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遮不住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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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互信任,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但同时也是最脆弱最容易破碎的。
太阳在旧金山港湾升起。费斯坦走进厨房,诺玛早已经在那里。他坐在台子前面,拿起咖啡壶,倒了两杯咖啡。
“你昨天晚上很晚才回来?”诺玛问他。
“有工作要做。”
“可是你比我还早离开医院啊?”
“我到城里面去办点事。”
诺玛转过身望着他,两眼通红。
“我跟你一样,我也会感到害怕,可是你永远也看不出来,因为你只想到你自己的问题,你以为,你要是死了我还活着,我心里不会担心害怕吗?”
老教授从高脚圆凳上站起来,伸出手把诺玛拥在了怀中。
“对不起,我还真没有想到,原来死亡是一件那么困难的事。”
“你这一辈子都在跟死亡打交道啊。”
“那是别人的死亡,而不是我自己的。”
诺玛把她爱人的脸颊捧在自己的手心,然后她的双唇就印在了他的脸上。
“我只是想求你至少不要放弃,努力争取把时间往后推一推,18个月也好,一年也罢,现在我还没准备好。”
“不瞒你说,我也还没准备好。”
“那还是接受治疗吧。”
老教授走到窗户跟前。太阳已经在梯布伦山丘后面冉冉升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只要劳伦准备好了,我就辞职。我们一起去纽约,在那里有个我的老朋友,他很想让我在他那里接受治疗。就当是试一下吧。”
“真的?”诺玛的眼泪唰地一下淌了下来。
“没错,我的确是经常搞得你很烦,不过,我可从来也没有对你撒过谎!”
“为什么不现在就去呢?我们明天就可以出发。”
“我跟你讲了,要等劳伦准备好啊。我是很愿意放下我的这些工作,但总不能就这样拍屁股走人撒手不管吧!好吧,现在你还不给我做切片面包吗?”
保罗开车来到奥妮佳公寓楼下,把车随便齐着线停了下来,然后下车,飞快地绕到了车的另一边。他紧贴着车边,却没让他的女伴打开车门。奥妮佳望着他,根本不明白这又是在玩什么把戏。而他则敲了敲车窗,示意她摇下窗户的玻璃。
“我的这辆车就留给你了。我自己拦一辆的士回医院去。在钥匙包里有我家房门的钥匙,你留着吧,归你了。我的衣服口袋里面还有另外一把呢。”
奥妮佳看着他,有些搞不清状况。
“好吧,我得承认这招看起来是有点傻,不过我的确很希望我们能够在一起待更长的时间,”保罗继续说道,“嗯总之,我觉得吧,每天晚上都在一起也蛮好的。不过,既然现在钥匙在你的手里面,那你就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做决定吧。”
“是,你说得对,这招的确是挺傻的。”她的声音很温柔。
“我知道。这个礼拜,我简直死掉了太多脑细胞。”
“就算这么傻,但你还是让我感到很高兴。”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走吧,再不走,等他醒来的时候就看不到你了。”
保罗把身子探进了车里。
“要注意小心点,这辆车很容易坏的,特别是离合器。”
他满怀激情地抱了奥妮佳一下,转身朝着街口的方向跑开了。很快,一辆的士就载着他奔向了旧金山纪念医院。等一下,他要告诉阿瑟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可以想见,这位老伙计一定会把自己那辆老福特车借给他的。
劳伦是被自己脑袋里面像“风炮机”一样突突突一下又一下的冲击波给震醒的。她感到自己的脚好疼,真的好难忍,干脆拆开纱布查看伤口的情况。
“该死的!”伤口正在往外渗着液体,“可不就只差这个了嘛!”
她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卫生间走去,然后拉开药箱,打开一瓶消炎液,整个浇到了脚踝上。这一下实在是太痛了,装着酒精的药瓶直接从她的手中滚到了浴缸里。劳伦自己很清楚,就这么简单地处理一下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必须重新彻底地清理患处,同时接受抗生素治疗。伤口感染到这种程度是有可能会引起严重后果的。她穿好了衣服,又打电话到出租车公司,以她目前这种状况,自己开车显然是不合适了。
十分钟过后,她来到了医院,拖着伤脚走进了一楼的大堂。有一位已经在这里等了两个多小时的病人非常激烈地表示抗议,要求她像其他人那样排队。于是,她向他亮出自己的工作牌,然后就跨进了通往诊疗室的玻璃门。
“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贝蒂一见到她就问,“如果费斯坦看到你……”
“你来帮我看看,我都快疼死了。”
“既然你都会抱怨了,那看来情况是很糟糕喽,要不你坐到轮椅上来吧。”
“也别太夸张了,有哪间诊疗室是空的吗?”
“3号!你动作快点,我在这里已经待了26个小时了,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站起来。”
“昨天晚上你没能休息一下吗?”
“也就是在天亮之前眯了几分钟吧。”
贝蒂让她坐到病床上,然后解开绷带查看伤口。
“你是怎么搞的,伤口竟然这么快就感染了?”
护士长准备好了利多卡因针管。等到局部麻醉药发生效用,劳伦感到没那么疼了,贝蒂就开始动手挑开伤口已经结疤的边缘部分,对皮下组织进行深度清理,然后又去拿了一个新的缝合包过来。
“你是自己来缝呢,还是觉得可以我来呢?”
“你来吧,不过,先给我安一个导流管,我这可再也经不起任何风险了。”
“肯定会留下一大块伤疤了,很抱歉。”
“多一个也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当护士开始动手的时候,劳伦忍不住把床单死死地拽在了手心里。贝蒂转过身去准备其他东西,劳伦赶紧利用这个机会向她提出了在自己心中萦绕已久的那个问题。
“他怎么样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状态蛮好的。这家伙前一天晚上差点就死了,结果他醒过来唯一感兴趣的事情竟然是什么时候可以从这里出去。我敢跟你打赌,在我们这里还真是总免不了会有那么几个怪人!”
“绷带别扎那么紧。”
“我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你办事,可是你啊,我可不会允许你到楼上去!”
“就算是我在走廊里迷路了也不行吗?”
“劳伦,别干蠢事!你这是在玩火。再过几个月,你就可以转正了,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把一切都给毁了!”
“我昨天晚上老是在想着他,而且,那种感觉好奇怪。”
“嗯,那你就再像这样子在心里面想一个礼拜吧,下个礼拜天你就能去看他了。当然,前提是他周六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他又不是你心里面那个‘歌剧魅影’29,这个人有身份,有地址,还有电话,你如果想再看到他,只要等他出院以后打电话给他就行了!”
“他完全就是我的‘菜’!”劳伦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不好意思。
贝蒂用手托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看得非常仔细。
“哎,我说,告诉我,你这该不是真的要对我倾诉什么情感问题吧?我以前还从来没听过你讲话这么温柔呢!”
劳伦一把推开了贝蒂的手。
“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就是想看到他,想自己过来确认一下他的情况还好不好。嗯,他毕竟是我的病人!”
“我嘛,对于你现在这个状况,我倒是有那么一点点概念,要不要我来给你解释解释?”
“别再嘲笑我了,事情没那么简单!”
贝蒂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我不是在开玩笑,其实这事还真的挺难弄的,好吧,我要走了,滚回去睡觉。你可别干傻事。”
她拿过一块夹板,搁在了劳伦的脚下。
“装上这个你就能走路了。到中心药房去找你的抗生素吧。衣橱里面有一对拐杖。”
贝蒂在帘子后面消失了,但很快她的脸又露了出来。
“你可别又在这家医院里面找不着北,我提醒一下你,中心药房是在地下一层,不要跟神经科搞混了,同一部电梯可以到这两个地方!”
劳伦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在走廊里走远了。
保罗守在阿瑟的床边。他打开一个袋子,里面装满了羊角面包,还有提子面包。
“趁我不在这里的时候又回到手术室去,这可真是有够差劲的呢。我希望这一次他们就算没有我帮忙也能把事情处理好!今天早上你感觉怎么样啊?”
“感觉很好啊,只不过我现在是真的受够了,不想再待在这里了。你呢,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还不是因为你,我昨天晚上过得糟糕透了。”
劳伦从柜台上拿起处方笺,给自己开了一剂强力抗生素,然后在处方单上签下名,递给了药房里面的工作人员。
“您这可真是大手笔啊,这是要治疗败血症吗?”
“我那有匹大种马发高烧了!”
“这个剂量的药只要一用下去,它天黑之前就能够四脚着地站起来!”
工作人员闪身消失在药架子后面,过了一阵子,他手里拿着一个药瓶走了回来。
“您还是温柔一点吧,我挺喜欢动物的,这么大的剂量下去,就算是大种马恐怕也顶不住吧。”
劳伦没有回答,她接过药瓶,转身向电梯走去。在电梯里面,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摁下了通往四楼的按键。来到一楼的时候,电梯门打开,一位技工走了进来,手里推着一台脑电图记录仪,显示屏上缠着一道黄色的塑料胶带。
“去几楼?”劳伦问道。
“神经科!”
“机器坏了吗?”
“现在的机器的确是越来越精密,但与此同时也越来越让人搞不懂了。比如说这个吧,昨天一晚上,它就把所有的打印纸全用完了,可是打出来的东西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得懂。它记录下来的好像已经不再是什么人脑活动的情况,简直就是一整个配电站输出的全部电路动向。维修部的同事研究了整整三个小时,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台机子完全没有问题!可能是遇到了电波干扰吧。”
“你昨天晚上干什么了?”阿瑟问。
“你还真有点八卦哈,昨天晚上有一位年轻的姑娘陪我吃饭。”
阿瑟望着他的好友,就好像是在审犯人一样。
“是奥妮佳。”保罗坦白交代。
“你们后来又见面了?”
“可以这么说吧。”
“你的声音听起来好奇怪。”
“我担心自己又犯傻了。”
“怎么说?”
“我把家里面的钥匙给了她。”
阿瑟的脸上露出了喜色,他甚至想伸手去逗一下保罗,可是他的好友却站起身,立在窗户跟前,忧心忡忡的样子。
“你这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我担心我这样会吓着她,或许我是太着急了一点。”
“你爱上她了?”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就按照自己的直觉去做吧。你迈出了这一步是因为你心里面有这个欲望,而她也肯定能够感受到这一点。把自己的情感跟其他人分享,这并没有错,相信我吧。”
“所以,你真的不会觉得我做错了吗?”
阿瑟的脸上写满了希望:“我以前还从来没见过你像现在这个样子,你没有任何理由为此而感到担心!”
“她还没给我打电话呢。”
“多长时间了?”
保罗看了看手表。
“两个小时吧。”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看来你可真是着了魔啊!给她一点时间,让她好好回味一下你这个举动背后蕴含的意义吧,另外她肯定还要花点时间打打电话,我估计她会告诉她所有的女性朋友,刚刚有个全旧金山最难搞定的钻石王老五已经彻底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
“嗯,好吧,你就继续装你的情场高手吧,不过我倒是挺乐意看你这么卖弄的。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我现在一阵发热又一阵发冷,手心不停淌汗,肚子有点不舒服,口里面还很干。”
“你陷入爱河啦!”
“我就知道我天生不是这块料,你瞧,我这什么毛病都出来了。”
“你就等着吧,接下来还会有其他反应,到那时候你就会感到很爽了。”
一位女医生从病房的玻璃窗前走过。保罗瞪圆了眼睛。
“我打搅你们了吗?”走进病房的是劳伦。
“没有啊。”保罗说。
他表示自己正好想去买一杯咖啡,顺便还问阿瑟是不是也想来一杯,还没等阿瑟开口,劳伦已经抢先回答说他刚做完手术,最好就不要了。于是,保罗闪身告退了。
“您受伤了吗?”阿瑟看起来很担心。
“一时犯傻,出了点意外。”劳伦伸手把挂在床脚的住院记录单拿了下来。
阿瑟看着她脚上的夹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吃螃蟹大会上有点不良反应!”
“然后就能把脚伤成这个样子?”
“这也就是割破了皮有点严重而已。”
“它们是用钳子夹了您吗?”
“所以,我刚才跟您讲的这个,您完全没有概念,对吗?”
“的确不是很明白,不过如果您可以跟我再讲多一点的话……”
“那您呢,昨天晚上过得怎么样?”
“挺混乱的。”
“您昨天离开过病床吗?”劳伦心里依然充满希望。
“我其实一直窝在这床上,看起来好像是脑子有点烧过头了,所以他们赶紧把我抬到了上面的手术室。”
劳伦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
“这是怎么了?”阿瑟问,“您的样子看起来好奇怪。”
“不,没什么,没必要说,很傻的。”
“是我的检查结果有问题吗?”
“不是的,您放心吧,跟这个完全没关系。”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
“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
她靠在了病床的栏杆上。
“您完全不记得……”
“什么?”阿瑟打断了她的话,看起来焦虑不安的样子。
“还是算了吧,这真的很荒唐,根本就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还是告诉我吧!”阿瑟始终在坚持。
劳伦向窗户走了过去。
“我以前从来都不喝酒,而这一次,我想可能是我这一辈子喝得最厉害的了。”
阿瑟没有说话。她转过身来,心里的话仿佛从喉咙里面一下子跳了出来,脱口而出,抓都抓不住。
“我想告诉您的事情恐怕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容易弄明白……”
一个女人走进了病房,手里捧着一大束花,正好遮住了她的脸。她把花摆在旁边的滑轮小桌子上,然后径直走到了病床跟前。
“上帝啊,我都快担心死了!”卡萝尔·安娜一把抱住了阿瑟。
劳伦看到这个女人在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个钻戒。
“这可真荒谬啊,”劳伦低声说,仿佛在喃喃自语,“我就是想来看看您怎么样了,那我走了,让您跟您的未婚妻待一会儿吧。”
卡萝尔·安娜抱得阿瑟更紧了,还伸出手去摸他的脸。
“你知道吗,在有些国家,如果有人救了你的命,那你这一辈子就都属于这个人了!”
“卡萝尔·安娜,你都快要把我憋死了。”
年轻的女人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松开了她的双臂。她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阿瑟赶紧抬头找劳伦,但她早已不在房间里面了。
保罗沿着走廊往回走,远远地就看见劳伦正在向他走来。两个人碰头的时候,他冲着她露出了一副会心的笑容,可是她却没有任何的反应。他耸了耸肩膀,继续走到了阿瑟的病房门口。他看到卡萝尔·安娜就坐在窗户边的椅子上时,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好啊,保罗。”卡萝尔·安娜在跟他打招呼。
“我的上帝啊!”保罗惊得连手中的咖啡都掉到了地上。
他弯下腰捡起了装咖啡的纸杯。
“这可真是祸不单行呢。”他直起身子的时候说了一句。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不像好话啊?”卡萝尔·安娜说话的声音紧绷绷的。
“如果是教养好的话,我想我应该回答说:‘这是好话啊。’不过,你知道我的,我就是一个粗人!”
卡萝尔·安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脸的不快,眼睛死死盯着阿瑟。
“你呢,就这么一句话也不说?”
“卡萝尔·安娜,我还真有点纳闷,你是不是总会给我带来霉运啊!”
卡萝尔·安娜又拿起了那束花,气冲冲地离开病房,摔门而去。
“现在呢,你有什么打算?”保罗接着说道。
“我想尽早离开这里!”
保罗开始在房间里面转圈圈。
“你这是怎么了?”
“我恨我自己啊。”保罗表示。
“恨什么?”
“恨我自己用了这么久的时间才明白过来……”
话没说完,保罗又开始在阿瑟的病房里打转转了。
“我得为自己说两句,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们两个真正地在一起,嗯,我的意思是,我就没见过你们两个在同一时间同时保持清醒的样子。你们之间的这种状况毕竟还是有点复杂的,对不对?”
可是,当他透过玻璃窗看到他们两个人在病房里面的情形,保罗终于明白了过来:甚至可能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劳伦和阿瑟只有在一起,他们的世界才会是完整的,这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所以,我也不知道你应该怎么办,不过,无论你打算干什么,总之就是不要错过她就对了。”
“那你觉得我能跟她说什么呢?告诉她,我们曾经如此相爱,甚至都打算共同规划接下来的人生每一步,可是现在,她却一点也不记得,完全想不起来了?!”
“还不如告诉她,你为了使她不受伤害,跑到大西洋的另一边去建了一个博物馆,而自己心心念念放不下的还是她的身影;然后又大老远地从那边跑回来,心中始终没有改变的依然是那一份为她疯狂的爱恋。”
阿瑟的喉咙一阵发紧,对于好友的这一番话,他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而保罗的声音则继续在这家医院的病房里越来越大声地回响。
“你整天连做梦都在想着这个女人,结果现在连我也都跟着你走进了梦里。有一天你曾经对我说过:‘就在你绞尽脑汁算来算去,不停地分析各种支持和反对理由的同时,生活还在继续,而你却什么事都还没有做成,所以你应该快点思考快点做决定。’正是由于想到你这句话,我才会那么快就把家里的钥匙给了奥妮佳。她还没给我打电话,但是,我这一辈子到现在还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轻松呢。你也应该是这样子,我的老朋友。可千万不要还没有在真正现实的生活中好好跟劳伦爱过,就早早地下决断拒绝人家啊。”
“保罗,我现在是陷进了死胡同里面。既不可能永远带着谎言留在她身边,又不能够告诉她所有这一切真实发生的事情……像这样左右为难的事情,我还可以列出一大长串!这个世界好奇怪,有的时候,有些事情,很难知道真相,知道了也恐怕很难相信,结果呢,谁要是说出真相反而容易招人不待见,往往会成为被发泄的对象。”
保罗朝床边走了两步。
“也就是说,你其实是不敢去跟劳伦说她母亲的事。我的老伙计,还记得当年莉莉曾经讲过的话吗:要想实现梦想,与其做什么完美计划,还不如马上开始行动,去拼、去奋斗。”
保罗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单膝跪下,嘴角带着一丝狡黠的微笑,大声地开始朗诵。
如果爱情要靠希望来维系,那一旦希望之光泯灭,爱情之花也必将凋零。晚安,唐罗德里格!30
说完以后,他就从阿瑟的房间告退了。
保罗伸手到口袋里面去掏汽车钥匙,却只翻出了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有个小信封的标志在闪烁,那是奥妮佳发来的短信,里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一会儿见,你快点!”保罗抬头望了望天,高兴得笑了出来。
“什么事让您这么高兴?”说话的是劳伦,她正好在门口等的士。
“我的车借给别人啦!”保罗跟她开玩笑。
“您早餐是想吃燕麦片还是玉米片啊?”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辆出租公司的黄色车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劳伦拉开车门,示意保罗上车。
“我捎您一段!”
保罗上车坐到了她的旁边。
“格林大街!”他对司机说。
“您住在这条街上?”劳伦问他。
“我不是,您是!”
劳伦看着他,愣住了。保罗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嘴里还在咕哝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会杀了我的,如果我这么干的话,他会杀了我的!”
“如果您干什么?”劳伦接着他的话。
“您先把安全带系上。”保罗对劳伦说。
她盯着他看,越来越感到惊讶。保罗又迟疑了好几秒钟,然后深吸一口气,终于靠近了劳伦说话。
“首先要澄清一下,那个带着脏兮兮的花到病房里面来看阿瑟的神经病疯女人,其实是他的一位前女友,前得不能再前,简直属于史前年代那种。总之呢,这个人的存在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错误!”
“然后呢?”
“不能说了,如果我接着往下讲,他真的会把我大卸八块的!”
“他真的有这么危险吗,您的这位朋友?”的士司机看起来很操心的样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啊?阿瑟心肠好得连昆虫都舍不得伤害呢!”保罗非常生气。
“他真的会这个样子?”这一下又轮到劳伦在问了。
“他相信他死去的妈妈转世变成了苍蝇!”
“啊!”劳伦把头转到一边,眼睛望向了远方。
“我跟您说这个干吗,真是白痴啊。您不会真的以为他是个怪人吧,对不对?”保罗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安。
“说到这个嘛,”的士司机又来插话了,“上个礼拜,我带孩子们去动物园玩,我儿子对我说,有一只河马长得跟他奶奶简直一模一样。看来,我还得去一趟动物园,再好好看一看。”
保罗在后视镜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好吧,该死的,我不管了,还是说出来吧,”他拉住了劳伦的手,“在圣佩德罗信使医院的那辆救护车里,您问过我,我身边是不是有哪个人曾经陷入深度的昏迷,您还记得这个吗?”
“是的,记得很清楚。”
“那好,就在此时此刻,我说的那个人就坐在我的旁边!现在也该是时候让我来给您讲两件事情了。”
的士离开了旧金山纪念医院,朝着“太平洋高地”社区的方向一路开去。人生命运的转折,有时候也需要那么一点外力的襄助,而这一天,在这方面起到关键作用的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友情。
保罗告诉劳伦,那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他化装成一位护士,阿瑟扮作一名医生,两人搞了一辆旧的救护车,到医院去把一个长期处于植物人状态而且维持生命体征的仪器设备即将被拔掉的女病人偷偷带了出来。
城市的夜景在车窗的外面一一闪过。开着车的出租车司机时不时地在后视镜里看看他们,眼神很是复杂。劳伦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保罗讲故事,一句话也没有打断他。其实,保罗并不算是真的完全泄露了他朋友的秘密。因为劳伦现在虽然搞清楚了那个在她昏迷时一直守在身边的男人是谁,但她却始终不知道,当她处于植物人状态的时候,他和她,到底一起经历了些什么。
“停车!”劳伦的声音在颤抖。
“现在?”司机一脸的茫然。
“我感到很不舒服。”
出租车突然偏离了原来的方向,伴随着尖锐刺耳的轮胎摩擦声,猛地一下停在了路旁。劳伦拉开车门,一瘸一拐地朝人行道边上的一块正方形草坪走去。
她弯下了腰,竭力抑制着一股股翻涌着想要呕吐的冲动。她的脸上就好像被针扎似的一阵阵刺痛,明明感到身体里里外外直发烫,却不由自主地浑身打着冷颤,然后又接着犯起了恶心,难受到几乎不能呼吸。她感觉自己的两块眼皮好重好重,周围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好像很远很远的样子,两边膝盖直往下沉,整个身子摇摇晃晃。出租车司机和保罗赶忙冲上前去,却没来得及扶住她。她双膝跪在了草丛上,头埋在两个手心里,然后就这样昏了过去。
“赶紧打电话喊救护车吧!”保罗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交给我来处理吧,我考过救生员证,可以给她做人工呼吸!”出租车司机的语气非常坚定。
“我可是先把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敢把你那肥得流油的嘴巴凑到这个小姑娘面前,信不信我当场就把你打死啊!”
“我这么说只不过是想要帮忙嘛。”出租车司机面有愠色地回答。
保罗在劳伦旁边跪下,伸出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脸颊。
“小姐?”保罗低声呼唤着,听起来好温柔。
“好嘛!像你这个样子,要想把她弄醒恐怕会比登天还难!”出租车司机咕哝着说。
“你这家伙,你还是去跟你家里那个像大河马一样的奶奶搞人工呼吸吧,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保罗把双手搁在劳伦的下巴上面,然后使出浑身力气在她牙床骨正中间的位置摁下去。
“您这是在搞什么鬼啊?再这么弄下去,她的下颌骨都要被你搞掉了!”
“我非常清楚我自己在干什么!”保罗大吼了起来,“我就是外科医生,临时工!”
劳伦终于睁开了眼睛。保罗挑衅地瞪着出租车司机,眼神里与其说是带着愤怒,倒不如说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满意。
两个男人扶着劳伦重新回到了出租车里。她的脸上终于恢复了几分颜色,于是她打开车窗,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
“真不好意思,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我不应该跟你讲这些的,对不对?”保罗有些焦虑不安。
“如果您还有什么想要跟我讲的,您看都已经这样了……来吧,您现在就全部都讲出来吧!”
“我想我已经讲完了。”
当出租车转进格林大街的时候,劳伦开始问保罗,阿瑟的动机是什么,他为什么要为她冒那么大的风险。
“这是个秘密,我不能说!他要是知道我今天晚上跟您聊了这些的话,我都不知道他会把我浸在水里面淹死呢,还是活活放到火上面烤死……您总不至于还想要让我自己去买个盒子来装自己的骨灰吧!”
“至于我嘛,我倒是觉得他这么做是出于对您的一片痴情。”出租车司机对后排两位乘客的谈话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车子终于停在了劳伦家楼下,司机转过身来说: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们绕着这一大片房子再兜几圈,不计费。你们继续说嘛,说完这个事,要聊其他话题的时候再下车好了!”
劳伦弯下腰,从保罗身前伸手过去拉开了他那一侧的车门。他看着她,一脸的错愕。
“住在这里的是您,不是我啊。”
“我知道,”她说,“不过,现在要下车的那个人应该是您,因为我改变了主意,还要坐车去另一个地方。”
“您这是要去哪里?”保罗下车的时候有些惴惴不安地问道。
车窗摇了上去,出租车沿着格林大街一路开走,一直到看不见踪影。
“好吧,现在该我了,我能知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吗?”司机在问。
“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劳伦如是回答。
莫里森小姐把巴布洛藏在她的手袋里,穿过了医院的大堂。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小狗跟着她进了病房,然后坐到了阿瑟的膝盖上面。挂在墙上的电视屏幕里,郝思嘉31正从一个长长的阶梯上走下来,看得阿瑟床上的巴布洛直摇尾巴。可是,当白瑞德32走进屋子,靠近郝思嘉小姐的时候,小狗却突然前爪离地立了起来,同时嘴里不停地低声嚎叫。
“我还从来没见过它这个样子。”阿瑟望着巴布洛表示。
“是的,我也感到很吃惊,看来,它是一点也不喜欢这本书啊!”萝丝回应道。
电视里的郝思嘉正一脸不信任地盯着白瑞德看,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声响了起来。阿瑟拿起听筒,但视线却一下也没有离开电视里正在播放的电影。
“我打搅你了吗?”保罗的声音好像在颤抖。
“不好意思啊,我现在暂时不能跟你聊,医生在这里呢,等一会儿我打给你!”
说完,阿瑟就挂了电话,只剩下电话那一头的保罗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格林大街上。
“哎呀,该死的!”保罗沿着格林大街继续往前走,双手插在了口袋里。
那部拿过十项奥斯卡大奖的电影终于放完了。莫里森小姐让巴布洛又再钻到了她的袋子里,然后跟阿瑟保证,她一定会很快再来看他的。
“您就别费这个心了,我过不了几天就能从这里出去了。”
从阿瑟那里离开的时候,萝丝在走廊里遇到了一位女医生,她从相反的方向走来,看起来好熟悉啊,究竟在哪里见过她呢?
“还好吗?”劳伦站在床脚的位置问他,“我坐在这张椅子上可以吗,您没意见吧?”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硬梆梆的。
“完全没有一点问题啊。”阿瑟挺直了身子。
“那假如我在这里待15天的话,您也完全没有意见吗?”
阿瑟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我刚才坐出租车捎了您的朋友保罗一段路,在路上我们两个稍微聊了一下……”
“啊?他都跟您说了些什么?”
“差不多全都说了!”
阿瑟的眼睛垂了下去。
“很抱歉。”
“为什么要抱歉?是因为您救了我的命呢,还是因为您事后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当我第一次给您看病的时候,您就已经认出我来了,对不对?告诉我,您该不会是每个礼拜都要掳走一个女人,以至于人多到都不记得我长什么样了吧?”
“我从来也没有忘记您。”
劳伦抬起了双手。
“现在,您必须告诉我,您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为了不让他们把您身上的管子拔掉!”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您那位老兄不肯告诉我剩下的事情!”
“剩下的什么事情?”
“为什么是我?您为什么要为一个陌生人冒那么大的风险?”
“您不也同样为我而这么做了吗?对不对?”
“可您是我的病人啊,该死的!我又是您的什么人呢?”
阿瑟没有回答。劳伦走到窗户旁边。下面的花园里,一位园丁正在用耙子把林荫道耙平。她猛地一下转过身来,心中的愤怒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相互信任,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但同时也是最脆弱最容易破碎的。如果没有人与人之间的互信,那一切都绝无可能。偏偏在我的身边,没有一个人愿意跟我坦诚相待,而如果您也是这个样子的话,那我们之间也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无论什么东西,要是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之上,最终肯定是无法维持下去的。”
“我知道,只不过,我这样是有理由的。”
“我倒是愿意尊重您所谓的理由,可是,您的这些理由同样也跟我有关系,难道不是吗?这也太过分了,不管怎么说,您绑架的那个人就是我啊!”
“您也是啊,您不也把我给绑架了吗?我们之间算是扯平了吧!”
劳伦怒气冲冲地盯着他,向门口的方向走去。在离开病房的一瞬间,她转过身,毅然决然地对阿瑟说了一句:
“我喜欢你,傻瓜!”
说完,她就摔门而去。阿瑟听着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然后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现在呢,讲话方便了吗?”电话那一头还是保罗的声音。
“你这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你听了肯定要笑的,我想我可能又干了一件蠢事。”
“你刚说的这句话去掉前半句就对了,她刚刚才从我这里走出去。”
在电话里,阿瑟可以听到那一头的保罗正在喘着气,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大概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你恨我吗?”
“奥妮佳打电话给你了吗?”阿瑟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今天晚上我会跟她一起吃饭。”保罗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
“好啊,那我们就不说了吧。我让你好好准备一下,而你嘛,你也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吧。”
“那行,就这样吧。”
于是,这两位老伙计就各自挂掉了电话。
“一切都进展顺利吗?”出租车司机问劳伦。
“现在还不好说呢。”
“我在这里等您的时候,顺便给我老婆打了个电话,我告诉她今天可能会晚一点回家,接下来的时间,我和我这辆车就全都交给您支配了。所以嘛,我们现在又要到哪里去呢?”
劳伦问能不能借他的手机用一下。出租车司机很欢天喜地地答应了。于是,劳伦就拨通了玛丽娜格林公园附近一所公寓的电话。铃声刚响了一下,克莱恩夫人就拿起了听筒。
“今天晚上还有牌局吗?”劳伦问她。
“嗯。”克莱恩夫人回答。
“那就取消了吧,打扮得漂亮一点,今天晚上我带您去餐厅吃饭,一个小时以后我过来接您。”
出租车司机在劳伦家门口放下了她。她上去换衣服,而他就在楼下等着她。
劳伦穿过客厅,一边走一边脱衣服,任由脱下的衣服就这么滑落在木地板上。邻居已经为她修好了渗漏的水管。她走进浴室洗澡,十分小心地把右脚一直搁在淋浴间外面。过了一阵子,她从里面重新出来,一条浴巾缠在腰间,另外一条包住了头发,然后,她拉开了卫生间橱柜的门,嘴里面哼着最喜欢的那首歌:佩吉·李的《发烧》。挑了一会儿衣服,她最后在穿牛仔裤还是薄裙子的问题上又纠结了半天,终于决定还是取悦一下她今天晚上邀请共进晚餐的那个人吧,于是她就把自己套进了那条连衣裙里。
穿戴完毕,简单地化了一下妆,她从客厅的窗口探身出去往下看,那辆的士还一直在街边等着呢。她干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边想着事情,一边第一次透过房间角落的那个小窗户望出去,欣赏着旧金山港湾落日的美景。
当出租车在克莱恩夫人家楼下鸣响喇叭的时候,时间已是晚上七点。劳伦的母亲钻进的士以后,一直望着她的女儿,她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女儿打扮成这个样子了。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她把嘴巴凑到她耳朵边说,“为什么这车的计价器上已经跳了80美元?”
“待会儿吃饭的时候我再跟你详细解释吧。这出租车的费用我就不跟你争了,我也没带现金,不过晚上这一餐算我的,我来请你。”
“但愿我们等下要去的不是快餐店吧!”
“悬崖餐厅。”劳伦对出租车司机说出了目的地。
保罗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冲上了他家公寓的楼梯。奥妮佳躺在地毯上,哭得稀里哗啦。
“你这是怎么了?”他在她旁边跪了下来。
“还不都怨托尔斯泰,”她合上了手里捧着的书,“我就从来没有一次能够读完这本《安娜·卡列尼娜》!”
保罗把她拥在怀中,顺手将那本书扔到了房间的角落。
“起来吧,我们一起贺一贺!”
“什么事啊?”她还在擦着眼角的泪水。
保罗走到厨房里面,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两个玻璃杯,还有一瓶伏特加。
“敬安娜·卡列尼娜。”他碰杯的时候说。
奥妮佳一口干掉了杯中酒,然后摆出一副要把空杯子往她身后抛出去的架势。
“你怕我毁了这地毯?”
“这可是1910年的纯正波斯特产!要不我还是带你去吃晚饭吧?”
“如你所愿,不过我倒也还知道我现在想要去哪里。”
于是,奥妮佳拖着保罗,还有那瓶伏特加,一起进了卧室,她用脚尖在身后把房间的门轻轻地带上。
费斯坦教授把诺玛的行李摆到了“葡萄酒乡村酒店”漂亮迷人的客房里面。到纳帕谷转一转散散心,他们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在索诺玛吃过午饭以后,两人继续上路,下一站是卡里斯托加,晚上就住在圣赫勒拿。真的很应该庆祝一下,就在前一天晚上,费斯坦终于写了张条子给旧金山纪念医院的董事会主席,告诉对方他打算提前几个月退休。而在写给医院急诊室总负责人的另一封信里面,他建议让实习医生劳伦·克莱恩尽快转正,否则他这位得意弟子如果被另一家医院先下手为强挖走的话,那他一定会感到万分遗憾的。
下个礼拜一,诺玛和他就将坐上飞机去纽约。而在回到那个他出生的城市之前,他决定要好好利用自己在加利福尼亚仅存的这几天宝贵时光。
时钟踏正21点的时候,乔治·皮尔盖茨开车送娜塔莉亚到了警察局第七分局的门口。
“我给你准备了一些曲奇,就放在你的袋子里面。”
她在他的嘴唇上印下一个吻,然后开门下了车,沿着警察局门前的台阶往上走,皮尔盖茨摇下车窗,朝她大声喊了一句:
“如果有哪位我的前同事想要知道这么美味的饼干是谁做的的话,你得坚持原则:就算是要打一架,那也最多不过是48小时拘留的事……”
娜塔莉亚匆匆比了个手势,然后消失在警察局大楼里。皮尔盖茨在停车场上又待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因为退休了呢,还是因为年纪大了,那种孤独的感觉现在是越来越难以忍受了。“或许这两方面的原因都有吧。”他在开车离开的时候自言自语地说。
星稀的夜空下,劳伦和克莱恩夫人沿着玛丽娜格林公园遛狗。
“今天的晚餐真好吃。我已经有很久没试过吃这么撑了。谢谢你。”
“我想请你吃饭,为什么不让我买单呢?”
“因为你的工资就要花光了,另外,也因为我毕竟还是你的母亲。”
在小游船码头里,一艘艘帆船的吊索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嘎吱作响。克莱恩夫人把手中的木棍抛向远方,嘉莉马上跟着冲了出去。
“今天这是要庆祝什么好消息吗?”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劳伦表示。
“那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呢?”
劳伦停住了脚步,跟她母亲面对面站着,然后把她的手牵了起来。
“你冷吗?”
“倒也不特别冷。”克莱恩夫人表示。
“如果是处在你的位置上,我也会做出跟你一样的决定;事实上,当时假如有可能的话,我甚至会自己对你提出这样的要求。”
“你会对我提什么要求?”
“要求你把我身上的管子拔掉!”
艾米丽·克莱恩的双眼瞬间噙满了泪水。
“你知道这个有多久了?”
“妈妈,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害怕跟我面对面相处。没错,我们两个的确是各有各的性格,根本就不是同一类人,而且我们曾经经历的人生也是不一样的。不过,尽管我经常会耍一点小脾气,但我从来也没有对你做出怎样的评判,将来也永远不会这样。你是我妈妈,在我的心里面,你就是这样子的存在,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什么事情,你在我心底的位置一直就在那里,一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都不会改变。”
克莱恩夫人把女儿拥在怀中,嘉莉撒开四条腿飞奔回来,在这两个女人之间窜来窜去。你们别忘了,这个小家伙在你们的心里面也应该有一个固定的位置呢。
“要不要我开车送你回去?”克莱恩夫人一边用手背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不用了,我一个人回去吧。今晚吃了好多,还是自己走走,消化一下吧。”
劳伦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转过来跟她母亲挥手示意。嘉莉犹豫了好一阵子,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向自己的女主人跑去,嘴巴里还死死地咬着那根棍子不放。劳伦单膝跪下来,用手摸了摸小狗的脑袋,然后在它的耳朵边低声说着话。
“跟她去吧,我不想她今天晚上一个人待着。”
她抓住棍子的一边,用力抛向她的母亲。嘉莉大叫着又向艾米丽·克莱恩狂奔过去。
“劳伦?”
“嗯?”
“当时所有的人都以为没有希望了,那是个奇迹。”
“我知道!”
她的母亲向前走了几步。
“你公寓里的那些花,不是我送给你的。”
劳伦望着她,有些困惑。克莱恩夫人把手探到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小卡片,伸手递给了她的女儿。
在纸片的夹缝处,劳伦看到有那么一句话。
她笑了起来,跟母亲拥抱了一下,然后转身走远了。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海湾上的时候,阿瑟醒了过来。他站起身,摸索着来到了走廊里面。他在格子花纹的油毡地毯上挪动着,从黑色的方块跳到白色的方块,又从白色的方块跳到黑色的方块,就好像是一个人在下着无休无止的国际象棋一样。
这一层的值班护士离开了自己的位置,迎上前来。阿瑟告诉她不用担心,一切都好。她听到阿瑟这么说很安心,但还是陪着他一直走回到病房里面。他还得再耐心等几天,到周末的时候应该就可以出院了。
护士刚一走开,阿瑟就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保罗接了电话。
“我打搅你了吗?”
“完全没有哈,”保罗显然在说着反话,“我甚至不用看表就知道,没有!”
“你说得对!”阿瑟兴致非常高,“我打算让我们家那幢老房子恢复生机,我们可以铲平外墙,修一修窗子,把地板好好打磨抛光,包括门前回廊里面的木板全部重整一下,你不是跟我讲过有一位工匠手艺不错吗?就让他来帮忙把厨房里的家具水管全都除垢去锈好了,我想整个翻修一遍,就跟以前一样,连门廊前面的吊床也要好好搞一搞。”
保罗的脑袋暂时离开了话筒,睡眼惺忪的他探头看了看摆在床头柜上的闹钟。
“你真的要在凌晨5点45分开会讨论工程维修的问题吗?”
“我还打算把花园上面那个停车房的顶棚拾掇一下,然后在花园里再种上玫瑰花,这样那个地方就会重新变得生机勃勃起来啦。”
“你是打算此刻马上就开工呢,还是可以稍微等那么一下下?”保罗觉得自己越来越抓狂了。
“礼拜一你就可以开始做工程预算了。”电话那一头的阿瑟依然是那么热情,“然后在一个月之内开始干活,每个周末我都要去现场看一看工程进度,直到一切都完工为止!你来帮我呗?”
“我现在继续蒙头睡我的大觉,假如真那么好运能够在梦里面碰到一个木匠的话,我就问他拿一份报价单,然后等醒过来的时候,我再给你打电话,傻帽!”
说完,保罗就挂了电话。
“这是谁啊?”奥妮佳身子缩到他怀里问了一句。
“一个疯子!”
夏日的午后在热浪中无精打采。劳伦把车停在警察专用位的后面,然后下车进了警察局,向值班的警员表示,想要找一位已经退休的警探,他的名字应该叫作乔治·皮尔盖茨。值班警员用手指了指放在他对面的板凳,接着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在电话里聊了几分钟以后,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草草记下了一个地址,然后示意劳伦站起来。
“喏,接着。”他递过来一张纸,“他在这里等着您。”
地址所指的那幢小房子位于这个城市的另一头,在第15大街和第16大街之间。劳伦把车停在了过道里。乔治·皮尔盖茨正在他家的花园里等着她,两手背在身后,手里拿着一把剪子,还有刚刚剪下来的玫瑰花。
“您这是闯了几个红灯啊?”他看了看手表,“我还从来没有试过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跑完这一段路程,就算是开着警笛也不可能啊。”
“这些花真漂亮!”劳伦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老警官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招呼劳伦坐到了花园里的棚架底下。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您为什么没有逮捕他?”
“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啊?您这个问题,我一点也不明白。”
“那个建筑师!我知道是您把我带回医院的。”
老警官看了看劳伦,一边做着鬼脸,一边也坐了下来。
“您想来点柠檬吗?”
“我更想的是您能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退休只不过两年,整个世界都变了。大夫什么时候竟然开始审问起警察来了,这还真是令人长见识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这么难以启齿吗?”
“这得取决于您已经知道了多少,以及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我几乎什么都知道了!”
“那么,您还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最讨厌‘几乎’这两个字了!”
“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对我胃口!等我去拿点饮料,马上就回来。”
他把玫瑰放在了厨房的洗碗槽里,解下了身上系着的围裙,从冰箱里取出了两小瓶苏打水,然后在经过走廊里的镜子前面时稍微暂停了一小会儿,把头顶仅剩下的几缕头发拨了拨,也算是整理了一下。
“新鲜出炉的饮料!”他一边说着一边坐回到桌子旁边。
劳伦对他表示了感谢。
“您的母亲当时没有起诉,所以我没有任何理由把您那位建筑师铐起来!”
“这可是一桩绑架案,政府理应维护受害人的权益,难道不是吗?”劳伦喝下了一大口苏打水。
“是的,不过我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这个案子的档案丢失找不到了。您应该也很清楚我们那边的情况了嘛,警察局里面,说实话有时候也挺乱的。”
“您就没打算要帮我,对不对?”
“您就一直没告诉我您到底是想要了解些什么!”
“我想要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唯一可以说清楚的事情是这个家伙救了您的一条命!”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不是我而是他。您去问他啊。他可不就在您的手掌心里嘛……这是您的病人啊。”
“他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讲。”
“我猜,他可能是有理由的。”
“那您呢,您不愿意讲的理由是什么?”
“跟您一样,医生,我也要保守我们的职业秘密。我觉得,就算是到了退休的时候,您也应该不会违背这方面的誓言吧?”
“我就是想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
“救人一命,这个理由难道还不够充分?您每天不都在对陌生人做着同样的事情吗……而这个家伙只不过是试着救了一个人,您总不至于还要为此怨恨他吧!”
劳伦终于认输了。
她对老警官的这一番接待表示感谢,然后转身向自己的车子走去。皮尔盖茨跟了上来。
“您还是忘了我刚才那一番道德说教吧,那就是在装高傲呢。实际上我不能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是因为您听了以后一定会觉得我疯掉了。您可是医生,而我只是一个老家伙,我可一点也不想被有关机构当疯子一样关起来。”
“别忘了,我也会保守职业秘密!”
老警官打量了她一会儿,然后俯身凑到车窗跟前,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他这一辈子到现在为止见证过的最疯狂的事情。这个故事发生在某个夏天的午夜,那是卡梅尔湾,就在海边的一幢房子里……
“嗯,我还能跟您说些什么呢?”皮尔盖茨继续往下讲,“那个时候,屋子外面的气温是30摄氏度,其实屋子里面也差不多,而我竟然会瑟瑟发抖。医生啊!您就在我们那个房间旁边,躺在小书房里的床上面,当他跟我讲这个无比离奇、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的过程时,我真的感觉到了您的存在,大多数时候是在他的旁边,但偶尔有时候也会过来,就坐在我的旁边。所以,我信了他。当然,那也可能是因为我在心底里其实早已倾向于要相信他。这也不是我第一次重新再想这个事情了。可是,该怎么跟您说呢?这件事改变了我看这个世界的眼光,甚至可以说是稍稍改变了我的人生。所以,就算是您真的要把我当作一个老疯子又如何,那有什么关系呢?”
劳伦把手搁在了老警官的手背上。她的脸上光彩照人。
“我一样啊,恐怕也是疯掉了。再找一天吧,我保证也会跟您讲一个同样不可思议的故事,这个事就发生在他们开螃蟹节的那一天。”
她欠起身子在老警官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那车就开走,消失在街的尽头了。
“她来干吗?”娜塔莉亚刚刚出现在屋子的大门口,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还不是那桩老案子。”
“重启调查了吗?”
“是啊,她自个儿在调查呢!来吧,我给你准备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