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捆绑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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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人心中有爱的时候,任何空间的距离恐怕都不足以让这份爱疏离。

阿瑟昏睡了大半个白天,一直到正午暖煦煦的阳光透过客厅的窗户照进来,才把他唤醒。他随便对付着吃了个早餐,然后就拿起手机打电话给保罗。

“你好啊,呆瓜。”他的哥们在电话里面说,“看样子,你这一觉估计至少睡了12个小时吧?”

保罗建议带他去吃午饭,但阿瑟心里一直想着另一件事呢。

“总之吧,”保罗听完阿瑟的想法之后表示,“我要么就让你从这里走到卡梅尔去,要么就把车给你,让你自己开车过去,是这意思吗?”

“不是啊!我想先到你继父的车库去把我那辆福特取回来,我们两个一起去那里吧。”

“你那辆车啊,自从当年那个晚上之后就再也没有开过了。你真的想开这辆车上高速,然后整个周末什么也干不了,就这么待在路边等着拖车来救援吗?”

可是,阿瑟提醒他别忘了这辆车在此之前还曾经歇过更长一段时间,不也没事嘛。更何况,他很了解保罗的继父,那老头可爱古董车了,一定会把那辆福特车打磨得漂漂亮亮的。

“我的老福特是20世纪60年代生产的,要论状态嘛,肯定好过你那辆老掉牙的敞篷车。”

保罗看了看表,现在打电话到车库还来得及。如无意外,阿瑟只需要在那边等他就好。

下午三点,两位老友在约好的那幢建筑物门口碰了头。保罗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转了转,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车库里面有好几辆等待修理的警车,而停在中央的那一辆虽然上面盖着帆布,但阿瑟还是一眼就看出,那应该是一辆老款的救护车。他走上前去掀起帆布的一角,这车的散热器罩看起来还真是够古老的了。阿瑟绕着车子转到后面,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打开了车厢尾部的拉门:里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上面躺着一张担架,勾起了阿瑟心中无尽的回忆。要不是保罗在前面扯着脖子大声地喊,还不知道他会沉湎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多长时间。

“忘了你的南瓜车吧,快到这里来,我的灰姑娘!要想把你的福特弄出来,我们首先必须推开这三辆车才行。既然是要去卡梅尔,咱们可别去得太晚,否则就会错过那里的日落了!”

阿瑟重新把帆布盖上,然后用手抚摸着车的引擎盖,喃喃自语:“再见了,黛西。”

连踩了四下油门,前面三下,福特车发动机的反应就好像是在轻轻“咳嗽”,而第四脚刚踩下去,马达终于开始轰鸣起来。阿瑟又操控车子动了几下,坐在他旁边的保罗随着小车的剧烈晃动,嘴里不住地咒骂。终于,这辆福特离开了车库,开向城市的北部,那里有一条顺着太平洋延伸的1号公路。

“你还在想着她吗?”保罗问道。

阿瑟没有回答,而是打开了车窗,温温的风一下子灌进了车厢。

保罗用手指在后视镜上轻轻地敲打,就好像是在给一面镜子做着测试。

“一、二、一、二、三,啊你看,还不错啊,等等,我再试一试……你还在想着她吗?”

“有时候吧。”阿瑟终于回答。

“经常?”

“早上想一下,中午想一下,晚上想一下,夜里想一下。”

“你跑到法国去不就是为了忘掉她吗,这主意不错啊,你看起来已经完全走出来了嘛!那么,周末呢,周末你也会想她吗?”

“我又不是说离开她就没法活了。你不就是想知道我还会不会想起她嘛,我已经回答了你这个问题,这就够了。没错,我在法国的时候也有过艳遇,如果我这么说能让你更宽心一点的话。好吧,现在让我们换一个话题吧,我不想再讨论这个了。”

车子向着蒙特雷湾飞驰,保罗望着窗外太平洋的海岸线朝相反的方向远去,接下来的几公里路程,车厢里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我想,你总不至于还打算再去见她吧?”保罗开口问道。

阿瑟一个字也没有回答。车厢里再度陷入沉寂。

窗外的风景不停地变换着,在这条柏油大马路的旁边,一会儿是海滩,一会儿是沼泽。保罗干脆关掉了收音机,因为每当他们在两个丘陵之间穿过的时候,它就会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加油吧,再不快点,太阳就要下山了!”

“离日落还有两个小时呢。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这么有诗意,这么讲情调了?”

“我才不在乎什么日落不日落呢!我感兴趣的是在沙滩上晒太阳的姑娘啊!”

太阳开始下山了。透过客厅一角那个窗户跟前的小书架,阳光渗进了屋子里面。劳伦几乎睡了一整个下午。她看了看手表,然后起身走进洗手间,把头埋进水里面,让自己清醒一下。接着,她打开了衣橱,望着里面的那条运动裤,有点犹豫。都已经这么晚了,她如果还想准时赶到医院上晚班的话,恐怕是来不及去玛丽娜格林公园跑步了。不过,她现在真的很需要到外面去放松一下呢。

她还是穿起了运动衣。晚饭就算了吧,谁让她的工作排班这么荒谬违常呢,还是在去上班的路上随便嚼一点东西充饥吧。她摁下了家里的电话语音留言播放键,屋子里马上响起了她男朋友的声音——他拍摄的纪录片即将公映,所以打电话过来提醒她今天晚上一起去参加首映礼。可是,还没等电话里罗伯特的声音说出具体的约会时间,她就已经删除了这个留言信息。

早在一刻钟之前,福特车就已经离开了1号公路。如今,路边都是大片大片的私人地界,标明所有权归属的栅栏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山丘。阿瑟开着车转了一个大弯,然后向着卡梅尔的方向驶去。

“我们有的是时间,先去把我们的行李放下吧。”保罗在一边说。

然而,阿瑟并不愿意绕路,他心里面另有主意。

“我本来应该买一点晾衣架带过来。”保罗继续说着,“想一想吧,等下我们可能就要在一堆蜘蛛网里面开路了,那栋屋子,这么久没人住,多少都会有点发霉了吧?”

“有时候,我真的会忍不住问自己,你是不是永远也长不大?那栋屋子固定会有人来打扫卫生,甚至每一张床上面都随时铺着干净的床单。法国人有电话,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另外,法国也有电脑,有网络,还有电视机。现在,恐怕只有在白宫坐着喝咖啡的人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法国人家里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自来水吧!”

他们正在走的这条公路一直攀升到山丘的尽头,前面的远方,在一块墓地前面,由锻铁铸就的大门轮廓显现出来。

阿瑟刚从汽车里下来,保罗就一屁股坐到了驾驶位上。

“告诉我,既然这个屋子这么神奇,在你离开的日子里还能保持正常运转,那里面的炉子和冰箱该不会也早就相互商量好了要怎么给我们准备晚餐吧?”

“没,这个嘛,没人能预料得到。”

“那好啊,既然如此,我就得赶在所有的商店关门之前去买点东西。然后,我再来这里找你。”保罗的语调欢快了起来,“趁这个工夫,你也可以好好地跟你妈妈单独待一会儿。”

两公里之外有一间杂货铺,保罗保证很快就能赶回来。阿瑟看着他开车离去,车轮过处,泛起一阵烟尘。他转过身来向大门走去。光线很柔和,仿佛是莉莉的灵魂笼罩在他的周围。自从她死了以后,阿瑟就经常会有这样的感觉。在过道的尽头,他找到了那一块被夕阳映照着的墓碑。阿瑟闭上了眼睛,园子里满满的都是野薄荷的香味。他开始低声自语……

我记得有一天在栽满玫瑰的园子里,我坐在地上玩,那个时候大概是六岁,也可能是七岁。那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年刚开始的时候吧。你从厨房走出来,坐在游廊的下面。但是,我没有看见你。安托万下海游泳去了,于是,我趁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就想尝试一下平时被禁止的事情。我拿起他的大剪子去剪花园里的玫瑰,可是,那把剪子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你一下子就从游廊的摇椅上跳起来,冲下石头台阶,跑到我身边来保护我免受伤害。

当我听到你跑过来的时候,我想你一定会冲着我尖叫,因为我辜负了你一直以来欣然赋予我的信任;我想你也一定会夺去我手中的工具,就好像人们从那些因服禁药作弊而不再值得拥有冠军头衔的选手那里夺走金牌一样。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你只是坐在了我的旁边,就那么看着我。然后,你抓起我的小手,沿着玫瑰的根茎一直摸上去。你的笑容温暖了我的心,就连你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也已经比蜜更甜,你告诉我,剪的时候一定只能剪去跟自己视线平行处上方的那部分,否则就会伤害了玫瑰。一个男人,永远也不应该让玫瑰受伤,对吗?然而,有没有人会去想一想,又是什么能让男人受伤呢?

我们的视线相交,你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我的下巴,问我是不是有时候会感到孤独。我摇了摇头说没有,每个字都说得那么用力,好像这样就能让谎言离自己更远,因而也显得更加真实。毕竟我们之间存在着年龄的差距,我总要学会自己长大,你不可能在我每一次需要你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身旁。妈妈,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某种宿命,会推动着我们自觉不自觉地去做当年自己的父母曾经做过的事情吗?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跟你一样,妈妈,我也选择了放弃。

我以前从来也没想过自己竟然能够像爱她那样去爱一个人。对于我来说,她就好像是一个梦。当这个梦离去的那一刻,我的灵魂也跟着消失了。我还以为我这么做是因为足够勇敢,是因为自我牺牲,当时所有的人都在劝我不要再跟她相见,但是,我其实本来是可以不理他们的!一个人在经历了失忆之后康复,这个过程就好像是一场重生。劳伦需要她的家人在身边照顾。而她唯一的家就是她的母亲,还有一个跟她重新走在一起的男朋友。至于我,对她来说,除了是陌生人还能是什么呢?我的存在只会让她最终发现,如今围在她身边的所有人当初竟然全都同意了把她的命运交给别人,任由她自生自灭!我又怎能允许自己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大病初愈的她好不容易才找回心理的平衡,我实在不应该去打破这个对她来说弥足珍贵的平静。

她的妈妈恳求我不要告诉劳伦,就连她都已经选择了放弃。神经外科医生百分之一百肯定地对我说,如果我把一切都告诉她,她必将受到沉重的精神打击,整个人都很可能会崩溃。另外,她的男朋友也已经回到她的身边,这是竖立在我跟她之间最后的一道屏障。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妈妈,你想说我跟你讲的并不是事实,事实是我心中的担忧从来也没有停止。是的,过了好一段时间我才不得不承认,其实,我是害怕自己不能带她一直走到梦的尽头;我是害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我是害怕自己没有办法让这个美梦成真;我是害怕自己最终发现原来并不是她在等待的那一个人;我其实就是不敢承认她已经把我忘了。

我心里面想过千万次要去把她找回来,可是脑海当中只要一出现这样的念头,我又会怕她最终不相信我说的话;我怕我们两个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尽情地欢笑;我怕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我爱的姑娘;特别是,我怕自己会再一次失去她,而这个,我想我是真的再也承受不起了。所以,我就去了海外,为的就是尽量离她远一点。可是,当一个人心中有爱的时候,任何空间的距离恐怕都不足以让这份爱疏离。走在大街上,只要看到哪个女子依稀是她的模样,我就会忍不住一路看着她往前走;我就会拿一张白纸,在上面涂满她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让她立刻出现在眼前;我就会闭上眼睛,在黑暗里用记忆搜索她的双眸;我就会把自己封闭起来,在寂静中靠灵魂聆听她的声音。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我搞砸了自己职业生涯到现在为止最棒的一个设计项目。去法国建的那个文化中心,我在侧面墙上贴满了方形瓷砖,看过的人都说那更像是一家医院!

跑到那么老远的地方,我其实是因为怯懦而在逃避。是的,我选择了放弃,妈妈,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后悔!我的心里充满了矛盾:一方面是希望,因为命运让我们两人在这个世界上有了交集;另一方面是彷徨,因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勇气去跟她讲这个事情。现在,我必须有所行动了,我知道你会明白我想拿你的房子来干什么,我也相信你不会因此而怪我。不过,别担心,妈妈,我没有忘记你说过的话:孤独是寸草不生的荒园。就算我现在没能跟她一起生活,我也再不是孤身一人,我知道,不管是哪个角落,反正她就在这里。

阿瑟抚摸着白色的大理石碑,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石头摸上去还带着落日的余温。莉莉墓地的围墙边上生出了一株葡萄。每年夏天这里总会长出那么几小串葡萄,最终成为卡梅尔本地小鸟的盘中餐。

阿瑟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在碎石子路上行走的脚步声,他转过身,刚好看到保罗在离他几米远的一个石碑前面坐下来。他的好友假装压低声音,就好像是在跟谁讲着悄悄话。

“这景况看起来可不是太好啊,嗯,塔马厝夫太太!您的墓地竟然搞成这个样子,这真是耻辱啊!很久没有人来看您了吧,但这可不是我的错,您知道的。为了那个他整天幻想的女人,现在正坐在您墓旁的这个笨家伙竟然决定抛下他最好的朋友。唉,不过不管怎样,他最终还是来看您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喏,我带来了所有必须要用到的东西。”

保罗从一个储物袋里拿出了一把牙刷,一些肥皂水,还有一瓶矿泉水,然后就开始动手用力地洗刷着石头。

“你能告诉我这是在干吗吗?”阿瑟问他,“你认识吗,这位塔马厝夫太太?”

“她在1906年就已经死了!”

“保罗,你能消停两分钟别干傻事吗?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一个缅怀先人、寄托哀思的地方啊!”

“没错啊,我这不是正在缅怀吗,我在给它擦着呢!”

“你在一个陌生人的墓碑前面折腾什么啊?”

“不对,这可不是什么陌生人,我的老朋友。”保罗站起来说,“你想想你像这样逼着我陪你到这里来看你妈妈,这都已经有多少回了?总不至于因为我对隔壁这位女士稍好一点,你就在旁边喝干醋吧?”

保罗继续刷着那块墓碑,直到整个都刷白了为止,然后他盯着自己的杰作看了好一会儿,显然非常满意。阿瑟无奈地望着他,也站了起来。

“把汽车钥匙给我!”

“再见了,塔马厝夫太太。”保罗说,“您别担心,他只管走他的吧,从现在到圣诞节,咱们至少还能见上两面。不管怎么说,按现在这个样子,您直到秋天到来之前恐怕都不会需要再清洁了。”

阿瑟拖着他朋友的手臂往外走。

“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讲。”

保罗说完,领着阿瑟走向墓园的那个大铁门。

“来吧,现在跟我走,我买了一块牛排,我们一边吃一边听你讲你的故事。”

莉莉墓地前面的林荫道一直延伸向太平洋,远处依稀可以看见一个老园丁的剪影,他正在用耙子耙着地上的碎石子。阿瑟和保罗一直走到了下面停车的地方。保罗看了看他的手表,夕阳眼看着就要消失在地平线了。

“你开还是我开?”保罗问道。

“你是说我妈的这辆老福特?开玩笑吧,就在刚刚,某人还在强烈抗议呢!”

车子沿着山丘蜿蜒下行,在公路上渐行渐远。

“关于这辆老福特,我当时嘲笑的是你的驾驶技术。”

“那么,为什么每一次上车之前你都要这样问我一次呢?”

“你真是太烦了!”

“今天晚上,你是打算就着屋里的烟囱来烤你的牛排吗?”

“不,我觉得还不如在书房里面烤呢!”

“去完沙滩以后,要不我们还是到港区那边去大吃一顿龙虾吧?”阿瑟提出建议。

天边出现了几抹淡淡的玫瑰红,渐渐汇编成一条长长的红丝绸,在地平线的远端将海空连成一片。

劳伦一直跑到上气不接下气,这才停下来平复自己的呼吸,坐到了小游艇码头对面的凳子上,现在该是吃三明治的时候了。一阵轻风吹来,帆船的桅杆随之摇晃。罗伯特出现在走道的尽头,两手插在口袋里面。

“我就知道在这里能找到你。”

“你是有一双千里眼呢,还是一路跟踪我呢?”

“这个可不需要什么神迹。”罗伯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我太了解你了,你知道的,只要不是在医院或者在床上,你就一定是在跑步。”

“我是要放空自己!”

“那么我呢,我,你也要排除在外吗?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罗伯特,我真的一点也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我的实习期到开学的时候为止,要想获得机会成为住院医师,我还有很多很多的工作要去做。”

“你现在眼里面就只有工作。自从那一次事故以来,一切都变了。”

劳伦把剩下的三明治全都扔进了废纸箱,然后站起来绑好了运动鞋的鞋带。

“我需要发泄一下。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还想继续跑一跑。”

“跟我来。”罗伯特拽住她的手说。

“去哪儿?”

“就一次,试着听我的安排,或许这也挺好的呢,对不对?”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手揽着劳伦的肩头,带着她走向停车场。过了没多久,一辆汽车就从停车场里面驶出来,向着“太平洋高地”的方向开走了。两位哥们并肩坐在防波堤的尽头。海浪拍打着岸边,泛着如油画一般的光泽,天边的云朵被夕阳染红,就好像是被火烧着了一样。

“我可能是在管别人的闲事瞎操心吧,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你要是真的没有注意到,我想我还是提醒你一下吧:日落可是完完全全在另一个方向啊!”阿瑟对他身边的保罗如是说,他的这位好哥们此刻并没有面朝大海,而是掉头望着沙滩的方向。

“你这可不就是在管别人的闲事嘛!你的太阳明天早上无论如何都肯定会出现在那里,而那边那两个姑娘,明天是不是还会出现,那可就说不定喽。”

阿瑟观察着那两个坐在沙滩上的年轻女子,她们的脸上笑逐颜开。

一阵风撩起了其中一位姑娘的秀发,而另一位姑娘却在揉着风吹进眼里的沙子。

“吃龙虾,这主意不错。”保罗敲着阿瑟的大腿喊了起来,“反正我最近吃肉吃太多了,换换口味吃鱼那是最好不过了。”

夜里最初的星星已经爬上了蒙特雷港湾的上空。在沙滩上,还有好几对恋人缱绻缠绵,享受着这瞬间的宁静。

“龙虾是贝壳类动物,又不是鱼。”阿瑟离开防波堤的时候说。

“这些龙虾太能装了!它们跟我说的可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先别管这个了,喏,左边那位小姑娘简直就是你的菜啊,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卡通小精灵一样。至于我嘛,我比较喜欢右边那个。”保罗一边说着话,人已经走远了。

“你有钥匙吗?”罗伯特摸索着自己的口袋问,“我那把留在办公室了。”

她走在前面进了公寓,刚跑完步很想去洗个澡,于是就把罗伯特一个人留在了客厅里。他坐在沙发上,听到卫生间里马上传来了流水的声音。

罗伯特轻轻地推开了卧室的门,一件一件地把他的衣服脱下扔到床上,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洗手间里。镜子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他用手拨开浴帘,迈进了淋浴间。

“你想不想我给你擦一擦背?”

劳伦靠在方砖石墙壁上,没有吭声。小腹部有一点感觉,但不是那么强烈。罗伯特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开始按摩她的双肩,然后非常温柔地抱住了她。她低下头,在他的爱抚中沦陷。

酒店的主人安排他们坐在面对海湾的玻璃窗前。奥妮佳痴痴地笑着听保罗讲故事。他跟阿瑟相识于少年时,一起去上寄宿学校,一起念大学,一起奋斗打拼,开了一个建筑设计工作室……他们之间有太多的故事,一直到两位女客人都已经吃完了晚餐,保罗还停不了口。而阿瑟始终保持沉默,眼光迷失在大洋的远方。当侍应领班把那巨大的龙虾端上来的时候,保罗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您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坐在阿瑟身边的玛蒂尔德不想打断保罗的故事,于是凑在阿瑟耳边小声说。

“您可以讲大点声,否则,他就听不到我们说什么了!对不起,您说得没错,我是有点分神了,因为我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旅行,更何况他讲的这些故事,我在心里都能背出来了,毕竟,我就是当事人啊!”

“那么,每一次你们邀请女孩吃晚饭,您的朋友都会像这样讲同样的故事吗?”玛蒂尔德开着玩笑。

“他会在这里改一点,那里改一点,时不时还会润色一下我的角色,是的,他总是这样。”阿瑟回答。

玛蒂尔德久久地审视着他。

“您是在想着某个人吧?这一点,从您的眼睛里面就能够明明白白地看出来。”她说道。

“其实只是附近这些地方太熟悉了,所以勾起了心中的一点回忆。”

“至于我嘛,失恋之后只要熬过漫长的六个星期估计就可以满血复活了。人们不是说,谈一场恋爱其中有一半的时间要用来疗伤嘛。也不知道会是在哪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过去那段感情在心里投下的重担一下子就消失了,就好像施了魔法一样。您简直都无法想象,到那个时候啊,心情该有多么轻松。就我自己而言吧,我感觉无拘无束的,就好像是自由的空气一样。”

阿瑟把玛蒂尔德的手翻过来,仿佛是要读懂她手心的纹路。

“您的运气很不错。”他说道。

“您呢?您失恋之后的这段疗伤期持续了有多久啊?”

“好几年了!”

“你们在一起都那么久了啊?”年轻的女子似乎有些感动。

“我们在一起就四个月!”

玛蒂尔德·贝卡妮垂下了眼睛,用手中的刀狠狠地切着盘子里的龙虾。

罗伯特躺在床上,伸长了手去够他的牛仔裤。

“你在找什么呢?”劳伦用毛巾擦着头发问。

“我那盒东西!”

“你不会是想在这里抽烟吧?”

“我找的是口香糖!”罗伯特得意扬扬地晃着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的小盒子。

“吃完以后请你把它包在纸巾里再扔掉,这真的很令人恶心。”

她把腿套进了裤子,又穿上了一件绣着旧金山纪念医院标志的蓝衬衫。

“这多少有点可笑了吧。”罗伯特头枕着双手继续说道,“你在你的医院里面看到的尽是那些恐怖的玩意,反倒是我的口香糖竟然令你觉得恶心了。”

劳伦穿上了外面的罩衣,对着镜子调整着领口的位置。只要一想到很快就能上班,就能重新回到急诊室那种氛围里面去,她的心情就会马上好起来。

一把抓起放在餐具桌上的钥匙,她走出了房间。可是,来到客厅中间的时候,她又停了下来,然后原路返回,看着赤条条一丝不挂在床上摊开的罗伯特说:

“不要摆出这副气鼓鼓的样子。说到底,你只不过是需要带个女人挽着你的手臂参加今晚的首映礼而已。你还真是完全以自我为中心……而我嘛,我还要值班呢!”

她又一次关上房门,下到了停车场。几分钟之后,她就已经开着那辆雪铁龙凯旋,重新飞驰在温暖和煦的夜晚中。当她开车经过的时候,格林大街上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就好像是在向她致敬。这个念头令她自己都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老福特车在爬着坡,一轮橘黄色的月亮明晃晃地照在蒙特雷湾上。在把那两个女子送回她们住的小旅店之后,保罗就再也没有说话。阿瑟关掉了收音机,把车停在一个断崖边的平台上。他熄了火,两手握着胶木方向盘,下巴搁在手上。山崖下面,那间屋子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辨。他摇下了车窗,让漫山遍野的野薄荷香涌进车厢。

“你为什么要摆出这样一副臭脸?”阿瑟问道。

“你把我当傻瓜了?”

保罗拍了一下他前面的仪表板。

“还有这辆车,你也打算把它卖了吗?你这是要把所有的记忆全都抹掉啊!”

“你究竟在说什么呢?”

“我算是明白你玩的这套把戏了,‘先去一趟墓园,然后去沙滩,接着嘛,还不如在外面吃龙虾……’你以为拖到晚上我就看不到栅栏外面挂着‘此屋出售’的牌子了吗?你是什么时候做出这个决定的啊?”

“有几个礼拜了,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什么像样的报价。”

“我是劝你把跟那个女人的事情翻篇,但我也没让你把自己的过去一把火烧个一干二净啊。如果你真的就这么离开莉莉待过的地方,将来你一定会感到后悔的。总有一天你会回来,沿着这个栅栏一直走到大门口摁响门铃,为你开门的陌生人会带着你参观原本属于你自己的屋子,而当他们终于陪你来到你那个充满童年回忆的房间门口时,你一定会感到孤独,非常非常孤独。”

阿瑟重新开动了车子,发动机立刻轰鸣起来。屋子的绿色大院门敞开着,阿瑟很快把车停到了芦苇架的下面,顶上的芦苇杆就算是停车位的“顶棚”了。

“你简直比驴子还更犟!”保罗一边走下车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

“你跟驴子还经常打交道吗?”

夜空无云,在皎洁的月光下,阿瑟依稀辨出了周围的景象。他们没有走马路,而是顺着旁边的小路拾阶而上。走过一半的路程,阿瑟已经隐约可以看到在他右边那玫瑰苗圃残花败叶的样子。这个小花园虽然荒废已久,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各种香气混杂的味道,此刻走的每一步,都在强烈唤醒阿瑟心中对于往日味道的回忆。这个悄然安睡着的小屋依然保持着他上一次离开时的模样——那是他跟劳伦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个早晨。如今,正面墙上的百叶窗还紧闭着,看起来似乎更陈旧了,但屋顶的瓦片却好像完全没有受到时间的侵蚀。

保罗一直走到台阶跟前,几步跨了上去,站在游廊里回头对阿瑟说:

“你有钥匙吗?”

“在中介那里。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屋子里面还有一把备用钥匙。”

“你是打算穿过这屋子的墙壁到里面去拿钥匙吗?”

阿瑟没有回答,而是径自走向了拐角的窗户,他毫不犹豫地摘下了卡在百叶窗下面的一个小楔子,百叶窗绕着合页转了起来。然后,他稍稍撬起窗户的插销卡座,轻轻地把插销从卡座里掰出来,顺着卡槽滑开。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进到屋子里面去了。

小书房里伸手不见五指,一片黑暗。但阿瑟根本不需要灯光为他指路。童年的记忆犹在,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再熟悉不过了。他直接走向了橱柜,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会看到那张床。在橱柜面前,他打开柜门,跪了下来,手刚伸进柜子,就摸到了那个长期封存着莉莉各种秘密的小皮箱。他拨开两个卡锁,慢慢地掀起箱盖,一阵香味扑鼻而来——莉莉喜欢把两种香水混在一起用,箱子里至今还放着一个表面用粗糙圆头银钉装饰的黄色水晶大广口瓶,里面装的就是这种莉莉专用的香水。此时此刻,勾起他回忆的已经不再仅仅是香水,关于母亲昔日的点点滴滴一瞬间全部涌上了心头。

阿瑟拿到了那把长长的备用钥匙,它依然躺在原来的位置——那一天,他最后一次离开这个家门,是想去追上刚刚带走劳伦的警察。那位探员打算把她送回病房,然而,阿瑟和保罗正是从那家医院里强行把已经被排上死亡日程的劳伦救出来,带到了这里。

阿瑟从小书房里出来,转入走廊,开了灯。地板在脚下嘎吱作响,他把钥匙插进锁里面,向相反的方向转动。保罗一进门就喊:

“你瞧瞧咱们俩,现在这场景简直就是马格努2和马克·基维尔3在同一个房间里相会的感觉嘛!”

两人先后步入厨房。阿瑟伸手到洗碗池下面扭开了煤气瓶的开关,然后走到木头大餐桌旁边坐了下来。保罗整个人趴在煤气灶前面,定睛看着在炉子上轻微颤动的意大利咖啡壶。怡人的芳香很快就在房间里面扩散开来。保罗从旁边的棕褐色木头架子上取了两个碗,然后走到他朋友的对面也坐了下来。

“留着这四面墙,把那个女人从你的脑袋瓜子里面赶出去吧,她已经在你这里造成了太多的伤害。”

“我们就不要再谈这个话题了吧?”

“刚才在那两位梦中情人般的尤物面前摆出一副死人脸的,那可不是我而是你啊。”保罗给自己斟上热腾腾的咖啡,接着说道。

“是你的梦中情人,不是我的!”

保罗马上表示抗议。

“现在是时候让你的生活重归正轨了。你有了一个新的公寓,有一份自己喜爱的职业,有一个绝妙的合作伙伴,还有那些我一心想要勾引的女孩子,她们眼睛虽然看着我,心里却在想,但愿跟她们聊天的是你而不是我。”

“你这是在说那个简直想要用眼睛把你生吞下去的姑娘吗?”

“我说的不是奥妮佳,是另外那个!你现在应该好好开心一下了!”

“可是,我很开心啊。保罗,我可能跟你不一样,但我的确也过得很开心。是,劳伦现在没有跟我一起生活,但她早已经成为我生命当中的一分子。另外,我也跟你讲过,我又不是说从此就不过活了。这还是我从法国回来以后,我们两个一起行动的第一个晚上吧?据我所知,今天晚上我们吃饭的时候可不是没有人陪哦。”

保罗不停地在咖啡杯里转动着他的小勺。

“你喝咖啡也不加点糖……”阿瑟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好朋友的手上。

月明之夜,在太平洋边上这个老房子舒适惬意的厨房里,两位好搭档静悄悄地注视着对方。

“每次只要一想到我们经历过的这一件荒唐的事情,我就忍不住会有一种要打你几耳光的冲动,让你彻彻底底地好好清醒清醒。”保罗开口说,“好吧,就算你真的那么疯狂,竟然想要去再跟她见面,那么到时候你打算怎么跟她说呢?要知道,当初你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要送你去检查一下是不是脑子有病……别忘了,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啊!而她,她是一个医生,如果你真的跑去跟她讲出事实真相的话,你猜一猜,她让人用捆绑精神病人的束缚带把你绑起来的时候,他们会不会给你也戴上像汉尼拔·莱克特4那样的可怕面具呢?事实上,你已经做到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而这一点尤其令我感到钦佩。为了保护她,你一直坚持到了最后,真是勇气可嘉啊。”

“我想我最好还是去床上睡觉吧,简直累死了。”阿瑟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他都已经走到过道里面了,保罗突然又喊住了他,于是,阿瑟的脑袋再度出现在门框里。

“我是你的朋友,你知道吧?”保罗说。

“知道!”

阿瑟从后门出去,绕着屋子转了一圈。他轻抚游廊上已经锈迹斑斑的摇椅架子,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头顶天花板上的板条纷纷脱离,而旁边侧面的木板,经过夏天烈日灼烤,冬天海雾侵蚀,有不少的地方已经如鱼鳞般一块块地掉了皮,至于荒废已久的花园,看上去更是满目凄凉。一阵风突然吹了起来,阿瑟有些瑟瑟发抖。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了一个信封,信封里正是他前两天坐在巴黎弗斯滕伯格广场边的长凳上开始写的那一封信。在继续写完了这封信的最后一页之后,他又把信重新装入信封,放回到自己的口袋里。

太平洋上的薄雾在夜里升起,如一层朦胧的面纱,一直延伸到了城市的中央。在医院急诊室对面空空如也的巴黎人咖啡馆柜台前,劳伦正看着当天的菜单。

“大半夜的都已经这个时候了,您一个人到我这里来还能有什么好事吗?”餐馆老板一边递给她苏打汽水一边问道。

“来您这里透透气,可以吗?”

“今天晚上够忙的哈?您瞧瞧你们那些救护车的汽笛声,就跟演《天鹅湖》似的!”老板擦着酒杯继续说,“整个地球都得靠你们来搭救了是吧?这感觉挺好的哈,不过,您有没有认真想过,自己也得好好过一过日子啊?”

劳伦把身子前倾,就好像是要跟他说悄悄话。

“告诉我,您刚才讲的这句话就是对我一个人讲的呢,还是说,费斯坦今天晚上也来了这里吃饭?”

“他在那里。”餐馆老板指着大厅深处最里面的方向,证实了劳伦的判断。

劳伦离开了她的高脚凳,走进了费斯坦教授所在的包厢。

“您如果还是要这么对我摆臭脸的话,那我还是回到吧台那边去一个人吃饭吧。”劳伦把她的杯子搁在了台面上。

“与其说这些傻里傻气的话,你还不如直接坐下来呢。”

“昨天晚上,您当着我的病人对我那一番说教,在我看来可没什么必要。那一会儿,您是把我当成您的小孙女了吧。”

“岂止是小孙女,你简直就是我造出来的!在那次事故之后,我给你动手术的时候,可是全都重新缝合了一遍啊……”

“谢谢您没有忘记把我脑袋壳两边钉着的螺丝全都取下来,教授。”

“这个嘛,我干得比弗兰肯斯坦5更出色,嗯,要说有什么缺陷嘛,可能就是性格设计方面没搞好了。现在,你愿意跟一个医学老怪物分享这一碟煎饼,还有这些槭糖汁吗?”

“如果是这么说的话,好吧。”

“我们今天晚上处理了多少病人啊?”费斯坦把碟子推向她问道。

“小一百吧。”她毫不客气地拿了一大块煎饼,“您呢,怎么还在这里呢?您总不至于为了拿足粮饷还得兼职看大门吧?”

“干得漂亮,这场星期六跟我的‘辩论赛’,你又得了一分。”费斯坦把煎饼塞满了自己的嘴巴。

在一家老掉牙的小餐馆橱窗后面,一位医学老教授和他的学生一起吃饭,两位搭档正在品味他们这个忙碌之夜最后难得的平静时光。

人行道对面,医院急诊室里的其他人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暂时还不会发现教授和他的学生离开了医院。空荡荡的街道旁边,闪烁的路灯渐渐熄灭,远处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清晨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到来。

阿瑟在摇椅上打着盹。太阳刚刚升起,这片地方整个都笼罩着温暖舒适的晨光。他睁开眼睛,看着宁静如同睡梦中一般的屋子。下方的海浪还在舔着岸边的沙子,继续昨夜没有完成的工作。此刻,沙滩已经重新变得光滑而平坦,洁白无瑕。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早晨清新的空气,然后快步走上台阶,穿过走廊,全速爬上了楼梯。奔上二楼以后,他猛地捶了几下门,然后气喘吁吁地推开了保罗的房门。

“你还在睡觉?”

保罗被吓了一跳,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他茫然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看到是阿瑟站在门缝里面。

“你给我回去重新躺下,现在就去!你最好忘记我的存在,直到这个闹钟的小小指针走到某个合适的数字,比如说11,那个时候,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你才可以过来对我问这个愚蠢的问题。”

保罗翻了个身,整个脑袋都消失在了大枕头里。阿瑟离开了房间,看着刚刚走过一半的走廊,又掉转身原路返还。

“要不要我去买一根棍子面包当早餐?”

“滚出去!”保罗嘶吼着喊了起来。

劳伦离得老远就启动了车库的自动门,刚把车停进去,她立刻熄了火。嘉莉对这辆凯旋车深恶痛绝,每次只要一听到汽车马达噼里啪啦轰鸣的声音,它就会忍不住咆哮起来。劳伦由内部通道进了屋,三步并作两步蹿上大楼梯,然后走进了自己的公寓。

烟囱上方的挂钟上,指针此刻正指向早晨六点半。嘉莉从客厅沙发上站起来热烈地欢迎它的主人,劳伦一下子把它抱在怀中。在跟劳伦亲热了一下之后,小狗又重新回到客厅中央的小垫子上,继续着它昨夜没有做完的美梦。而劳伦则走到吧台的后面,为自己冲了一杯药茶。冰箱的门上贴着一个小磁青蛙,下面压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是她母亲的留言,她已经吃过饭,现在下去散步了。劳伦套上她那件实在是有点太宽松的睡衣,然后走进房间,缩到了被窝里面。很快,她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