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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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为,一个人小时候以何种方式被爱,决定了他长大后会以何种方式去爱。但我错了。真正的爱,在于毫无顾虑、毫无保留地给予别人我们曾经缺少的。
21
施奈德医生有六十岁左右。为了掩盖秃顶,他的头发被梳向一边。栗色的胡须为他增添了几许风度。他面带笑容,如慈父般邀请梅丽走进他的办公室(其实是一间小会议室)。这个房间根本不像心理医生的办公室。他告诉梅丽说他不喜欢沙发。人们到他这里是来沟通的,不是来午睡的。
和大部分的同行不同,他喜欢坐在病人的对面,而不是藏在他们的背后。心理分析成功与否,取决于病人在多大程度上信任自己的医生。据他所言,要建立良好的信任感,病人和医生之间必须看着对方的眼睛沟通。
“我承认,”他说,“坐在这张大桌子旁会让人有点紧张。不过,在听您讲述的同时,我必须也要观察您的行为。”
施奈德与众不同,但梅丽觉得他的做法不无道理。
第一次治疗,施奈德只是倾听。梅丽跟他聊她的失忆,告诉他有时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好像住着另一个人。施奈德频频点头,还做了记录。
第二次治疗时,他请她具体讲讲,她所说的“另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梅丽说不出来。不过她告诉医生,她非常肯定自己曾经深深地爱过一个男人,可从她对自己过往的调查结果来看,情况并非如此。
施奈德推断,她可能是把艺术事业拟人化了。她把全部精力都倾注到音乐之中,音乐填满了她的日常,却又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了一段空白。而人性是忍受不了空白的。梅丽对这个推断有所怀疑:难道某天跟自己一起在浮桥上散步的,是一架钢琴?
这时,一位助理敲门进来,在施奈德医生耳边低语了几句。施奈德医生向梅丽道歉,说他必须离开一下。他的一个病人情况非常不妙,他必须进行视频问诊,时间不会太长。施奈德说完便走了,只留下梅丽一个人。
梅丽坐在旋转座椅上转了一周,发现办公室一角的托架上有一台信息终端机。她突然想给西蒙写一封邮件,于是把椅子挪过去,对着屏幕眨了三下眼睛,想要打开邮箱。终端机没任何反应。
她又试了一次,还是没用。梅丽心想,一定是电脑坏了。
她正要离开,屏幕却突然亮起,出现一行字:
【1+1=1】
梅丽盯着这个奇怪的等式,俯身在键盘上敲入:
【1+1=2】
屏幕上的字消失了。不一会儿,那个等式再次出现:
【1+1=1】
种种迹象显示,这台电脑崩溃了。梅丽耸耸肩,发现屏幕上又出现了一行字:
【你好】
“你好。”梅丽大声回答,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1+2=1】
“对一台电脑来说,你的数学不怎么行啊。”
一段黑屏后,屏幕再次显示:
【别吃那些药】
梅丽感到心脏一阵狂跳。
“你是谁?”她问。
屏幕上出现两个字:
【霍普】
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屏幕上的字消失了。
梅丽把椅子重新挪回桌边。助理走了进来,告诉她施奈德医生的那个病人所需要的时间比预计的长。施奈德医生不想让她久等,建议她改天再来。
梅丽问助理,她可不可以在办公室里再坐一会儿,因为她想趁热打铁,在现场好好回顾一下她与施奈德医生的对话。
助理觉得没有问题,因为下一位病人二十分钟后才到,梅丽可以一直待到那个时候。
等助理走了,梅丽又回到屏幕前,在键盘上输入:
“霍普是谁?”
【你】
“我不叫霍普。”
【1=霍普】
“我不明白。”
【1+2=1】
“我还是不明白!”
【2=乔西】
“不管你是谁,都别再写这些傻乎乎的公式了。请以明了的方式与我沟通!”
屏幕上的字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小亮点,表示程序正在运行中。
作为对梅丽提问的回答,神经链接系统最终写道:
【霍普是过往对未来的承诺,
你是现在。
我无法再告诉你什么,因为你全都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梅丽气愤地说,“这些哑谜到底是指什么?”
【找回她。我把一切都还给你了。
再见,霍普。】
助理进来请她离开,把梅丽吓了一跳。就在梅丽转过身去的同时,屏幕自动关闭了。
走出中心,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西蒙打电话。她看了一下手表,现在他应该还在台上排练,不方便接电话。
沃尔特在门口等她。她坐上车,请沃尔特往市中心开。
“有什么问题吗,小姐?您看起来很忧伤。”沃尔特从后视镜看着梅丽,有点担心她。
梅丽不是忧伤,而是迷惑、不安。是谁在屏幕后面冒充她?霍普是谁?为什么数字2会等于一个男人的名字?还有,电脑说她“全都知道”,到底是指什么?这么多问题悬而未决,又来了一个新问题:为什么她的直觉告诉她,对刚刚发生的事情要保密?
可能是因为,如果说出去的话,别人会把她当成疯子。
看到梅丽沉默不语,沃尔特打开手套箱,从中取出一个银色的小瓶子。他打开瓶盖,把瓶子递给梅丽。
“您喝一点点就行,这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
梅丽喝了一口,然后剧烈咳了几声。沃尔特笑了,从她手中把小瓶子收走。
“喝这么多应该是够了。”她一边咳嗽一边说。
“我看也是,您已经红光满面了。现在呢,您想去哪儿?我觉得您好像不太愿意马上回家。”
沃尔特说得对,她不想回家。现在不想,今晚更不想。她记起西蒙的提议,于是请沃尔特把她送到联邦大道65号。
楼里的门房为她打开公寓的房门,然后把钥匙交给她。梅丽快速地在公寓里转了一圈:一间睡房、一间浴室、一间带厨房的客厅。公寓在四楼,面向广场公园。
透过窗户望去,周围的建筑物有飘窗和红色的墙砖,让人以为这里是梅费尔。
过了一会儿,梅丽从楼上下来,请沃尔特再帮她一个忙。
沃尔特回到巴尼特庄园,走进厨房,确定总管家不在附近,然后把小姐的请求告诉了多洛雷丝。
过了一会儿,沃尔特带着由多洛雷丝整理好的行李箱,重新驱车赶往联邦大道。他把行李箱放在门房那儿,然后离开。
晚上7点,晚餐时间到。多洛雷丝告诉巴尼特先生,他的女儿要离开几天。哈罗德很惊讶,女儿没有提前通知任何人。他甚至为此而感到不悦。多洛雷丝朝他使眼色,示意他跟她去配膳间。哈罗德不明白多洛雷丝意欲何为,但在她坚持的目光下,他不得不服从。
多洛雷丝首先要他发誓不告诉任何人是她泄密的,然后才用神秘兮兮的口吻告诉哈罗德,梅丽小姐要给他一个惊喜。她去找音乐界的朋友了,希望能够重新加入交响乐团巡回演出的行列。
哈罗德两手捂住张大的嘴巴,意思是自己会像鲤鱼一样缄默。他迈着欢快的步伐往餐厅走,还朝身后的多洛雷丝竖起大拇指,以示庆贺。多洛雷丝一直目送他消失在走廊尽头,心想,一个缔造了商业帝国的人怎么可以傻到这种程度。
一开始,梅丽还为要钻进西蒙的被窝而感到难为情。可后来她想起他们已经在皮娅家“同床共枕”过了。
整个下午,她都在街上闲逛,什么都不去想。不过话说回来,她也想不起什么来。
路上,她折进一家精致的小铺,买了些吃的东西,然后回家边看老电影,边吃晚餐。尽管她已经很困了,但仍旧扛到午夜,这时西蒙应该已经回宾馆了,但愿他今晚过得不错。她写了一封邮件给他,十分钟后又写了一封,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回复。入睡前,她写了第三封邮件,告诉他,她已经搬到他家来住了。不用再被关在那个大庄园里,她觉得无比自在。这全都多亏了他。她眼皮发沉,在写下感激的话语、传达温柔的拥抱后,邮件还没发出,她就差点陷入深深的睡眠中。
22
在这张床上醒过来时,梅丽感觉比前一天晚上更自在了。全新的生活终于向她敞开怀抱。西蒙的公寓不比她在巴尼特庄园的房间大多少,但正是这种更加人性化的空间,使她觉得十分惬意。
房间的陈设也体现出西蒙的精致与细腻。浅色木制壁炉架的两侧,书架被图书压得快要变形。一条灯芯绒地毯铺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地板在梅丽脚下吱呀作响。沙发和两张白色亚麻藤椅摆放在茶几周围,茶几上堆满了艺术类书籍。绿植的枝条一直伸展到两扇窗前,灿烂的阳光从窗外倾洒进来。几幅优雅的挂画为白色的墙面增添了几分色彩。梅丽不知道西蒙原来如此热爱阅读。她想,要是阿尔文能在西蒙的书房里复苏,那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在这些书中,有很多图集,见证了西蒙去过的地方:纽约、旧金山、莫斯科、上海、柏林、罗马、巴黎、伦敦……这些大都市被永久地写入书里,她也许在这些城市里跟西蒙同台表演过。
梅丽挑了一本关于香港的图集,盘腿坐在地毯上读起来。她翻了几页,目光却被茶几上的另一本图集吸引。她丢下手中的书,一把抓起茶几上的这本。图集的封面是一座灯塔的照片。
梅丽全神贯注地盯着这张封面。突然,泪水充盈了她的眼眶,她却不明白为什么。她越是想控制,泪水就越往下掉。
这时,她的电话响了。听到西蒙的声音,她忍不住抽泣起来。
“你哭了?”
“没有,我只是重感冒而已。”
“我听见了,你明明就是在哭。你在我家住得不好吗?”他着急地问。
“恰恰相反。”梅丽回答。
“那你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她哽咽着,“是书的原因。”
“我跟你一样,有的小说会让我流泪。”
“我看的不是小说。”梅丽还在抽噎,“我甚至还没翻开书页就哭了。”
“是吗?是哪本书?”
“是一本图集,封面上有一座灯塔。”
“布兰特角!”
“什么?”
“封面上的照片是布兰特角灯塔,我国最著名的灯塔之一。夏天,有大批的游客去楠塔基特参观它。现在,我能问问为什么这个灯塔会让你感伤吗?”
“我不知道。我看着灯塔,然后就像傻子一样哭了起来。”
“一般来说,当一个人毫无理由地哭泣时,别人会劝他不要沉溺在自己的情绪中。可是对于你,我倒要建议好好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如果一张灯塔的照片就让你哭成这样,那事情一定不简单。得弄明白为什么。”
“同意。那怎样才能弄明白呢?”
“也许应该过去看看?”
“也许吧。”梅丽呢喃。
“下周日我们没有演出。我坐飞机回来,陪你去。”
“你周六在哪里演出?”
“温哥华。”
“那我绝对不允许你因为我的原因在飞机上过夜。而且,你说得对,我应该自己一个人去。”
“我没这么说啊!这跟我的提议不恰好相反吗?”
“西蒙,你觉得最终我能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我就不能过正常的生活?”
“因为正常的生活无聊得要死。”
“你一定是有艳遇了!”
“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你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有艳遇的人。你本来要打电话给最好的朋友,告诉她你很幸福。可是这个朋友太自私了,只顾着说她自己,根本没和你分享这份幸福。他叫什么名字?”
“《情殇玫瑰园》31。”
“这是个人名吗?”
“不是。但我迟早会坠入爱河的。”
“为什么说‘坠入’爱河?”
“因为如果在爱情中受了伤,你还可以爬起来。”
“那如果在爱情中感觉良好呢?”
“我想那就该‘共浴’爱河了吧。”
“那我祝愿你能这样。但你要小心……不,忘了我刚刚说的这句话。
你要敞开了去活,不要有任何顾虑。”
“那如果我在爱情中受伤了呢?”
“你一直都会有个向你伸出援手的朋友。”
“梅丽,你会好起来的。耐心一点,生活会恢复正常的。”
“你刚不是说正常的生活无聊得要死吗?”
“算你得一分。”
“去吧,去找你的‘情殇玫瑰园’去,不要担心我。我会去看那座灯塔的,到时候我再给你消息。灯塔在楠塔基特,对吧?”
“我的车钥匙就在进门的柜子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地下只有一层,你一定能找着。你先开车到科德角,然后搭乘轮渡。到了那边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如果你想在那儿过夜的话,我向你推荐港口的一家旅馆,它是岛上最古老的一家。看外表不怎么起眼,可一旦你推开旅馆的门,就会发现我所知道的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之一。”
“一言为定。我到了就给你打电话。”
“我等着。开我的车时小心点,它已经是一个老太太了,和所有的老太太一样,她既优雅又脆弱。再见,梅丽。”
梅丽挂了电话,重新拿起那本书。她久久地凝视着布兰特角灯塔的照片,要不是担心自己快疯了,她会发誓说那座灯塔在向她微笑。
她走到门口,在柜子上找到了西蒙的车钥匙,然后下楼去停车场。
梅丽一路向南。她开起车来就跟弹琴一样熟练,可是开车要比弹琴有趣得多,因为风会把头发吹得飘起来。当她到达科德角时,轮渡即将离岸。她来得正是时候。
轮渡刚驶离港口,她就开始晕船,只好走出船舱,来到走廊上,沐浴在海风中。
轻柔的浪花被轮渡推向两旁。白色的海鸥在海平面上盘旋。海岸线在梅丽的视野中越退越远。
楠塔基特岛比梅丽想象中的更美。
她找到了西蒙推荐的那家旅馆。旅馆就搭建在海面上,由几根木柱支撑着,传递出一种慵懒而欢快的气息。她很快就明白为什么西蒙会喜欢这一家了。
一个贩卖纪念品的商人为她指明通往布兰特角灯塔的路。
站在木质走廊的一头望去,布兰特角灯塔显得比照片上的要小一些,但仍然不失风度。她自问来这里干吗?这趟旅行真的能为她带来她想要的答案吗?
梅丽把双肘支在走廊的栏杆上,深吸了一口空气,目光在浪花上游离。
在微风的窃窃私语中,她听见:
“把我的骨灰扔进大海,我的乔西。我也想要一次重生的机会。”
梅丽四下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
“你相信人死了以后,还会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生活吗?”
“我相信。在我真的非常害怕的时候。”
也许是一对情侣在灯塔的另一头聊天。梅丽绕着灯塔走了一圈,又回到原点,没有看见任何人。
“你怕死?”
“我怕你死。”
“如果人死了以后真的会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生活的话,那我会活得很年轻。而你,只能等到老得都快走不动的时候,才会来到那个世界。”
“为什么我就得老到快走不动了才死呢?”
“因为生活很美好,我命令你活到很老才能死。”
梅丽想,也许是风把这些话语吹到了她的耳中。她转过身来,目光在海滩上搜寻。
在距离布兰特角灯塔约一百米的地方,有三座长满木槿的小山丘。距离灯塔最远的那座山丘上,她看见一座废弃了的石头小屋,墙上刷着一层石灰。
她想要探个究竟,于是沿着走廊,朝小石屋走去。
对话声又一次在她的耳畔回响。
“只有淡化‘彼’或‘此’的色彩,‘彼此’的色彩才会更浓郁。”
小石屋周围人烟稀少,只有三个孩子在沙丘上玩耍。她终于明白,这些话语并非来自外界,而是存在于她的脑中。
她的心在狂跳。她加快脚步,却突然在一块白色的大石头跟前停住了。这块大石头就立在小屋前柔软的草地上。
梅丽跪在地上,用手抹开浅浅的沙层,发现石头上刻着两个名字。
一股电流穿过她的后颈。她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女士?女士?”
一个孩子摇晃着她的肩膀。他的两个小伙伴站在一边看。
“弗雷德,要不要去叫人过来帮忙?”
“等一等,莫莫。她睁开眼睛了。”
“女士?你是在睡觉还是死了?”
梅丽用手撑着头,坐起来,感觉就像遭过雷击一样。她就这样在地上坐着,良久没回过神来。
“你是自己摔倒的吗?”
“我想是的。”她微笑着对小男孩说。
她依然能听到窃窃私语。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回来了,却找不到你,我该怎么办?”
“你一定会找到我的,我敢肯定。哪怕那不是我本人,我也会存在于那个人的眼神里、心灵里、青春里。你要用我给予你的全部力量去好好爱他。那时,就轮到你来赐予我永恒了。你要告诉他,我们是第一对疯狂到可以朝死神吐舌头的人,你要为我们的聪明才干开怀大笑。”
“你知道你都在说些什么吗,我的乔西?你所说的,就像是地平线倒转了一样。”
“我叫弗雷德。他叫莫莫。戴帽子的那个叫萨米。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霍普。我叫霍普。”她回答。
23
“石头上刻的就是你的名字咯?”
“是的。”
“那‘乔西’是谁?”
“他是我倒悬的地平线。”
“为什么要把石头放在这里呢?”
“因为它标志着一个藏宝的地点。你们帮我一起来挖吧?”
不用多说,三个小孩很快动起手来。不多久,在他们满是沙子的小手下,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行李箱。
霍普给了他们足够的钱买冰淇淋,三个孩子便开心地跑开了。他们欢叫着,比赛看谁先到达商店。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霍普打开箱子的插销,翻开箱盖。
箱子里有一封信,还有几件她熟悉的物品——都是她在周日跳蚤市场上淘来的战利品。其中,一架木头做的小飞机让她顿时泪如雨下。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展开信纸。
霍普,我的爱人:
如果你打开了这个行李箱,就意味着我们完成了一项不可能的壮举。
多么矛盾的感觉!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心情沉重;但一想到某天你会读到它,我的内心又充满了希望。
我们的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相爱的方式。是我们相爱的方式塑造了“我们”。我原以为,一个人小时候以何种方式被爱,决定了他长大后会以何种方式去爱。但我错了。真正的爱,在于毫无顾虑、毫无保留地给予别人我们曾经缺少的。这一点,是你教会我的。
当属于我们的最后几晚来临时,我会守在你身边,倾听你的呼吸,捕捉你的气息,把它们永远刻进我的记忆里。我会把头靠在你身上,沉浸在你皮肤的暖香之中,回忆我们过往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当你纵声欢笑,当我们共浴爱河,当我紧贴你微汗的乳房,我觉得我已经学会了生活的点金术。
死神是闯入我们生活的亵渎者。它把我们的生命一同掳走。
在你离开后,我会翻天覆地地寻找,只为祈求爱与人性的零星残渣。我会从两个牵着手的陌生人身上,看到我和你的影子。我会去周日跳蚤市场,追寻我们的足迹、担忧和欲望。
我知道,比起要离开的你,你更担心要留下的我。你要我继续活、继续爱,我知道,为此你曾多么努力。你耗尽所剩的全部气力,就是为了让我慢慢学会这一点。可是,若看不到你在我身边,我又如何去看世界?若没有你的笑脸,生活又怎么会有欢颜?若不能与你共读,哪本书又值得我去翻阅?人们说,生活的意义源自它带给我们的感触。没有你的气息,我怎么去闻?没有你的声音,我怎么去听?没有你的眼神,我怎么去看?没有你的双手,我怎么去触碰?没有你的肌肤,我怎么去体验?没有了你,我怎么活?
我知道,你一定会让我发誓,不在死神面前低头,不把你给我的爱全部当成献给死神的祭品。当你躺倒在死神的怀抱中时,请要求死神让时间过得快一些,让我可以迈着苍老的步伐回到我们曾经一起跑过的街,让我可以为不久之后与你的重逢而微笑。
请告诉死神,我们的爱远比它强大。因为这份爱能超越死亡,继续存在。
你是我在最疯狂的梦中都不敢奢望的女人。你瞧,说来说去,你才是我生活的点金术。
在我们手牵着手离开这座岛屿之后,我不知道还要煎熬多长时间。但我知道,以后的任何一天,没有哪个清晨我不会睁开双眼就向你道早安,没有哪个夜晚我不会闭上双眼就看见你的脸。
如果你能读这一封信,那就轮到我请求你去完成一项壮举:爱。用你整颗心去爱,毫无保留、义无反顾地爱。我们曾经幸福过,就要对这份幸福负责。
愿你拥有美好人生,我的爱人,正如你给予我的人生一般美好。
认识你是我人生最大的幸运。
我爱你。
你的乔西
霍普一手拿着信,一手握着木头小飞机,在海滩上一直待到晚上。
然后,她把东西重新装回行李箱,带着箱子离开了海滩。
据说,人在离世之前,一辈子的时光会如倒播的电影一般展现在他眼前。复苏后的霍普,看到的却是以正常顺序演播的人生。
在返回科德角的轮渡上,霍普沐浴着海风,目送楠塔基特岛渐行渐远。她想起当初在岛上时,她与乔西最后的那场对话。那时,他们正要把此刻她紧搂在怀中的行李箱埋进地里。
“那你呢,我的乔西?在这段时间里,你会继续生活、慢慢变老?”
“不。我会等你。”
24
夜里2点,霍普回到西蒙的公寓。她把行李放在床边,给西蒙打了个电话。
“我吵醒你了吗?”
“一定是你没看时间,否则这将是我今天听到的最虚伪的话。我给你的语音信箱留了十条语音,你都没有回复。我都快急死了,怎么睡得着?”
“对不起,我从来就不听那个该死的语音信箱。”
“好了,你到底跟不跟我说?今晚我的表现前所未有地糟糕。因为你,我被乐团团长狠狠地瞪了好几眼。”
“我想你还是先坐下来再说吧。”
“我已经躺在床上了,你别想叫我再坐起来。”
霍普把整个过程都告诉了西蒙。她不是那个多年来和他一起周游世界、登台演出的朋友。他所认识的那个朋友已经在一场直升机事故中去世了。回到现实生活中来的,是另外一个女人。
她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抱歉,并向他发誓说她之前也不知情,直到她来到灯塔脚下。是灯光照亮了她的记忆。
西蒙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说话,霍普不停地道歉。她说自己明天就搬走,他再也不会听人谈起她。
“求你了,西蒙,说几句话吧。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的人,唯一亲近的人。”
“你这么说,对沃尔特和多洛雷丝有点不公平。你想要我说什么?说我没的选择,只能相信你?还是要我劝你去精神病院住住?我相信你,我也相信那些让你复苏的医生欠你一些认真的解释。另外,既然你告诉我这个秘密,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梅丽是在出事之后才成为我真正意义上的好朋友的。不对,应该是‘霍普’。现在我得习惯这样叫你才行。世界上有一见钟情的爱情,为什么就不能有一见钟情的友谊呢?留在我家里吧,想留多久就留多久。我想你现在比昨天更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我很快就会回来,等我回来了,我们就一起去庆祝这场疯狂的际遇。如果连这都不值得庆祝的话,那我们就太不尊重生活了。不过,眼下最需要考虑的,是你该怎么做。”
“我知道,我还欠梅丽的父母一个解释。”
“在这件事情上,我要祝你好运。但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指的是你所爱的那个男人。”
“不管乔西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他。尽管我现在根本不知道该从何找起。”
“回到犯罪现场。优秀的猎犬都是这么做的。”
“西蒙,明天你就要登台表演了。答应我,为了我们而演,好吗?”
“亲爱的,要不是乐团团长就睡在我隔壁,我恨不得现在就开始练琴,把整栋楼的人都吵醒。下次你再也不要不给我任何消息了。现在,让我睡觉。”
西蒙向她道了晚安,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
霍普是在第二天中午时分回到巴尼特庄园的。哈罗德没想到女儿会回来得这么早,更惊讶于她说话时的严肃口吻。她请他把贝齐也叫到琴房来,她有话要说。
她告诉他们自己的故事,以及他们女儿的悲惨遭遇。杰出的钢琴演奏家、真正的梅丽,已经在直升机事故中去世了。她只是霍普,一个从过去走来的神经学专业的学生。
贝齐责怪她失去了理智,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怀疑她是不是停止服药了。她一定要带女儿去中心找那个了不起的医生,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怎么能相信女儿说的这些胡言乱语呢?女儿到底是被哪个魔鬼附身,竟然说她的女儿已经死了?她的女儿不就站在她面前吗?可是,结婚四十多年来,哈罗德第一次对妻子大吼,叫她闭嘴。
“她说的都是实话,而且我们早就知道了!”他恢复了平静,继续说道,“当她醒过来时,我从她眼睛里看到的就不是梅丽的眼神,而是一个陌生人的。我好几次试着告诉你这一点,可你不愿意相信我,而我也没有让你承认的勇气。中心一定是做了什么手脚。他们把梅丽的记忆扔在一旁,或者不小心把她的记忆删除了,只好拿另一个人的记忆代替。从一开始,我就怀疑中心的研发总管有事瞒着我们。在他的大胡子和眼镜背后,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像是老实人,你却还把他当成大善人。我一看他那虚情假意的面孔,就知道他在骗人。还有你,小姐,你把我们当笑话看已经多久了?”
霍普从口袋里掏出她当天上午写的一份文件,宣布与巴尼特家族没有任何关系,不继承任何巴尼特家族的遗产。
她把文件交到哈罗德的手上,告诉他她真心为他和他妻子感到抱歉,然后转身离去。
贝齐急忙追了过去,想要抱住她。可是哈罗德拉住贝齐,把贝齐抱进自己的怀里。
霍普穿过厨房,拥抱了多洛雷丝和沃尔特,谢谢他们对自己的照顾,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庄园。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的士朝西蒙的公寓开去。霍普坐在的士上,心里一直在琢磨哈罗德刚刚说的一句话。
中心的研发总管不只是对巴尼特夫妇有所隐瞒,她回想自己苏醒过来时所看到的那张脸。现在她的记忆恢复了,她很快就认出藏在大胡子和眼镜后面的人是谁。
接待处的人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研发总管不接受没有预约的来访。末了,她还嘲讽地加了一句:确切地说,他从不接见任何人。
哪怕是同事,也很少走进他的办公室。
“请你给他打电话,就说霍普想见他。”
几年来,研发总管已经从她的办公桌前经过无数次了。她敢肯定,像他这样一个特立独行、冷若冰霜的人,是不可能有情人的,更别说是与他相差四十多岁的小情人。
“我不会这么做的,因为我不想被炒鱿鱼。再说,就算我打电话给他也没用。他今天不在中心。”
“我必须见他,有很重要的事情。”霍普坚持说。
“那你就去报考麻省理工的神经学专业吧。他在那里执教。”
霍普没跟前台说再见,径直向的士跑去。
当霍普推开阶梯教室的大门时,教授的讲课已经进行一小时了。
她走到教室的最后一排,那儿有个空位。邻座的女孩抬起膝盖,给她腾出一条道。
“我错过了什么吗?”她问邻座女孩。
“并没有。”邻座回答。
“还有多长时间下课?”
“十分钟。不过你会觉得这十分钟跟永恒一样漫长。你根本想象不到这位教授有多无趣。”
教授转过身来,面向大家。霍普十分肯定,是他没错。
“通过我的讲述,你们都知道,神经链接项目已经进入实际运用阶段。不过,它的使用还非常有限,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需求。”他面无表情地说,“现在的问题是,如何界定一个人一生中有权进行几次记忆存储?因为只有限制个体存储记忆的次数,才能让更多人受益于神经链接项目。我知道,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我们还有大量工作要做,让神经链接系统优化升级,使个体更新记忆存储时,只需要在前一次的存储基础上简单刷新就行,而不必像现在这样从头至尾地把记忆再全部存储一遍。据我们推断,个体每年一次的记忆刷新只需要几个钟头的时间。”
“如何确保神经链接系统在记忆转存时不会出错?”霍普大声问。
教室里响起一阵议论声。教授的目光在昏暗的教室中寻找,想看清提问者是谁。
“搞错什么?请问这位我看不见的小姐,你能不能礼貌一点,至少站起来提问。”
“搞错身体,比如说。”
“这个问题我们在开学时就已经讲过了,但显然你没来上课。那我再说一遍:神经链接系统不可能在没有管控的情况下运行。操作员一定会全程监视,以确保转存无误。”
“教授,我有一个很好的理由来解释我为什么没来上课。因为我在神经链接系统的服务器里睡了四十年。在您的帮助下,我是第一个将记忆存储到神经链接系统中的人。”
教室里炸开了锅,所有人都转向霍普。众目睽睽之下,霍普起身朝阶梯教室的出口走去。
教授跟学生道了声歉,追了出来。
霍普站在楼梯的最高一级,背靠着墙,等他。
“你长了皱纹,留了胡子,看起来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不过透过眼镜,你的眼神一点都没变。”
“果然是你,你回来了。”卢克叹了一口气,“老天爷,你真年轻,而且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这不关老天爷的事。当我在中心的病房里苏醒过来时,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你以为呢?你为什么没有早点来找我?”
“因为在此之前,我一直处于失忆状态。这一点你也不知道?”
“霍普,你到底想要责问我什么?”
“他在哪儿?乔西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向你发誓。你走了以后,他再也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乔西了。他不再来中心,不再参与实验,只是把自己关在复式房里。我想方设法地劝他走出家门,跟他讲道理,可他什么都不听。后来,他见我来了,干脆连门都不给我开。唯一能跟他说上几句话的,是一个意大利人,就是在你们街区开杂货铺的那个。我是从他那里得知了乔西的消息。乔西去他那儿买些填肚子的东西,然后就回家。有一天,乔西把你们的东西全都卖掉,买了一辆汽车,去找他的父亲。我也被他抛弃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那你就留在这儿,都没去找他?”
“去了。我是说,我写了很多信给他,请他回波士顿。不过那些信都被退了回来,信封上写着‘查无此人’。我甚至打电话到我们老家的市政府,结果他们说乔西的父亲很早之前就搬家了。我该去哪儿找他?”
“于是,他走了以后,你就成了中心的大老板。祝贺你。”
“不,我只是研发总管,而且是在他走了很久之后,直到弗兰奇去世时才当上的。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如果你留在波士顿,我们可以再见面。”
“我要去找他。”
“你知道他有多老了吗?我今年都六十二了。”
“我才不管那些流逝的时间呢。我们的爱不会苍老,因为他一直在等我。”
“霍普,好好想想,你完全可以过全新的生活。”
霍普没有回答。她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离开。
回到西蒙的公寓,霍普鼓起勇气,决定打一个电话。从楠塔基特回来后,这件事就一直挂在她心上。她拨通了加利福尼亚的一个号码,屏住呼吸,直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找萨姆医生……”
“小姐,我丈夫已经在十年前去世了……”
霍普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此刻她所承受的痛苦丝毫没有因此而减轻。
“你能告诉我他被埋葬在哪里了吗?我想去他的墓地看看他。”
“在蒂布龙公墓。你是谁?”
“一个认识他、深爱他的人。”
“你是他生前的病人?”
“不是,尽管他也给我看过病。有一天,我会来看你的,到时候我再向你解释。再见,阿梅莉亚。”
霍普挂断了电话。阿梅莉亚整整一天都在想,到底是谁,不知道她丈夫已经去世的消息,却又知道她的名字。
25
西蒙巡演回来了。霍普到处搜集房屋信息,想要找一个她买得起的套间。萨姆之前在朗悦中心给她留了一笔钱,以防万一。四十年后,这笔小钱积少成多。
卢克想办法让这笔钱回到霍普的手中。他还动用自己的关系,为霍普在学校图书馆谋到一个职位。她可以一边工作,一边慢慢计划自己的将来。
西蒙最终说服霍普,让她继续留在他家。他说,她留下来实际上是帮了他的忙。因为他经常要外出巡演,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在家。霍普来了以后,家里的绿植长得前所未有地好。没办法,他的门房很不善于伺候花草。
西蒙在家的那一周里,也帮着霍普一起找人,经常好几小时都挂在网上,利用社交网络寻找一个名叫乔西、与霍普所爱的人相符的男人。
有时,他们会因为看见一线希望而心跳加速。可深究之后,他们又陷入失望。
一周后,西蒙再次登上飞机,两人之间维持着邮件往来。
自从霍普从楠塔基特回来后,已经过去三个星期了。霍普一直在寻找乔西。她在全国各大报纸和科学杂志上刊登了寻人启事,她甚至去了他们以前经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因为西蒙提醒她,不要忽略“犯罪现场”。
一天晚上,门房打电话通知霍普,说有个女人在楼下大堂等她,希望跟她见面。
“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霍普问。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门房在电话里轻声说,“好像是日本人。”
门房的话还没有说完,霍普就已经冲到门外。
和子走出电梯,先是吓了一跳。她久久地看着霍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真是太不公平了。”她笑着说,紧紧地拥抱了霍普。
霍普请她到屋里坐,并给她端来一杯茶。
和子在沙发上坐定,目光一刻也不能从眼前这张新面孔上移开。
“难怪我怎么都找不到你。”她最后只能这样说。
“应该我来找你才对。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还留在波士顿。我的状态有点混乱,最近几个月发生了太多事情……”
“我知道。”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卢克最终跟我说了实话。自从你在中心苏醒以后,我每天都向他询问你的情况。最近一段时间,我明明看出他在撒谎。我对他说,如果他还满口胡言的话,我就跟他分手。他这才承认,第102号病人最终重建了记忆,而这份记忆是属于你的。他还提到你父亲留给你的那笔钱,以及他帮你在图书馆找工作的事。我去图书馆要到了你的地址。说真的,霍普,以你的科研能力,真的要做图书馆管理员吗?”
“恐怕我的科研知识已经过时了。图书馆有那么多科学著作,我可以自由阅读,还可以拿工资,这份工作不赖。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连一本书都没打开过。我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寻找乔西这件事情上。这些你都知情吧?”
“不,我只知道神经链接系统自动运行了第102号记忆转存程序。在运行过程中,系统发生过异常现象,这让我暗自期待……”
“期待什么?”
“期待你回来。卢克想要中断操作,不过我把进入程序的密码改了。就算不改的话,我想神经链接系统的设计也不会让他有干涉的可能。弗兰奇已经把协议内容编入系统的源文件中。”
“卢克为什么要中断操作?你说的是什么协议?”
“说来话长,霍普。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故事。它不仅关系到你,也关系到乔西。”
“你知道乔西现在在哪儿吗?”
“不好说,情况很复杂。”
“他后来结婚了是吗?只要他幸福……”
“别吵,听我说。事情本来就很复杂,我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从与乔西有关的事情说起。我只关心这个。”
“乔西一直不能承受与你分开的事实。不只在你死后,他向来如此。在你去世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在头脑中酝酿一个大胆而疯狂的计划。他瞒着所有人,把这个计划付诸实践。我说的‘所有人’,包括你、我和卢克。你还记得吗,当你们从楠塔基特回来,决定复制你的大脑内容后,他就把那张他坐了好几个月的躺椅让给了你。当时,他的记忆存储已经基本完成。你去世后的第二天,他就来到中心。我和卢克都不敢相信,他竟然如此坚强。当然,我们以为他是化悲痛为力量,除了佩服他的勇气,我们都不知道其中真正的原因。因为他瞒过了我们所有人。当他的记忆存储完成时,他就去找过弗兰奇,这位不一般的老先生。乔西在没日没夜照顾你的同时,一刻也没有停止发挥他的科学天才,向不可能挑战。大家都知道,在他和卢克组成的二人组中,他才是最有头脑的那个。卢克对此非常嫉妒,他为赢得弗兰奇的宠幸而付出的一切努力,统统白搭。如果说是他俩共同解开了记忆编码之谜,那么找到重建记忆秘诀的人是乔西。当时,他的发明尚处于起步阶段,还需约三十年的时间才能最终成型。不过他已经完成了整体框架的搭建工作。他是记忆重建技术真正的、唯一的发明者。”
“这事与弗兰奇有什么关系?”
“有重大关系。你很快就会明白为什么。乔西与弗兰奇签订了一个协议。他把自己的发明出让给弗兰奇——不仅仅是他已有的发明,还包括他余生所有的发明。也就是说,通过一纸协议,乔西把自己的一生都卖给了朗悦中心。”
“他想要交换什么?”
“两个承诺。乔西认为神经链接系统在为一百个病人重建记忆之后,就是一项成熟的技术,不会有任何危险。这时,朗悦中心就要负责将你的记忆输入第一个合适的人体。乔西从来没有相信过人体冷冻技术。当时他之所以多此一举,完全是出于对你的爱。相反,他对自己执掌的项目坚信不疑。跟所有只靠自己的骗子一样,乔西不相信任何人。弗兰奇必须给他进入神经链接系统内核的授权,更准确地说,是进入这项人工智能系统的编程程序的授权。协议就是在这一点上缔结的,可以说达到了双赢的效果。从第一百个病人开始,神经链接系统将自动在第一个出现的合适的人体上重建你的记忆。而第102号病人就是它遇见的第一个合适的人体。”
“你不是说协议有两个承诺吗?另一个承诺是什么?”
“乔西就是下一个……”
“这不可能。不可能存在两个拥有相同记忆的不同个体。”
“是的,这不可能。神经链接系统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想不明白。”
“弗兰奇在签约的时候也被骗了。乔西花了十一个月的时间来修改神经链接系统的编程。他把自己存储完成的记忆录入神经链接系统的服务器中。他终于达成了最初设定的目标。”
“他的目标是什么?”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死去,然后和你在同一时间复活。乔西在你生日的那天自杀了。”
霍普沉默了好久。她说不出话来。和子留下来陪她,帮她做晚餐。当她们围着茶几吃饭时,霍普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找到与他相匹配的身体,让他……复活?”
“今天上午,乔西的记忆重建已经完成。他睁开了双眼。我知道你的地址已经好几个星期了,但我一直等到今天才来找你,就是为了回答这个你一定会问的问题。”
“乔西在波士顿吗?”霍普充满期待地问。
“不,自从神经链接系统进入实际运用阶段以来,朗悦就在全国开了好几家中心。我动用一切关系,才得知乔西‘复活’的时间和地点。乔西的记忆被存储在位于西雅图的中心。我自作主张,给你买了一张飞往西雅图的机票,并在中心附近给你租了一个小套间。”
“小套间?”
“霍普,你们的情况一模一样。你们在几乎相同的时期,经历了几乎相同的治疗。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乔西苏醒后会处于跟你当时相同的状态。你要拿出耐心来,等待他恢复记忆,再次找到他。”
和子留在霍普家过夜。第二天,她开车送霍普去机场。
道别的时候,和子请求霍普试着原谅卢克。
“你离世的那一年,他同时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是他最好的朋友,一个是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自从你们在学校的草坪上相遇,他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你。你什么都不要说,我希望在我们四个人中,至少有一个人没有说过谎。你一直都知道,卢克爱你。为了掩饰这份爱,你才把我介绍给了他。其实我早就心知肚明,只要看看有你在场时卢克的表现就能明白。不过,我倾尽所有地去爱他,即使在他心中你永远都排在我之前。我只要占据他内心的一部分,就已经很幸福了。我一点也不后悔。当你苏醒过来时,他很害怕。我可以理解他。其实我也很害怕。去吧!我们的生命已经渐渐走到终点,而你们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你们要好好珍惜,才对得起所经历的这一切。请你们一定要幸福。”
和子拥抱了霍普,然后目送她向登机口走去。
26
乔西苏醒两个月后,离开了中心。
他在中心时,霍普每天都来看望他,他却不知道这个总是坐在公园长椅上冲他微笑的女人是谁。每天,在两场康复训练之间,他总要来公园透透气。
有时,他会鼓起勇气,坐到她身边,回报给她一个微笑。
离开中心后,卢克给乔西找到一份药店的实习生工作。工作地点就在卢克帮他租的房子附近。
每天中午,乔西会脱下白大褂,把套头衫往肩上一搭,穿过街道,去一家装潢精美的时尚咖啡馆吃饭。
他的午餐是一成不变的三明治加浓缩咖啡。他总是坐在柜台边,看着对面镜子里映照出的漆木架上的摆设。
有时,他觉得有一个常来喝茶的年轻女子看起来好面熟。她总是独自坐在餐厅尽头的圆桌边。他想自己可能是认错人了。
一天上午,他想要改变一下习惯。最近几个星期,他经常萌生改变习惯的念头。于是,他还是走进这家咖啡馆,不过这次是来吃早餐。
咖啡馆里几乎空无一人。老板站在柜台后面擦拭餐盘。乔西在一张桌子边坐下。
他的目光突然投射在一架木头小飞机上。小飞机被一根吊在天花板上的绳子系着。看到这架小飞机时,他的脖子突然有一道电流穿过,头一阵眩晕。就在他仰面倒地之前,乔西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如快进的镜头,在他的脑海中播放。
当他苏醒过来时,听到守在他身边的男人说:
“您感觉好些了吗?刚刚您真是吓死我了。需要我给您叫个医生吗?”
乔西不需要医生。他站起身来,问老板,那架小飞机是怎么飞到咖啡馆里来的。
“真有趣,您到现在才问这个问题。小飞机在这里挂了至少有两个月了,是一个年轻女子给我的,说要我帮她一个大忙,把这架飞机挂在显眼的地方。我当然乐意这么做。这架小飞机还挺精美的,不是吗?她还交给我一封信,说如果哪天您问起这架飞机的来历,就把这封信交给您。她告诉我,飞机是她许多年前送给您的礼物。可能正是因为时间太久了,您才久久没有认出它来。”
老板走到柜台后面,拿出一封信,递给乔西。
“不会吧,还没开始读信,您就已经哭啦?”
乔西擦干眼泪,打开信封。信封上写着一个地址和电话。
我的乔西,
我找回了你。
我爱你。
霍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