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再美,也终有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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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人生只是一段漫长的休眠,唯有人与人之间的爱才能带我们来到梦醒的边缘。
周末的天气很不错,天边连一片云都没有。周围安静极了,就好像整座城市刚刚才从太过短暂的夏夜当中醒过来一样。劳伦赤着脚,头发乱糟糟,身上穿着一件旧的套头衫,这就算是她在家里面穿的轻薄便装了。此刻,她正在书桌前工作,从前一天停下来的地方开始继续进行研究。
她一直搞到了中午的时间,也该是快递员上门送件的时候了。她在等的是一本两天前下单的科学论著,看来,她最后可能还是要到信箱里面去翻这本书了。穿过客厅,在打开公寓房门的时候,她被吓了一大跳,不禁喊了起来。
“很抱歉,我没想要吓您的。”阿瑟的双手交叉藏在背后,“我从贝蒂那里拿到了您家的地址。”
“您来这里干什么?”劳伦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套头衫。
“我自己其实也不太清楚呢。”
“他们绝不应该让您出来的,这也太早了一点。”她有点结结巴巴。
“我得跟您坦白,我并没有给他们太多选择的机会……您,还是可以让我进来的吧?”
她侧身让他进了屋,请他在客厅里坐下。
“我马上就来!”说完,她逃到了洗手间里面。
“我看起来简直就像个妖怪!”她对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说,然后伸出手把乱糟糟的头发稍微整理了一下。接着,她又旋风一般冲进了更衣室,在衣架之间乱翻一气。
“没什么事吧?”阿瑟听到衣橱里挂着的衣架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觉得很奇怪。
“您想喝咖啡吗?”劳伦在房间里喊着,她还没想明白应该穿什么衣服才好,都快要绝望了。
她把一件毛线衫拿到跟前仔细看了看,然后随手扔到了地上,那件白色的衬衣也不合适,于是打着转“飞”到了天上,很快另一件小连衣裙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她的身后各种衣服已经堆成一大摞。
阿瑟走到了客厅中间,他打量着周围。上帝啊,他对这个地方实在是太熟悉了。在那个浅色的木头书架上,一层层搁板都被各种大部头的书籍压弯了腰。总有一天,如果劳伦真的把她医学方面的百科全书收集完备,到那个时候,估计这个书架也就要不堪重负光荣隐退了吧。如今,劳伦摆书桌的位置恰恰就是以前他放自己工作台的地方,看到这个,阿瑟禁不住笑了起来。
透过虚掩着的房门,他瞄了一眼卧室里面的样子,还有那张正对着港湾的床。
劳伦在他身后轻轻咳嗽,他转过身来,只见她穿着一条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白色的T恤衫。
“您的咖啡是要加奶和糖,不要奶要糖,还是不要糖要奶?”她问道。
“随便,都可以!”阿瑟回答。
她闪身走到了厨房的储物柜前,水龙头打开了,有点漏水,喷得到处都是水。
“我这儿好像有点问题。”她伸手想要尽力控制水流。
阿瑟马上告诉她,这套房子的总水阀就在她旁边的那个小橱柜里面。劳伦赶忙把阀门关上,就这样带着被喷得一脸的水,她直勾勾地盯着阿瑟。
“您怎么会知道的?”
“我是建筑师啊!”
“这个职业难道能让你们拥有看穿墙壁的本事吗?”
“一个房子里面的问题啊,其实还没有人体里面的问题那么复杂,跟你们一样,我们也能有办法止住‘大出血’。您这儿有维修的工具吗?”
劳伦用纸巾抹了抹脸,然后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把旧螺丝刀、一把活动扳手,还有一个锤子。
她把这些工具摆在橱柜上,一脸的遗憾。
“应该也还是可以搞一搞的。”阿瑟表示。
“我可不认为我自己有这个本事!”
“这种事情跟您在手术室里的工作相比,那可是差太远了。您这里有没有新的密封垫圈?”
“没有!”
“您去看看配电箱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通常在电表的上面总是能找到那么一两个。”
“可是,配电箱又要到哪里去找呢?”
阿瑟伸出手指了指就在门口墙上那个小小的塑料板。
“那是电路开关啊。”劳伦说道。
“没错,就是在那里。”阿瑟似乎觉得挺好笑的。
劳伦在他面前傲然挺立。
“好吧,既然您知道我这所房子所有橱柜里面的秘密,那还是您自己去找那些垫圈吧,这样也省了我们大家的时间!”
阿瑟向着门口的方向走去。他伸出手去够那块塑料板,但似乎半路又改变了主意。
“您这是怎么了?”劳伦问他。
“我的手好像还有点不是很灵活。”阿瑟说话的声音很低,显然是有点难为情。
劳伦向他走了过去。
“这没关系的,”她说话的声音很令人安心,“耐心一点,这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的,只是您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完全康复,这是自然界的法则。”
“您还想不想修水管?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告诉您该怎么做。”阿瑟表示。
“今天上午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并没有打算花太多的时间来修水管。我的邻居在这些方面可绝对是能工巧匠,就是他几乎帮我安顿好了这屋子里的一切,我想他应该会很乐意帮我处理这个小问题的。”
“把这个书架靠着窗户摆放,这也是他的主意吗?”
“为什么要这么问呢,不应该这么摆吗?”
“没有,没有。”阿瑟一边说着一边转回到了客厅里面。
“您说的这个‘没有,没有’其实想表达的肯定是完全相反的意思!”
“不是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阿瑟坚持着。
“您这谎撒得也够烂的!”
于是,他就请劳伦坐到沙发上来。
“现在您转过身去。”阿瑟表示。
她按照他说的做了,却完全不明白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您瞧,如果书架不是正好挡住窗户的话,您坐在这里看窗户外面的景观多棒啊。”
“景观是挺不错,可是却在我的背后啊!通常来说,我可是正面坐在沙发上的哈!”
“正因如此,所以要是能把沙发掉过来,那就更好了。老老实实地说,这房间的大门口又能有什么好看的呢,您说对不对?”
劳伦唰地一下站了起来,两手叉腰盯着他看。
“我还从来没想过这个。您离开医院突然来到我家里面,该不是要来给我这屋子重新装修吧?”
“对不起。”阿瑟低下了头。
“不,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劳伦的语气缓和下来,“最近这段时间,我的脾气有点大。我给您泡杯咖啡吧?”
“您现在都没水了!”
劳伦打开了冰箱。
“我这里甚至连果汁都没有了。”
“那,我带您去吃饭吧?”
她请他稍微等一下,她要下去拿一份邮件。听到她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阿瑟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想要再好好看看这个他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他走进卧室,靠近了床。关于那年夏天那个早晨的回忆瞬间涌上心头,就好像是从书架上掉下一本书,打开了时光之门,书页里散佚出的一幅幅当时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他多么希望时间可以倒流,能够让他回到那一天,就让他在这里静静地看着她睡觉。
他用手指尖轻轻从毯子上拂过,羊毛丝绒在他手掌经过的地方慢慢立起来。他又走进浴室里面,看到在洗手盆的旁边摆放着好几个瓶瓶罐罐,其中一个是洗面奶,一个是香水,却几乎没有什么化妆品。就在这时候,他头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他瞄了一眼外面,决定趁这个机会圆一下多年来自己心中的梦想。他一下子钻到了旁边的衣橱里面,然后伸手带上了门。
藏在衣架当中的他看着散落在地上,还有依然高高挂起的一件件衣服,脑海里不禁想象劳伦穿起这一件或者是那一件时候的样子。他真想一直就这么待下去啊,一直到她找到他为止。这样一来,会不会就能让她找回那失去的记忆呢?乍一看到他,她还是会感到惊讶和迟疑吧,但估计也只是那一阵子,接下来她是不是就应该想起这个场景,想起他们之间曾经进行过的对话了呢?然后,他可以把她抱在怀里面,就像以前那样吻她,当然也可以换一种吻法。这样就再也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把她从他身边夺走了。唉,这个想法多蠢哪。如果他真的一直待在这里,那她恐怕是要开始感到害怕了吧。如果有一个人偷偷藏在你家浴室的壁橱里,在这种情况下,有谁能不感到害怕呢?
必须赶在她回家之前从这里出去。可是,就算再待一小会儿又如何,难道还有谁会因此而怪罪他吗?但愿她上楼梯的时候能够慢一点,哪怕只是几秒钟也好,就让他再多享受一下这种跟她融为一体的感觉吧。
“阿瑟?”
“我在这儿。”他对自己未经允许就进入卫生间深感抱歉,表示这是要到那里面去洗手呢。
“可是现在没水啊!”
“我打开水龙头的时候才想起来!”他有些难为情地说,“您要的书到了吗?”
“到了,我把这个大部头塞到书架上去,然后我们就走吧。我都快饿死了。”
经过厨房的时候,阿瑟转过头看到了嘉莉吃饭用的那个盘子。
“这是我家小狗的餐盘,它到我妈那里去了。”
劳伦从柜子上拿起钥匙,然后他们就一起出了门。
街上到处都洒满了阳光。阿瑟心里多么想伸出手去揽住劳伦。
“您打算去哪儿?”他把双手背到后面说。
她觉得好饿啊,虽然出于女性的矜持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表示她特别想去吃汉堡包。阿瑟安慰她说没关系,有胃口的女孩子才好看。
“还有啊,如果是在纽约的话,现在已经可以吃午饭了,而如果是在悉尼的话,那更加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她红光满面地补充说明。
“您这观点的确独到啊。”阿瑟走到了她的旁边。
“作为一名住院实习医生,我们已经习惯了不管任何时候,不管任何东西,都得塞到肚皮里面。”
她把他一直带到了吉拉德里广场。两人沿着码头走了一阵子,在一个防波堤的桩基上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辛巴德餐厅,门口迎客的女侍应把两人引进里面坐下来,将餐牌递给劳伦,然后就消失了。阿瑟说他不饿,所以连看都没有看劳伦递过来的菜单。
没过多久,一位男侍应走过来,记下了劳伦点的东西,然后转身向厨房的方向走去了。
“您真的什么都不吃吗?”
“刚刚过去的这一整个礼拜,我都是靠打点滴维持着生命,现在啊,恐怕我这胃口还远远没有打开呢。不过,我挺喜欢看着您吃东西的。”
“您还是应该补充一点营养!”
服务员把一碟满满的烙饼摆到了他们的台面上。
“您今天早上到我家来干吗?”
“来修水管的呗。”
“说真的,别开玩笑!”
“我来是要感谢您救了我的命,对吧。”
劳伦放下了拿在手里的叉子。
“因为,我就是喜欢啊。”阿瑟终于承认了。
她看着他,很认真的样子,然后拿起槭糖汁浇到了她的碟子里。
“我只是在尽职业的本分而已。”她说这话的声音好低。
“麻醉您的一位同行,还偷走了一辆救护车,我还真不觉得这竟然会是您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呢。”
“关于救护车,那可是您好朋友的主意。”
“对此,我有一点点怀疑。”
那个男侍应又走到台子跟前,问劳伦是不是还要点什么。
“没有啊,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我还以为您刚才在叫我呢。”这大男孩讲话的语气有点冲。
劳伦看着他走开,不禁耸了耸肩膀,然后继续聊下去。
“您的朋友告诉我说你们从寄宿学校的时候就认识了。”
“我妈在我十岁的时候就死了,我们两个当年的确很亲近。”
“能直接这么说真勇敢,大部分人从来都不愿意说出这个词,他们只会讲‘走’了,又或者是‘离开’。”
“‘离开’也好,‘走’了也罢,这两个动作都是带有主观意愿的呢。”
“您是一个人长大的吗?”
“孤独,有时候也可以是很好的伴侣。您呢?您一直跟父母在一起?”
“只有我母亲。自从我那一次事故以后,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有点紧张了,她现在简直是什么都要插上一手。”
“事故?”
“撞了车了,我从座位上被抛出去,大家都以为我死定了。我昏迷了好几个月,最后还是我的一个教授够执着没放弃,把我又从死神那里带了回来。”
“您对于那一个时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我还记得事故发生之前最后那几分钟的事情,再往后,我生命当中有11个月的时间都只是一片空白了。”
“在类似这种情况下,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够成功回忆起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吗?”阿瑟的心中充满了希望。
劳伦看着离她不远处一个放着点心的小架子车,笑了。
“您是说进入植物人状态以后?这不可能!”她继续说道,“那是完全无意识的另一个世界,在那里面连时间都停止转动。”
“可是,周围的世界始终还是在运转的,对不对?”
“您真的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吗?要知道,您可并不是一定要迫于礼貌才跟我讨论这个问题呢。”
阿瑟跟她保证,自己心里面真的是有点好奇。劳伦对他解释说,在这方面,医学界的确提出了不少的理论,但还远远没有达成共识。处于植物人状态下的病人对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能否感知呢?从纯医学的角度来讲,应该说可能性不会很大。
“您刚才是说,从医学的角度,为什么要特别强调这个呢?”
“因为,我自己曾经是过来人,有内在的体验。”
“那么,您难道由此得出了不同的结论?”
劳伦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犹豫了一下,她扬手示意,指了指旁边装点心的小架子车,那位男侍应赶忙跑到了他们的台子跟前。她给自己选了一份巧克力慕斯,至于阿瑟,由于他什么都不点,于是她就帮他挑了一份巧克力泡芙。
“女士,这是您一个人要的两份美味甜点。”年轻小伙子把碟子摆到了台面上。
“我有时候会做一些奇怪的梦,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个记忆的片段,当年的感觉仿佛一下子就回来了。不过,我也知道,人的大脑有时候会把别人告诉自己的事情自动转化成某种封存的记忆。”
“哦,别人是怎么跟您说的呢?”
“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说我母亲一直陪着我,每一天都是如此,还有贝蒂,她是在我那里工作的一个护士,再其他,就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东西了。”
“比如说?”
“比如说我是怎么醒过来的。不过,我们老是在讨论这个话题,也讲得够久了,您现在最好还是尝一尝这两份点心吧!”
“您别怪我失礼,我对巧克力有点过敏。”
“您就不要点别的什么吗?瞧您这既不吃也不喝的。”
“我能够理解您的母亲,她可能是行为有一点点过分,但这一切都是出于对您的爱啊。”
“她如果听到您这么说肯定要爱死您了。”
“我知道,这就是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之一。”
“哪一个?”
“我就是那种岳母总会惦记着而当女儿的却不一定总是能记得住的男人。”
“哦,难不成您还碰到过许多像这样您所谓的岳母?”劳伦说完,吞下了一大勺巧克力慕斯。
阿瑟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在她的嘴唇上面还有一抹巧克力。他伸出手,就好像是要抹去爱神丘比特之箭留下的痕迹,可是,最终他还是没有这个胆子。
在餐厅的柜台后面,有一个酒吧男侍应惊讶地望向他们台子所在的方向。
“我还没结婚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
“您呢?”阿瑟接着问。
劳伦搜肠刮肚地想着应该如何更好地回答。
“在我的身边有那么一个人,现在我们并没有真的住在一起,嗯,我的意思是,没错,他的确就在那里,但有时候往往就是这样,时间久了,感情是会疏离的。您呢,已经单身很久了吗?”
“是,够久了。”
“这个嘛,我反正完全不相信。”
“您觉得这个世上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像您这样的人竟然一直单身,这就不可能。”
“我可不是一直单身!”
“哈,您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在这个世界上,也可以有人是爱着别人但却不结婚的吧!比如说单相思,又或者,爱着的那个人暂时不是一个人,这些,都是很有可能的呀。”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有可能对另一个人一直保持忠诚吗?”
“假如这‘另一个人’真的是自己认定的生命当中的另一半,那就完全值得继续等下去,您说对吗?”
“也就是说,您其实并不是单身汉喽!”
“在我的内心深处,不是的。”
劳伦吞下一大口咖啡,却有点夸张地皱了皱眉头。这咖啡也太冷了吧。阿瑟还想给她换一杯,但她却接着一口喝完,然后对男侍应指了指摆在旁边餐具桌上正在加热的咖啡壶。
“小姐,您这是要一杯呢,还是两杯啊?”男侍应嘴角抽动,分明是在讥笑。
“您这是有什么问题吗?”劳伦反问道。
“我?完全没有。”这个小年轻说完就回到他的位置上去了。
“您觉得他会不会是因为您什么也没有点,所以有点生气了?”她问阿瑟。
“这里的东西味道好吗?”他反问。
“糟透了。”劳伦笑了起来。
“那么,您为什么要选这一家呢?”阿瑟跟着她也一起笑了起来。
“我喜欢吹吹海风,近距离地感应大海的张力,还有它的脾性。”
阿瑟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最终只剩下一个满是凄凉、苦涩而勉强的微笑,他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深深的忧郁,星星点点尽是悲伤、哀愁。
“您这是怎么了?”劳伦感到很奇怪。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劳伦向男侍应示意可以结账了。
“她真有运气。”她又咽下了一口咖啡。
“您在说谁啊?”
“就是那位您等了那么久的姑娘。”
“您真的这么认为吗?”阿瑟问她。
“当然是真的!你们是因为什么而分开的呢?”
“关于和谐的问题!”
“你们相处得不好了吗?”
“不,很好。我们两个在一起开心极了,大家感兴趣的、想做的事情也都是一样的。我们甚至还决定哪一天干脆一起讨论一下看有什么事情是我们两个都很乐于去做的,然后列一份清单出来,她把它叫作‘开心就要干’的计划。”
“那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个单子写下来呢?”
“因为在此之前我们就已经被命运分开了。”
“然后,你们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男侍应把账单摆在了台面上,阿瑟伸手想去拿,但劳伦一把就抓了过去,动作比他快多了。
“谢谢您这么有绅士风度。”她说,“不过,这个啊,您想都不要去想。在这里,您什么都没有吃什么都没有喝,装进肚子里的就只是我说的那些话而已,我也不是什么女权主义者,但是,朋友相处基本的规矩毕竟还是要有的!”
阿瑟根本就来不及跟她争论,劳伦早已经把自己的信用卡递给了这家餐厅的服务员。
“我本来应该回家继续工作,”劳伦表示,“不过在这个时候啊,我好像完全不想那么干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如一起去散散步吧。今天的天气棒极了,我也完全不想让您一个人回家干活呢。”
“去逛一逛,我同意。”
当她离开餐厅的时候,男侍应朝她点了点头。
她想到普雷西迪奥公园里面去走走,因为好喜欢在那些巨杉下面闲逛的感觉。通常,她会沿着林间小道一直走到尽头,在旁边有一根金门大桥的桥墩就立在那里。
阿瑟当然知道那个地方。从那里望出去,斜斜的钢索拉着金门大桥一直向远方展开,就好像画在天空的一道长长的线条,把港湾与大洋隔在两旁。
劳伦要先去接她的小狗。阿瑟跟她约好在那里再见。于是,劳伦走到防波堤尽头,跟他分了手。他看着她远去,一句话也没有说。人这一辈子,总有一些瞬间可以意味着永恒。
他在大桥底下等她,坐在一堵砖墙的上面。在这个位置,分别来自大洋和港湾的波涛激荡,相互拍打着,这是一场从蒙昧时代一直延续到今天,无休无止的战斗。
“您等了很久了吧?”她一过来就首先道歉。
“嘉莉呢,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妈妈不在家。您知道我那条狗的名字?”
“来吧,我们到桥的那一边去走一走,我想看一看太平洋。”阿瑟这么回答。
他们爬上了一座丘陵,然后从另一边下了坡。在那里,一片沙滩一直延伸出去好几公里。
他们沿着海边漫步。
“您有一点不一样。”劳伦开口说。
“跟谁比呢?”
“倒也没有说具体地跟哪个人比。”
“如此说来,跟别人不一样,这还真的一点也不难啊。”
“别傻了。”
“我有什么让您感到不高兴了吗?”
“不,没什么不高兴的,只是您看起来总是那么平静,仅此而已。”
“这是个缺点?”
“不是,不过挺让人看不明白的,就好像在这尘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您感到烦恼一样。”
“与其烦恼,我更愿意去寻找解决的办法。这可以说是一种遗传吧,我妈妈就是这个样子。”
“您很想念爸爸妈妈吗?”
“我对父亲没有什么印象,那时候我还太小,跟他相处的时间也太短。妈妈对于人生的意义有自己的判断,可以说是与众不同,嗯,就像您刚才说的那样。”
阿瑟单膝跪下来,抓起了一把沙子。
“有一天,”他接着说,“我在花园里面发现了一美元硬币,当时还以为自己发达了,从此就有钱得不得了。我向她跑过去,手心里面紧紧攥着我刚刚才拿到手的财富。我展示给她看,心里是那么自豪。妈妈,在耐心听我一项项列出想用这笔巨款买哪些东西之后,她又将我的手心合了起来,然后温柔地把我的手掉转了180度,并且要我把手张开。”
“接下来呢?”
“那个硬币掉到了地上。妈妈告诉我:‘瞧,这就是人死后的归宿,即便是这个地球上最有钱的人也无法逃脱这个命运。金钱和权力并不能让我们永生。一个人只有通过跟其他人的情感交流与传递,才能找到自己在这世上存在的价值,以及生命永恒的意义。’她说得一点也没错。昨天是她的祭日,她已经死去很多年了。时间隔得太久,我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逐日逐月地算着她离开的日子。不过,每当我用她带给我的眼光去看待世间的事物,比如说去欣赏一片风景,又比如说看到一个穿过马路的老头就马上联想到他背后的故事,每每在这种时候,我都会感到她就在那里,一闪而过;她化作一道风雨,她化作一抹光阴,她化作言语中的百转千回,她,就是我心中的永恒。”
阿瑟让细细的沙粒从指尖一点点滑落。时间带不走他心中爱的伤痛,纵然是在笑容里也没有办法完全抚平那一道心中的疤痕。
劳伦走到阿瑟身边,拉着他的手臂把他扶了起来。然后,两人又沿着沙滩继续往前走。
“要怎样才能苦苦等一个人那么长时间呢?”
“为什么您还想再跟我聊这个话题?”
“因为我很好奇啊。”
“我们两个一起开始了一段爱情的故事,曾经山盟海誓,只可惜造化弄人,但至少我自己还一直坚守着这一份承诺。”
劳伦松开了他的手臂,阿瑟看着她一个人向海岸边走去。又等了一会儿,他才跟着往前,来到她的旁边,她正在用脚尖轻轻拍打着波浪。
“我刚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不,”劳伦说话的声音很低,“恰恰相反。我想应该是时候回家了,我真的还有工作要做。”
“不能等到明天再做吗?”
“明天也好,今天下午也罢,又有什么分别,您觉得这还能改变什么吗?”
“愿望可以改变一切,您信不信?”
“那您的愿望又是什么呢?”
“我的愿望就是跟您继续在这个沙滩上走下去,尽说傻话,尽干蠢事。”
“要不我们今天晚上一起吃饭吧?”劳伦提议。
阿瑟垂下了眼睛,装作好像是要犹豫的样子。她用拳头捶了他的肩膀一下。
“我来选地方吧。”他笑了,“我可以证明给您看,在旅游景点附近找到美食,也并不完全是不可能的事。”
“您打算带我去哪里?”
“去悬崖餐厅。在那里。”他用手指了指远处的一个悬崖峭壁。
“我一直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竟然还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我也认识不少的巴黎人,他们从来都没有上过埃菲尔铁塔。”
“您已经去过法国了?”她瞪圆了眼睛,惊叹不已。
“我去过巴黎、威尼斯,还有摩洛哥的丹吉尔……”
阿瑟开始描述这些地方,带着劳伦在想象的空间里“周游”世界,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他们一边走一边聊,在身后的沙滩上留下了两行长长的脚印。等到这一天过去,天黑的时候,海水涨起来,就会抹去这一切痕迹。
镶着暗色木壁板的大厅几乎空无一人。劳伦率先走了进去。一个穿着制服的酒店领班迎了过来。她表示想要一张两个人的餐桌。对方建议她在吧台先等一等她的同伴。劳伦十分惊讶,她一转身,却发现阿瑟消失不见了。于是,她沿着原路返回,结果在楼梯上找到了他,他就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等着她,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
“您在这里干什么?”
“下面的大厅光线好暗,这里明亮好多。”
“您是这么觉得的吗?”
“这整个地方都很阴暗,不是吗?”
劳伦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看法。
“没错,当时我心里面就是这么想的。我们还是去其他的地方吧。”
“我已经在酒店领班那里预订好位置了!”她感到有点为难。
“既然这样,那最好还是别告诉他了。就让这张台子一直等着我们吧,这大概能让我们记挂一辈子,就是在这个地方,我们本来约好了要第一次共进晚餐!”
阿瑟带着劳伦来到了酒店旁边的停车场。他问她是否愿意电召一辆出租车。他身上没带电话。于是,劳伦掏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出租车公司的热线。
一刻钟之后,他们在39号码头的防波堤上下了车。两人决定到这座城市里所有的旅游景点去转一转。如果不是已经走到精疲力竭的话,他们甚至想到唐人街去喝一杯。阿瑟知道在那里有一家巨大的酒吧,每天只要天一黑,一辆辆装着各方异乡客的旅游大巴络绎不绝,就好像潮水一样涌到酒吧的门口,一直到凌晨都不停歇。
两人在防波堤的木头栈道上漫步的时候,劳伦远远地好像看到了保罗,他把手臂倚在栏杆上,正在跟一位长着两条大长腿的迷人年轻姑娘聊得热火朝天。
“那不是您的朋友吗?”她问道。
“是的,就是他。”阿瑟一边说一边掉转了头。
劳伦赶紧跟了上去。
“您不想去跟他打个招呼吗?”
“不,我可不想去打搅他们的私人约会,来吧,我们还是从那边走吧。”
“您这是担心被他们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吧?”
“这是什么古怪的想法,您怎么会去想这种事情?”
“因为,您看上去就是有点害怕。”
“我跟您保证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如果他知道我从医院里面出来第一个去看的不是他是您,那他肯定会嫉妒得要死的。我带您去吉拉德里广场吧,那里有一家很古老的巧克力店,晚上这个时候,店里面肯定全都是日本人。”
沿着他们散步的这条步道,旁边有人正在大肆欢庆,气氛已经达到了高潮。那是旧金山的渔夫们,每一年这个时候都会在这里聚会,这标志着螃蟹渔汛正式开始。
太阳最后几缕像火一样的余光消失在地平线上,月亮已经升起在港湾之上星星点点的夜空。沙滩上燃起了篝火,架好了大铁锅,里面的海水已经沸腾,咕咕地冒着气,渔夫们正在把各种煮好的虾蟹贝壳分派给过往的行人。劳伦胃口大开,一口气干掉了六个大蟹钳,站在铁锅旁边的一位水手非常热情,一直在帮她剥着壳。阿瑟望着她享用这顿盛宴,简直都看呆了。好一份意外惊喜的晚餐,她喝下了满满三塑料杯产自纳帕谷27的赤霞珠红葡萄酒。在意犹未尽地舔干净手指上的汁液以后,她勾住了阿瑟的手臂,一脸的愧疚。
“我想,我们的晚餐估计是没戏了。现在哪怕再吃下一小块巧克力,估计我都能马上撑死!”
“我想,您估计是有点喝多了!”
“这完全不可能啊,咦,海水是升起来了吗?还是说我自己在打摆子呀?”
“您说的这两个都没错!来,我们再走远一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他拖着她离开了人群,让她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一盏孤独的路灯静静地照着他们。
劳伦的手摆在阿瑟的膝盖上,她大口大口地吸着这海港之夜新鲜的空气。
“您今天早上来看我应该不只是为了说一声谢谢吧?”
“我来看您是因为,由于某种我也无法跟您解释的原因,我想您了。”
“不应该讲这种事情。”
“为什么?我说的话让您害怕了?”
“我的父亲当年想追我的母亲的时候,也是尽说一些漂亮话呢。”
“可是,您并不是她啊。”
“我跟她不一样。我有一份工作、一份职业、一个矢志追求的目标,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我偏离这个目标,这就是我所坚持的做人的自由。”
“我知道,就是因为这个所以……”
“所以什么?”她打断了他的话。
“没什么。不过,我认为,令我们的生命有意义的并不仅仅是我们要去哪里,同时,以什么样的方式去那里,这同样很重要。”
“这是您的母亲跟您说过的话吗?”
“不,这是我自己想的。”
“所以,为什么要跟那个您那么想念的女人分手呢?就只是因为两个人在某些方面不很合拍吗?”
“可以这么说吧,我们曾经走得非常非常近。不过,我只是这一艘幸福小船上的匆匆过客,她没能续签我的船票,没能给我继续保留位置。”
“你们两个是谁提出分手的?”
“她离开了我,而我就这么放手让她走了。”
“您为什么不努力争取一下?”
“因为勉强抗争的结果很可能会给她带来伤害。解决这样的问题需要有大智慧,要聆听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声音。如果两个人不能同时快乐,那我情愿牺牲自己去成全对方的幸福。怎么样,这个理由够充分了吧?”
“我看您这病是一直就没好啊。”
“我根本就没有病!”
“我很像那个女人吗?”
“您比她大几个月。”
在街道的另一边,一家旅游纪念品商店的店员正在收摊子打算关门。他首先把摆放明信片的转盘收了回去。
“我们本来应该买一张明信片的。”阿瑟表示,“这样我就能给您写几个字,然后您可以把它投到邮筒里去。”
“您真的相信一个人可以一辈子只爱一个人?”劳伦问他。
“我从来不担心生活的琐事,习以为常并非就一定意味着爱情的死亡。每一天都孕育着新的希望,既可以是繁华似锦也可以是平平凡凡,既可以不落俗套也可以普普通通。我深信激情可以延续,情感可以永存。真不好意思,所有这一切都是我妈妈的错,是她令我变成了现在这样的理想爱情狂。在这方面,我心里面的标杆实在是太高太高了。”
“您是说对别人?”
“不,是对自己,我是一个‘老古董’,对不对?”
“老的东西才有魅力。”
“我倒是也挺注意要让自己还是在心底保留那么一点点童真。”
劳伦抬高头,直勾勾地看着阿瑟的眼睛。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的脸庞越凑越近。
“我想要吻你。”阿瑟说了一句。
“你为什么要说,干吗不直接做?”劳伦回答。
“我跟你讲过了,我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老古董’。”
那家商店的卷帘门开始沿着导轨嘎吱作响。警报器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阿瑟挺直了身子,愣了一会儿,手里还握着劳伦的手,却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
阿瑟的脸色都变了,劳伦甚至觉得自己在他的脸上隐约看到了一股阵痛涌上心头的痕迹。
“有什么不妥的吗?”
商店里传出来的警报器声音一下更比一下强烈,一直钻到他们两个人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现在没办法跟您解释,但我真的必须要走了。”
“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你!”说着,她也站了起来。
阿瑟把她拥在怀里,眼睛怎么也看不够。他仿佛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抱她抱得简直就不可能更紧。
“时间很宝贵,你听好了。我刚才跟你讲的全都是真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还能想得起我,而我,我是不会忘记你的。另一个瞬间的你,就算是那么短暂,但也绝对是值得的。”
阿瑟倒退着往后走。
“你为什么要说‘另一个瞬间’?”劳伦惊恐万状。
“大海里面现在有好多大螃蟹啊。”
“阿瑟,你为什么要说‘另一个瞬间’?”劳伦大声地呼喊着。
“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对我来讲都算是赚到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这个从我身边夺走。让世界动起来,劳伦,我说的是你的世界。”
他又走远了几步,然后就撒开两腿跑了起来。劳伦在后面拼命喊他的名字。阿瑟又转过身来。
“你为什么要说‘另一个瞬间’?”
“我知道你确实是存在的!我爱你,而这与你无关。”
讲完这句话,阿瑟就消失在了小巷子转角的阴影里面。
商店门口的铁卷帘终于慢慢地完成了向人行道拱墩靠拢的使命。店员把钥匙插到墙上凸出的一个小盒子里面,转了一圈,刺耳而又可怕的蜂鸣马上就消失了。不过,在商店里面,中控警报系统依然在一下一下地发出有规律的哔哔声音。
在黑漆漆的病房里,监控器的屏幕上出现了一道绿色的光晕。脑电图记录仪发出一连串尖锐刺耳、有规律的哔哔声音。贝蒂走进病房,开了灯,然后马上冲向病床。她查看了一下旁边那台小打印机刚刚“吐”出来的卷纸上的数据,马上就拿起了电话。
“马上把一个滑轮床送到307号病房来,顺便给我呼叫一下费斯坦,必须找到他,不管他在哪里,告诉他尽快赶到这里来。安排一下,腾出一间神经外科手术室,然后,让一个麻醉师赶快到上面来。”
一场蒙蒙细雨在城市里海拔低的街区蔓延开来。劳伦离开她一直坐着的椅子,穿过了旁边的街道,此刻,在她眼里,仿佛一切尽是黑白。当她转到格林大街上面的时候,城市的夜空中已是布满乌云。只不过一小会儿的工夫,淅淅沥沥的小雨就已经转成了夏天才会有的雷暴。劳伦抬头望天,一屁股坐到了旁边围起的一堵矮墙上,她在那里一直待了很久很久,顶着头上的狂风暴雨,呆呆地望着眼前“太平洋高地”社区上面高高耸立的那一幢维多利亚式老房子。
雨终于停了,她走进大堂,爬上楼梯的台阶,回到了自己的家。
头发已经彻底湿透了,她把脱下来的衣服甩在客厅里,从厨房的挂钩上拿了一块抹布擦了擦头,顺手把单人沙发椅背上的毛毯取下来裹在了身上。
接着又走回到厨房里面,她打开壁橱,拿了一瓶波尔多产的红葡萄酒,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然后举着酒杯一直走到了旁边的凹室空间里,默默地看着窗外下方吉拉德里广场上面的转塔。远处的大海里,一艘巨大的货轮正在起航开往中国,汽笛声响彻整个港湾。劳伦瞄了一眼沙发,两个扶手就好像伸出来的两个手臂。她转头不去看它,而是毅然决然地向那个小书架走去。她从架子上拿下一本书,松手任它掉落在脚边,接着又拿了另外一本,又丢在地上,然后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她干脆猛地一下子把所有的书全都扫了下来。
架子上已是空空如也,她推开书架,露出了后面一直藏着的那个小窗户。接着,她又开始跟沙发较劲,使出了浑身的气力把它转动了90度。然后,她摇摇晃晃地又走过去拿起了那个刚才搁在凹室窗口边的酒杯,回来一屁股坐在沙发垫子上。阿瑟说得对,从这个角度看出去,窗外一片屋顶,光彩夺目。她几乎是一口就干掉了手中的那杯酒。
街上还是湿漉漉的,有一个老妇人正在遛狗,她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那一幢小屋子,在这阴郁的雨夜,楼上只剩下一扇窗户还在向外渗着光线。屋子里面,劳伦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她的手渐渐麻木,慢慢松开,空空的酒杯从她手心滚落,一直滚到了沙发脚下另一边。
“我来带他上手术室。”贝蒂对她面前的重症监护室住院实习医生喊道。
“还是让我先想想办法增加病人血液里的含氧量吧。”
“我们没时间了。”
“柏黛勒·贝蒂,在这里我才是医生。”
“斯特恩医生,您还穿着开裆裤的时候,我就已经是这里的护士了。要不,我们一边增加病人血液里的含氧量一边上楼去,怎么样?”
走廊里,贝蒂推着病床,菲利普·斯特恩医生紧跟在后面,手里还拖着一个小推车,上面摆的是用于急救的设备。
“这是怎么了?”他问道,“病人的生命体征看起来很正常啊。”
“如果一切正常的话,他现在就应该还待在自己的病房里,而且意识清醒得很才对!从今天早上开始,他就一直在昏睡。我本来是想给他上脑电波监控的,这,才是护士应该干的活,至于说能不能搞明白他这是怎么了,这,就应该是你们医生才能干的活!”
病床的四个轮子飞快转动,眼看着前方电梯的门就要关上,贝蒂大喊了起来。
“等等我们,十万火急!”
一位住院实习医生伸手挡住了正在合上的电梯门,贝蒂推着病床猛地冲了进去,斯特恩医生不得不把那个装着设备的小推车立起来,这才勉强也挤出了一个位置。
“为什么要搞这么急啊?”电梯里的那位医生很好奇地问。
贝蒂一脸不屑的样子看着他说,当然是为了现在“躺在床上的这个家伙”,然后她就摁下了通往第五层的按钮。
当电梯往上升的时候,她伸手到自己大褂的衣服口袋里翻来翻去想掏手机,可是还没等她找到,电梯门已经再次打开,神经外科就是这一层了。她拼命用力把病床推进走廊,手术室都在那边的尽头。只见格拉雷利已经等候在手术准备室的入口处,他弯下了腰打量着病人。
“我们认识的,对吧?”
由于阿瑟并没有回答,格拉雷利又转过头来看着贝蒂。
“我们认识他,对吧?”
“礼拜一刚给他做了大脑皮下止血消肿的手术。”
“啊,那看来这里的确有点小问题,通知费斯坦了吗?”
“哈,他还在这里啊,这家伙!”刚刚被点到名的神经外科医生紧接着走了进来,“我们总不至于天天要给他做手术吧。”
“你们要是一次给他弄好,以后不就没麻烦了!”贝蒂走出房间的时候咕哝了一句。
她在走廊里开始跑起来,以最快速度下楼,回到了急诊室接待处。
电话铃声把劳伦从睡梦中惊醒。她伸出手摸索着到处找电话。
“你终于接了!”电话里是贝蒂的声音,“我这都已经打第三遍了,你到底是在哪里啊?”
“现在几点了?”
“如果费斯坦知道我竟然敢打电话通知你,那我这条小命估计就保不住了。”
劳伦一下子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贝蒂向她解释了一番,告诉她最好还是上来307病房看一看,嗯,就是她之前刚给他动手术的那位病人。劳伦感到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可是,你为什么要让他那么早就离开医院呢?”她很愤怒地质问。
“你在说什么啊?”贝蒂感到莫名其妙。
“你们就不应该批准他今天早上离开医院,你自己非常清楚我在说什么,因为就是你告诉了他我住在哪里!”
“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怎么了?”
“你都在说些什么啊?我一刻不停地照顾着你的这位病人,他今天根本就连自己的床都没有离开过一步!况且,我也什么都没跟他说过啊。”
“可是,我中午才刚刚跟他一起吃午饭!”
电话那一头沉寂了一阵子,然后是贝蒂的咳嗽声。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看来我根本就不应该通知你!”
“不,你当然应该通知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因为据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会在半个小时之内赶过来,然后还醉得要死,结果什么忙也帮不了,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劳伦望了一眼放在厨房柜子上的红酒瓶,里面还剩下不少,她顶多也就喝了满满一大杯。
“贝蒂,你跟我说的这个病人,就是……?”
“是啊!他从今天早上起就一直挂着监控设备躺在病床上,如果你非要说什么你中午刚跟他一起吃饭的话,那等下你一过来,我就马上让人安排你住院,而且,肯定不会是跟那个人同一间病房!”
贝蒂挂了电话。劳伦抬头望望她的周围。沙发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所有的书全都散落在书架下面,看到这样的场景,恐怕谁都会以为这套公寓刚刚被人入室盗窃了吧。她不能让自己的思绪跟着心中那个荒唐的感觉继续走下去。刚刚经历的这一切,总会有可以合理解释的理由,只要把它找出来就可以了,对,肯定讲得通的!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却一脚踩在了空酒杯上,脚后跟位置被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红红的血喷溅在椰子纤维材质的地毯上。
“哈,可不就是只差这个了嘛。”
她单脚跳到了卫生间里,可是,打开水龙头却没有水。她把自己的脚搁到浴缸里面,伸出手去够急救药包,从里面掏出一瓶消毒酒精,整瓶倒在了伤口上。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她深深地吸了好几大口气,让自己不要晕过去,然后一片一片地把嵌在脚上皮肤里的玻璃碎片拔了个干净。给别人治病是一回事,在自己的身体上“动刀子”,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十分钟的时间就这么流逝,脚上的血还在不停地往下淌。她观察了一下伤口的情况,看来仅仅靠手来挤压并不能达到止血的效果,要想把流血的部位包住,恐怕还是不得不缝针了。她站起身,把旁边搁板上所有的瓶瓶罐罐全都扫了下来,想看看有没有装消毒纱布的盒子,结果却是徒劳无功。于是,她拿起一条浴巾,缠在了自己的脚踝上,又打了一个结,使出最大的劲拼命拉紧,然后一瘸一拐地跛着脚朝衣橱的方向走去。
“他睡得好安详,就像个天使!”格拉雷利说道。
费斯坦检查了一下核磁共振输出的影像。
“我原来还担心是不是那个我上次手术没有动的小异块出现了什么问题,不过还好,看起来不是那么回事。脑部还是有点渗血,我们之前把导流管拔得太早了一点。他这也就是有点颅内高压而已,我给他设个管子引流解压一下,估计就没什么事了。给我一个小时的麻醉时间吧。”
“乐意之至,我亲爱的同事。”格拉雷利接过话茬,看起来心情十分愉悦。
“我本来想安排他周一就出院,可是现在倒好,他至少还要在我们这里再待一个礼拜,这完完全全就是给我添麻烦嘛。”费斯坦一边开始动手术一边咕哝了一句。
“嗯,何出此言呢?”格拉雷利时刻观察着监控器上显示的生命体征数值。
“我有我的理由。”教授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就连穿上一条牛仔裤都已经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胡乱披上一件套头衫,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就这么光着,劳伦锁上了公寓的房门。原来再正常不过的楼梯如今在她眼前却突然变得无比凶险起来。勉强撑着来到第二层楼梯的转角,她已经疼得站都站不起来了,干脆一屁股坐下来,顺着台阶慢慢往下溜。多么混乱的一天啊,还能比这更糟糕吗?她拖着脚一路跛行到车子那里,摁下遥控键,打开了车库的大门。天空中依然是乌云密布,暴雨如注,一辆老款的凯旋车朝着旧金山纪念医院的方向飞驶。每一次换挡的时候,脚部的伤口都好像针扎一样,疼得她死去活来,几乎要昏过去。于是,她就摇下车窗,让自己能够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保罗开着萨博,沿加利福尼亚大街一路飞奔。自从他们离开餐厅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奥妮佳把手放到他的大腿上,温柔地抚摸着他。
“别担心,可能情况也没有那么严重。”
保罗没有回答,他转进了市场街,继续向第20号公路驶去。他们两个刚才还在美国银行大厦的尖顶上吃饭,就是在那个时候,保罗的手机响了起来。一位护士通知他说,阿瑟·阿什比的身体状况突然恶化,病人必须立即动手术,但以他现在的情况显然无法自己决定是否接受这样的安排。由于在病人的入院信息登记表上留下的是保罗的名字,所以他必须尽快赶来医院签署手术同意书。于是,他首先在电话里授权对方可以开始手术,接着马上离开了餐厅,在奥妮佳的陪伴下,开着车在夜色下狂奔。
那辆凯旋终于停在了急诊室大厅门口的雨篷下面。一位安保主管走上前来,凑近车门告诉车上的女司机,这个地方是不能停车的。劳伦回答对方说她是这家医院的医生,而且还受了伤,话都没说完,她就已经在驾驶位上昏了过去,安保主管赶紧通过步话机呼叫支援。
格拉雷利弯腰去看他前面的监测器显示屏,费斯坦立刻注意到,在这位麻醉师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担忧的神情。
“您那里有什么问题吗?”神经外科专家问。
“有点轻微的心律不齐,您越快做完手术越好,我希望能尽量早一点让他醒过来。”
“我尽力吧,亲爱的同事。”
在旁边玻璃墙的后面,贝蒂仔细地看着手术室里正在发生的一切。她几分钟之前刚刚让人替了班,然后就赶到了这里。贝蒂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劳伦早就应该来了啊。
保罗进到了急诊室大厅,在接待处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值班的护士请他耐心在旁边的候诊室里等一下,因为护士长刚刚到楼上去了,她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奥妮佳伸手揽住他的腰,带他走到椅子上坐下来。然后,她走到一边让他自己平静一下。奥妮佳把一枚硬币塞进了热饮机的投币口,她选了不加糖的浓缩咖啡,手里面端着杯子,又回到了保罗的身边。
“拿去。”她的声音带有磁性的魅力,“你在餐厅的时候没来得及喝这个。”
“今天晚上搞成这样我很抱歉。”保罗抬起头,有些悲伤。
“也没什么值得你抱歉的,更何况,那里的鱼也不是那么好吃嘛。”
“真的吗?”保罗看起来有点担心。
“没有啦。不过啊,在这里也好,在那里也罢,我们两个今天晚上毕竟还是在一起了嘛。喝吧,再不喝就要冷了。”
“怎么偏偏在我不能来看他的这一天就出状况了呢!”
奥妮佳的手慢慢穿过保罗乱糟糟的头发,带着无尽的温柔轻轻地抚摸。他看着她的眼神,就好像是一个迷失在大人世界里的孩童。
“我不能失去他,我的身边只有他了。”
奥妮佳默默地承受了这沉重的一击,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坐到他的身边,把他揽在了自己的怀里。
“在我们家乡有一首歌是这么唱的:只要心里面时刻想着一个人,那他就永远不会死去。所以,你现在就想着他吧,不要再去想你的痛苦了。”
斯特恩医生进了2号诊疗室,一直走到床头,拿起了女病人的入院登记表。
“您的脸,看起来好熟啊。”他说。
“我在这里工作呢。”劳伦回答。
“是吗?我倒是新来的,上个礼拜五,我还在波士顿当住院实习医生呢。”
“那么,我们应该从来没见过,我被强制性休假到现在已经有八天了,而且我的脚也从来没踏进过波士顿半步。”
“说到您的脚嘛,情况还真是挺糟糕的呢,您是怎么搞的,伤得这么重啊?”
“白痴呗!”
“嗯,还有呢?”
“踩到了一个玻璃杯上……光着脚!”
“嗯,那玻璃杯里面原来装着的东西现在是不是都到您的胃里面去了?”
“也可以这么说吧。”
“您的血样分析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我倒是多少还能在您体内的酒里面找出那么一点点血来。”
“也别太夸张了嘛,”劳伦试图站起来,“我也就是喝了几口波尔多产的红酒而已。”
头怎么这么晕,她感到心都快蹦到嗓子眼上来了,斯特恩医生赶紧给她拿了一个小脸盆过来,还递给她一张纸巾,然后就笑了起来。
“我有点怀疑哦,亲爱的同事,根据我手头掌握的血样分析数据,我敢说您大概是吞下了整个旧金山湾一大半的螃蟹,而且还一个人干掉了一大瓶赤霞珠红葡萄酒吧。我得告诉您,在同一个晚上把两种不同颜色的葡萄酒一起混到胃里面,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好主意。正所谓先红后白,马上完蛋啊28!”
“您刚才说什么?”劳伦问道。
“我?什么也没有啊,相反,您的胃里倒是……”
她躺倒在床上,双手抱着头,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尽力而为吧。”斯特恩继续说,“不过我现在先要给您缝一下伤口,然后您还得打好几针破伤风。您是希望局部麻醉呢,还是……”
劳伦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只想让他尽快把伤口缝好。于是,年轻的外科住院实习医生就去拿了缝合包,过来坐到了劳伦旁边的小圆凳上。当他缝到第三针的时候,贝蒂走进了诊疗室。
“你这是怎么了?”护士长一进来就问。
“喝醉了吧,我想应该是!”斯特恩抢先回答。
“这该死的伤口。”贝蒂看着斯特恩正在缝针的脚。
“他怎么样了?”劳伦没去理会她眼前的这位住院实习医生。
“我刚刚才从手术室下来,手术还在进行当中呢,不过我想他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应该是手术后脑积水,导流管拔得太早了一点。”
“贝蒂,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难道我还有的选吗?”
劳伦抓住斯特恩医生正在缝针的手,请他出去,让她们单独待一会儿。外科医生还想坚持先完成他的任务,但贝蒂一把从他手里抓过了针线,说让她亲自来给劳伦缝针,因为在急诊室大厅里还有一堆病人,他们比劳伦更需要斯特恩医生的照顾。
斯特恩看了一眼贝蒂,从圆凳子上站了起来,反正剩下给她做的也不过就是包扎一下,然后打打破伤风针了。
贝蒂坐到了劳伦身边。
“你说吧,我听着。”她表示。
“我知道我要问你的事情听起来有那么一点奇怪,不过,307号病房的病人有没有可能今天白天出去了,而你没有留意到呢?我发誓,你跟我讲的我一定不会传出去。”
“你把问题说清楚点!”贝蒂的声音里似乎已经带有一丝怒意。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有没有可能摆一个长枕头在床上,让人以为他一直没走开,实际上却悄悄溜出去几个小时,而你一直没有发现?他看起来在这方面好像应该是挺擅长的,对不对?”
贝蒂扫了一眼摆在洗手盆旁边的那个小脸盆,然后眼睛往上一抬,翻了翻白眼。
“我真为你感到羞耻啊,亲爱的!”
斯特恩又重新出现在诊疗室里。
“您真的确定我们以前没有在哪里碰到过吗?五年前,我曾经来这里实习……”
“出去!”贝蒂命令道。
费斯坦教授看了看手表。
“55分钟!您现在可以开始唤醒程序了。”说完,费斯坦就离开了手术台。
这位神经外科医生向麻醉师点头示意,然后就走出了手术室,看起来他的心情非常糟糕。
“他这是怎么了?”格拉雷利感到很奇怪。
“这个时候,他应该是很疲倦了。”诺玛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悲伤。
护士开始包扎手术创口,格拉雷利开始让阿瑟恢复生气。
电梯门在急诊室这一层打开了。费斯坦穿过走廊,脚步有点匆匆。旁边一间诊疗室里传出来的说话声音引起了他的关注,心里已经有点怀疑的他把头伸到帘子里面,果然看到是劳伦正坐在床上跟贝蒂聊着天。
“你是不是得了健忘症啊?不是跟你说了不准你踏进医院半步吗?该死的!你还没有恢复医生的职权,怎么能够回来呢!”
“我这次回来的身份不是医生而是病人。”
费斯坦望着她,眼神中充满了怀疑。劳伦甚至是略微有点骄傲地把她的脚高高抬到半空中,贝蒂赶紧向教授汇报说刚刚才给她的脚缝了七针。费斯坦低声骂了一句。
“为了跟我作对,您可真是什么都敢做啊。”
劳伦很想予以反击,但贝蒂,背朝着教授,瞪圆了眼睛示意她不要再说话。费斯坦转身离开了,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面回响,穿过大堂的时候,他语气威严地告诉门口值班的护士,他现在马上回家,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不要再打搅他了,就算是加利福尼亚州长大人在健身的时候撕烂了自己的嘴巴,那他也不管了。
“我到底对他做过些什么,他要这样对我?”劳伦的心情难以平静。
“他是巴不得天天有你作陪啊!自从把你暂时停职以后,他就好像整个地球都欠了他似的。在我们这里,他看到每个人都会不高兴,只有你除外。”
“啊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还是少一点跟他作对喽,你刚才听到了他是怎么说我的吧?”
贝蒂卷起没用完的绷带,把它摆到了旁边小推车的抽屉里面。
“这个嘛,亲爱的,我觉得你这文字游戏还玩得挺漂亮的,大概都可以去吟诗作对了!我已经给你包扎完毕,你现在爱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吧,只是千万别在这家医院里面到处乱蹦跶就行。”
“你觉得他是不是已经被送回病房了呢?”
“谁?”贝蒂回答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假,她顺手关上了医药箱。
“贝蒂!”
“我可以去看一看,不过你必须跟我保证,只要我把你需要的‘情报’带回来,你就马上离开这里。”
劳伦点了点头表示肯定,贝蒂走出了诊疗室。
费斯坦从停车场里面穿过。在距离他的车子还有几米的时候,一阵剧烈的疼痛再次涌了上来。这还是病魔第一次在他动手术的过程中发作。他知道诺玛肯定从他脸上的表情猜到了当时在他下腹部如针扎一般的刺痛有多么难受。事实上,他抓紧时间在手术的过程中硬挤出来的那十分钟不仅对病人很关键,对他自己来说,也是就好像救命一样。现在,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一层层渗出来,每往前跨一步,他觉得自己的视线就更模糊一分。口里面突然冒起一股金属的味道。他弯下腰,把手塞到了自己的嘴巴里。紧接着他就是好一阵咳嗽,血顺着他的手指淌了下来。就只剩下几米的距离了,费斯坦心里面在祈祷,但愿停车场的保安没有看到他这个样子。终于,背靠在了车门上,他伸手到口袋里去掏车门的遥控开关。凭着身体里最后仅存的一丝气力,他勉强坐进了驾驶座,在那里等待着这一波苦难过去。一阵天昏地暗,整个世界好像蒙上了一层阴郁的面纱,在他的眼里逐渐消失殆尽。
贝蒂不在这里。劳伦闪身进了走廊,一瘸一拐地朝着更衣室走去。她打开一个柳条筐,顺手拿起上面第一件大褂,然后跟进来的时候一样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回到走廊里面,她拉开了一扇医务人员专用的小门,穿过一条上面安有各种管子的狭长通道,出现在这栋大楼另一翼,那是儿科的所在地,从这里,她搭上医院西塔的电梯直抵四楼,接着又沿着相反的方向再次经过技术通道,最后终于来到了神经科的住院部。在307号病房门口,她停下了脚步。
保罗一下子弹了起来,脸上写满了不安与焦虑。不过,当看到朝他走过来的贝蒂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心中悬着的心算是落下了一半。
“最糟糕的情况已经过去了。”她说。
手术进展得不错,阿瑟已经回到自己的病房里面休息了,甚至都不需要留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今天晚上出现的状况只是手术后偶发的一次小紊乱,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的。如果愿意的话,他明天就可以上去看他。保罗倒是情愿待在他的身边守一整夜,可是贝蒂再次请他放宽心,因为他实在没有任何理由再继续为这个担忧了。况且,她还有他的电话号码,不管发生任何事情,她肯定会通知他的。
“那么,您能跟我保证,肯定不会发生任何严重的事情吗?”保罗的声音里依然带着一丝焦虑。
“来吧,”奥妮佳拖起了他的手臂,“我们回家吧。”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贝蒂确切地表示,“您还是回去休息一下吧,看您这脸色简直比纸浆还要白,好好睡一觉比什么都强。我会看着他的。”
保罗一把抓过护士的手,使劲地握着,一边连声道谢,嘴里还不停地说着抱歉。
奥妮佳几乎是用暴力强行把他拖出医院大门的。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那我还不如当你最要好的朋友好了!你对待朋友的表现可是要比对待情人好得太多太多啊!”奥妮佳穿过停车场的时候说道。
“可是,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机会在你生病的时候来照顾你啊。”他为她拉开车门,但说这话的时候,其实他心里面一直在打鼓,连自己都不是非常有信心。
保罗坐在驾驶位上,很疑惑地望着停在他们旁边的那辆车。
“你还不开车?”奥妮佳感到很奇怪。
“你看看右边的这个家伙,他好像看起来不是很妥哦。”
“我们现在是在医院的停车场里面,而且你又不是医生!你给家里面那条圣伯纳狗装狗粮的小桶这会儿早就已经空了,我们赶紧回家吧。”
这辆萨博离开了停车位,在街角转了个弯就消失不见了。
劳伦推开门,走进了病房。房间里面十分安静,光线很暗,她几乎看不清当中的情形。阿瑟的眼睛微微睁开,他好像是冲着她笑了一下,但很快又睡过去了。她一直走到床脚,就那么看着他,十分地专注。桑蒂亚戈曾经讲过的话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那个头发已经斑白的男人在离开他女儿的病房之前,最后一次转过身来,用西班牙语说了一句:“假如人生只是一段漫长的休眠,唯有人与人之间的爱才能带我们来到梦醒的边缘。”劳伦向前一步走进了阴影里面,她把嘴巴凑到阿瑟的耳朵跟前,用很小的声音说道:
“我今天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醒过来以后,我还一直想着能不能回到梦里面,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好想再看到你,就在你的梦里面。”
她在他额头印下了一个吻,然后转身离开,房间门在她的身后缓缓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