列的检查。这些检查的费用高昂,一般情况下,大家都觉得没这个必要。但是中心的研发总管亲自过问,强调对梅丽一定要特殊照顾,这些检查统统都做。
事实证明,这些检查确实是多余的。不管是原子检查还是生物检查,一切结果都再次表明:梅丽的大脑结构完整,功能正常。认知测试也是同样的结果。
她的失忆确实是一个费解的谜。但医生认为,这只是阶段性的现象。
贝齐鼓起全部勇气,才问出昨晚折磨了她一整夜的那个问题:她的女儿是不是出现了行为异常?医生问她具体是指什么。贝齐两次欲言又止,最后才吞吞吐吐地说出“精神分裂症”这个词。
医生松了一口气,不以为然地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说,梅丽身上没有任何精神分裂症的病征。
那么,该如何解释梅丽现在所遭遇的困惑、写在她脸上的不安和迷惘,以及整夜侵扰她的噩梦呢?
医生解释说,做噩梦是好现象。情绪记忆就是需要刺激才能被激活。这个过程相当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简单而言,随着时间的推移,梅丽会经历生活中的各种琐事。这些琐事就像电源开关,能重新开启她的脑电流。他只能点到为止,再说下去就难懂了。他更愿意打一个比方——这就好比福鲁斯特吃到甜松面包时的感受。贝齐纠正他说,他列举的那个法国作家叫普鲁斯特,不是福鲁斯特;而且他吃的不是甜松面包,而是一种叫作“玛德莱娜”的小蛋糕。医生谢过她的指正,他一直以为“玛德莱娜”是普鲁斯特的妻子。
突然,医生抬起头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贝齐在他眼中发现了一道亮光,好像他终于悟到了什么,使得这场会面不是白费功夫。
考虑到梅丽在整场事故中所承受的精神压力,她很有可能——他旋即又补充说这只是一个推测——正在经历自身身份认同困难。其症状因人而异,其中一条就是病人对自身经历无从想起。这种现象也被称为人格性失忆,又叫作去个性化现象。总而言之,病人不确定他们的记忆是否真实,有时甚至会想不起自己是谁。
这个诊断——尽管只是推测性的——立刻就让贝齐感到十分满意,同时也让医生在她心目中的得分直线飙升。得分最低的时候,是一开始他对她说一切正常时,因为她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去个性化——这不就是哈罗德想要表达的意思吗?这个哈罗德,还真有两下子。别看他牢骚满腹,其实还是挺明事理的。
原来梅丽是丢失了她的个性。这个问题应该不严重,因为一个人的个性总能再找回来。尤其是她女儿的。她个性那么鲜明。
巴尼特夫人现在安心多了。医生明白自己找到了一个讲得通的说法,哈罗德·巴尼特本人也会对这个说法表示满意。当初得知巴尼特夫人要求立刻见他时,他觉得自己所面临的困难犹如一座骇人的大山。可现在,这座大山正悄无声息地崩塌,化作一摊软绵绵的细沙。他决定不去管已经被延误一小时的下一场问诊,继续乘胜追击,一次性解决问题。
“既然现在知道症结在哪儿了,那接下来该怎么做?”贝齐问。
要是在平时,医生会建议病人先做一系列检查,印证他的诊断再说。但这一次,他直接在电子诊疗本上潦草地写下一份处方,让病人接受药物治疗。他让巴尼特夫人先去中心的药房拿药,然后再回来问他该怎么吃。
与医生激动地握手之后,贝齐离开了中心。她感到前所未有地轻松。当沃尔特为她打开车门时,她甚至想,如果让她这样的女人来掌管世界的话,那这个世界就会少一些问题,多一些办法。
当天晚上,巴尼特家的晚餐比平时提早了半个钟头。贝齐已经等不及了,6点半就把家人叫到了餐厅。当大家鼓起全部勇气都在餐桌边坐定,她宣布自己有重要的事情要讲。
然后,在感到迷惑的女儿和觉得诧异的丈夫面前,她介绍了白天与朗悦中心那位魅力与才干俱佳的医生的会面情况。
“所以,亲爱的,这个药你一次吃两片,早晚各一次。只要几周的时间,你就会恢复记忆。到那时,你就可以自由地表达情感,你的艺术灵感也会随之而来。”
“我都不知道自己有病。”梅丽把玩着药盒,反驳道。
哈罗德咳嗽了两声。当一个男人感到怯懦时,他就会这么做。至于这里面深层次的原因在哪儿,直到二十一世纪下半叶,科学界依然无法给出解释。于是贝齐再次挺身而出。
“你父亲和我都不是瞎子。我们知道事情并不像你所期待的那样。我们毕竟是你的父母。我只是要你配合这次治疗,坚持吃几个月的药。一定不能间断,医生强调过的。”
有一点贝齐弄错了:除了想尽快离开餐厅,梅丽没有任何期待。不过,面对他们的拳拳爱意,为了不让他们失望,梅丽还是端起一大杯水,在母亲欣喜的目光中,吞下了两片药。
与此同时,中心的医生被研发总管叫到办公室,汇报他与巴尼特夫人的见面情况。医生为自己所给出的解释沾沾自喜,并补充说,不用再担心被告上法庭了。
离开之前,他忍不住问上司,为什么坚持要给病人开强效兴奋剂,尤其是考虑到她的特殊情况。业界早就知道兴奋剂有副作用,其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会导致失忆。
作为回答,卢克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到底是一个年轻医生,还是像我一样,是一个从业四十余年、致力于神经链接系统研发和改进的研发总管?”答案显而易见。但卢克还是追加了一句,说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记忆的重建会引发潜在的抑郁状态,而这一状态又会导致记忆障碍。所以说,“以毒攻毒”并不是没道理的。疫苗就是这样被发明出来的。再往前追溯,人们还曾用可能致癌的X射线来治疗癌症。
医生想了一会儿,觉得这番推理很有逻辑。他向卢克告辞,并感谢领导在这个棘手的病例上给予他帮助。
过后,医生回到家中,仍然在思忖,老板到底是凭借何种先知,能提前将必要的处方开出来。要知道,老板是赶在巴尼特夫人到来之前,就把那份处方给了他。
他唯一能找到的合理解释就是:既然是最先进的研究中心的头儿,那就一定有过人的智慧。
而且,药物治疗很快就有了成效。
梅丽晚上再也不做噩梦了。
上午,她睡到很晚才醒。
下午,她感觉特别轻松。
晚上,当她吞下第二轮药时,感觉自己就跟蒸汽一样,轻飘飘的。
尤其是,她经常笑。这让她的母亲感到很开心。
她一刻不停地练习钢琴。这让她的父亲感到很开心。
终于,她再也不费尽心力地去试图勾起任何回忆了。
19
梅丽正在练琴,厨娘多洛雷丝却跑来琴房敲门,告诉梅丽说有人找她。
“我父亲说了,任何人都不能打扰我练琴。”梅丽眼睛盯着乐谱说。
“在这个家里,巴尼特先生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可在厨房,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多洛雷丝站在门边,默默表明自己不能白跑一趟。
“那就把电话接到这里来。”梅丽说。
“谁跟您说是电话来着?您赶快过来,别问那么多。”
多洛雷丝从房间左翼走,免得经过哈罗德的书房。梅丽跟在她身后。
“他在那儿。”多洛雷丝指了指厨房的配膳间。
西蒙正坐在配膳间的窗台上。
“你来这里干吗?”
“你不接我的电话,我只好跑来了。”
“没人告诉我说你打电话过来啊!”
“你从来都不听语言信箱吗?”
“什么语音信箱?”
“老天爷!梅丽,你到底生活在哪个年代啊?语音信箱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接听,只要你开口问话就行。”
“怎么问话?”
“下次再告诉你吧,我今天来不是教你用声控设备的。”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带你去巴恩斯特布尔25度周末。我有个朋友住在那里,邀请我过去玩。我又不想一个人去。你最清楚我不是那种值得女人遐想的白马王子,所以不管你同不同意去,我都要绑架你。”
“如果我同意去的话,那你就绑架不成了。”
“那你就别同意。”说完,西蒙拉起她的手就走。
“等等!我还没收拾行李呢。”
“不行,会撞上你父亲的。我之所以费劲把车停在厨房后面,就是为了避开他。他一定会找到上千种理由,把你关在家里。”
梅丽没有时间细想。西蒙已经在同谋多洛雷丝的注视中把梅丽拉到房子外面了。多洛雷丝很高兴自己捉弄了老板一把。她是看着梅丽长大的,最近几个星期梅丽的状态令她开心不起来。她甚至还去找沃尔特抱怨,说小女孩怕是生生地被父亲下了毒。沃尔特同意她的说法,并想出一个主意。两天前,巴尼特夫人要去赶开往纽约的火车,他把夫人送到火车站后,特意去了一趟交响乐馆才回家。
西蒙的敞篷车奔驰在MA-3S公路上,一路向南。一个半小时后他们就能到达巴恩斯特布尔。梅丽的头发被风吹得打在脸上,西蒙把自己的丝巾借给她缠头发。
天上没有云团,只偶尔出现几缕卷云。其中一缕卷云看起来像是一顶帽子,又或是一条吞了大象的蟒蛇26。
这是一座被木桩支起的小屋,面朝大海。小屋的内部装饰简朴,但别有一番风味。长方形的客厅沐浴在从宽大窗口倾洒下来的阳光中。从窗口望去,科德角的迷人风光尽收眼底。
皮娅和她的丈夫敞开怀抱迎接了他们。梅丽立刻就喜欢上这个年轻的女主人。她看上去很真诚,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
西蒙向他们介绍梅丽时,故意留了一个让人遐想他俩关系的空间。
“别告诉我说你带我来是为了让我给你打掩护的。”当女主人带他们去楼上的卧室时,梅丽低声对西蒙说。
用不着西蒙回答,因为皮娅带他们去的那间睡房只有一张床,正好朝向大海。
“你们瞧,在这里睡觉特别舒服。”她说,“尤其是当夜里涨潮的时候。我觉得没有什么比浪花声更能抚慰人心。你们可以先休息一会儿,也可以去沙滩上散散步。我们6点碰头,一起去阳台上吃点心。但是晚饭我们得在室内吃,因为入夜后会有点凉。”
皮娅走了。梅丽看了看西蒙,又看了看床。
“我睡地上就好。”西蒙说,“而且我不打呼噜。”
“这周末我们有几个人?”
“就你、我,还有两位主人。”
“西蒙,他们是你的朋友,你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们呢?”
“因为皮娅的丈夫是个大嘴巴,而且他的父母和我的父母关系很好。”
“我明白了。今晚我穿什么呢?”
“你的厨娘好心地为你准备了行李,就放在我的汽车后备厢里。我们先去海边走走,回来的时候顺便把行李拿上。”
橙黄色的沙滩在他们眼前延展开来,直到海湾北部的尽头,就像是栖息在浪花边的一弯明月。
一踏上沙滩,梅丽就脱掉鞋子,提起裙子,朝海浪冲去。
西蒙坐在一个沙丘旁,看着梅丽。她陶醉在午后温热的空气中,欢笑着,朝一只海鸥追去。海鸥发出一声抱怨,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又固执地落在离原地仅有几米的地方。梅丽再次发起进攻,海鸥再次飞起又落下,好像它也在享受这个小游戏似的。
梅丽跑得气喘吁吁,又回到西蒙身边坐下。两人一起看着渐渐西下的夕阳。
“你知道吗,西蒙。”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生命中的一些小时刻,其实一点也不小。”
回到房间,梅丽开始翻她的旅行包。她从中找到一条很随性的长裙、一件棉布衬衫、一条牛仔裤、几件内衣、一双平底鞋、一套睡衣,还有一个盥洗包。她想,回头真要好好谢谢多洛雷丝,她想得可真周到,东西全都给她带齐了。除了她的药以外。这也难怪,多洛雷丝根本不知道她在服药。哈罗德和贝齐没跟任何人说她接受治疗的事情。
皮娅做的晚餐特别可口。吃甜点时,皮娅转向梅丽,问了她好多问题:她是怎么认识西蒙的、她的职业是什么、她的家人、她的童年……西蒙要不就替她回答,要不就引开话题。
吃完饭,梅丽一起帮忙收拾桌子。当她把盘子端进厨房时,皮娅朝她做了个手势,示意梅丽跟她来。她们从厨房后门出去,来到弧形的木质阳台上。
“你抽烟吗?”皮娅问。
“不。”
“我抽。”说着,她踮起脚,从壁灯上摸出一盒香烟,“吸烟会引起死亡,可一个人的时候也能把自己给闷死……你和西蒙在一起演奏已经很久了吗?”
“有一段时间了。”梅丽简单地说。
一阵沉默,直到皮娅吐出最后一个烟圈。
“你们房间的小沙发可以拉成一张床。”她说,“西蒙可以睡在沙发床上,比睡地板舒服。”
她朝梅丽眨眨眼睛,把烟头扔出老远,转身进了厨房。
梅丽第一个上楼睡觉。西蒙很快也跟了上来。沙发床并没有被拉开。梅丽拍拍身边的另一只枕头,对西蒙说:
“你可以睡在我旁边,前提是你不能裸睡。”
“真的吗?你不介意?”
“老实说,我很想重温一下躺在男人身边的感觉。”
“你的记忆真有这么空洞吗?”西蒙说着,在她身边躺下来。
“最近越来越空洞了。”
他们关了灯。当房间沉浸在黑暗中时,梅丽向西蒙诉说了直升机失事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修复手术、器官移植、她的昏迷状态、在朗悦中心的日子、她的复苏……
西蒙听得入了神。他记得自己以前读过一篇相关的文章,但他一直以为“记忆重建”这种技术还处于实验阶段。梅丽确切地告诉他,恰恰相反,在她之前,已经有一些“重建”了记忆的病人,愿意储存记忆的人也越来越多。
西蒙告诉梅丽,他的前男友有一次在聚餐时提到,有个朋友在遭遇摩托车车祸后接受过这种治疗。当时西蒙并不相信,还以为是前男友在众人面前胡乱吹嘘。
“你的前男友人怎么样?”梅丽打了个哈欠问。
“帅气,但是不忠。”
第二天,他们一睁开眼睛,便看到窗外晴朗的碧空。跟昨天一样,天蓝得好像被洗过。
梅丽突然盯着西蒙搭在椅子上的衣物出神,表情怪怪的。
“你不喜欢我这条裤子?”西蒙问。
梅丽没有回答。有那么一秒,她发誓自己一定在哪儿见过西蒙T恤上的那幅画,画的是一个倒挂在树上的巫婆。可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餐,皮娅告诉他们,在入夜之前,他们可以自由安排活动。如果中午他们肚子饿了,巴恩斯特布尔有很多不错的餐厅。无论如何,她推荐他们去看看巴恩斯特布尔的村庄,那里有很多小型艺术展厅。
两人开着敞篷车,穿过大街小巷,参观了许多品位非常有限的艺术展。
然后,他们一直散步到港口。西蒙建议梅丽去海堤,那里有一辆小篷车,专卖咖啡,松饼也很受欢迎。
“昨晚你那样做真是很有勇气。”西蒙说。
一个年轻人用吉他弹奏着怀旧的曲子,愉悦往来的路人。当梅丽从他跟前经过时,他正在吟唱:“And here’s to you, Mrs.Robinson……27”
她怔了一会儿,这才回答西蒙的话:“我很乐意帮你打掩护。我自己也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而且我很喜欢皮娅。”
“我指的是我们的夜聊。你那么信任我,我很感动。你必须有十足的勇气,才可能告诉我那些事情,而你却义无反顾地这么做了。”
从他们走在海堤上起,梅丽就一直觉得怪怪的。她突然转过身来,面向西蒙,看着他的眼睛说:
“吻我!我知道你不喜欢女人,但还是请你吻我一下。”她小声说。
于是西蒙亲吻了她。这是一个温情的吻。突然,一个面孔出现在梅丽的脑海中,还没等她认出是谁,又倏然消失。可是,她确实回忆起另一双唇、一缕男士香水味,还有肌肤的气息。
最重要的是,她回忆起自己曾经爱过。对于这一点,她现在十分肯定。
当这一记吻结束时,西蒙不明就里地看着她。
“我很迷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真是出乎意料的一吻。但是感觉还不错。相当不错。”西蒙说,“你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
梅丽尴尬得要命,赶紧用手堵住西蒙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可是西蒙温柔地移开她的手。
“……也是最后一个。”说完,他笑了。
两人朝海堤边卖咖啡的小摊走去。
晚上,吃完晚饭,他们回到房间。梅丽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于是问西蒙:
“在你印象中,我有没有认真恋爱过?”
“没有。”
“我从没跟你提起过某个特别的人吗?”
“我印象中没有。你从来都很少提及自己的私生活,以至于乐团的人都怀疑你是不是有私生活。大家都觉得,钢琴是你唯一的情人。不是开玩笑的。”
“不至于吧?我们出去巡演的时候,就从来没有男人来找过我吗?”
“没有。要不就是他跟你一样,有了不起的保密能力……我说什么了,你这样看着我?”
“没有。只是你说‘了不起’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很奇怪。”
“这也许是个好现象。说不定这是个有魔力的词,能唤醒你的记忆!”
西蒙闹着玩,故意把“了不起”这个词重复了好几遍。可是没有任何“了不起”的现象发生。
这天晚上,梅丽又开始做梦了。
她梦见自己在一个海边旅馆的小房间里。一张凌乱的床。一条牛仔裤搭在靠窗的椅子上。她站在窗边,海风拂过她的脸庞,她的脚埋在沙子里。一个海浪向她扑来,她没有丝毫抵抗。梦中还有一些奇怪的景象,不过,最奇怪的是,当床头悬挂的镜子映出她的容颜时,她居然不认识那张脸。
她满身大汗地醒过来。清晨的光线刺破黑夜,她再也睡不着了。
中午刚过,西蒙就开车送她回家。他想避开周日的拥堵时段,再说晚上他还要出发去巡演。
说完这句话,他立刻又感到自责,不该在梅丽面前提巡演的事。梅丽安抚他说,她根本就不怀念巡演时光,也不怀念任何东西,所以无从伤感。失忆至少有这个好处。
当车停在巴尼特庄园的台阶前时,西蒙答应梅丽,会经常给她写邮件。因为她不会使用语音信箱。
“你知不知道,电子邮件可不是邮递员送来的哟!”他追加了一句。
“那你知不知道,我倒是很想送你一记耳光?”
梅丽凑近西蒙,装作要亲吻他嘴唇的样子。直到最后一刻,她的嘴唇才改变路线,落在西蒙的脸颊上。
“被我吓到了吧,是不是?”
“没有。是你的话,我倒愿意试试。”
“我一点都不相信你的话,但我喜欢你这份殷勤。这个周末多谢你了,我过得非常开心。除了现在以外,让我回家还不如让我吊死在一根琴弦上。”
“你知道吗,在你这个年纪,完全可以离开父母,自己搬出去住。”
“打从昨天起,我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真不应该把巡演时租的那间房子退掉。当时还以为自己会在外面待上一年……还有,我貌似想搬去托斯卡纳。我是看以前我接受意大利记者采访的报道才知道的。”
“如果是德国记者,你说不定会说想搬去柏林呢。我这次要去好几个星期,你完全可以住我那间六十平方米的套房。我会跟门卫说一声,你只要管他要一把钥匙就行。你可以把那儿当成自己的家。”
梅丽谢过西蒙。一想到他要离开那么久,她心里就挺不是滋味。
当西蒙的汽车开远了,她才拾级而上,回到家中。
贝齐早就等候在大厅里,一把抱住她。
“怎么样,我们俩到底谁说得对?”她小声在梅丽耳边说。
“当然是你。”梅丽叹了一口气。
她走进厨房,想要拥抱一下多洛雷丝,却又想起今天是星期天。
贝齐跟了进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她讲述这个周末过得如何。
“要不要来杯茶?敞篷车坐着可不怎么暖和吧?”
说完,贝齐主动去煮茶。梅丽坐在桌边看着她。这个时候倾诉衷肠最合适不过。
“我想我的记忆开始复苏了。”她说,“我想起了一些往事,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但它们就像图片一样从我脑子里闪过。这种情况以前从没发生过。”
贝齐放下茶壶,温柔地把梅丽揽入怀中。
“我太为你感到高兴了。真不知道要怎样感谢那位医生才好。你千万要记得继续吃药。”
20
梅丽在朗悦中心的时候,康复师曾建议她去查看自己的邮箱,说不定能从中得知自己有哪些朋友。朋友肯定会给她发邮件,打听她的消息。
于是,按照康复师告诉她的,她对着电子笔记本眨了三次眼睛。人脸识别系统很快就帮她打开个人邮箱。
可是,梅丽在邮箱里并没有找到来自朋友的问候,只有一些乐团成员发来的只言片语,向她表示慰问或鼓励。这些邮件的日期大多集中在她出事后的几天。再往后,除了几个不知情的经纪公司寄来的演出邀请函,就什么都没了。
在这片可悲的空白面前,梅丽发现自己以前完全沉浸在音乐中,她的生活只是一片寂寥的沙漠。
康复师不允许她这么想。他说,真正的朋友不在网上。
听他这么说,梅丽又问,有没有朋友来中心看望过她。康复师答不上来。
出于这些原因,自从回家以来,梅丽就再也没有打开过邮箱。
因为西蒙要给她写邮件,这才改变了她对邮箱的看法。晚上,她一爬上床就打开邮箱,看他从一座又一座城市给她发来的信息。
西蒙向她讲述了演奏会的进程、公众对他的欢迎。有时也会聊他在餐厅吃饭时的际遇,并详细跟她描述餐厅的氛围、菜单。末了,他会答应以后带她一起去。
入睡前,梅丽总是会给西蒙回邮件,哪怕她的日常并没有什么好讲的。
一天晚上,打开邮箱后,她发现了一封匿名信:
别再吃药了。
一个希望你好的人。
她把这个发现告诉西蒙。西蒙发誓说信不是他写的。
那么,这个希望她好的人究竟是谁呢?他为什么要写这样一封信?
西蒙来了兴致。两人你来我往地发了好多信息,就这样相隔千里地共同度过了夜晚时光。
有其他人知道你在吃药吗?
除了我的父母,没有别人。
是不是有人在你的包里发现了那些药片?
多洛雷丝。她给我整理过行李。不过她为什么要写这样一封信给我呢?
我不知道,你去问问她!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多洛雷丝,随便问你三个小问题:你有没有翻过我的东西?你有没有写一封匿名信给我?今晚你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
多伦多漂亮吗?你住的房间好不好?
今天的房间跟我昨天晚上住过的类似,跟我前天晚上住过的类似,跟我大前天晚上住过的也类似……
巡演结束之前你还会不会来波士顿?
月底可能会来。
那你会不会带我出去吃饭?
如果我来的话,那一定是专程来看你的。
你真好。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多伦多漂亮吗?
我不想多管闲事,不过你吃的那些药是干吗用的?
帮助我恢复记忆。
那你吃了以后记忆有改善吗?
吃什么?……
……
说实话,在皮娅家住的那两天,我感觉前所未有地好。可那两天我连药都没带。
那是因为,我才是你最好的药……
有可能。那真是个美好的周末。
以后我们还去。我答应你。
你明天去哪儿演出?
请查看我昨晚的邮件。
我知道……在圣路易斯。
那你为什么还问我?
为了让你不马上挂断。
挂断邮件?我可不知道还有这种说法……
当然有!“牛津”28博士,因为我刚刚就这么说了。很晚了,我不打扰你了。明天你还有演出呢。
凌晨我再上线,等我一回房间就上。
你房间在哪儿来着?……晚安,我的西蒙。明天见。
梅丽把电子笔记本放在床头,关了灯。
十分钟后,电子笔记本的屏幕再次亮起。
我虚荣心强,恨不得说你这周末感觉好全是因为我,哪怕皮娅的好手艺也起了一定作用(千万别告诉多洛雷丝)。但我想了想,还是劝你再停几天药,看看感觉如何。现在,“牛津”博士真的要睡觉了。
第二天,梅丽正在弹钢琴,听见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乐谱上,但还是没忍住,回过头来。
有人从门缝下面塞进来一个信封。
她起身捡起信封,拆开。
小姐,
有人在我的厨房里等您。
除了当信使以外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做的您忠诚的多洛雷丝!
梅丽又看了一遍字条,然后快步向厨房走去。她特意从房子左翼走,至于原因,大家都知道。
多洛雷丝正忙着做饭,只把手一抬,指向位于花园的庄园后门。
西蒙正坐在一辆的士的后座上。
“行行好,别问我‘你不是去圣路易斯了吗’。”他朝她走来,先发制人地说。
“你不是去圣路易斯了吗?”
“你就当是音乐会取消了吧!昨天晚上音乐厅起火了。幸运的是,我们在上飞机前就接到了通知。”
“然后你就跑来看我了?”
“你只有权问两个傻问题,现在你都问完了。你上不上车?”
梅丽转过身来。透过厨房的玻璃窗,多洛雷丝正朝她挥舞一块抹布,示意她快走。
她坐上车,的士发动。
“我们去哪儿?”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西蒙说,“我只有几个钟头的时间。乐团已经飞往亚特兰大了,明天有演出。”
“可是你没去……”
“我警告你,如果你还继续做这些聪明绝顶的观察评论,我就要把你的那些药统统扔掉。我之所以来,是因为我这边有新进展。要知道,昨晚给你发了邮件以后,我好久都睡不着。我甚至把自尊放在一边,给前男友打了个电话。”
“大半夜的?”
“事情总得有点乐趣我才会去做吧,大半夜吵醒前男友就是其中一种。你不要老是打断我的话。我跟他打听他朋友的事情,就是遭遇摩托车车祸的那位。我敢拿我的琴弓跟你打赌,他和我前男友绝对有染。不过,这个不提也罢。阿尔文·约翰逊就在波士顿,我的前男友很想介绍他给我认识。我今天早上一醒来就给阿尔文打了电话,说了你的情况。他同意跟你见面。我本来打算让你一人去的,可我得知今晚的音乐会取消了,于是就让乐团其他人先走,自己改道来陪你。”
“西蒙,我真的不知道要怎样谢谢你。”
“你就说声‘谢谢’呗,大家都是这么做的。没错,我知道,我就是个救世主,谁让我是你的朋友呢。如果你觉得辉煌的钢琴事业把你的人生变成了一片寂寞的海洋,那我告诉你,首席小提琴手的生活不比你的热闹多少,最多就是在巡演时有几段小插曲。悲凉是无止境的,我亲爱的朋友,而我在想或许心更是如此。所以我来了。”
“你这么说真有趣。”
“我说什么了?”
“海洋。”
“连这也有趣?不行,赶紧把你的药给我!”
“那天我们坐在皮娅家门口的海滩上时,我看着海洋,觉得自己跟它很像。”
“你觉得自己跟海洋很像?”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笑话我了?”
“太难了!我做不到!”
的士停在一家露天咖啡馆前。梅丽看着那些喝咖啡的人,不知道即将要见的人是哪一个。
“你到底来不来?我真的没有太多时间。”西蒙抱怨。
阿尔文·约翰逊长着史蒂夫·麦奎因29的脸和阿尔文·艾利30的身体。邻桌的女人们不停盯着他看,西蒙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如果把他吞吞吐吐说出来的几个音节按正常顺序排列的话,他想说的大概是:“你好,今晚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吃饭?”
阿尔文问候了他们,邀请他们入座。他叫来服务员,要了三杯咖啡,然后冲梅丽笑了一下。西蒙刚吞下一口暖融融的咖啡,可心却一下子凉了半截。
“怎么样,你是什么情况?”阿尔文问她。
“你指的是什么?”梅丽问。
“事故、苏醒……我们不就是来谈这个的吗?”
“直升机失事和失忆。你呢?”她回敬道。
“摩托失事和感觉奇怪。”
“感觉奇怪?什么意思?”
“我觉得自己变了。他们说这很正常,因为我是一个‘再生人’,一个具备重建记忆的人类4.0版——这么说很炫酷,你不觉得吗?”
“我可从没这么想过。不过既然你这么说的话……你说的‘他们’是指谁?”
“朗悦中心的医生们。”
“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变了呢?”
“我苏醒过来的时候,特别想看书。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不是说我从没看过书,而是自从我苏醒以后,读起书来如饥似渴,一切能找到的书我都读。还有,以前我是素食主义者,而现在我无肉不欢。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是很奇怪。”梅丽平淡地说。
一阵沉默。阿尔文又问:
“你呢?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只有一些小片段,但都不太probant。”
阿尔文偷偷地在手机里输入这个单词。
“有说服力的,能说明问题的,有总结性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舒了一口气,“你是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吗?”
“‘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自己的身体已经在事故中报废了。当时我没戴头盔,摩托车……”
“好了好了,细节就省略吧……”西蒙赶紧插话。
“你的记忆被重建在另一个身体里,那个身体不是你的?”梅丽问。
“对,我刚刚不是说了嘛。有个男人脑死亡,他又没做记忆备份,于是我刚好用了他的身体。我还赚到了——我指的是外表。”
阿尔文向他们转述了他从医生那儿获知的信息:他的记忆被存储在神经链接系统的主机里,一存就是好几年,直到合适的身体出现。
像他这种情况,神经链接系统要通过持续的强放电,将躯体捐赠者的大脑完全格式化,然后再将事先储存的受捐者的记忆输入捐赠者的大脑中。
梅丽问:“什么才是‘合适的身体’?”
“当然得是同性别的。然后是相同年龄、相同体格——这些是非必要条件,但如果能找到这样的就最好,可以免除‘后重建阶段’的麻烦,尤其是在情绪和个性方面,因为这些都与身体记忆有关。反正他们是这么跟我说的。如果你是运动员,那最好用另一个运动员的身体。我的躯体捐赠者跟我一样,是个舞蹈演员。不过,当我踮起他的脚时,那感觉真的很奇怪。我觉得自己像个僭越者。不过,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最重要的还是大脑皮……皮……对了,是大脑皮质细胞的兼容性。”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是神经链接系统操作记忆转存的基本要点。”
西蒙和梅丽听傻了眼。
“你们饿不饿?我想吃点东西。”阿尔文提议。他想,自己花了这么多时间,他们一定会请客。
西蒙把菜单推给他,目光却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话说回来,就算你被赋予第二次机会,也总会碰上个把难题,不是吗?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电影里的家伙在一个荒岛上生活了很多年,最后获救。他高高兴兴地回到家,本以为回到了文明社会,可以重续几年前的生活。结果,他发现老婆以为他死了,早就改了嫁,生活已经面目全非了。我在一个服务器里待了三年,就跟待在荒岛上差不多,只是周围没那么多沙子。出事之前,我疯狂地爱着一个著名的舞蹈演员,我和她简直就是天生一对。可是这些都成了往事。当我再去找她时,她根本就没有认出我来。其实,说不定她也能适应我的新外表……”
“除非她特别、特别、特别挑剔……”西蒙强调。
“可这个假设我连提都没提。我不在的时候,她已经结了婚,生了小孩。不是骗你们,我真的跟踪过她,看她去幼儿园接女儿。当我看着她们走远,我就想,这原本是属于我的幸福。不过,我到底还是活着的,哪怕我的内心再沮丧。我去见过中心的心理医生,他说,有持续的沮丧感属于正常现象。心理医生真是有趣,你跟他说很不正常,他却跟你说正常得很。”
“为什么正常呢?”梅丽问。
“他说,情感记忆是最复杂、最持久的一种记忆。对不起,我不知道说我自己的事能不能帮到你。不过,能说出来,感觉也蛮好的。也许你说一说也会感觉好些。如果你要那个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的话……我虽然有点瞧不起他,但他很善于倾听。”
“他拿钱不就是为了这个嘛。”西蒙说。
阿尔文好像没领会到西蒙的幽默。
“我们这样的人,都活得不容易。但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我们毕竟有死里逃生的亲身经历。”
梅丽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电流穿过颈项。她的头一阵眩晕,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她抓住桌子,差点没昏过去。
西蒙赶紧抱住她,不停拍打她的脸颊,请求她睁开眼睛。
她看见一座伸向大海的浮桥。她在这座浮桥上散步,身边有一个男人。她转过头来,想要看清他的脸。可是还没来得及,她就已经重新恢复了意识。
“你没事吧?”阿尔文问。
“她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西蒙说。
“你也是。”阿尔文对西蒙说。
“没事的。”梅丽呢喃着,试图坐直身体。
“你刚刚吓死我了。”
“一定是低血糖的原因。我今天早上什么都没吃。”
阿尔文抓起三包糖,撕开来,全部倒进梅丽的杯子里。
“喝了它。”他说。
西蒙谢过阿尔文,然后叫了一辆的士。梅丽向他保证说自己可以独自回家,可西蒙坚持要送她。
当西蒙结账时,阿尔文把心理医生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写在一截字条上,递给西蒙:
“就说是我介绍的。”
“要不我推迟出发时间吧?”在路上,西蒙说。
“不用。我只是有点头晕而已,根本不算什么。”
“你刚刚脸色白得吓人,还两眼翻白……”
“真奇怪。”梅丽打断他的话,“我刚刚好像记忆重现了。”
然后,她向西蒙描述了在她脑海中短暂出现的画面。
“我得想办法调查一下自己的过往才行。”
的士穿过巴尼特庄园大门,西蒙把阿尔文留给他的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交给梅丽。
“今晚我会在飞机上,不能给你发邮件。你最好去看看这个心理医生,跟他聊聊,说不定会回想起什么来。你接受药物治疗也就是为了这个嘛。所以,考虑一下吧。”
梅丽收好联系方式,拥抱了西蒙。
“别担心,”她说,“如果明天你表演的时候会想起我,我会很开心的。明晚我晚点睡,等你的邮件。你得告诉我音乐会的进展,我全都想知道,任何细节都不放过。”
西蒙亲了亲梅丽,请司机等她走进家门后再出发。梅丽下了车,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弯腰在车窗外对西蒙说:
“西蒙,谢谢你做我的朋友。”
梅丽和父母共进晚餐。她基本上不跟他们说话,也没告诉他们白天与阿尔文见面的事情。她没有提会面时的那阵眩晕,只对母亲说她一直在吃药——这当然只是一个谎言。还没等到上甜点,她就借口说自己太累,离开了餐厅。
整个晚餐过程中,她都觉得陪伴自己的是两个陌生人。她的母亲越是冲她微笑,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真叫人受不了。
一回房间,她就掏出手机,高兴地发现有条新信息在等她。
我现在在三千英尺的高空,也就是说在九霄之上。据我观测,明天你醒来后,会有糟糕的天气在等你。因为晕机,我不敢靠近舷窗。飞机上的饭菜难以下咽,不过没关系,座位很小,我完全可以啃到自己的膝盖。我的女邻座在打呼噜。搭乘夜间航班真是个好主意。希望你睡得比我好一些。明天我到亚特兰大了再给你消息。
西蒙
梅丽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手机屏幕上。她回想白天发生的事情、她的眩晕,以及晚餐时的难受感觉。一定是什么事情不对劲,而且越来越不对劲了。
她掏了掏裤子口袋,找出西蒙留给她的联系方式,然后写了一封邮件给阿尔文推荐的那位心理医生,跟他约定见面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