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你,如同黑夜后是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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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喜欢一个你永远也摸不到够不着的人,这简直再容易不过了,因为你完全不需要为此而冒任何的风险。

保罗从楼梯上下来,手里拿着自己的行李。他来到走廊当中,顺手拿起了阿瑟的箱子,告诉对方自己在外面等着。他径自走向那辆福特汽车,先是坐在了副驾驶的位子上,看了看四周,又吹了一下口哨,然后,小心翼翼地跨过变速杆,溜到了方向盘的后面。

阿瑟从屋子里面把大门关上,接着走进了莉莉的书房,打开橱柜,看着躺在里面隔板上的那个黑色皮箱。他用手指轻轻拨开铜锁扣,将那封一直藏在上衣口袋里的信收进皮箱,然后把钥匙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从窗户里钻出来,在把那块小木头重新垫到百叶窗下面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妈妈的声音——每次他们一起出门到城里去买东西的时候,她都要大声地抱怨,安托万为什么老是修不好这个该死的百叶窗;他仿佛又看到了莉莉正站在花园的里面,耸耸肩膀说,不管怎样,房子也跟人一样,总有老去的权利。对于阿瑟来说,眼前这一块顶在墙上的小木头印证着一段永远不会流逝的时光。

“快动起来吧!”他拉开车门对保罗说。

钻进车厢的时候,他嗅了嗅鼻子。

“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你闻到了吗?”

阿瑟发动了马达,汽车沿着小路渐行渐远,这时,保罗旁边的窗户摇了下来,他的手出现在车窗边,手指头捏着一个表面印了某家肉店标签的塑料袋,在驶出这块地界,转上大路的时候,他的手指一松,塑料袋就掉到了路边的一个垃圾桶里。他们是在中午吃饭时间之前就出发的,这样就能避过周末的返城高峰,估计到下午稍早的时候,他们就可以回到旧金山了。

劳伦向着天花板伸了一个懒腰,然后不情愿地离开了她的床和她的房间。就跟往常一样,她先给小狗准备吃的,放在它的陶瓷大碗里,接着做自己那一份早餐,然后走到客厅的小凹间坐下,早晨的阳光穿过窗户,正好照到了这里。从这个位置望出去,金门大桥就好像一道横跨在港湾两岸的连字符,还有索萨利托6丘陵上鳞次栉比的小矮屋,甚至连蒂伯龙7的房子以及旁边那个渔人码头都清晰可见,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丽和平静。唯有港湾里等待起航的大货轮在拉响雾笛,时不时还会传来一阵阵海鸥鸣叫的声音,彰显着这个周日清晨的慵懒和萎靡。

在大口大口地吞下“丰盛”的早餐之后,她把餐盘放到洗碗池里,然后走进了淋浴间。强劲的水流由花洒倾泻下来,虽然永远也不可能洗刷她皮肤上的伤疤,但却足以令她从昏昏沉沉中彻底清醒。

“嘉莉,别再这样不停地转圈子了,我会带你下去遛一遛的。”

劳伦把浴巾围在腰间,整个胸口袒露着。她不喜欢化妆,直接打开衣柜,套上了一条牛仔裤、一件polo衫,接着她脱下polo衫,换了一件衬衣,然后还是扯掉衬衣,又换回了polo衫。她看了看表,母亲一个小时之后才会到玛丽娜格林公园跟她会合,而嘉莉这个时候又倒在那浅米色沙发椅上睡着了。于是,劳伦坐到了她的小狗旁边,从小茶几上胡乱堆放的一大摞材料当中,翻出了一本厚厚的神经外科指导手册,然后咬着铅笔,很快就沉浸到学习里面去了。

福特车在塞万特大道27号停了下来。保罗从后排座椅上拿起背包,下了车。

“你今天晚上想去看电影吗?”他在车门前弯下腰问阿瑟。

“不可能啊,这个晚上已经有人跟我约好了。”

“是男的还是女的啊?”保罗不禁喊了起来,容光焕发。

“也就是跟人家一起看看电视而已!”

“哦,这可是个好消息啊。我并非冒昧无礼的人,只是想问一句,到底是谁啊?”

“可不就是你嘛!”

“什么?”

“冒昧无礼的家伙!”

车子开在菲尔默大街上,到了联合大街路口的时候,阿瑟停下车来,打算让比他更先来到路口的那辆大卡车先过去。这时,原本跟在大卡车后面的一辆凯旋敞篷车大概是没有看到路口的情况,直接绕到了前面,朝着玛丽娜格林公园的方向驶去。这辆绿色跑车的副驾驶位置上绑着的一只小狗,声嘶力竭地不断吠叫。然后,那辆卡车穿过了路口,而福特车也向“太平洋高地”的丘陵开了过去。

不停晃动的尾巴表明嘉莉现在一定很高兴。它非常严肃认真地在草丛里嗅来嗅去,似乎想要查明究竟是哪个小动物竟然敢在它前面在这块地界留下印迹。时不时地,它会抬起头,飞奔去跟它的家人会合。它在劳伦和克莱恩夫人的腿与腿之间绕上好几个圈,然后又跑到前面去开路,去探索下一块地界的奥秘了。而每当它对路上散步的夫妇或者是旁边的孩子表现得过于热情的时候,劳伦的母亲就会大声喝止,喊它回来。

“你看,它的髋部还是有点问题。”劳伦看着嘉莉跑远的样子说。

“它老了!或许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但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你这情绪好古怪,刚刚是不是打桥牌打输了啊?”

“开玩笑,我把那些老姑娘都打败了!我只是有点担心你而已。”

“这个嘛,没必要,你知道的,我有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基本上也不会再偏头疼了,我现在过得很愉快。”

“是的,你说得对,我得多看到事物好的一面。这个礼拜过得蛮好的,而你也终于能够抽出两个小时好好照顾自己,真不错!”

劳伦指着远方在小港口前面防波堤上漫步的一个男人和女人。

“他,大概是这个样子吗?”她问自己的母亲。

“谁?”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又想到了那个人。嗯,你也就别再像以前我每次跟你聊这个的时候那样岔开话题了吧。”

克莱恩夫人叹了口气。

“关于这个,亲爱的,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不知道这个去医院看你的家伙到底是谁。他人很不错,特别有礼貌,可能是因为疾病而烦恼的某个病人吧,他正好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了那里而已。”

“病人可不会穿着呢子大衣在医院的走廊里溜达来溜达去。更何况,我还翻查了那一个时期在医院的那个片区住院的所有病人资料,没有一个是跟那个人的情况符合的。”

“你竟然还会去查这个东西?还真是够固执的啊!你究竟是想要查什么呢?”

“我想要查的是,你把我当傻瓜一样瞒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想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他每一天都待在那里。”

“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嘉莉跑得有点远,劳伦喊了一声想把它唤回来。小狗掉转头,看了看它的主人,然后跑着冲了过来。

“当我从昏迷当中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在那里;当我的手终于第一次能动弹的时候,他把我的手握在手心,给我鼓励和安慰;夜里,我每一次惊醒,哪怕是只有最轻微的动作,在旁边立刻出现的依然是他……终于有一天,他跟我发誓说要告诉我一个难以置信的故事,然后,他就消失了。”

“这个男人其实是你为了逃避自己作为一个女性的生活,为了让自己只想着工作而编出来的借口。你这是把他想象成了你的白马王子。去喜欢一个你永远也摸不到够不着的人,这简直再容易不过了,因为你完全不需要为此而冒任何的风险。”

“可是,你不正是这样为爸爸浪费了整整20年的时间吗?”

“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一定要狠狠地抽你一耳光,相信我,要真是挨这一下,也绝对不委屈你!”

“你可真奇怪,妈妈,既然你从来也不怀疑我是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从昏迷中醒来,那么现在我好端端地在过生活了,你为什么却反而对我这么没信心呢?到底能不能有那么一次,我可以不用严格遵守所谓的生活常识、所谓的理性和逻辑,而是完完全全听从发自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为什么,每一次当我以为自己找到了那个人的时候,我的心就会疯狂地跳动?这难道还不值得我在自己的心里画一个大大的问号吗?我很遗憾,爸爸离开我们消失了,他欺骗了你,我也很难过,不过,这可不是什么遗传疾病,并不是说每一个男人都会像我的父亲这样!”

克莱恩夫人发出了一阵狂笑。她把手搭在女儿的肩膀上,从头到脚打量着她。

“你这是要给我上课吗?你,这个只有勇敢的男孩子才敢跟你约会的家伙!在他们的眼里,你简直就是圣母玛利亚,是他们人生中奇迹一般的存在!不管你干了什么,人家都离不开你,这种感觉是不是很爽啊?至于我嘛,至少我还曾经爱过!”

“如果你不是我的母亲,这下就该是我来打你一巴掌了。”

克莱恩夫人继续向前走,她打开袋子,取出一盒糖,拿了一颗递给她的女儿,但劳伦并没有接过来。

“你所说的这些东西里面,唯一令我有所触动的是,我发现尽管你的生活过得那么无趣,但在你的内心深处竟然还有那么一丝浪漫的火花,只可惜,就连这么一丁点浪漫,也还是被幼稚的你完全毁掉了。你还在等什么呢?如果这家伙真的是你的真命天子,他怎么不来找你啊,我可怜的孩子!没有人要把他赶走,他就那么自己消失不见了。所以,你还是别再为了这么个事情而痛恨整个地球,尤其是别再怪你的母亲,别再把我当作替罪羊了吧。”

“他离开或许有他的理由?”

“也许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还有他们的孩子?”克莱恩夫人语带讥讽。

或许有理由相信,此刻的嘉莉也已经受够了这一对母女之间的紧张关系。它不知从哪里捡来了一根棍子,跑来把它投到劳伦的脚下,然后在旁边孜孜不倦地狂叫。劳伦抓起了这个小狗就地取材找来的“玩具”,一下子抛向了远方。

“你这针锋相对句句噎死人的本事还真是威力不减当年啊。好吧,我也别再耽误工夫了,还是赶紧去读一读明天要用到的材料吧。”劳伦说道。

“你都那么大岁数了,星期天竟然还要做功课?我就不明白了,你这时刻不停追逐成功的脚步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缓一缓呢?或许,你只是不想跟你的男朋友厮守终老,觉得这样很无聊吧?哦不,我简直是个白痴,你怎么可能会感到无聊呢,就连星期天你都忙得很,要不就是做功课,要不就是在睡觉!”

劳伦猛地挡在她母亲跟前,心里有股抑制不住的想要一下子掐死她的冲动。

“真正爱我的男人会因为我爱自己的职业而感到自豪的,他才不会去斤斤计较跟我待在一起的时间!”

已经出离愤怒的她,太阳穴都鼓了起来,青筋毕露。

“明天早上,我们要给一个小女孩开刀,把她脑袋里的肿瘤取出来。”劳伦继续说,“你可能会说,这种东西看起来微不足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但你再想一想,这小小的肿瘤却可能导致这个孩子失明啊。所以,在这么重要的手术的前一天晚上,你说我是应该去看场电影,大嚼爆米花,抱住罗伯特狂吻呢,还是应该回家去好好想一想明天手术的细节?”

劳伦吹起口哨把她的小狗唤回来,然后离开了游艇港口旁边的步道,向着停车场走去。

小狗跳上了副驾驶座位,劳伦把安全带套在它的颈圈上,伴随着小狗一阵阵的吠叫,凯旋车离开了玛丽娜格林公园,在塞万特大道拐了一个弯,朝着菲尔默的方向驶去。来到格林威治路口时,劳伦放缓了车速,犹豫了一会儿是否停下来租一张电影碟回家看看。她一直很想再看一遍加里·格兰特和黛博拉·蔻儿主演的《金玉盟》,可是转念一想到明天上午的工作,她马上换到二挡,踩油门加速,从停在录像店门口的一辆1961款福特老爷车旁边开了过去。

阿瑟正在店里逐个研究着武术类电影录像的片名。

“今天晚上,我想给我的一位女性朋友一个惊喜。您能为我推荐些什么吗?”他问店里的职员。

店员消失在柜台后面一会儿,然后一脸得意地用手托着一个小纸箱重新出现在阿瑟面前。

他用裁纸刀划开纸箱的外包装,拿出一盒录像带给阿瑟看。

“收藏版的《猛龙过江》!这里面有三段武打戏简直是太棒了!昨天刚刚到的货,您把这个拿给您的朋友,她肯定要高兴死了!”

“您确定吗?”

“李小龙的电影就是出品的保证,她肯定会着迷的!”

阿瑟的脸上泛出了光彩。

“我要了!”

“顺便问一句,您的朋友会不会这么巧还有个姐姐啊?”

他离开录像店的时候心情很舒畅。这个晚上,开局很不错嘛。回家的路上,他在一家熟食店停留了一会儿,选了几样菜,还有头盘,看起来一样比一样美味。在回到家的时候,他的心里面就别提有多美滋滋的了。于是,他就把福特车停在了太平洋大街和菲尔默大道交界口。

上到楼上,关好自己的公寓门,他立刻就把买回来的食品袋搁在厨房的柜台上,打开立体音响,把一张弗兰克·辛纳屈8的歌碟塞了进去,然后两手交叉搓了起来。

整个房间沉浸在这个夏夜暖暖的红色灯光之中。阿瑟声嘶力竭地干吼着那一首《午夜陌生人》,在客厅当中的矮台上摆好了两套雅致的餐具。他开了一瓶1999年的墨尔乐红酒,热好了等下用来洒在意大利宽面条上的乳酪丝,然后把意大利冷菜拼盘分别放在了两个白色的陶瓷餐碟上。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经过起居室,打开自家房门,来到公用楼梯平台,转身倚住门让它保持敞开,然后穿过走廊,敲响了对面的房门,他那位女邻居轻盈的脚步声随即在房间里面响了起来。

“我是很聋,但也不至于这么聋!”老妇人满脸堆着笑容迎接他说。

“您没忘记我们约好了的吧?”阿瑟问她。

“开玩笑,怎么会!”

“您不带小狗过来吗?”

“巴布洛现在已经睡得死沉死沉的了。它跟我一样老了,你知道的。”

“您可不像您自己说的那么老,莫里森小姐。”

“老了,老了,相信我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挽着他的手臂把他拖到了走廊里。

阿瑟让莫里森小姐舒舒服服地坐下,然后给她斟了一杯红酒。

“我有一个惊喜要给您!”他掏出了那盒录像带。莫里森小姐精致的脸上容光焕发。

“在码头的那一段武打戏真是值得回味啊!”

“您已经看过了?”

“都看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您还没有看厌烦吧?”

“你以前看过李小龙裸体的样子吗?”

嘉莉突然惊醒,一下子跳了起来,它用嘴巴追咬着自己的狗绳,拼命摇起尾巴,在客厅当中转着圈圈。

劳伦蜷缩在沙发椅里面,身上只是披了一件浴衣,腿上套着一双宽大的羊毛袜。她放下了手头的工作,饶有兴致地看着嘉莉就好像百足虫那样,四个爪子飞快地舞动。终于,劳伦合上了面前的神经外科论文,温柔地抱着她那只小狗的脑袋说:“我这就穿衣服带你下去走走。”

几分钟之后,嘉莉蹦蹦跳跳地出现在格林街上,不远的前方,在菲尔默大街的人行道旁有一株小白杨,味道闻起来似乎特别棒,于是嘉莉就拖着她的主人朝着那个方向跑过去。劳伦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夜晚的风刮得她瑟瑟发抖。

第二天的手术让她有些担心。她心里面有种预感,觉得费斯坦可能会安排她来主做这一台手术。自从他决定年底退休以来,老教授就越来越频繁地给她压重担,似乎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尽快把她培养出来。所以,等一会儿回到家之后,她打算躺床上,就着床头灯再好好看看相关的材料和笔记,一遍不够就再看一遍。

莫里森小姐这个晚上愉快极了。她在厨房里帮阿瑟把洗过的碗碟好好擦拭了一遍。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您想问就问呗。”

“你其实不喜欢空手道吧。可别告诉我,像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子,在星期天的晚上,竟然只能跟我这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做伴。”

“您刚才讲的这一番话里面,并没有提出什么问题啊,莫里森小姐。”

老妇人把手搭在阿瑟的手上,撇了撇嘴说:

“哦不是的,这里面有一个问题!那是不言而喻的,你自己心里面其实很清楚。还有,别再一口一句‘莫里森小姐’的了,你可以喊我萝丝!”

“这个礼拜天的晚上有您做伴,我过得很愉快——这是为了回答您那个‘不言而喻’的问题。”

“你啊,我的大小伙子,看你那样子就知道,你现在一定十分害怕孤独!”

阿瑟盯着莫里森小姐看了半天。

“您想不想让我去给您遛狗啊?”

“这算是威胁,还是仅仅是一个问题?”萝丝问道。

“都有!”

于是,莫里森小姐就跟阿瑟去唤醒了巴布洛,然后把小狗的颈圈递给了他。

“您为什么要给它起这么个名字啊?”阿瑟在带着小狗走向门口的时候问道。

老妇人凑近他的耳朵讲述了一个秘密:在她的情人里面,最令她难以忘怀的那一个就叫作巴布洛。

“……那个时候,我三十八岁,他比我小五岁,嗯,或者是十岁?唉,到了我这把年纪,记忆力时不时就会出状况,能够记起来的全都是经过自己美化的东西。事实上,那是一个很优秀的古巴人。他跳起舞来的时候简直就跟神一样,而且活力十足,比你现在牵着的这只杰克罗素梗犬9还机灵,相信我说的话吧,这一点也不夸张!”

“我愿意相信您说的话。”阿瑟紧紧拉住狗绳。小狗在走廊里四脚刨地,张牙舞爪。

“啊,我的哈瓦那!”莫里森小姐叹着气,关上了房门。

阿瑟和巴布洛沿着菲尔默大街前行。小狗在一株白杨树跟前停了下来。由于某个阿瑟完全无从知晓的原因,这棵树突然激起了这只小狗强烈的兴趣。阿瑟把手插在口袋里,靠在旁边的矮墙上,任由巴布洛尽情享受这个难得的觉醒时光。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在他的口袋里振动起来,他摁下了接听键。

“你今天晚上过得不错吧?”保罗在电话那头问。

“棒极了。”

“那么现在,你在干什么呢?”

“在你看来,保罗,一只狗在一棵树底下闻来闻去的究竟要折腾多久呢?”

“我得挂电话了。”保罗似乎有点困惑,“我必须赶紧上床睡觉,要不你又得问我下一个问题了!”

在跟阿瑟所在位置相距两个街区的格林街高处有一幢维多利亚风格的小楼房,楼上第三层,某位年轻的神经外科女医生刚刚熄灭了房间里的灯。

放在床头柜上的闹钟响了。劳伦睡得实在太深沉,听到铃声的时候,就连睁开眼皮这么简单的动作,对她来说也是极度痛苦的事情。一整年忙忙碌碌积累下来的疲惫感,时不时会在某个早晨睡醒之后的几个小时里爆发,令她的心情极度灰暗。当劳伦开着她的凯旋车来到医院的停车场里停好,时间甚至还没到七点。十分钟之后,她已经穿着工作服,离开了一楼的急诊室,直奔307号房间而去。在房间里面,有一只小猴子躲在长颈鹿的脖子底下安心睡大觉,而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一头白色的熊“站岗放哨”。小女孩玛西亚的小动物们都在飘窗上呼呼大睡着呢。劳伦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图画,对于一个已经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只能在睡梦和回忆里看到这个世界的小姑娘来说,能画成这个样子真是相当不错了。

劳伦坐到了床边,轻抚着玛西亚的额头。她醒来了。

“你好啊。”劳伦开口说,“天已经亮了呀。”

“还没有。”玛西亚撑开了眼帘回答,“现在天还是黑的呢。”

“天不会再这么黑下去了,亲爱的,不用等太久,很快就会有人来带你去做准备工作。”

“你会跟我在一起吗?”玛西亚看起来有点担心。

“我也要去准备一下,不过我等一下就会在手术室门口等着你。”

“你会给我动手术吗?”

“我会帮助费斯坦教授,就是你说他讲话特别严肃的那个人。”

“你害怕吗?”小女孩问道。

“你抢了我的话。现在应该是我来问你问题才对。”

这孩子表示她并不害怕,因为她很有信心。

“那我先上去了,我们一会儿见。”

“今天晚上,我就赢了。”

“你赢了什么?”

“我猜了一下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还把答案写在了一张纸条上,折好放到了床头柜的抽屉里面。动完手术之后,你跟我一起打开来看吧。”

“我保证会跟你一起看。”劳伦离开的时候说。

玛西亚弯下了腰,她完全不知道劳伦在走出房间以后又倒了回来,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个孩子滑到了床底下。

“我知道你肯定是在哪个地方躲起来了。不过,你真的完全没有必要害怕呀。”小女孩说。

她用手在地上摸索着,终于抓到了一个毛线公仔,她的手指轻抚着这个猫头鹰身上的毛,然后把它正对着自己立了起来。

“你必须离开这里,完全没有必要害怕光啊。”她说,“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马上就能告诉你颜色是什么样子。你相信我的,对吗?现在,轮到我了。你以为我不害怕黑暗吗,我啊?你知道吗,很难跟你讲白天是怎样的,反正就是很美就对了。我更喜欢绿色,但是红色,我也很喜欢啊。颜色都是有味道的,可以通过味道来分辨各种颜色啊。你等一下,别乱动,我这就做给你看。”

小姑娘从她藏身的地方爬起来,尽其所能地以最快速度向床头柜的方向靠近,从那里拿出一个藏了许久的小碗,还有一个瓶子。然后,她又重新回到床架的下面,非常自豪地向她的毛线公仔展示着一个草莓:“这是红色的。”“还有这个,是绿色的。”她一边说一边把装薄荷糖的瓶子递上前。“你瞧,这些颜色闻起来多香啊!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尝一尝,至于我嘛,我可不行,因为等一下还要动手术呢,我必须空着肚子才行。”

劳伦走向床边。

“你在跟谁讲话呢?”她问玛西亚。

“我就知道你还在这里。我在跟一个朋友讲话,不过啊,我可不能告诉你他在哪里。他总是爱躲起来,因为他很怕光,嗯,他也很怕见人。”

“他叫作什么名字啊?”

“艾米利奥!不过,你不可能听到他在讲什么的。”

“为什么呢?”

“因为你听不懂啊。”

劳伦跪了下来。

“我能到床下来跟你在一起吗?”

“嗯,如果你不害怕黑暗的话。”

小姑娘挪了挪位置,让劳伦挤到了床底下。

“我可以带着他到上面去吗?”

“不行啊,有一个很傻的老规矩,动物是不能进手术室的。不过,你别担心,总有一天,这种情况会改变的。”

这一天,天色看起来很不错。阿瑟干脆走着去了杰克森街的建筑设计工作室。保罗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怎么样?”保罗打开门,一脸欢快的他刚在门缝里面露出半个身子,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什么怎么样?”阿瑟进了门,摁着咖啡机上的按键反问。

“那条狗在那里待了多久啊?”

“二十分钟!”

“我多么想拥有像你这么充实的夜晚啊,我的老伙计!我们在卡梅尔碰到的那两个姑娘,我跟她们通过电话,她们也回来了,而且今天晚上很乐意再和我们来一次四人晚餐。你如果担心到时候会太闷的话,就带着你那条小狗一起来吧。”

说完,保罗敲了敲自己手表的表面,差不多该出发了。他们两个跟工作室的一个重要客户约好了。

劳伦走进了消毒室,高举着双手,套进了旁边一位护士为她张开的手术服。穿上袖子,系好背后的带子,她朝着不锈钢洗手盆走去。这个年轻的神经外科女医生心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安,在水池前面仔仔细细地把双手好好洗了一遍。等她把手晾干以后,护士姑娘往她手心撒上了爽身粉,并为她撑开了一对无菌手套,劳伦马上把手伸了进去。然后,她戴好浅蓝色的手术帽,围上口罩,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走进了手术室。

在手术室里,神经功能成像专家阿达姆·皮特森已经坐到了操控台的后面,正在调控超声波检查系统,做着手术前的准备工作。玛西亚脑部的核磁共振胶片早已安放到了机器里面。通过比较核磁共振胶片以及等一下手术过程中超声波实时监控的画面,电脑就可以分析并精确定位需要切除的肿瘤部分。

手术开始之后,阿达姆将通过不断输出并随时更新的超声波系统观察小姑娘脑部的情况。几分钟之后,费斯坦教授陪着他的同行、专门从蒙特利尔赶来的拉隆德医生走了进来。

拉隆德医生跟手术室里的整个团队点头示意,然后坐到了神经导航仪的后面,两手抓住了把手。与电脑主机连接的机械臂将会在医生熟练而灵活的操纵下,分毫不差地切掉病变的肿块。在整个手术过程中,外科医生的每一个动作都要求极度精确。切割的时候,哪怕是最细微的小小偏差都可能导致玛西亚丧失说话或者行走的能力,而与之相反,如果过于谨慎小心的话,手术的效果又可能会大打折扣。此刻的劳伦很安静,全神贯注,在脑袋里一遍遍过着每一个细节和流程。手术马上就要开始了,为此,她几乎毫不停歇地准备了好几个礼拜。

一直在旁边的房间等着的玛西亚终于被推进了手术室。她躺在一张担架床上面,护士们小心翼翼地把她抬起来安放到手术台上,然后把插在她手臂上的输液管架了起来。

医院的护士长诺玛告诉玛西亚,她刚刚收养了一只熊猫小宝宝。

“可是,您是怎么把它带到这里来的呢?您可以这么做吗?”玛西亚问道。

“不是的。”诺玛笑着回答,“它还待在家里面,在中国,不过呢,我们会给照顾它的人提供一切必需的东西,一直到它断奶为止。”

诺玛告诉玛西亚,她还没想好应该给这个小动物取什么名字,一只熊猫,它能叫什么名字呢?

当小姑娘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诺玛在她的胸腔位置安好了心电图检测所需的小圆片,与此同时,麻醉师把一个极细极小的针扎在了玛西亚的食指上。通过这个“小探头”,他就能实时监控病人血液里氧气的饱和度了。然后,麻醉师往输液袋里注入了麻药,一边向玛西亚保证她可以在手术结束醒来之后再继续去想那只熊猫宝宝的名字。而现在,她必须跟着他一起从一数到十。麻醉剂顺着导管淌下来,一直流到了血管里。玛西亚在数到二和三之间的时候就已经睡着了。负责监护的医师在不同的仪器上查看着病人的生命体征是否稳定。为了防止玛西亚的头在手术过程中晃动,诺玛把她额头上的头罩合了起来。

费斯坦教授就好像身经百战的乐队指挥一样,用眼光扫了所有人一遍。每个参与这台手术的人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向他示意已经准备妥当。于是,费斯坦给拉隆德医生发出了信号,后者抓住神经导航仪两边的把手,在劳伦专注的目光凝视下,机械臂开始动了起来。

9点27分,第一道切口完成,接下来,在这个小女孩大脑最深处的“远航”将一直持续12个小时。

保罗和阿瑟提出的建筑方案看起来似乎令他们的客户很满意。会议室巨大的桃木实心桌子旁边坐满了这家财团的各个负责人,他们把保罗和阿瑟招来,是想要让他们建一个新的总公司大楼。一整个上午,阿瑟都在详尽地展示各种设计效果图:未来的大堂、会议场所,还有内部的公共空间。到中午的时候,保罗把话题接了过去,他指着投射在背后屏幕上的各种图表,逐一解读。当墙上挂着的大钟时针指向下午四点钟时,主席开始发言,他先是对两位建筑师的工作表达了谢意,接着表示,公司董事会成员将从当天开始开会讨论,最迟在周末之前就会决定,在两个进入决选的建筑方案中,哪一个将赢得最终的胜利。

阿瑟和保罗站起身,跟对方握手致意,然后就告退了。在电梯里,保罗长长地打了一个大呵欠。

“我觉得,咱们情况还不错,对不对?”

“可能是的。”阿瑟的声音很低沉。

“有什么事搞得你不爽了吗?”他的朋友问道。

“你觉得,在梅西百货有没有可能买到可以伸缩的狗绳呢?”

保罗夸张地举起了双臂,翻着白眼向上看。铃声响起,电梯门打开,他们来到了地下三层的停车场。

在上车坐到驾驶位之前,保罗先做了几个弯腰的伸展动作。

“我整个被掏空了。”他说,“像这样子过一天真是令人筋疲力尽啊。”

阿瑟并没有理他,直接钻进了车子。

玛西亚的心电图很平稳。费斯坦要求逐渐增加麻醉的剂量。第二轮的超声波检查表明,切除肿瘤的进程暂时一切顺利。拉隆德医生控制着电子机械臂一毫米一毫米地割掉了长在玛西亚大脑枕叶深处的肿块,然后接着向表层的病变部分发起了攻击。四个小时之后,他抬起了头。

“换班!”这个神经外科专家显然已经到了疲劳的极限,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费斯坦向劳伦示意,让她坐到那个仪器前面。她略微有点迟疑,但很快就从教授平静而鼓励的眼神中找到了她此刻最需要的勇气。在模拟实操课程里,她已经千百次重复过这样的手术动作,可是,今天毕竟有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在眼前,一切都要看她的表现了。

从开始操控仪器的那一刻起,劳伦心里的忐忑就自然消失无踪了。劳伦的脸上容光焕发,通过电子机械臂那两个钳子的末端,她触碰到的其实不是病人的身体,而是自己的梦想。

她的操控堪称完美,动作灵活轻巧令人信服。整个团队都在看着她工作,而诺玛甚至觉得自己分明可以从费斯坦教授的眼睛里面读出他对于这个学生有多么自豪。

劳伦一下不停地一直干到了第七个小时。当她终于表示需要换班的时候,电脑显示,肿瘤已经有76%的部分切割完成。拉隆德坐到了劳伦让出的位置上,在开始工作之前,他还冲着这位年轻的女同事眨了眨眼睛,祝贺她刚刚完成了出色的工作。

“我把你放在办公室门口,然后我就回家。”保罗表示。

“你还是让我在联合广场下车吧,我得去买点东西。”

“我能不能知道你为什么想要买一根狗绳啊?你都没养狗啊。”

“这是给一个女性朋友买的!”

“你能确定吗,她至少真的有条狗吧?”

“她都已经79岁了,如果我这么说能够让你稍微安心一点的话。”

“其实并没有。”保罗叹着气把车停到了靠近梅西百货公司的人行道旁。

“我们晚饭到哪里吃?”阿瑟下车的时候问。

“晚上八点约在悬崖餐厅。拜托你就稍微用一点心吧。上一次我们四个一起吃饭的时候,你那表现可是远远称不上是有礼貌有教养的哈。现在等于是你有了第二次机会,可以给人家留下好的‘第一印象’。这一次,你可千万别搞砸了!”

阿瑟看着敞篷车远去,他瞅了一眼百货公司临街的橱窗,然后走进了商场的旋转门。

麻醉师发现监视器上的数据线出现了波动,他马上去核查病人血液中氧气的饱和度。手术室里其他的人都感觉到,他的脸庞突然严峻起来,出于本能的反应,他整个人瞬间进入了警觉状态。

“哪里有出现血液渗透吗?”他问道。

“超声成像暂时没有异常。”费斯坦弯下腰去看皮特森医生面前的监视器。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麻醉师再次强调。

“我再扫描一次吧。”负责超声成像的专家医生表示。

手术室里,此前一直宁静泰然的气氛瞬间消失,一去不复返。

“小姑娘的数值在下降!”科布勒医生的语气很干涩,随即加大了供氧量。

劳伦感到无能为力,她无助地望着费斯坦,从教授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形势正变得越来越严峻。

“抓起她的手。”教授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我们怎么办?”拉隆德问费斯坦。

“继续努力!阿达姆,超声波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暂时看不出什么东西。”被问到的医生回答。

“开始出现心律不齐。”诺玛盯着不停闪烁的心电图机向大家报告。

理查德·拉隆德用手掌心狂怒地拍着控制台。

“后脑大动脉破裂!”他苦涩地宣布。

手术室里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劳伦觉得自己简直已经无法呼吸,她闭上了眼睛。

此刻的时间是17点22分。在短短的一分钟之内,主要为玛西亚后脑腔供血的大动脉血管壁剥离,撕开了一个两厘米的口子。血如泉涌,压力陡增,裂缝越来越大。经由张开的创口迸发出来的血浆很快流到了整个脑腔。尽管费斯坦已经第一时间安置了导流管,颅骨里面的血水还是在不停溢出,以飞快的速度冲刷着脑干。

17点27分,四位医生,还有全体护士,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玛西亚永远地停止了呼吸。小姑娘被劳伦紧握着的小手此刻已经张开,就好像是刚刚才释放了她一直藏在自己掌心的人生最后一口气。

一片寂静,参加这次行动的整个医疗团队成员一个个走出了手术室,消失在走廊里面。对于这个结果,大家都无能为力。肿瘤实在是太恶毒了。即便是现代医学最精密的仪器也无法看到藏在玛西亚脑袋里那个小小动脉上的肿块。

劳伦一个人待在那里,依然抓着小女孩已经了无生机的手指头。诺玛走了过来,把逝者的手指一根根从这位年轻的神经外科女医生手里掰开。

“我们走吧。”

“我答应过她的。”劳伦还在喃喃自语。

“这可能就是您今天犯下的唯一过错。”

“费斯坦在哪里?”她问。

“他应该是去见小姑娘的父母了。”

“我想应该是我去做这个事情,是我。”

“我觉得,您今天负担的感情债已经够多了。如果您能让我给您提个建议的话,我想您在回家之前,最好先去找一家大商场逛一逛。”

“去干什么呢?”

“去感受一下生活的意义,那里到处都是鲜活的生命!”

劳伦用手指抚过玛西亚的额头,拉起绿色的床单盖上了这个孩子的眼睛,然后离开了房间。

诺玛看着她在走廊里渐行渐远,摇了摇头,熄灭了高悬在手术台上方的灯,整个房间陷入彻底的黑暗当中。

阿瑟在商场的第四层欣喜地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一条带卷盘的狗绳应该可以让莫里森小姐感到高兴吧。以后再碰到天气不好的日子,她就能待在房檐下避雨,而任由巴布洛自己在排水沟里冲来冲去了。

在中心区域的收银台付款之后,阿瑟正准备离开,前方有一个原本在挑选男士睡衣的女子对着他露出了笑脸。阿瑟也对她微微一笑,然后径直向手扶电梯走去。

当他来到电梯的台阶上,一只娇嫩的玉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头。阿瑟转过身来,那个女子走下一节台阶,靠得离他更近了。

在以往曾经有过的感情经历当中,有一段是他最不堪回首的……

“你该不会是没认出我来吧?”卡萝尔·安娜问他。

“对不起,我的心思刚才不在这儿。”

“我知道啊,我听说你去了法国。你现在的情况更好一点了吧?”她的语调中充满了同情。

“嗯,好啊,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我还听说,那个女的,你为她而离开了我……嗯,我听说她死了,你现在是一个人,这该有多伤心啊……”

“你究竟在说什么呢?”阿瑟感到很困惑。

“上个月,我在一次鸡尾酒会上遇到了保罗。对于你的事情,我真的感到很遗憾。”

“很高兴能再次遇到你,不过,我还有事,现在已经迟到了。”阿瑟回答道。

他正想几步跨下电梯,卡萝尔·安娜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伸出手,充满自豪地展示着戴在手指上闪闪发亮的戒指。

“下礼拜,我们就要庆祝结婚一周年了。你还记得马丁吗?”

“不太记得了。”阿瑟转过第三层的栏杆,走向通往第二层的电梯。

“你不可能记不起马丁啊!他是曲棍球队的队长!”卡萝尔·安娜责备着他,语气中满满的都是骄傲。

“哦对了,那个高个子金发碧眼的家伙!”

“他的头发是深褐色的呀。”

“哦,是的。”阿瑟只好盯着自己的鞋尖看。

“那么,你一直都没有走出来,没能重新开始吗?”卡萝尔·安娜依然很同情地说。

“有啊有啊!在一起然后又分开,生活可不就是这样子嘛!”阿瑟感到越来越恼火。

“你该不会是要告诉我,像你这样的男生竟然还一直是单身汉吧?”

“不,我干吗要跟你说这个,反正不管跟你说什么,过十分钟你都有可能会忘掉。况且,单身不单身又有什么关系呢。”阿瑟低声嘟囔着。

又是一层栏杆,又是一重希望,但愿卡萝尔·安娜在这一层还要去买其他的东西,可是并没有,她跟着他一直下到了一楼。

“我这儿可是有好多好多单身女青年!如果你来参加我们的结婚周年派对,我肯定可以给你挑一个未来能陪你一辈子的老婆。在给人做媒这方面,我简直是太强了,一看就知道谁跟谁能在一起,这是一种天赋啊。对了,你还是喜欢女人的吧?”

“我已经有一个爱人了!谢谢你,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顺便向马丁问好。”

阿瑟向卡萝尔·安娜挥手作别,快走几步逃开了。他经过一排法国化妆品柜台,旧日的回忆突然涌上心头,感觉甜蜜蜜的,就好像旁边那个女销售员拿着在顾客面前晃的小瓶子里散发出来的香水味道。他闭上眼睛,想起了某一天,他就是走在这个化妆品柜台通道里,心中充满了虚无缥缈却又真真实实的爱情。那个时候,他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感到那么幸福。一边想着这段往事,他一边快步走进了商场的旋转门。

从门里面“旋”出来的时候,阿瑟已经在联合广场旁边的人行道上。商店橱窗里的模特披着一件睡袍,腰带优雅地束在腰间,瘦长的木头手臂伸出一根懒洋洋的手指,指向街上的行人。在橘红色夕阳的照耀下,橱窗里的鞋子看起来十分轻盈。阿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却已经不知飘到了哪里。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听到身后有一辆三轮摩托车正冲着他的后背而来。开摩托车的人驶到与联合广场交汇的四条街之一的波克街,在转弯的时候失了控,他想避开横穿马路的一个妇女,车身已失去平衡,呈之字形往前冲,马达轰鸣。街上的行人一片恐慌:一个穿着一身西装的男子为了躲开“飞车”不惜纵身跃向地面;另一个男人倒退了几步,踉跄向后跌倒;还有一位女士尖叫着藏到了电话亭的后边。而三轮摩托车还在继续疯狂地“赛跑”。摩托车的拖斗越过护栏压到了人行道上,先是带倒了一块广告牌,接着撞上了结结实实安在地上的路边咪表计时器,结果一下子就被干净利落地切断,跟摩托车车身分离开来。这一下,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约束它了。此刻,这个拖斗不仅外形酷似一颗大炮弹,跑起来的速度也跟出膛的炮弹差不多,直直地向着阿瑟冲过来,一下子撞到他的两条腿上,把他整个掀翻,抛向了天空。在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停滞,被拉扯成一段寂静无休止的空白。摩托车拖斗的锥形前端继续前冲,撞进了橱窗,一整块巨大的玻璃碎裂为成千上万块碎片。阿瑟在地上打着滚,一直翻到了此刻已横躺在一片“碎玻璃地毯”上的模特手臂旁边。橱窗里的一片轻纱飘落在他的脸上,眼睛望出去只剩下一片朦胧的光,嘴巴里尽是铁锈一般鲜血的味道。阿瑟整个人昏昏沉沉,感觉麻痹迟钝,他本想对围上来的行人说这只是一个愚蠢的意外,然而,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堵在了喉咙里面。

他想站起来,但显然还有点为时过早。他的膝盖颤颤巍巍,旁边有人在拼命尖叫着让他躺下来,说救护车马上就到。

如果他晚上迟到的话,保罗会发飙的。他还要去帮莫里森小姐遛狗,哦对了,今天是礼拜天吧?不,或许应该是礼拜一?那他就得去事务所签合同啊。停车票又到哪里去了?他的口袋肯定是被撕碎了,他的手本来是放在口袋里面的,现在却戳在自己的背上,搞得他很不舒服。对了,现在可别用手去摸头,这些玻璃碎片可锋利了。光线依然模糊,周围的声音倒是慢慢地回来了。头晕目眩的感觉逐渐消失。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卡萝尔·安娜的脸庞。所以,她就是不肯放过他吗?他根本就不想让谁来给他推荐什么一辈子的爱人,该死的,他早就有对象了!看来,他以后最好还是在无名指上戴一个戒指吧,这样别人就不会再来烦他了。等一下,他马上就回商场去买一个。保罗肯定很不高兴,但他自己倒是觉得这个想法蛮好玩的。

远远地似乎传来一下汽笛声,不行,他必须在救护车到达之前站起来,没必要让大家担心,他哪里都没受伤,可能就只是嘴巴里有点不舒服,大概是自己的牙齿咬到脸颊的里面了吧。脸颊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就是日后口腔溃疡的话可能会有点不舒服,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糟糕的是,他这件外套算是彻底给毁了,阿瑟最喜欢这件呢子外套了。萨拉觉得他穿这件外套有点显老,可是他才不管萨拉怎么想呢,她自己穿的都是什么啊,你瞧瞧她那全世界最庸俗的浅口薄底高跟鞋,鞋头也太尖了吧!幸好他早就跟萨拉讲清楚了,那天晚上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也只是一场意外。他们其实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里面并没有谁对谁错的问题。开摩托的人还好吧?肯定是这个戴着头盔的家伙。看他一脸愧疚的样子,应该是在这起事故里面基本没有大碍吧。

我还是把手伸给卡萝尔·安娜吧,这样她就能跟每一个朋友讲是她救了我的命啊,因为,可不是她帮助我站起来了嘛。

“阿瑟?”

“卡萝尔·安娜?”

“我倒是很确定,你的确刚刚经历了这么恐怖骇人的事情。”这位年轻女子看起来吓得不轻。

他淡定地拍了拍自己外套肩膀上的灰尘,然后把正在凄惨地随风飘荡的口袋残片扯掉,同时晃动着脑袋想把一头的玻璃碎片弄下来。

“好恐怖啊!你的运气真好啊!”卡萝尔·安娜尖着嗓子喊。

阿瑟盯着她看了很久,一脸严肃。

“一切都是相对的,卡萝尔·安娜。你看,我的外套毁了,身上到处都被割破了,而我遇到这么倒霉的事情,却仅仅是因为想要来这里为我的女邻居买一根遛狗的绳子。”

“为你的女邻居买一根狗绳……这样的事故,你几乎没有什么损伤,真是够幸运的了呢!”卡萝尔·安娜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阿瑟看着她,表面上好像是在沉思,但其实内心里翻江倒海,他竭尽所能地想要让自己保持应有的教养。可是,惹怒他的绝非仅仅是卡萝尔·安娜说话的腔调,而是她从头到脚整个人都令他无比抓狂。他努力尝试着让自己表现得更加平和一点,语气坚定而沉静。

“你说得对,我刚才那么说不是很公平。事实上,我的确运气不错,因为我离开了你,然后又遇到了那个一辈子的爱人,但她却陷入了昏迷!她自己的母亲想要让她安乐死,可是,我的运气还真不错,因为我最好的朋友愿意帮助我,我们一起去医院绑架了她。”

卡萝尔·安娜感到有些不安,往后退了一步,阿瑟却跟着她往前迈了一步。

“你说‘绑架了她’,这是什么意思啊?”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怯意,同时把背包抱紧在胸前。

“我们把她的身体‘偷’了出来!是保罗去搞的救护车,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觉得必须告诉所有人我的老婆死了;可是事实上,卡萝尔·安娜,我充其量只算是半个鳏夫。像我这种情况,还真是少见呢。”

阿瑟感到双腿有些乏力,身子轻轻摇晃。卡萝尔·安娜想要上前搀扶,但他还是自己一个人重新站直了。

“不,真正的运气是劳伦可以帮助我让她自己维持生命。当自己的身体和心灵暂时分开的时候,作为一个医生多少还是有点优势的。她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卡萝尔·安娜张大了嘴,似乎有点透不过气。而阿瑟根本就不需要透气,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平衡力。他一把抓住了卡萝尔·安娜的袖子,她吓了一大跳,禁不住大喊了起来。

“她终于清醒过来,而这个,还真的就是靠了好运气!所以说,卡萝尔·安娜,你看嘛,真正的运气并不是我们两个当初分开了,也不是我在巴黎修的那个博物馆,更不是今天碰到的这个摩托车,而是她,遇到她就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运气!”他说完之后已是精疲力竭,顺势就坐到了摩托车的车架上。

急救中心崭新的救护车闪着警报器停到了人行道的旁边。主管医生快步冲向阿瑟,卡萝尔·安娜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他。

“先生,您感觉还好吗?”救护人员问道。

“一点也不好!”卡萝尔·安娜表示。

救护人员抓住阿瑟的手臂,想带着他走向救护车。

“一切都很好,我向您保证。”阿瑟挣开手说。

“您前额的伤口必须缝针。”急救中心医生坚持着。卡萝尔·安娜向他悄悄打着手势,示意他赶紧把阿瑟弄上车。

“我哪里都没问题,现在感觉很好。请行行好,让我回家吧。”

“您的头上都是玻璃片,很有可能其中一些碎屑已经进到您的眼眶里面了。我必须把您带回去。”

阿瑟感到很疲惫,只好听凭人家处置了。救护人员把他安放在担架床上,用两条消过毒的绷带蒙住了他的双眼,既然现在还不能清理他的眼睛,那就必须尽量避免任何晃动,以免里面的玻璃碎片割破他的眼角膜。于是就这样,绷带绕着脸缠了几圈,阿瑟仿佛陷入了黑暗,感觉很不舒服。

救护车拉响汽笛,沿着苏特街一路前行,在万尼斯大道转了个弯,然后朝着旧金山纪念医院的方向驶去。

铃声回响,电梯的门打开,第四层到了。贴在墙上的导向牌显示,这里是神经科的入口。劳伦跨出电梯,并没有跟走进来准备到下面楼层去的医院同事打招呼。沿着走廊,天花板挂着一溜日光灯,反射在油光铮亮的地板上。她的鞋踩在油地毡上,每走一步都会嘎吱作响。她抬起手,本想轻轻地敲一敲307病房的房门,但最终却无力地将手垂落在腰间,感到无比沉重。推开门,她还是走了进去。

床上没有了床单,也没有了枕头。输液吊瓶的撑杆光溜溜地伫立着,直挺挺的就好像是一个骨架,被推到了房间的角落,紧挨着洗浴间里了无生气的帘子。搁在床头柜上的收音机静默无声,今天早晨还在窗台上笑逐颜开的毛线公仔此刻已经全部离开,到另外的病房里去继续做它们应该做的事情。而之前挂在墙上的那些孩子的图画,如今只在原来的位置留下几块胶布的印痕。

今天下午,小玛西亚消逝了——他们有些人是这么说的,而还有一些人更直接,就说她死了,但不管具体的说法怎样,对于所有在这一楼层工作的医护人员来说,这一间病房这几个小时都还是属于这位小姑娘的。劳伦坐在了床垫上,抚摸着床架。她的手心发烫,贴着床沿一直摸到了床头柜,拉开抽屉,取出了那张折成四叠的纸,然后又等了一会儿,她才下定决心去看玛西亚在纸上留下的秘密。这位小姑娘虽然被天使带走之前眼睛是瞎的,但至少这一次,她看得千真万确。劳伦眼睛的颜色,此时此刻,却早已在喷涌而出的泪水中被洗刷得模糊一片。她弯下了腰,哭得胃部一阵痉挛。

病房的门开了,可是劳伦并没有听到从身后传来的一阵呼吸声,那是一个两鬓斑白的男子,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哭。

一身黑色的西服典雅而端庄,银白色的络腮胡紧贴着双颊修剪得当,桑蒂亚戈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坐到她的旁边,然后把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这不是您的错。”他细声说着,带一点阿根廷口音,“您只是医生,而不是神。”

“您呢?您又是谁?”劳伦哽咽着低声问。

“我是她的父亲,到这里来是为了收拾一下她剩下的东西。她妈妈已经没有办法跟我一起来了。您必须重新振作起来。这里还有其他的孩子需要您的帮助。”

“应该是反过来才对啊。”劳伦哭得直打嗝。

“反过来?”那人有些疑惑。

“应该是我来安慰您才对啊。”她哭得更加伤心了。

这个男子心里还有点顾忌,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揽住了劳伦的肩头,把她拥入怀中。她蔚蓝色的双眸起了涟漪,随即盖上一层厚厚的雾气;于是,为了不让劳伦独自哭泣,同时也算是出于礼貌吧,他终于陪着她一起,让自己心中的苦痛就此彻彻底底地释放了出来。

救护车在急诊室门前停下。司机和医护人员引导着阿瑟的脚步,带他一直走到了挂号处的窗口前。

“到了。”担架员说道。

“你们能不能把我头上的绷带取下来?我跟你们保证,我什么问题都没有,我现在就是想回家。”

“这可真巧了!”贝蒂很有威严地回应,一边浏览着急救中心医生一路给阿瑟救护的医疗记录,“我也一样啊,我也希望您能回您的家。”她继续说着:“我希望所有在这个大厅里等着的人都能够各回各家,再然后嘛,我自己,我也想好端端地回我的家。不过呢,我们在等待上帝给我们恩典的同时,还是可以给您做一个检查的,当然还有他们,也都一样。医生等一下就会来看您。”

“要等多久呢?”阿瑟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怯怯的。

贝蒂翻起眼睛看着天花板,抬起双臂向空中大喊:

“只有独一无二的他才知道!快把他带到候诊室里去。”她对担架员吩咐着,然后走开了。

玛西亚的父亲站起来,拉开壁柜的门,拿出了一个装着他小女儿遗物的小盒子。

“她很喜欢您。”他依然背对着床说。

劳伦又低下了头。

“嗯,我说这个其实不是想让您难过的。”玛西亚的父亲继续说道。

由于劳伦一直不说话,他紧接着又提了另外一个问题。

“无论我在这四面墙里面说了什么,您都会当作职业秘密一样来保守,对不对?”

劳伦告诉他,这一点不用担心。于是,桑蒂亚戈向前一直走到床前,坐在她旁边,低声说道:

“我想谢谢您让我能够在您这里痛哭了一场。”

接下来好一阵子,两个人都不讲话,几乎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

“您有时候也会给玛西亚讲讲故事吧?”劳伦的声音很低沉。

“我待的地方离女儿挺远的,这一次是为了手术专门赶回来。不过,每天晚上我都会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给她打电话,她把话筒放到枕头上,我给她讲森林中央有一群动物和植物的故事,它们生活在一片人类从来没有到过的林间飞地当中。这个童话故事讲了三年多。童话里面有会魔法的兔子,有各种鹿,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名字,那里的鹰总是转着圈子飞,因为它们的翅膀一边长一边短。讲了这么多东西,有时候我自己都会忘记前面讲过些什么,但无论我所讲的跟之前的版本有多么细微的差别,玛西亚总是能够毫无例外地指出来。前一天我要是跟她讲到那个有学问的西红柿,或者是一个笑得发狂令人讨厌的黄瓜,那么第二天再讲的时候,它们原来在哪里就必须在哪里,绝对不可以让它们挪到另外一个地方。”

“在这个林间飞地里面是不是还有一只猫头鹰?”

桑蒂亚戈笑了。

“那是一个可笑的怪家伙!艾米利奥是夜间的卫士。当所有其他动物睡觉的时候,只有它保持清醒站岗放哨。但事实上,干这个活只是一个借口,那猫头鹰绝对是个胆小鬼。每天一大早天快亮的时候,它就会全速飞回到自己的洞穴里面去,然后一直躲在那里,因为它最怕的就是光了。兔子是个好人,明明知道这个情况却一直没有暴露这个秘密。玛西亚经常是没等到这个故事讲完就睡着了,而我还会再静静地听着她的呼吸,一直到她妈妈在那边挂掉电话为止。她那柔细的呼吸声就好像是美妙的音乐,我总是带着她的‘音符’进入自己的梦乡。”

小女孩的父亲沉默了,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您知道吗,在那边,在阿根廷,我的工作是建大坝,这可是大工程啊,可是,对于我来说,最让我自豪的还是她!”

“等一下!”劳伦很温柔地说。

她弯下腰,向床底下看去。在床架的阴影里面,有一只白色的小猫头鹰收起了翅膀,正在静静等候。她拿起这个毛线公仔,递给了桑蒂亚戈。他朝着她重新走了回来,接过小动物,轻轻地抚摸着它的羽毛。

“拿着吧。”他把猫头鹰还给了劳伦,“治好它的眼睛吧,您是医生,应该可以做得到的。让它重新获得自由,再也不会感到害怕。”

他向她示意告别,然后离开了房间。当来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走廊的时候,他把手里捧着的纸箱紧紧地抱在怀中。

劳伦的寻呼机振动起来,是急诊室接待处在找她。于是,她走到这一楼层的护士站,拿起了电话。在电话那头,贝蒂说感谢上帝她还在医院没有离开,急诊室现在很缺人手,希望她能立即前来增援。

“我马上就下来。”劳伦挂了电话。

在走出房间之前,她把那只可笑的猫头鹰藏到了白大褂的口袋里面。这个小生灵现在肯定很需要他人的温暖,因为它刚刚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阿瑟再也等不下去了,他伸手到上衣右边的口袋里去掏手机,可是,他的上衣右边原来口袋的位置,现在已经是空空如也。

眼睛绑着看不见,他只能大概估摸着时间。保罗肯定要大发雷霆了,他突然想起来,今天某个时候,他也曾经担心会让保罗大发脾气,但具体是什么事情,他已经记不起来了。阿瑟站起身,摸索着向急诊室接待处靠近。贝蒂看见他,赶快走了过来。

“您不至于吧!”

“我对医院有恐惧感。”

“好吧,您既然已经过来了,那就顺便填一下入院情况表吧。您以前来过我们医院吗?”

“为什么要这么问?”阿瑟有点慌,靠在接待处的柜台边上。

“因为,如果您的资料已经录入了我们医院的系统,那么现在填入院表就可以快很多了。”

阿瑟给出了否定的回答。贝蒂对于别人的模样往往有比较深的记忆,尽管面前这人蒙着眼睛,但他脸上的轮廓看起来还是有那么一点熟悉。会不会,她曾经在某个别的地方遇见过他呢?唉,不管他了,这并不重要,她现在有大把的事情要做,还顾不上去想这个。

阿瑟想回家,在这里已经等得够久了,他只想把脸上的绷带取下来。

“您现在很忙,而我,自己感觉真的很好。”他说道,“我要回家。”

贝蒂一把拽住他那还没有经过处理的一双手。

“您倒是试试看!”

“我就是走了又会有什么风险呢?”阿瑟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她给逗乐了。

“未来的6到12个月里,您哪怕是感受到任何一点点不舒服,只要是真的需要相关医疗救护,您都可以启动保险条款,不用自己给钱!但是,您如果跨出这里半步,哪怕只是去外面抽一根烟,我都会马上把您的入院表打回去,还要在上面注明这是因为您拒绝接受我们的医疗检查。这样的话,以后您哪怕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牙痛,如果去找保险公司,人家也会跟您讲:我们无能为力,您到别家去问吧。”

“我又不抽烟!”阿瑟回答完毕,重新把他的胳膊搭到了柜台上。

“我也知道,一直待在黑暗里,这挺让人焦心的。不过,您还是要耐心一点。瞧,医生来了,她刚刚从您背后那个电梯里面走出来。”

劳伦走向接待处。自从离开玛西亚的房间以来,她就再也没能说一句话。她从护士的手里接过了病人的档案,然后挽起阿瑟的胳膊,把他带向4号诊室,一边走一边看着救护车医生留下的诊疗记录。走进房间,她拉上帘子,扶着他在床上躺了下来。等他安顿好以后,她就开始一圈一圈地拆他头上绑着的绷带。

“您暂时还是闭着眼睛吧。”她说。

她语气平静地从嘴巴里蹦出来的这几个简简单单的词,却已经足以让阿瑟的心开始疯狂跳动。她从他的眼上取下那两块纱布,掀起他的眼帘,用生理盐水冲刷着他的眼睛。

“您感到哪里不舒服吗?”

“没。”

“您有没有觉得有玻璃碎片掉到眼睛里面了呢?”

“完全没有。是救护车上的医生觉得有这么一回事,我自己真的感觉完全没问题。”

“他做得对。您现在可以动一动眼睛了!”

还要再等几秒钟,眼睛里面的液体才能排出去。当阿瑟的视线逐渐清晰,他的心跳得就更厉害了。那一天,他在莉莉坟前许下的愿望,刚刚终于实现了。

“您还好吗?”劳伦注意到她的病人脸色发白,于是问道。

“还好。”他觉得喉头一阵发紧。

“您放松一点啊!”

劳伦倾下身靠近他,透过放大镜查看他的眼角。当她在做这些检查的时候,两个人的脸庞挨得那么近,他们的嘴唇几乎都快要碰到了。

“眼睛里应该是绝对没问题了,您的运气还真不错呢!”

阿瑟没做任何表示……

“您没有昏厥吧?”

“到现在为止,暂时还没有!”

“您这是在开玩笑吗?”

“看来不太成功啊。”

“有没有感到头痛呢?”

“也没有。”

劳伦把手伸到阿瑟的背上,摸着他的脊柱看有没有问题。

“这里不会痛吧?”

“完全没有。”

“您的嘴唇有一大块瘀血。张开嘴!”

“必须得这样吗?”

“对,既然我刚才给您下了这个指令。”

阿瑟乖乖执行了指令。劳伦拿出了她的医用小手电。

“啊哈,要想缝好您的伤口,这里面至少要开五个洞啊。”

“有这么严重?”

“我这也是开玩笑!您只要在接下来的四天里,每天到医院来洗洗嘴巴里的创口就可以了。”

她给他额头的伤口消了毒,用医疗胶水把创口周边破损的地方黏合起来,然后拉出抽屉,撕开一个绷带包装,剪了一块贴在他的伤口上。

“有一点粘到眉毛了。您以后撕下胶布的时候可能会感到有点疼。至于其他的,都是些小伤,很快就能自己愈合的。我会给您开一些广谱抗生素,以防万一嘛。”

阿瑟扣上了衬衣的袖口,站起来对劳伦表示感谢。

“别急啊。”她把他推到做检查的台子前说,“我还得量一下您的血压。”

她从墙边的支架上取下了测量仪器,然后把皮套缠到了阿瑟的手臂上。这个血压计是自动的,皮套很有节奏地收紧,放松。几秒钟之后,已经有数字显示在检查台顶端的液晶屏上。

“您时常会心跳过速吗?”劳伦问。

“没有。”阿瑟答道,神情很不自然。

“但是您这问题很严重啊,您的心跳已经超过每分钟120下,血压也有18千帕10,对于一个像您这样年纪的男子来讲,这两个数字都太高了啊!”

阿瑟看着劳伦,真想说出藏在他心底的那个真正理由。

“我老是怀疑自己有病,所以一到医院就会很害怕。”

“我的前男友只要一看到我的白大褂,就忍不住要翻白眼。”

“您的前男友?”

“哦,这没什么关系。”

“那您的现任男友呢,他能受得了您的听诊器吗?”

“我还是希望您能去心脏病科看一下,如果您愿意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帮您找一个医生过来。”

“没什么用的。”阿瑟的声音都在颤抖,“这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嗯,在医院里面倒是第一次。平常我在准备‘大考’的时候,心跳得也蛮厉害的,我比较容易怯场呢。”

“您是干什么职业的啊,竟然还要参加大考?”劳伦感到挺有趣的,一边开着处方一边问道。

阿瑟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借着她正在专心写处方的工夫,他静静地,专心地看着她。劳伦一点也没有变,嗯,可能就是发型略有不同了吧。当初他曾经那么爱看她额头的那一道伤疤,如今它却几乎消失不见了。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地难以名状,充满了自信。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她讲着话,脸上泛出各种神情,每一个都那么清晰可辨、触手可及,爱神丘比特射出的箭又一次推开了他的心扉。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令他想起了昔日美好的回忆。这个世界上,人真的有可能思念另一个人到这般田地吗?手臂上的皮套又鼓了起来,很快电子屏上显示出一行新的数据。劳伦抬起头看了过来。

“我是建筑师。”

“您周末还上班吗?”

“有时候连晚上都要加班。我们经常要‘赶图’。”

“我知道您说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阿瑟一下子挺直了身子。

“您认识一位建筑师?”他带着颤抖的声音问。

“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不过,我说的是我的职业,在这一点上我们是相同的,那就是我们工作起来都没有时间的概念。”

“那您的男朋友是干什么的呢?”

“您这可是第二次问我是不是单身了……您的心跳太快了。我还是希望您能让我的同事检查一下。”

阿瑟从手臂上拿下血压计的皮套,站了起来。

“现在啊,焦虑不安的不是我而是您了!”

他想回家休息。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保证接下来几天还会回医院量血压,到时候如果还是有异常的话,他就马上去看医生。

“您这算是一个诺言咯?”劳伦追着问。

阿瑟祈求上天不要再让她像这样看着他。如果他的心脏不是眼看就要爆炸的话,他真想一下子把她抱在怀中,告诉她,他疯狂地爱着她,现在两个人同在一个城市却相互说不上话,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太难太难的事情。他要把一切的真相都告诉她,但是她会不会喊来安保人员并让人把他带走永远关起来呢?必须赶在这之前把想讲的话都讲完啊。他拿起了外套,或者应该说是外套剩余的部分,可是又不想在她的面前穿上这样的“衣服”,于是就向她表示感谢之后,径直走出了诊疗室。突然,背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阿瑟?”

这一次,他感到自己的心一直跳到了头顶上。他转过身。

“这是您的名字,对不对?”

“是的。”他一字一顿地回答,嘴巴发干,感觉里面一点口水都没有了。

“您的处方!”劳伦把那张玫瑰红的纸递给了他。

“谢谢。”阿瑟接过来回答。

“您刚才已经谢过我了。穿上外套吧。这个时候外面挺冷的,您的身体今天受到的刺激已经够多了。”

阿瑟笨手笨脚地套上一边袖子,在准备离开之前,他还是转过身,长久地看着劳伦。

“怎么了?”她问。

“在您的口袋里面有一只猫头鹰。”他说着,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然后,阿瑟就离开了这间诊疗室。

当他穿过大堂的时候,贝蒂在接待处的玻璃窗后面喊他。于是,他又折返回来,一副很迟钝笨拙的样子。

“签字画押,然后您就自由了。”她把一张很大的黑色表格递过来说。

阿瑟在这份急诊室入住记录上签了名。

“您确定自己没什么事吧?”护士长有些担心,“您看起来有点失魂落魄啊。”

“很可能就是这么回事吧。”他说完就走了。

阿瑟在急诊室门前等的士。与此同时,在医院里面,贝蒂正整理着手头的入院登记表,在她的窗口跟前,劳伦静静地远远望着阿瑟,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你不觉得他跟‘他’有点像吗?”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护士长的脑袋依然埋在材料堆里,“总是这么多文件,有时候,我常常在想我们这到底是一家医院呢,还是一个政府机构啊?”

“两个都是吧,我猜。你赶紧看看他,然后告诉我你觉得他怎么样。看起来还算不错,对不对?”

贝蒂稍稍抬起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匆匆扫了一眼,然后又把头埋到她那堆东西里面了。一辆出租公司的黄色车刚刚停了下来,阿瑟爬了上去,车子马上开走了。

“一点都不像!”贝蒂表示。

“你就看了他两秒钟!”

“是的,不过你问我这个都不下一百遍了,所以我也算是训练有素了好吗?更何况,我跟你讲过,在人脸辨识方面,我可是有天赋的。如果这真是你的那个真命天子,我马上就能认出来。我啊,我可没有失忆哈!”

劳伦拾起一堆登记表,开始帮护士长整理。

“刚才,我在给他做检查的时候,还真有点感觉是‘他’呢。”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啊?”

“你的意思是,我去对我的病人讲:‘当我从失忆里面恢复过来的时候,会不会恰好就这么凑巧,真的是您在我的床头陪了我15天?’这样,真的好吗?”

贝蒂被她逗得笑了起来。

“我猜今天晚上我还会梦到他。可是一觉醒来,我却总是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

“如果真是他的话,他应该也能够认出是你啊。我们这里还有20个‘客人’在等着你呢,你得赶紧把这些念头从脑袋里面踢出去,快去干活吧。还有,把这一页翻过去吧,你现在已经有一个男朋友了,不是吗?”

“可是,你确定不是他吗?”劳伦低声追问着。

“完全确定。”

“再跟我说说他吧。”

贝蒂终于放下了她的材料,坐在脚凳上转起了圈。

“你到底想要我跟你说什么!”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劳伦表示很愤慨,“咱们整个医院的人有两个礼拜的时间,跟这个人打过交道,可是现在竟然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任何一点有关他的情况。”

“那得要说,这个人还真是够谨慎的!”贝蒂嘟嘟囔囔地说着,把一沓粉红色的登记表订在了一起。

“就没有一个人问问他在这里究竟干什么?”

“既然你的母亲同意他待在这里,那我们就再也不能掺和进来了。这里所有的人都以为那是你的一个朋友,甚至可能是你的男朋友!一整层楼的人都在羡慕你。对你感到嫉妒的人,那可是绝对不止一个啊。”

“妈妈以为那是一个病人,费斯坦以为那是某个病患的父亲,而你,以为那是我的男朋友。很显然,在这个事情上,每个人的看法都不一样啊。”

贝蒂轻轻咳嗽,站起身去拿了一个小文件盒过来。然后,她任由眼镜在自己的鼻梁上滑下来,带着很严肃的表情从眼镜上方盯着劳伦。

“你自己呢,你当时也在场的啊!”

“你们究竟想要对我隐瞒些什么啊,所有的人?”

护士长难以掩饰心中的尴尬,于是又一次把头埋进了表格堆里。

“根本就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知道这听起来似乎有点奇怪,但这整件事里面,唯一最不可思议的就是你竟然完全恢复了过来,而且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你现在应该感谢上苍,而不是整天绞尽脑汁地去想这里面有什么秘密。”

贝蒂猛地摁了一下她面前的小按铃,喇叭里开始呼叫第125号候诊的病人。她把文件塞到劳伦的手里,示意她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

“可是,该死的,在这里发号施令的医生应该是我才对啊。”劳伦一边发着牢骚一边走进了第4号诊疗室。

的士把阿瑟一直带到了他的公寓楼下。他在身上翻了翻自己的钥匙,但却没能找到,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去摁响莫里森小姐家的门禁对讲机,可是她似乎没有听见。一连串水珠从阳台上飘下来,他仰起头,正好看见他的那位女邻居正在浇花。他冲着她挥了挥手。莫里森小姐看到他这般凄惨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心。公寓的大门“啪”的一声开了。

他来到自己住的那一层的楼梯间,莫里森小姐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两手叉腰,审慎而又小心地看着他。

“你这是刚刚跟一个女拳击手勾搭了一场吗?”

“不,是有一辆三轮摩托车‘爱’上了我。”阿瑟说。

“你开摩托出车祸了?”

“不,我是在人行道上出车祸了!最离谱的是,当时我甚至都没有横穿马路,而是在梅西百货大楼的门口被人家撞了个底朝天。”

“你到那里去干吗?”

那条狗绳已经被埋葬在了商店橱窗的废墟里了,阿瑟想,还是什么都不要跟他的女邻居讲的好。而莫里森小姐还在左右打量着他那惨不忍睹的外套。

“令人担心啊,这种事恐怕还会再发生。你甚至连自己的口袋都没保住啊?”

“没呢。”阿瑟不禁笑了起来,但是他那肿得鼓起一大块的嘴唇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下一次,你再跟女朋友亲热的时候,先给她套上手套,或者先给她剪一剪指甲,这样终归是要好一点的。”

“别逗得我像狗一样笑,萝丝,这样我会很麻烦的!”

“如果早知道一辆摩托车把你撞飞一次,就能让你直呼我名字11的话,那我早就该喊我的一个老哥们‘地狱天使’12来干这活了。说到狗嘛,巴布洛今天吠了一整个下午,我还以为它马上就要死了呢,结果并没有,它就仅仅是在那儿叫唤而已。”

“我得回去了,萝丝,我还是躺到床上去吧。”

“我给你带一杯热茶过来吧,另外,在我家里哪个地方好像还有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水。”

阿瑟对她表示感谢,然后告辞了。可是,他走了没几步,女邻居又在后面喊住了他,一串钥匙在她的手指上打着转。

“我猜,你大概不一定能在哪个电梯间里找回你自己的钥匙吧?这是你放在我这儿的备用钥匙,你如果想要回家的话,估计还是得需要这个吧?”

他打开了自己的房门,还是把钥匙交还给了女邻居。在办公室里,他还有另一把钥匙,所以更情愿把这一把留在她家。走进自己的公寓之后,他顺手开了客厅里的白炽灯,但很快又把它关掉了,一阵剧烈的头疼袭来,令他感觉天旋地转。于是他径直走到洗手间里面,打开药箱,取了两片阿司匹林出来。要想平息此刻在他天庭盖下汹涌澎湃的大风暴,除了加大药的剂量,别无他法了。他把阿司匹林含在了舌头底下,希望这样就能够让药片直接融进血中,快一点起作用。毕竟也算是曾经跟一位学医的高才生共处了四个月的时光,他多少还是学会了一些医疗方面的小窍门。药真苦啊,让他直打冷颤。他弯下腰把嘴靠近水龙头喝水。又是一次天旋地转,他整个人撑在洗手池上,这才勉强站住了脚。阿瑟感到身子阵阵发虚。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他可是从早上开始就没吃进过任何一点食物呢。尽管已经开始有点作呕,但他还是应该强迫自己吃点东西。空腹会引起心脏不适,这两个可是绝配啊。他把外套扔到沙发上,走进了厨房。拉开冰箱的瞬间,他整个人打起了冷颤。阿瑟从冰箱里面拿出了那个装着一块奶酪的小碟子,然后是放在夹层的那一袋吐司面包,里面装了好多片三明治,但是他刚刚咬下了第一口,就再也没有了吃下去的欲望。

还是不要再顽抗了吧,他已经被彻底打败了。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终于来到床头柜前,摸索着找到床头灯的位置,然后按下了开关。他朝着门的方向转过头来,是不是哪根保险丝烧断了?厅上怎么一片漆黑啊。

阿瑟有点搞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状况,在他的左边,床头灯看上去几乎全熄了,只剩下昏暗苍白得近乎浅橘黄色的一点点光线,可是他如果从正面看过去,一切却又恢复了自然。想要呕吐的感觉更加强烈了,他本想冲到卫生间里去,但双腿却已经不听使唤,他一下子就摔到了地上。

阿瑟瘫倒在床脚,完全没有力气重新站起来,他努力想要在地上拖着身体爬到电话那边去。在他的胸腔里面,心脏跳得就好像脱缰的野马,每一下脉冲都会带来体内一种难以言状的苦痛。他觉得有点缺氧,但不知道哪里才有新鲜的空气,只听见门铃声响了起来,他彻底昏了过去。

保罗看了一下手表,非常愤怒,然后向酒家的老板招手示意买单。不久之后,直到穿过餐馆停车场的时候,他还在不停地向两位女伴道着歉。毕竟,跟这么一位粗俗无礼的家伙做朋友,这倒也不是他的错。

奥妮佳还在为阿瑟说话:在当今社会,爱的永恒承诺就好像是古董一样珍稀,如果说有人在跟自己女朋友相处四个月之后还一心想要娶她,那么这个人本质上应该是不坏的。

“他们又不是真的结了婚。”保罗在为奥妮佳拉开车门的时候嘟囔了一句。

阿瑟应该睡下了吧,可是莫里森小姐心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他刚才的脸色看起来有点奇怪。她关上公寓的大门,把一罐药酒摆到了厨房里面的桌子上,然后回到了客厅里面。巴布洛卧在篮子里睡觉,很安详的样子。她把它抱起来,坐到了正对电视的那个大沙发椅上面。她的听觉是不怎么样了,但她的眼睛看东西可一点也不差,刚才阿瑟的脸色像纸一样白,她注意到了。

“你今天晚上值班吗?”贝蒂问。

“我这一班是到凌晨两点钟结束。”劳伦回答。

“这是在礼拜一的晚上,一滴雨都没有下,咱们离月圆之夜也还远着呢,瞧着吧,今天晚上肯定很平静。”

“但愿如此吧。”劳伦一边系着头发一边说道。

利用这一段难得的宁静时光,贝蒂开始整理药箱。劳伦本打算帮一帮她,无奈衣服口袋里的传呼机又响了起来。她翻出了显示屏上的号码,第三层楼有一间病房需要她前去支援。

保罗和奥妮佳先陪玛蒂尔德回了家,然后两个人又去了渔人码头之39号码头夜游。是奥妮佳选的地方,这令保罗也大吃一惊。在那里,顺着太平洋海岸线延伸出巨大的防波堤,顶上是木头铺砌的大路,一眼望去尽是各种旅游用品商店、熙熙攘攘的餐馆,还有灯火通明的娱乐场。在浮桥的尽头是一个眺望台,海浪拍打着卷起白色的飞沫,那里竖着一长溜双筒望远镜,只要往里面塞25美分,就可以近距离地看到坐落于海湾中间小岛上著名的“恶魔岛”监狱13。在望远镜的前面,栏杆上挂着几块铜牌,上面的文字告诉大家,由于海湾里打转的水流和鲨鱼,这个监狱里以前从来就没有一位犯人可以涉水逃离,或许,唯一的例外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14。

保罗揽住了奥妮佳的腰。她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为什么想要来这里?”他问。

“我喜欢这个地方。从我的祖国来美国的移民,很多人都会讲到他们坐船抵达纽约时的感受,当曼哈顿的大楼终于在雾霭中现形,那一刻,挤在甲板上翘首以盼的人们,心中的那一份喜悦真是难以形容。可是我不同,我是坐亚洲航空公司的飞机来的。当飞机穿过云层,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恶魔岛’监狱。我更愿意把这个看作命运向我传达的一个信号。那些在纽约看到了自由15的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往往会辜负甚至危害自由,而我,既然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没有自由的地方,那么我接下来也就没有什么好损失的了!”

“你是来自俄罗斯吗?”保罗有些激动地问。

“真倒霉!我来自乌克兰!”奥妮佳故意发出了强烈的大舌音,“永远也不要跟我的同胞说他们是俄罗斯人!你要是出现这样的疏忽的话,那付出的代价可能就是我再也不会吻你了,嗯,至少几个小时之内不会。”她稍微舒缓了一下语气补充道。

“你来这里的时候是多少岁啊?”保罗被她的魅力折服了。

奥妮佳却向着防波堤的尽头离开,边走边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我就出生在这里的索萨利托,笨蛋!毕业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我现在是市政厅的法律顾问。如果你之前多问我几个问题而不是自顾自在那儿说话的话,你早就可以知道这一切了。”

保罗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他靠在了栏杆上,望着远方。奥妮佳向他靠了过来,从后面抱住了他。

“对不起,可是你真的很可爱啊。我总是忍不住想要逗你玩。况且,我刚才说的也不全是谎言,大约一代人之前吧,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它就发生在我的母亲身上。你能带我回家吗?明天早上我很早就要去上班。”话刚说完,她的嘴唇就已经贴到了保罗的嘴唇上面。

电视机已经关了。莫里森小姐应该是刚刚看了一场电影,但今天晚上,她的心不在这里。她把巴布洛放到脚下,去拿起了邻居家的备用钥匙。

当她找到阿瑟的时候,他已瘫倒在沙发跟前,不省人事。她弯下腰,拍打着他的脸颊。终于,他睁开了眼睛。莫里森小姐试图让自己脸上的表情尽量显得更平静、更让人放心一点,但很可惜,她完全做不到,甚至是恰恰相反。他似乎听到她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眼睛里却什么也看不见。阿瑟尝试着想讲两句话,却无能为力,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嘴巴好干啊。莫里森小姐去灌了一杯水,润湿了他的双唇。

“安心躺着吧,我马上喊救护车。”她抚着他的额头说道。

于是,她站起来,走向书桌去找电话。阿瑟终于用自己的右手拿起了杯子,但他的左手还是完全不听使唤。冰凉的液体一直流到他的喉咙里面,他咽了下去。他想站起来,但两条腿却一动不动。老妇人打完电话又回来照顾他,看起来,他的脸上有了一点血色。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她马上拿起了话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