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天平摇摆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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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总是习惯于对自己身边的东西视而不见,结果都快要变成瞎子了,自己还一点都不知道。我很高兴自己懂得应该怎么去看这个世界,即便是在黑暗当中也无妨。

酒吧里还没有什么客人。在大堂深处,一个弹钢琴的人正在奏响杜克·埃林顿22的旋律。奥妮佳把空空的酒杯向前一推,请酒吧侍应再给她满上一杯马蒂尼干邑。

“这么快就喝到第三杯了,时间还早啊。”侍应生一边给她倒酒一边说道。

“你有时间陪陪一个不幸的人吗,嗯?”

“我们的客人倒是更喜欢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来这里买醉。”

“可是,作为乌克兰人,”奥妮佳举起了她的酒杯,“我们超喜欢怀旧和伤感,在这一点上,没有一个西方人可以跟我们相比。那是一种来自灵魂的天赋,你们可没这本事!”

奥妮佳离开了吧台,走到钢琴跟前,把手肘支在琴面上。钢琴师奏响了纳京高23的名曲。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钢琴师对酒吧侍应示意继续为她满上一杯,接着弹起了副歌的部分。随着时间的流逝,酒吧里面人越来越多。夜幕降临的时候,保罗推门走了进来。他朝着奥妮佳的方向靠近,装作不知道她已经喝醉了的样子。

“畜生夹着尾巴,那是因为感到后悔了吧。”她看见他的时候说。

“我还以为你们东方世界的人喝酒有多厉害呢。”

“你在我这里总是搞不清楚状况,嗯,多一点又怎么样,少一点又怎么样,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到处在找你。”保罗接着说。她坐在小圆凳上晃晃悠悠,他扶住了她的肩膀。

“哈,你找到我了,你的鼻子像狗一样灵啊!”

“来,我带你走。”

“你在外面谈情说爱不过瘾,就回来找你的俄罗斯布娃娃玩了,这还倒是真方便哈,只要把其中一个弄开,然后量一量下面看看是不是合适,这样就可以了,对吧?”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我先是到你家里面找你,又给你打电话,然后去了你曾经跟我提到过的所有餐馆,终于想起了这个地方。”

奥妮佳站了起来,靠在吧台上。

“找我干什么,保罗?就在刚刚,我在玛丽娜格林公园里看见你跟那个女孩了,我求你了,千万别跟我说什么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这种解释实在是太老套也太没意思了。”

“事情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那个女人,这些年来一直爱着她的不是我,是阿瑟。”

奥妮佳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写满了失望。

“那你呢,你爱的是谁?”她骄傲地昂起了头。

保罗把几张钞票甩到了柜台上,然后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我觉得好难受啊。”当他们走到离车子只有几米远的人行道上时,奥妮佳忍不住说。

左手边有一条小巷子一直延伸到夜幕深处。地上铺得七零八落的鹅卵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阴郁的微光。再往前走几步,街边垒着几个木箱子,恰好能够帮他们挡住其他人好奇的目光。保罗扶住奥妮佳,她对着地下的一个下水道铁栅盖尽情倾吐满腹的忧伤。等到她的腹部最后一次抽搐结束以后,他从口袋里面掏出一个手帕,擦干净了她嘴角的污垢。奥妮佳直起身子,骄傲而冷淡。

“把我带回家吧!”

敞篷小车沿着奥法雷尔大道疾驶。奥妮佳的长发在风中摇曳,她的脸上终于恢复了几分血色。保罗开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把车停到了他朋友住的那幢小房子前面。他熄了火,转身看着她。

“我没有撒谎。”保罗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

“我知道!”年轻的女人仿佛在自言自语。

“所以,这么做真的有必要吗?”

“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怎么才算是真正的了解我。今天,我不会请你上去,因为我还没有做好接受你的准备。”

她下了车,朝着房子的大门走去。来到门口的时候,她掉转身,挥了挥手中抓着的保罗的手帕。

“我可以留着吗?”

“没必要非那么干,你还是把它扔了吧!”

“在我们家乡,谁也不会扔掉别人给予自己的第一份‘爱的宣言’。”

奥妮佳走进门廊,爬上了楼梯。保罗一直等到她房间的灯亮了才离开,车子沿着空荡荡的街道奔向远方。

皮尔盖茨警官一一扣上了睡衣上装的纽扣,在卧室长长的镜子前打量着自己……

“这衣服你穿着特别合适。”娜塔莉亚说,“我在商店里一看就知道了。”

“谢谢。”乔治在她的鼻尖上吻了一下。

娜塔莉亚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玻璃瓶,还有一把调羹。

“乔治!”她的语调很坚定。

“哦,不!”他哀求着。

“你可是答应我了。”她把调羹强塞到了他的嘴巴里。

强烈的芥末味道侵噬着他的味蕾,警官的双眼瞬间变得通红。他用鼻子深深地吸着气,一只脚重重地跺在地上。

“上帝啊,这玩意也太猛了吧!”

“很抱歉,亲爱的,要不是这样的话,你打呼噜的声音绝对能响一整个晚上!”娜塔莉亚钻进被窝里说,“快点,过来躺下!”

“太平洋高地”社区的山岗上,一幢维多利亚式建筑最高的第四层楼里,有一个年轻的女住院实习医生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看书。她的小狗嘉莉躺在地毯上睡觉,雨点敲打在窗户玻璃上的声音就是最好的催眠曲。好久以来第一次,劳伦扔下她一直在研究的神经学方面的专著,看起了她刚从大学图书馆借回来的论文。这一篇论文的主题是“植物人”。

巴布洛来到莫里森小姐躺着睡觉的沙发角落,缩成了一团。中国龙傅满楚24今晚的表现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棒的,但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输给了墨菲25?

奥妮佳在洗手池前弯下腰,伸出双手合起掌心接水洗脸。她擦干了脸上的水珠之后,抬起头在镜子里照着自己的样子。她伸出双手,手指开始在脸上滑动,往上压了压颧骨,手指在两眼周围挤出了一个小小的皱纹。接着,她的食指尖紧贴嘴唇的轮廓轻轻划过,顺着喉咙一直往下,差不多到了脖子的位置,她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然后,她关掉了灯。

好像有人在轻叩着她这间小小公寓的门。奥妮佳穿过既是卧室又是客厅的唯一房间,在确保安全锁链已经挂好以后,才打开了房门。保罗上来只是想看一看她的情况好不好。既然她还活着,奥妮佳回答他说,那显然情况还不算很糟糕。她让他进了屋,在关上房门的时候,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这与刚刚在她洗手间里雾气腾腾的镜子上照出来而如今早已消失的那个笑容可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啊。

一个护士走进了旧金山纪念医院的307病房,她给阿瑟量了血压,然后就出去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朝向花园的窗子洒了进来。

劳伦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依旧睡眼惺忪的她抓过自己的枕头,抱在了怀里。她看了看小闹钟,推开被子,滚到了床的一边。嘉莉爬上床,紧挨着她蜷缩成一团。罗伯特睁开眼睛,马上又闭上了。劳伦伸出手想搭向男朋友的肩膀,但半路又停了下来,转身望向窗口。金色的阳光一缕一缕穿过百叶窗,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

她起身坐到床边,这才想起来,这几天不用回去值班啊。

她从卧室里出来,走到厨房的角落,摁下了电烧水壶的开关,然后就在那里等着水沸腾起来。

她的手向手机的方向慢慢移过去,可是,看了看炉子上显示的时间,她又改变了主意。现在还不到八点钟,贝蒂不会那么早去上班的。

一个小时之后,她已经在玛丽娜格林公园沿着绿道慢跑了。嘉莉迈着小碎步紧跟在她后面,舌头伸得老长老长。

两辆救护车呜呜叫着从旁边的街道上驶过,吸引了劳伦的目光。她拿下脖子上挂着的手机。很快,那一边的贝蒂就接起了电话。

急诊室的同事都已经知晓了她被处分的事情。整个医疗团队的成员打算搞一份集体签名,吁请院方让劳伦立即回来工作,可是护士长本人,她当然对费斯坦十分了解,最终说服大家放弃了行动。劳伦一边继续跑着一边情难自禁地笑了出来,原来她在医院里扮演的角色并不是她自己所想象的那样无足轻重啊。电话里,护士长已经开始在讲这几天发生在医院里的各种趣闻轶事,于是她赶紧向对方打听307房间里那位神秘病人有什么新的消息。贝蒂打断了她的话。

“他给你添的麻烦还不够多啊?”

“贝蒂!”

“你高兴就好。我还没有逮着机会上楼去,不过,只要一有消息,我就会给你打电话。今天早上挺平静的,你呢,过得怎么样?”

“我又重新开始学着去做那些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了。”

“比如说?”

“今天早上,我竟然用了整整十分钟的时间来化妆。”

“然后呢?”贝蒂心底好奇的小宇宙彻底燃烧了起来。

“然后我马上又卸了妆!”

贝蒂用脖子和脸夹着电话筒,腾出手来把一沓材料塞到了住院实习医生的文件夹里。

“你瞧瞧,休息两周,你就重新找到了生活当中的各种小乐趣。”

劳伦跑到那个小卖部前面停了下来,她买了一瓶矿泉水,几乎是一口气就喝了个精光。

“帮我祈祷吧,一整天这么无所事事的都快要把我逼疯了,我现在周围全都是在跑步锻炼身体的人,恳求上帝保佑,哪怕是有人一不小心稍微扭到了脚也好啊。”

贝蒂向她保证一有消息就会给她打电话,现在,有两辆救护车刚刚来到医院的急诊室门口。劳伦挂了电话。在把脚踩在椅子上绑鞋带的时候,她禁不住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真的纯粹出于职业良知,她竟然会对一个陌生人的身体健康关心到这种程度,要知道,在昨天以前,她还不认识他啊。

保罗拿起车钥匙,走出了办公室。他告诉莫琳,今天整个下午他都有安排,他会尽量在下班之前赶回来。半个小时之后,他走进了旧金山纪念医院的大堂,沿着楼梯往上爬,上二楼的时候,他是一步四个台阶,到三楼的时候,一步跨三级,到四楼的时候,就只能一步一个台阶了,最后,他终于来到最高一层的走廊,心里不禁暗自发誓,从这个周末开始,一定要去健身房好好锻炼一下了。走廊里,南希刚刚从一间病房出来,保罗经过的时候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算是打招呼,接着继续往前走,只留下她一个人傻傻地待在走廊中央。然后,他走进了病房,来到床头跟前。

他像模像样地假装在调静脉注射的剂量,又抓起阿瑟的手腕,看着手表,数起了他的脉搏。

“伸出舌头,让我看一看。”他说话的样子很搞怪。

“我能不能知道你这又是演的哪一出?”阿瑟问道。

“偷过救护车,绑架过陷入昏迷的病人,现在我可算是真的在给人家把脉了。不过啊,你还是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你要是当时能看到我穿起绿色的大褂,戴着口罩和手术帽的样子那可就太好了。绝对是风度翩翩啊!”

阿瑟在床上坐了起来。

“你真的参加了手术?”

“那还用说嘛。大家也是对医学这个职业太夸张了,其实啊,外科医生和建筑专家,在本质上就没什么不同嘛,说到底,这就是一个团队合作的问题而已!他们这里缺人手,我又正好在这里,我可不是那种袖手旁观的人,所以,我就帮忙喽。”

“那么,劳伦呢?”

“她太了不起了。麻醉、开刀、缝合、急救,她全都在干,那气场,就甭提了!能跟她一起干活,真是好爽啊。”

阿瑟的脸沉了下来。

“你这又是怎么了?”保罗感到很奇怪。

“她这样子肯定会因为我而受牵连!”

“是啊,你们这样可不就两清了嘛!还真有意思哈,你们两个一起搞这种白痴低能的聚会活动的时候,倒是完全不用考虑别人,也就是我的感受喽!”

“那你呢,你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保罗轻轻咳嗽了两声,伸手掀起了阿瑟的一边眼皮。

“你的气色看起来不错啊!”他学着医生的口吻说道。

“你是怎么从这个事情里面脱身出来的呢?”阿瑟继续追着问。

“我的所作所为就好像是一坨屎,如果你真的全都想知道的话。当警察来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我钻到手术台下面躲起来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有机会见证了整个手术的过程。尽管如此,刨除了昏过去那段时间,我满打满算,还是足足参与了你那台手术五分钟之久。所以,你真正的救命恩人应该是她,至于我嘛,其实基本上也就是聊胜于无了。”

南希走进了病房。她量了一下阿瑟的血压,然后问他是否愿意试一试站起来,稍微走动一下。保罗自告奋勇表示可以扶着他。

他们一直走到了走廊的尽头,阿瑟自我感觉十分良好,他已经重新找回了身体的平衡,甚至想要继续走远一点。在医院花园里的小道上,他问保罗能不能帮他两个忙……

等到阿瑟重新在床上躺下以后,保罗离开了医院。在回去的路上,他把车停到了联合大街的一家花店前面,在那里买了一束白牡丹,然后把阿瑟交给他的小卡片塞到了随花附送的小信封里。按照他的要求,这一束花将会在傍晚之前送出去。接着,保罗继续开车向着玛丽娜港区的方向行进,半路上又在一家录像带租赁商店暂停了一下。大约快到晚上七点钟的时候,他摁响了萝丝·莫里森家楼下的门禁对讲机,到这里来是要告诉她关于阿瑟的最新消息,另外还给她带来了傅满楚系列最新出的一盘录像带。

劳伦躺在地毯上,全身心地研究着手里的论文。她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看着报纸。时不时地,她会停下阅读,抬头看一看她的女儿。

“你是搞什么名堂,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她将手里的报纸一把扔到了面前的茶几上。

劳伦把论文里的一些重点摘抄到了旁边的活页笔记本上,并没有回答。

“你这样有可能会毁掉自己的前程,辛辛苦苦工作了那么多年,一下子就没了,这值得吗?”她母亲继续质问着。

“你不也是辛辛苦苦维持了那么多年的婚姻,一下子说没就没了吗?而且据我所知,你好像是不是还没能保住爸爸的那条命呢?”

劳伦的母亲猛地站了起来。

“我去遛一遛嘉莉。”她冷冰冰地说,从衣架上拿下了她的风衣。

在离开这套房子的时候,她砰地一下关上了门。

“再见吧。”劳伦咕哝了一句,耳朵里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离去。

克莱恩夫人来到楼梯底下的时候正好碰到一位快递员。他捧着一大束白色的牡丹花,问她劳伦·克莱恩住在哪里。

“我是克莱恩夫人。”她表示,并顺手取过了花束外包玻璃纸上插着的小信封。她让他把花摆在大堂里就可以了,她等一下回来的时候顺手带上去。于是,她给了他一份小费,年轻人就走了。

来到大街上,她打开了小信封。里面的小卡片上只写着这么几个字:又见面了。底下是签名:阿瑟。

克莱恩夫人把卡片揉成一团,塞到了风衣最里面的口袋里。

在这一片街区只有一个街心花园可以让小动物进出。命运之神的安排总是有理由的,只不过,在缺乏想象力的世人看来,这些理由往往显得还不够充分。克莱恩夫人坐到了一张长凳子上,在她旁边,有一位正在读报纸的老妇人,今天似乎特别想跟她认识一下。

街心花园里有一块围起来让狗撒欢的空地,一只杰克罗素梗犬正躺在椴树芬芳的树荫下休息,嘉莉一进圈就爬到它身上去了。

“您的脸色看起来似乎不太好啊。”老妇人打开了话匣子。

克莱恩夫人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只是在想问题而已。”劳伦的母亲定过神来回答,“我们的狗看起来好像相处得不错啊……”

“巴布洛向来都喜欢粗粗的家伙。不过,看来还得再跟它读一遍这方面的动作指南啊,我怎么觉得它们两个这姿势不对啊。您这忧心忡忡的是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

“如果您有什么想要讲出来,那我可是最理想的对象,因为我的耳朵聋得就好像被塞住了一样!”

克莱恩夫人看了看萝丝,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眼前的报纸。

“您有小孩吗?”她似乎很随便地问了一句。

莫里森小姐摇了摇脑袋。

“那么,您根本就没有办法理解了。”

“可是,我喜欢那些有孩子的人哪!”

“这又有什么关系。”

“这么说可真是要让我生气了!”萝丝立即表示抗议,“对于有小孩的人来说,没有小孩的人简直就好像是来自另外一个星球。爱一个人,那可是跟抚养孩子一样复杂的事情!”

“我完全不能同意您这个观点。”

“那么告诉我,您现在还结着婚吗?”

克莱恩夫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无情的岁月已经抹去了无名指上戒指的痕迹。

“那么,您的女儿是怎么惹您不高兴了?”

“您怎么会知道是女儿而不是儿子?”

“50%的机会嘛!”

“我想,我可能是做了一些不应该做的事情。”劳伦母亲说话的声音低沉了下来。

老妇人折起报纸,很认真地倾听克莱恩夫人讲述心中不吐不快的故事。

“关于那束花,您这么干可真是够差劲的呢!可是,为什么您就这么害怕让她再见到那个年轻人呢?”

“因为他的存在可能会唤醒一段往事,最终我们两个都会受到伤害。”

老妇人又翻起了报纸,但其实她这只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她又把报纸搁到了凳子上。

“我不知道您具体指的是什么,不过,如果是要靠谎言来维持的话,我想您最终谁也保护不了。”

“很抱歉。”克莱恩夫人表示,“我跟您说的都是您没办法明白的事情。”

萝丝·莫里森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听她解释,劳伦的母亲却有些犹豫了。算了,管他呢,跟一个陌生人讲一讲心里话,这又有什么好损失的呢?想要摆脱孤独的愿望是如此强烈,最终在她心里的考量中占据了上风,她稍微平复一下心情,讲述了一个男人为了救一个年轻的女人,在她自己的母亲都已经放弃了的情况下,把她从医院里面掳走的故事。

“您说的这位年轻人会不会正好有一个单身的老祖父?”

“当他把我女儿公寓的钥匙还回来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他就这么说消失就消失了?”

“要知道,我们多少还是在这方面帮了他的。”

“我们?”

“还有一个著名的神经外科医生,他从专业的角度向那个年轻人解释了我女儿的身体还很虚弱,经不起强烈的刺激。医生可以找出一千条理由说服他放手,离得远远的。”

“可是,有那么多活生生的证据在那里,这个男人存在的痕迹难道就这么被抹去了?”

劳伦的母亲叹了口气。

“是的。”

“我认为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老妇人接着分析,“要知道,他们处于热恋当中的时候,对事物的判断能力往往会大大地下降!谁能保证那个教授是靠得住的呢?”

“肯定是靠得住的,嗯,好吧,说老实话,我现在也不知道了。劳伦恢复得特别快,没过几个月,她就跟之前一样了。”

“您认为现在去跟您的女儿讲这些是太迟了吗?”

“我每一天都在心里面问自己这个问题,可是,我根本没有办法去想象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我曾经见过有不少人的生活被所谓的家庭秘密搞得乱七八糟。是,我没有小孩,我没那个运气,尽管刚才我跟您讲无所谓,但这其实只是好面子的话,实际上,您都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遗憾。为了证明自己还能够生小孩,我那个时候拼命地跟不同的男人交往,但到头来,我才发现,这只是我不愿意面对自己的问题,只是自私自利为自己找的借口而已。所以,我理解您为什么保持沉默,尽管我几乎可以肯定您这么做是错的。爱应该是给予和包容,这也正是爱的力量如此强大的根源所在。”

“我真希望您说的这一切都是对的。”

“有时候,我们离开一个人,过了一段时间,还以为已经把他忘记了……突然,一份回忆涌上心头,他又活生生就在那里,所以,就好像我们对自己父母的爱,我们又怎么能够想象这一份爱有一天竟然会消失于无形呢?我曾经有太多的机会却没有好好珍惜,没能对父母说一声我爱你,直到他们死了以后才终于意识到心里面有多么挂念,才后悔莫及。”

老妇人把头伸到克莱恩夫人的耳边说:

“如果这个年轻人真的救了您的女儿,那他就是您的恩人,您欠了他的。所以,赶紧去把他找回来吧。”

然后,萝丝又重新读起了她的报纸。克莱恩夫人稍微等了片刻,见对方再无言语,于是就跟她这位“板凳上的邻居”道了别,唤起嘉莉,沿着公园的绿道渐渐走远了。

在回家的时候,她拾起了放在台阶底下的鲜花。房间里空空的没有人。她把牡丹花插进花瓶,摆到客厅的茶几上,然后关上门离开了。

接下来的一整个礼拜,时光就这么日复一日、按部就班地流逝。每天早上,劳伦都会去普雷西迪奥公园,沿着大树底下绵长的绿道散步。有时候,她甚至就这么一直走到了大斜坡下紧挨着太平洋的沙滩上。在那里,她会一直躺在沙堆上,认真地研读每天晚上从图书馆或者网上找回来的论文。

皮尔盖茨警官最终还是适应了娜塔莉亚工作的节奏。每天中午,他们会一起吃一餐饭,只不过,对于他们两个来说,这顿饭一个算是早点,另一个则是午餐。

同样是快到中午的时候,保罗忙忙碌碌地跟建筑设计研究室开完会,又或者是到工地里走一趟之后,会去找奥妮佳,她就在防波堤尽头面朝港湾的一张椅子上等着。

莫里森小姐几乎每天都会带巴布洛到她家附近的那个小公园去享受夏日午后灿烂温暖的阳光。有时候,她也会在那里碰到克莱恩夫人。还有一天,老妇人甚至认出了谁是劳伦,因为那条小狗就蹦蹦跳跳地跟在她的后面。那一天是礼拜四,太阳特别猛,莫里森小姐一度动了心思想上去跟这个年轻的姑娘聊两句,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没有打扰她在那里认真看书。当劳伦带着小狗离开,从主干道转进小巷子的时候,她一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每天晚上入夜以后,乔治·皮尔盖茨就会开着车把娜塔莉亚送到警察局的门口。

找到奥妮佳吃晚饭以前,保罗总是要先去看看他的好朋友,让他审一审设计草图和建筑方案。阿瑟会用铅笔修改一下草图,或者是写下几行备注,在用色和物料方面提出自己的意见。

到了礼拜五,费斯坦告诉他的病人,他恢复情况良好,值得祝贺,只要一有空档,他就会安排他接受全面的身体检查,假如检查结果正像医生确信那样一切正常的话,医生就可以签字批准他出院,再没有什么其他的理由可以让他留在医院占着一个病床了。出院以后,他可能有一段时间还要稍微注意一点,但估计很快就能过上完全正常的生活了。对此,阿瑟回答说,非常感谢医生在各个方面都那么关心照顾。

保罗早就已经离开了,走廊里也不再传来白天那种熙熙攘攘的脚步声,医院的夜晚就这么开始了。阿瑟打开了正对着他床头方向高挂在一块搁板上的电视机。然后,他又打开床头柜,拿出了手机。脑子里面一直在想事情,他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手机里的通讯录,最后还是决定不要去打搅他最好的朋友了吧。电话从他的手心慢慢滑落,滚到了地毯上,他的脑袋向旁边一侧,落到了枕头上。

病房的门开了一道缝,一位女医生走了进来。她直接走到病床的跟前,翻起了病历。阿瑟睁开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她看起来很专注的样子。

“有问题吗?”他问。

“没有。”劳伦抬起了头。

“您到这里来干什么?”他惊呆了。

“不要喊那么大声。”劳伦压低着嗓门说道。

“为什么讲话要这么小声?”

“我是有理由的。”

“您的理由不能说?”

“是的!”

“好吧,我得承认,尽管声音是低了一点,能看到您我很高兴。”

“我也是,嗯,我的意思是,您能够好起来我很高兴。第一次给您做检查的时候,我没能诊断出脑内血肿的情况,真的是很抱歉。”

“您没有任何理由责备自己。我知道,当时是我自己没有好好配合您的工作。”阿瑟表示。

“您那么急着想要离开!”

“我是工作狂,总有一天这会要了我的命!”

“您是建筑师,对吧?”

“对的!”

“这个职业很棒啊,那么多运算,都要求很准确精密吧!”

“是的,嗯,这跟大学里的医学研究有点像,先拿出一个总的框架,然后呢,就可以让其他人来为我们做基础的运算。”

“其他人?”

“比如说要算出土地的承载力,还有材料的抗压强度,所有的这些其实主要是工程师要干的活。”

“那么,在工程师干活的时候,建筑师又在干什么呢?”

“想呗!”

“那么,您又想什么呢?”

阿瑟盯着劳伦看了很久,然后笑了,伸出手指向房间的角落。

“您可以一直走到窗户那里去。”

“去那里干什么?”劳伦有点惊讶。

“去旅行。”

“到窗户那里去旅行?”

“不,是从窗户那里出发去旅行!”

她按照对方的意愿做了,嘴角带着近似嘲讽的微笑。

“现在该怎么办呢?”

“打开它!”

“什么?”

“窗户!”

劳伦严格遵行了阿瑟发布的指令。

“您瞧见什么了?”他问道,声音一直压得很低。

“一棵树!”她回答。

“您跟我描述一下。”

“怎么说?”

“它高吗?”

“大约两层楼高吧,它绿色的叶子倒是很长。”

“好,您闭上眼睛。”

劳伦继续跟他玩这个游戏。在临时人为造就的一片黑暗中,阿瑟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白天在这个时候,树枝都是一动不动的,海风还没有吹起来。您走近一点看看树干,那些蝉经常会藏在树皮夹缝的角落里。大树的底下是一层松针铺成的地毯,在炎炎烈日下都快要被烤焦了。现在,您再看看周围。您是在一个大花园里面,到处都有一垄一垄赭色的土堆,上面间或种着几棵意大利五针松。在您的左边,可以看到有一些盐豆木,在您的右边,排着许多巨杉,紧挨着的是一片石榴树,再远一点还有角豆树,远远看去就好像是一直延伸进大海里面一样。您可以沿着前面那条石板路往上面走。石阶垒得不是很整齐,不过您别害怕,这个坡并不陡的。现在,看一看您的右边,您能看得出来那是一块玫瑰花圃残留下来的部分吗?您就在那下面停一下吧,看看您眼前是什么。”

阿瑟用他的言语“缔造”了一个世界。在这里面,劳伦看到了他描述的那个百叶窗紧闭的房子。她向门前的大台阶走去,攀上了一层层石阶,在门廊下面停住了脚步。房子的下方,大海似乎想要拍碎岸边的礁石,海浪卷着大团大团的海藻,翻滚着一直送到了松树林带的旁边。海风吹乱了她的秀发,她真的好想伸手把头发往后面捋一捋。

她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她逐字逐句地遵循阿瑟的指引,游逛在他畅想的王国里。她的手轻轻拂过外墙,在百叶窗下摸索着一块小小的木楔子。照着他所说的那样,她用手指尖拈着,把木楔子拿了出来。面前的百叶窗张开了口子,她觉得自己甚至都听到了合页铰链嘎叽作响的声音。于是,她轻轻地把插销从卡座里掰出来,顺着卡槽滑开,然后抬起了已经可以上下活动的移窗。

“您不要停留在这个房间里,光线太暗了,转过它,您就可以来到走廊里面。”

她脚步缓慢地向前移动着,在一堵堵墙壁后面,每一个房间里似乎都隐藏着一个秘密。台子上面有一个老掉牙的意大利咖啡机,用它可以煮出来一级棒的咖啡,而此刻她面前出现的是一个在其他老房子里经常能够看得到的那种厨房。

“在这里煮饭是要烧柴火的吗?”劳伦问道。

“如果您愿意的话,从后门出去,就在外面的棚子下面,您甚至可以找得到已经劈好的木柴。”

“我想待在屋子里面,继续再看一看。”她喃喃自语。

“好吧,您从厨房出来,打开那扇门,就在您的对面。”

她走进了客厅。一架长长的钢琴静静地躺在时光的阴影里。她亮了灯,走上前去,坐在了钢琴前面的圆凳上。

“我不懂弹钢琴。”

“这是一个很特别的乐器,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运过来的。如果您能够在脑海里拼命去想一段自己最喜欢的旋律,它就会自动为您弹起来的,不过,您首先得把您的手摆到钢琴的键盘上面。”

劳伦用尽全身所有的气力聚精会神,于是《维特》26的《月光曲》片段开始在她的脑海里不停回响。

她感觉似乎有人就在她的旁边弹琴,越是任凭思维在想象中翱翔,音乐的声音就越深沉、越真实。就这样,她看过了一楼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又爬到了楼上,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渐渐地,阿瑟描述这屋子的话语仿佛化作了屋子里的无数细节,在她的周围构建出了一个活生生的世界。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房间没有看了,她走进小书房,看了看那张床,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睁开了眼睛,屋子马上就消失不见了。

“我想,我已经失去它了。”她说道。

“没关系,现在,这栋屋子已经是属于您的了,只要您愿意,随时都可以回到那里去,闭起眼睛想一想就好了。”

“我不可能独自做这个事,因为在发挥想象力这方面,我想我并不是那么有天分。”

“您不应该对自己没有信心。我倒是觉得,您第一次尝试,表现得已经算是很好了。”

“所以,您的职业就是这样子的吗,您闭上眼睛,然后想象出房子的样子?”

“不,我想象的是在房子里生活应该是怎样的,接下来其他所有的想法,都是源自这样一个出发点。”

“这种工作的方式真奇特。”

“还不如说,这种工作的方式真滑稽呢。”

“我得告辞了,护士们很快就要来巡房了。”

“您还会再来吗?”

“如果有机会的话。”

她向着病房的门口走去,在走出房门的一瞬间,又转回头来。

“谢谢您带着我旅行,这真的很不错,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我也是。”

“那栋屋子真的存在吗?”

“刚刚,您看见了吗?”

“就好像我曾经到过那里一样!”

“那好,如果它存在于您的想象当中,那也就是说它的确是真实的了。”

“您思考问题的方式真特别。”

“有些人总是习惯于对自己身边的东西视而不见,结果都快要变成瞎子了,自己还一点都不知道。我很高兴自己懂得应该怎么去看这个世界,即便是在黑暗当中也无妨。”

“我认识一只猫头鹰,它倒是很需要听一听您这些建议。”

“是那一天晚上在您大褂口袋里面的那只猫头鹰吗?”

“您还记得?”

“我虽然没有看过很多医生,但既然碰到了一位在做检查的时候还摆一个公仔在口袋里面的,那当然没有那么容易忘得了。”

“它很害怕白天,它的外祖父嘱托我来照顾它,把它治好。”

“必须给它找一副儿童戴的太阳眼镜,我还小的时候,曾经有那么一副,透过太阳眼镜的玻璃片看这个世界,感觉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看起来像什么样子?”

“那就是梦境,是想象的王国。”

“谢谢您的建议。”

“不过,要小心,您在治好那只猫头鹰以后,记住一定要告诉它,假如它的心里产生了怀疑,哪怕只有短短一秒钟,这梦也会破裂成千万块碎片。”

“我会告诉它的,只管放心。现在,您好好休息吧。”

劳伦从房间里面走出去了。

一缕月光透过百叶窗照了进来。阿瑟拉开被单,来到了窗户的前面。他待在那里,紧挨窗沿,看着楼下花园里一动不动的树木。他根本就不想听从他最好朋友的建议。已经有太久太久,他总是跟自己说要保持足够的耐心,可是,心中对于这个女人的思念却从来也没有一分一毫的减少。无论是靠时间,抑或是到人头熙攘的不同地方旅行,都不管用。很快,他就要离开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