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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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清清楚楚,走的时候也要明明白白。

阿瑟到酒店前台结了账。时间尚早,他还可以在附近转一转。酒店的服务生把寄存行李的小票递了上来,他顺手就揣在了外衣的口袋里面。他穿过酒店前的小院,沿着美院街一路前行。地面上的鹅卵石早前已洗刷一新,此刻正伴随着晨曦的第一缕阳光在慢慢地晾干。波拿巴大街上,有好几家商店已经准备开门。阿瑟在一家糕点铺的橱窗跟前迟疑了一阵子,然后继续迈开脚步。不远的前方,圣日耳曼德佩教堂的白色钟楼终于在这五颜六色初醒的晨光中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他一直走到了弗斯滕伯格广场,此刻那里寂静无声。一道铁制卷帘门卷了起来。站在门里的是卖花的年轻姑娘,她罩着一件白色的大褂,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迷人的女化学家。阿瑟跟她打了个招呼。两天以前,他还住在那套小公寓里面,那时候经常会来这里和她一起天马行空地挑一些花,胡乱扎在一起,然后拿回家,摆在三个房间里看花开花落。

卖花姑娘也跟他打了个招呼,却不知道接下来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在周末前的那个晚上,他把公寓的钥匙交还给了门房,好几个月的海外生活就这样画上了句号。在这几个月里,他完成了自己职业生涯至今最大的一个建筑项目——法-美文化交流中心。

或许会有那么一天,他将跟心中那个魂牵梦萦的女子一起重游故地。到时候,他会带着她去看看这片街区里那些他自己最爱的小街小巷;他们还可以一起沿着塞纳河漫步,这是阿瑟最近慢慢喜欢上的“保留项目”,虽然法国首都这段时间里经常下雨,也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兴致。

他坐到路边的长凳上,开始写信,信的内容早已在心里打过无数次底稿。还差几句就写完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把信纸折好套上信封,但没有封口就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他看了看表,站起来,回头向酒店的方向走去。

约好的出租车不会等人,他的飞机还有三个小时就要起飞了。

到了晚上,在径自离开那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就将回到属于自己的城市了。

旧金山港湾夕阳如火。透过舷窗可以看到金门大桥在云雾中闪现。飞机朝着加利福尼亚州蒂布龙的方向倾斜,缓缓下降,起初机头向南,在掠过圣马特奥大桥之后,转了一个弯。前方地上是一大片盐田,积水反射着光,从机舱里面往外看,感觉就好像是正在无数闪光碎片构成的镜面上滑行一样。

萨博敞篷跑车在两辆卡车中间呼啸而过,斜斜地穿插了三条车道,那些司机因为愤怒而按响的喇叭声瞬间就已经被远远地抛到了后面。他像一阵风一样卷下了第101号高速公路,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差一点没能开进通往旧金山国际机场的那条辅路。一直到斜坡尽头,他才减慢了速度,在车载显示屏上找着路。一不小心错过了岔路口,他很不满意地嘟囔了一句,然后直接挂上后挡,倒着开了100多米,这才转进了停车场的入口。

在飞机的驾驶舱里,仪表盘上的电脑显示,当前的飞行高度是海拔700米。飞机下方的风景跟之前又有不同,眼底是一片高楼大厦的水泥森林,一幢更比一幢摩登,在斜斜的夕阳下鳞次栉比,随着飞机的前行逐渐更替。两边机翼上的挡板升起,增加了飞机的升力面,使得飞行的速度进一步降了下来。随后很快就传来了起落架与地面摩擦发出的低沉喑哑声音。

在候机大楼里面,墙上的大屏幕显示,AF 007航班刚刚降落。保罗气喘吁吁地冲下手扶电梯,钻进了过道。大理石地面很滑,他在转弯的时候脚下拌蒜,幸好及时扯住迎面走来的一位飞行员的袖子,这才没有摔在地上。他一边急匆匆地跟对方道歉,一边转身继续疯狂地奔跑。

法航的空中客车A 340缓慢地在跑道上滑行,飞机头像一个巨大的鼻子伸向候机大楼的玻璃外墙,看上去很震撼。随着长长的一声汽笛,发动机的轰鸣声逐渐停止,廊桥跟机身连接了起来。

在国际航班到达出口,保罗弯着腰,两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出口处的滑门打开了,乘客们陆续走出来,然后散布到大厅的各个角落。

远远地看见人群中有一只胳膊在朝着他挥动,保罗赶紧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迎向他最好的朋友。

“你把我抱得太紧了。”阿瑟对保罗说道,后者刚刚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旁边一个书报亭的女服务员在那里看着他们,神情似乎有点感动。

“别这样,怪不好意思的。”阿瑟推开了他。

“我想死你了,你知道的啊。”保罗一边拖着他走向通往停车场的升降机一边说道。保罗的朋友就这么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微笑。

“你怎么穿了一件‘夏威夷衬衫’,这到底是什么玩意?你是不是又喝多了啊?”

保罗就着电梯里的镜子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装扮,然后撇了撇嘴,系上了衬衣的一颗扣子。

“我啊,去了一趟你的新家,给德拉哈耶搬家公司的人开开门。”保罗接着说,“你那些大箱子前一天就运到了。我顺便帮你把东西拿出来摆了一下,我可是尽力了啊,你这是把整个巴黎都给买回来了呢,还是说多少给人家法国人留下了那么三两件东西呢?”

“你还帮我做了这个啊,谢谢啦。嗯,那套房子还行吗?”

“你等会儿自己看看吧,我想你可能会喜欢的,更何况,那个地方离你的公司也不远。”

在阿瑟完成了那个庞大的法-美文化交流中心建筑工程之后,保罗就竭力劝说他回到旧金山生活。对保罗来说,阿瑟就像是他挚爱的兄弟,在他的生命里面,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可以填补兄弟远行所带来的生活空虚。

“这个城市还是老样子,也没怎么变啊。”阿瑟表示。

“在第14大街和第17大街之间新起了两幢高楼,一幢是酒店,一幢是办公大厦,怎么样,你还觉得整个城市没有任何改变吗?”

“建筑事务所情况怎么样?”

“如果不用考虑你那些巴黎顾客的问题的话,总的来说,一切都还蛮不错的。莫琳还在度假,不过两个礼拜之后就回来了,她在办公室给你留了信,这姑娘可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再见着你啊。”

还在巴黎做工程的时候,阿瑟和他的助手每天都要通好几次电话,所有的日常事务都是交由她来打理。

保罗差一点错过了高速公路的出口,为了开进通往第3大街的辅路,他又一次突然切线变道,身后响起一连串喇叭的“协奏曲”,那是在向他大胆而冒险的举动“致敬”。

“我很抱歉。”他看了看后视镜说了一句。

“嘿,别操心这个,你只要哪天开车过一次星辰广场,以后就什么都不会怕了。”

“什么玩意?”

“那儿是世界上最大的‘碰碰车’游戏场,而且还是免费的哦!”

当小车在万尼斯大街路口停下来等红灯的时候,阿瑟伸手按下了开启敞篷的电动按钮。车顶猛一阵嘎吱作响,慢慢卷了起来。

“我心里放不下它。”保罗说道,“这辆车子,它是有那么一点‘风湿’,但还能撑得住。”

阿瑟摇下车窗,用鼻子大力呼吸着自海面传来的空气。

“嘿,巴黎怎么样?”保罗饶有兴致地问道。

“巴黎好多人!”

“巴黎的女人怎么样?”

“总是那么优雅!”

“那么,你跟巴黎女人又怎样?有没有什么艳遇啊?”

阿瑟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在那边又没有搞什么禁欲修行——如果你问的问题是这个意思的话。”

“我指的可是严肃认真的感情,你有没有拍拖过啊?”

“你呢?”阿瑟反问道。

“还单着呢!”

萨博汽车转进了太平洋大街,然后一直向着城市的北面驶去。一直来到菲尔默十字路口,保罗把车停在了人行道边。

“这就是你的‘甜蜜小窝’1了。我希望你能喜欢这个地方,不过,如果感到不满意的话,我们还可以再去找房屋中介。只是跟这里相比,其他地方就更……”

阿瑟没有让他朋友把话再说下去,他觉得自己会喜欢这个地方的,对此,他现在就已经可以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他们穿过堆满了行李的大堂,坐电梯一直到了四楼。在通过走廊走向3B号房间的时候,保罗告诉阿瑟说已经遇见了他的女邻居。“一个美女!”保罗一边转动着钥匙开门一边凑到阿瑟的耳边低声说。

从客厅里望出去,视线所及是“太平洋高地”社区豪宅的一片屋顶。夜晚的星光洒满了整个房间。搬家工人把他从法国运回来的家具随便堆放在屋子里,他用于建筑规划设计的工作台则被摆到了正对窗户的位置。纸箱子里面的书全都已经拿了出来,堆满了书架。

阿瑟马上开始归置他的家具,首先把长沙发抬到玻璃窗的对面,然后把两只扶手椅中的一只推到了小壁炉跟前。

“看来,你这偏执的毛病还是没有改啊。”

“这样摆显然更好,难道不是吗?”

“完美极了。”保罗回答,“现在,你满意了吗?”

“终于有了家的感觉!”

“喏,你已经回到了你的城市,回到了你的街区,运气还不错哈,很快你的生活也就能回到正轨了。”

保罗领着他去看屋子里面的房间。卧室很大,已经摆好了一张大床、两个床头柜,还有一只三脚凳。紧挨着卧室的是卫生间,一缕月光透过卫生间里的一扇小窗户射了进来。阿瑟马上走上前打开窗,外面的景观还真不错。

保罗晚上有一个工作饭局,他们的建筑工作室正在争取参加一个重要的竞标。可是,在老朋友回来的当天晚上竟然还要抛下他一个人独处,保罗心里难免感到气恼。

“我真希望能跟你一起去。”阿瑟说。

“你这时差都还没倒过来呢!我更希望你能待在家里面好好休息。明天我会过来接你,一起去吃午餐吧。”

保罗张开双臂跟阿瑟拥抱,并再次强调,能看到阿瑟回来,他心里有多么多么高兴。在离开卫生间的时候,他转过身来用手指着房间的墙壁说:“啊!在这个公寓里面,还有一个奇妙的事情你大概没有发现。”

“什么啊?”阿瑟问道。

“房间里面一个壁柜都没有!”

旧金山市中心,一辆绿得闪闪发光的凯旋汽车高速飞驰在波特雷罗大街上。约翰·麦肯齐,旧金山纪念医院停车场的保安主任,放下了手中的报纸。他知道,年轻的女医生又回来了,那辆车子马达轰鸣发出的噪音实在太特别,早在她开车冲过第22号大街路口的时候,约翰就已经听出来了。嘎吱!车子停在了他的岗亭前面,轮胎抓地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声音。麦肯齐从他的高脚凳上下来,看到那辆汽车的引擎盖从入口处栏杆下面伸了进来,栏杆几乎抵到了驾驶舱的挡风玻璃。

“您这么干是要赶着去给院长紧急动手术呢,还是说就只为了把我给搞毛啊?”门卫一边摇晃着脑袋一边问道。

“偶尔来那么一点肾上腺素刺激一下,对您的小心脏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为这个,您还得多谢我呢,约翰。现在,您能放我进去吗?”

“今天晚上不是您值班啊,我这儿也没有给您预留位置。”

“我把一本神经外科手术指南放在办公室的档案袋里,忘记拿了。我上去一会儿,一分钟就好!”

“我说医生啊,像您这样不停工作,疯狂飙车,这条小命迟早得折在这里面。走到尽头往右拐,第27号车位现在还空着呢。”

劳伦微微一笑,应了一声。栏杆刚一升起来,她就马上踩下了油门,轮胎再次与地面摩擦发出尖叫,一阵风吹起了她的几缕秀发,露出了额头上的一道旧伤疤。

阿瑟独自一人在客厅里收拾着,想要让自己在这个新家待得更舒服一点。书架的一个隔层上面,保罗已经帮他安好了立体声组合音响。

他打开收音机,准备去处理堆放在墙角的最后几个箱子。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起来,阿瑟穿过房间走去开了门。门外,一个美丽的老妇人向他伸出了手。

“我是你的邻居,我的名字叫萝丝·莫里森!”

阿瑟请她进门,但她婉言谢绝。

“我倒是挺乐意跟你聊两句,”她说,“不过,今天晚上特别忙。来吧,让我们先约法三章:不能放饶舌歌曲,也不能有电子音乐,R&B勉强凑合但也只能是好听的才行,至于hip-hop嘛,到时候再说吧。你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只管来按我的门铃好了,不过你得按久一点,因为我的耳朵可不太灵光!”

说完,莫里森小姐转身穿过走廊回去了。阿瑟被他的女邻居逗乐了,在走廊里又站了一会儿,这才回屋继续收拾东西。

一个小时过后,胃部一阵一阵痉挛,阿瑟这才想起自己在飞机上用餐之后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任何一点东西。他没抱太大希望地打开冰箱,却惊奇地发现里面塞了一整瓶牛奶、一小块黄油、一袋吐司面包、新鲜的通心粉,还有一张纸条,保罗在上面写道:“祝你胃口大开。”

急诊室的大厅里挤满了人。担架床、轮椅、沙发、长条凳,一切可用的空间都已经被占据。劳伦走到接待室里面去查看住院名单。在一个巨大的白板上,那些已经接受过治疗的病人名字还没有完全被抹去,空白处就已经急急地写上了新入住的病患。

“我是错过了一场大地震,还是怎么着?”她笑着问里面值班的护士。

“您来了,这可真是太好了,我们都快要忙疯了。”

“我瞧出来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劳伦接着问。

“一辆大卡车后面挂着的拖车松掉了,直接砸进了旁边一家超市的橱窗里。一共有23人受伤,包括10名重伤员,其中有7个就躺在我后面的隔间里,还有3个去照X光了。我已经喊了重症监护室的人过来支援。”贝蒂一边说着一边向她递来一摞病历。

“看来,今天晚上又可以大干一场了。”劳伦套上白大褂结束了这一番谈话。

她走进了第一间诊疗室。

躺在病床上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大约有30岁吧,似乎已经睡着了。劳伦迅速浏览了一下入院记录,同时发现这个女人的左耳正在淌血。作为一名临床经验丰富的女医生,劳伦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她马上从白大褂口袋里抽出医用电光笔,翻开病人的眼帘照过去。可是,瞳孔对光束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劳伦仔细翻看了这个年轻女子已经泛蓝的手指末端,然后把她的手轻轻地放下。为了问心无愧,劳伦还是把听筒放到她脖子根部听了一下,确定没有脉搏,这才把床单拉起,盖到了这个女人的头上。她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钟,低头在病历上签名封档,然后离开到下一个病房去了。在她留在病床上的住院记录里,写着准确的死亡时间:20时21分。人在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清清楚楚,走的时候也要明明白白。

阿瑟翻遍了厨房里的每一处角落,拉开了每一个抽屉,但还是没有找到东西。水已沸腾,他却最终不得不关了火。从家里面走出来,阿瑟径直穿过走廊摁响了邻居家的门铃。等了一会儿一点回音也没有,他正准备转身离开,门开了。

“你以为像这样按门铃就算是‘很响’了?”莫里森小姐说。

“不好意思打搅了,您家里有盐吗?”

莫里森小姐一脸严峻地盯着他。

“我真不敢相信,现在的男人竟然还会用这么老套的招数来跟美女搭讪!”

阿瑟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安。老妇人却爽朗地笑了起来。

“你现在要是能看到自己脸上这副表情就好了!进来吧,调料都放在水槽旁边的那个大筐里。”她用手指了指紧挨着客厅的那个小厨房,“你需要什么就只管拿什么,我现在很忙,你就请自便吧。”

说完,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回到电视机前,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对面那个大沙发椅上。阿瑟从吧台后面走向厨房,有些惊讶地看到,莫里森小姐的头发已经发白,垂落在沙发椅的椅背上飘动着。

“我说,小子,你想留下来也好,要走也罢,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但千万别吵吵。李小龙马上就要‘啊呀’一声放大招,给这个黑帮小头目致命一击了,话说我现在只要一看见这家伙就气不打一处来呢。”

老妇人示意阿瑟赶紧坐到她旁边那张扶手椅上来,不要发出任何的声响。

“这一幕演完以后,你就去打开冰箱,把里面装着快餐肉的碟子拿出来,然后过来跟我一起看完整部电影吧,我敢说你肯定不会后悔的!况且,两个人一起吃晚餐,无论如何总好过一个人吃吧!”

被绑在手术台上的男子,手脚经受了好几处骨折。看着他一脸惨白的样子,不难想象,他此刻正经受着多么大的痛苦。

劳伦打开药柜,拿出了针管和一个绿色的小药瓶。

“我怕打针。”床上的病人在呻吟着。

“您的两条腿都断了,还会怕一个小小的针管吗?你们这些人啊,还真是总能让我大开眼界呢!”

“您在给我注射什么呢?”

“这是能够缓解您疼痛的、世界上最古老的药。”

“用了这个以后会上瘾吗?”

“疼痛有可能使人过于紧张、心律不齐,还会引起高血压,甚至可能引起不可逆转的记忆损伤……相信我吧,这可要比区区几毫克的吗啡后果严重得多。”

“失忆啊?”

“您是干什么的呢,科瓦克先生?”

“汽车修理工!”

“好吧,咱们能做个交易吗?您把您的身体交给我来打理,而将来哪一天,如果我把我的凯旋车开到您那里去的话,您爱对那辆车干什么就干什么,它任由您处置,怎么样?”

劳伦把针尖扎进输液导管,然后摁下了针筒的推头。在把一整管止痛剂都注射进去之后,她知道,弗兰西斯·科瓦克正在遭遇的苦难很快就将得到缓解。这些带有鸦片成分的液体通过贵要静脉,一旦进入到脑干里面,就能发生作用,将会有效地抑制传导痛感的神经元。劳伦坐在了旁边的小轮椅上,擦拭着病人额头上的汗水,仔细观察他的呼吸。没过多久,他就平静了下来。

“这个东西之所以叫作吗啡(morphine),可不就是因为它让人想到了梦神墨菲(Morphée)嘛,现在啊,您就好好休息吧!这一次啊,您的运气还算是不错呢。”

科瓦克翻起两眼看着天花板。

“我本来自己好端端地在逛街买东西。”病床上的这个男人喃喃自语,“当我逛到速冻食品专柜的时候,一辆卡车冲进来把我给撞倒,两腿粉碎性骨折,所以,在您的职业理念里面,‘运气’这个词究竟应该怎样定义才好?”

“在我看来,‘运气’就是您现在没有躺在隔壁的那间病房里!”

诊疗室里绕着病床的围帘唰的一声被拉开了。费斯坦教授出现在眼前,脸色很不好看。

“我相信自己的记忆,这个周末应该是轮到你休息才对啊。”费斯坦开口表示。

“相信什么,那是宗教的事情,跟医学无关!”劳伦针锋相对地回击道,“我原本只是回来拿点东西,但就像您现在看到的那样,干我们这一行的,可真是从来也不用担心没事情做啊。”她一边说着一边还在检查着病人。

“在急诊室里面当然不可能会没事情做。可是,像你这样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实际上也就等于是在拿病人的健康开玩笑。这个礼拜,你总共都已经值了多少个小时的班了?唉,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问你这个问题,你接下来肯定要回答我说:‘只要喜欢这个工作,干多干少都无所谓了。’”费斯坦说完就气冲冲地离开了病房。

“就是这么一回事嘛。”劳伦嘟囔着,一边把听诊器摆到旁边那位汽车修理工的胸口,后者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惊恐万状。“您就放心吧,我的状态一直都很好,而他嘛,也总是喜欢像这样一个劲地抱怨。”

护士贝蒂接着走了进来。

“我来照看他吧。”她对劳伦说,“隔壁屋正等着您呢,那边可真是一团糟啊!”

劳伦站了起来,嘱咐贝蒂抽空给她母亲打个电话。接下来,这一整个晚上她估计都得泡在这里了,总得找个人帮她照顾一下她的小狗嘉莉吧。

莫里森小姐正在洗碟子,阿瑟陷在沙发里打着盹。

“我想,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你就赶紧去睡觉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阿瑟起身告辞,“多谢您招呼了我一晚上。”

“欢迎入住太平洋大街212号。我这个人生性谨慎,平常大多数时候都很低调。不过,以后你无论是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直接来按我家的门铃。”离开她家的时候,阿瑟才注意到,在台子的下面蜷缩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狗。

“这是巴布洛。”莫里森小姐介绍,“看到它这个样子,大家还以为它已经死了,但它其实只是喜欢睡觉而已,这是它自己最舒服的生活方式。话说回来,现在正好是时候呢,我应该把它喊醒,带它下去遛圈了。”

“需不需要我去帮您遛狗呢?”

“你还是赶紧去睡觉吧,瞧瞧你现在这状态,如果让你带它下去的话,搞不好明天早上还回不来呢,到时候啊,我就得去到某棵大树的底下,把还在呼呼大睡的你们两个都给弄起来呢。”

阿瑟向她道别,回到了自己的家。他本来还想再收拾收拾,可是,疲倦就好像一座大山,很快就把他压垮了。

他倒在床上,用脑袋枕着自己的手,目光却透过虚掩的门缝停留在外面:客厅里堆着一些没有收拾的纸箱子,此情此景令他不禁想起了那一个夜晚——当时他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一幢维多利亚式建筑最高的那一层。

时间流逝,深夜两点已至。护士长还在到处找着劳伦。急诊室的大厅里倒是终于不再人满为患,彻底安静了下来。护士贝蒂打算利用这一段难得的空档时间去把诊疗室的药箱重新填满。她沿着走廊一直来到尽头,拉开最里面那间诊疗室的隔帘,却看见劳伦整个身体蜷缩着躺在床上,勉强算是睡着了正在休息。于是,贝蒂重新把帘子拉上,摇着头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