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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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尔*戴高乐机场的大厅里,一楼的入港航班电子显示屏上,闪耀着一组组的数字。从这显示屏上可以知道,JAL405航班已经着陆了。

我看着显示屏上闪闪发亮的JAL405航班始发处的英文字母——“TOKYONARITA”(东京成田机场),突然有种急着想上厕所小便的感觉。

四十分钟前我从租赁公司借了辆小车从宾馆出发时才刚刚上过厕所,可现在又想去了,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心理作用。时节已是十月中旬,傍晚的巴黎上空,云压得低低的,使人感到有些寒意,尽管我是一直坐在车子里面的。

也许是太紧张了吧,我不由得自己问着自己,然后朝着票台对面的厕所走去。

果然,憋了好些时间还是撒不出尿来,于是只好下意识地走到了洗手的镜台前,对着镜子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脸。

还好此时厕所没别人,在一种有些异常的静寂氛围中,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地端详了起来。1.75米的身材,在日本人中算是高个子了。体重60公斤超过一些。33岁的年纪,已经不能算太年轻的脸庞略微显瘦。头发很是干枯,左六右四地分开着。一副金属的眼镜架在鼻梁上,稍微见长的脸庞显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苍白。

这张脸自己是不知看了多少遍了,可现在看去却还是像陌生人一般。忍不住轻轻地对着镜子喃喃自语:

“喂……”

随着自己嘴唇的嚅动,镜子里的那张嘴也相应地嚅动着。我对着镜子里那张比自己想象中要冷峻、理智得多的脸,暗暗想道:“自己的身躯里,还有着一个另外的自己呢。”

确实,镜子里的自己不太像,平时看惯了的自己,就好像另一个人站在自己的对面一般。

“不要紧吧……?”我用一种向别人询问的口气对着镜子问道。突然,又省悟了似地喃喃叹道:“坏蛋……”

自己真是坏蛋吗?不,真是坏蛋的话不会生就这样一张脸的。这么自夸也许有点滑稽,但客观上自己的这张脸的确长得不错:笔挺的鼻粱,嘴唇薄薄的而且十分的匀称。迄今为止,也确实只听人称赞自己长得聪明,从未听到骂自己坏蛋的。实际上,如果真是坏蛋,或许现在压根儿就不会紧张得这么老想撒尿的。

我这么鼓励着自己,觉得表情应该自然精神一些,于是用双手在自己那渗露着些许胡须痕迹的脸颊上拍了两下。手拍到脸上才注意到自己左手上绑着的雪白绷带。

这绷带是刚才临来机场时缠上去的,也是这两天里想出来的一条苦肉计,而且自信这计策是一定会有效的。这么想着我又一次查看了一下手上的绷带是否松动,然后定了定神,走出了厕所。

在乘客出口处,人已经聚集得很多了。电子显示屏上又显示出从阿姆斯特丹和日内瓦新到了两个航班。

我看了看表,估计刚才到达的从东京来的JAL405次航班的旅客,还要有一段时间才能出来,于是便转到出口处斜对面,找了家咖啡厅,要了杯咖啡。不过说心里话,此时的我并不是十分的想喝咖啡,不过是想借着喝咖啡的举动来使自己忐忑不安的心情镇静一下而已。频频地上厕所,咚咚地激烈心跳,都说明自己的神经正处于一种相当紧张的状态之中,而且作为医生,自己又十分清楚这种状况是无药可医的。唯一的办法,便是自己给自己打气,使自己鼓起信心来!

在吧台前坐定,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无意中看到了前面的座位上有一位也像是来接客人的老妇人,身上穿着件长长的黑色呢大衣,也坐着喝咖啡,脚边蹲着的一只狗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狗的毛色是浓淡相间的棕色,它那神情就像遇到了一位十几年未见的老朋友似的。

与那狗的视线相对,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便将自己的脸扭向一边。好一会儿再扭回脸来,却发觉那狗还是十分热情地注视着我。

这狗到底想干吗呀!我是绝对清楚自己从未与这条狗有任何瓜葛,所以只好认为是这条狗单方面对我产生了兴趣。

“哎,懂些礼貌呀!别这么老盯着人看好吗?”我差不多要这么叫出声来了。突然,我的脑海里映出了那些迄今为止我在医院里用来做实验的狗的表情来。50多条,确切地说是55条,这么多的狗为了我的学位论文,最后都贡献出了它们的生命,记得这里面确确实实有一条狗,与眼前这狗是有着相似的表情的。

我曾经存心地将那些狗的前肢或后肢弄断,上了石膏,观察那断肢的病理变化。更有甚者,有时还在这些断肢的折裂处注入磷质和碱质的同位素,然后将其骨头的一部分取出来做各种实验。而且实验结束后,由于这些狗都被注射过同位素,往往会被杀死。虽然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上了麻药的,尽量减少了它们的痛苦,事后也还会举行一个什么仪式来祭奠它们一下。但是,对于无辜地献出了生命的狗来说这难道不是一种无法容忍的草菅吗?

想到这里,我似乎感到那条蹲在老妇人脚下的狗,也许正是那些被我做过实验的狗的兄弟,也许它完全地知道了我的所作所为,现在对我的注视,其实是一种义愤填膺的怒视!

真是有些神经质了。我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起来,可是再也没有坐着的耐心了,只好放下咖啡杯,站起身来。

说起来,那狗既没对我狂吠,也没对我撕咬,只不过静静地对着我看看而已,可我却感到无法容忍,甚至想逃之夭夭,这实在不能不说是自己心里有鬼。我出了咖啡馆,使劲地镇定着自己,朝着出口处望了望,看来是时候了,已经有几位日本人模样的旅客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

已经没有退路了,事到如今,一切只有按着既定的计划办了。我这么自己提醒着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到了电子显示屏下面的迎接客人的人群里。

出口处的日本旅客开始多起来,迎接的人有的举起了手里写有旅客名字的牌子,有的舞动着旅行社标记的小旗,还有人对着玻璃门里出来的旅客使劲地挥着手,匆匆迎过去热烈拥抱或者亲吻孩子面庞的,更有那些初次见面迫不及待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交换名片,彼此频频哈腰点头的,这当然只是日本人之间所特有的情景。

我在这些人一步之遥的后面,好像并不是来接客人的样子,默默地站着。事实上我此时的心情也确实如此,没有一点迎接客人的欢乐心情,脑子里只是一个劲地在想,怎样来应付眼前即将到来以及这以后二三天里将要发生的各种事情。所以满面的愁眉苦脸也是完全可以想见的了。

出口处,日本旅客还在络续地出来,但就是不见我要接的两个人——我的岳父日野康一郎和岳母日野尚代。他们乘的是头等舱,应该最先下飞机的,到现在还不出来,一定是行李太多了吧?特别是岳母,虽说是匆忙临时决定的,但来的是巴黎,所以一定会带好些替换衣服的。

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人乘这架飞机来是错不了的,只要耐下心来再等一会,想必会等到他们的。

没什么可慌慌张张的。我这么安慰着自己,还是站在人群的后面,心里计算着,待看到岳父母出来时,趁着他们神色紧张四处寻找自己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样多少能使两位老人无暇观察自己的神色。

可是,自己的这个计划还是意想不到地遭到了失败。这是因为刚才在咖啡店里碰到的老妇人和她的那只狗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而那只狗又对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正慌里慌张她想避开那狗的目光,偏巧这时岳父母从出口处走了过来。机场的服务员帮岳父母推着行李车,走在一旁的岳父母肯定是看到了我那慌张的神色,尽管是一瞬间的。

慌里慌张中,我举起右手想与两位老人打招呼,可岳父却抢先急切地问道:

“情况怎样啦?……”

取消了所有事先的日程安排,匆匆赶来巴黎的岳父,也许是看到了我想避开那条狗的神色,也许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几天发生在我身边的那起出人意料的事情的真相,总之,在我看来,岳父此时对我凝视不动的神情是非常地怀着狐疑的。

我一下子不知道怎样回答,正在犹豫不决之际,岳母在一旁仰着脸巴巴地盯着我又追问道:

“还是没有消息……”

对着两位老人迫切的询问,我只有默默点头的份,他们的脸上马上抹上了一层失望的阴影,随即便跟着推着行李车的机场服务员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脸上的表情则明显地浮着愠意,我仿佛已听到他们心里的责备:你这个人真没用呀!

我默默地跟在两位老人身后,穿过候机大厅走到外面。从午后开始下的雨已经停了,暮色笼罩下的城市更显得寒气逼人。

两位老人还在东京时,我就电话告诉他们,这里的天气要比东京寒冷,所以现在他们都穿得十分的厚实。岳父虽说上了年纪,可身材依然是很魁梧,一件灰色的羊绒大衣紧紧地包着身体,岳母则是一套粗斜纹呢的套装,手里还挽着一件裘皮大衣和一只手提包。不愧是有着一家一百三十多年历史的糕团庄的老板夫妇,衣着打扮显得十分的得体而有气派,尽管我心里知道,他们现在根本无暇在穿着打扮上多花心思。

一直推着行李车的机场服务员,也许对我们三人的沉默无言感到有些奇怪吧,我这么想着,正考虑找些什么话来掩饰一下,可是转眼我们已到了我租来的汽车前,服务员忙着将行李装入车里,然后便轻轻点了点头告辞了。

现在终于没有外人了。尽管我与岳父母之间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但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呢。我让两位老人坐在后排车位上,然后自己坐到驾驶位上轻声地征询道:“直接去宾馆吗?”“好的。”岳父用一种毫无表情的声音回答道。也许是长时间乘飞机吃力了,也许是对这次的事件太受刺激,我尽量地不再搅扰他们,小心翼翼地握着方向盘,顺着机场大厅前面的道路转了个圈,朝去市内的高速公路进口驶去。车将进高速公路时,身后的岳父终于提起问题来了。

“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啊?”

“哎哎……”我嗫嚅着点点头:“今天临来这里时,与大使馆打了电话,还是没有什么消息……”

我话还没说完,岳母却用比平时说话高出许多的声音叫嚷道:“真不能相信,这里可是巴黎呀!”

从这声音我可以判断,岳母是从座位上前倾了身子对着我说的。仿佛是赞同岳母的话,岳父也随即跟上一句:“这种地方,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两人的声音都显得十分激动,就像什么打击乐器或是管弦乐器似的在我耳边轰轰作响。于是我只好说了声“你们冷静一下”,然后便将我两天前在电话里已向他们说过的事情经过再重复了一遍。

事情发生在当地时间的前天中午,我和妻子月子租了辆车子,自己开着去巴黎郊外的枫丹白露兜风。我们先去了坐落在一大片森林边的巴比松村,在那里一家最有特色的叫做“巴?布莱奥”的餐厅里用了午餐,然后沿着村外的道路进入了森林。已是下午二时左右,林间休闲的小道上撒着斑斑驳驳的秋阳。我们在进入森林大约l公里处停下了车子,两人开始在林中随意地散起步来。这森林据说有25000公顷的面积,是巴黎郊外最大的林区,只要偏离道路二三十米距离,那树木便就显得十分茂盛郁葱了。

我们两人先是在离车子不远的波尔多①平坦而阳光明媚的空地上散了会儿步。或许是被周围森林那特有的氛围所吸引吧,我俩情不自禁地钻人了森林,在密密的丛林中走了好一会,便来到一大块凸出地面的岩石边。

停下脚步,仔细观察周围,才发觉天空已被巨大的红松树和山毛榉遮得暗暗的了,脚下的小径中也都铺满了层层叠叠落叶,人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月子的高跟鞋甚至有好几次陷入那枯叶中,最后由我使劲帮着才拔了出来。

或许已经离开我们的车子有五六十米距离了吧,就在那凸出的岩石边上,我对那密林深处的阴暗和静寂突然感到有些害怕了。于是我便建议道:“回去吧。”但是月子好像挺不在乎的,看到地上散落着不少的橡子,还兴致勃勃地蹲下身去捡了几个呢。

事情就发生在这时候。“你看,这橡子多大呀!”月子兴奋的声音将我的目光引到了她的手上,就这么一瞬间,我只感到背后一阵剧烈的闷痛,下意识地回过身去,迎面腹部又受了狠狠的一击,人便不由自主地抱着肚子扭着身子倒在了满是落叶的道路上。

“啊……”耳边只听到月子的惨叫,意识到妻子也受到了什么人的袭击。可是自己只感到脑袋沉甸甸的,无法站起身来,双手不由地在胸口乱挠,刚才吃下去的午饭,也和着黄色的液体一起呕吐了出来。不过脑子还是很清醒的,能够清楚地听到“干吗呀”“救命啊……”等妻子的断断续续的呼叫声。我一边呕吐着,一边挣扎着抬起头,只见月子被几个男人抬架着出了丛林。由于当时林子里光线很暗,又是突如其来的事件,所以并不能清楚地看清那些袭击者的面容,只记得似乎是三个男人,身上都被一件黑色的长风衣裹得严严实实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男人是早就潜伏在森林里的,或是跟在我们后面悄悄地进去的,总之,看到停在森林边上的那辆黑色面包车,便可以断定他们是计谋好了要来绑架的。

我说到这里,岳母再也忍不住了,带着哭腔打断了我的话:

“为什么要绑架月子呢!她是来旅游的,又没做什么坏事……”

我静静地踩了下油门,看着速度计上的指针从100升到110,接着岳母的话说道:

“我也不知道啊,怎么想也想不出绑架我们的理由来,只能理解为这些人是无特定目标的绑架,无论是谁,只要是年轻美丽的姑娘都可以……他们偏偏选上了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