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第一章 六国伐秦,公子卬奉命困苏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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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苏秦衣锦还乡之际,纵亲各国的伐秦大戏也在紧锣密鼓地张罗。

大戏的主角是庞涓。经过缜密考虑,庞涓决定将伐秦大本营,也即中军大帐设在渑池。渑池位于崤塞,是伐秦的前沿阵地。

陉山战后,魏国再无大规模战事,得有数年休养生息,庞涓也得有充裕时间筹备伐秦。然而,诚如苏秦所言,秦有四塞之固,又在惠文公治下如日中天,庞涓并没有完胜把握。没想到苏秦此时合纵成功,给庞涓一个意外之喜,使他一无后顾之忧,二得六国之力,自以为对秦国稳操胜券了。

即便如此,庞涓并不是个鲁莽的人。直觉告诉他,战场上没有百胜将军,任何一次失手,都足以致命。他不惧死,他惧的是后人在青史上如何记载他的败仗。自出鬼谷以来,他与周边大国齐、赵、楚皆有交手,战必胜,攻必克,但对韩国和秦国,依旧陌生。

韩与赵、魏同为三晋,但力不如赵,更不比齐、楚,因而庞涓并不惧之。秦人却是不同。

庞涓闭门谢客,将近年来收集到的所有秦人卷册尽数取出,几乎摆满中军大帐。庞涓一册接一册地翻阅,时不时陷入苦思,反复摆弄他设计了不知千百遍的这局伐秦大棋,细到推敲每一步落子。

一连折腾三日,庞涓终于合上卷册,开胃饱餐一顿,实实地睡一大觉,美美地洗个冷水澡,升帐落下他的第一枚棋子:连发五道请柬,召请昭阳、田婴、肥义、公仲、子之五国纵亲军主将,外加自己助手、大魏三军副将张猛,到他的中军大帐共品佳酿。

五员主将中,唯独赵军主将肥义没来。

代替肥义的是副将李义夫。李义夫膀大腰圆,浓眉环眼,一脸络腮胡子,外看是个莽夫,内中却细,能谋善战,历任上党郡的郡守,与韩三战,与魏两战,三胜一平一负,算是赵国一员悍将了。说实在话,比起肥义,庞涓对他更有好感。

然而,该来的没来,又联想到赵肃侯不辞而别,庞涓心里仍是一沉。见过礼,庞涓的目光利剑般直逼李义夫,半笑不笑道:“敢问李将军,肥义将军别是生病了吧?”

李义夫一怔:“咦,末将尚未禀报,将军如何得知?”

“呵呵呵呵,”见李义夫表情惊讶,庞涓心里稍稍释然,目光也柔和一些,“如果不出在下所料,肥将军所患一定不是寻常疾病。”

“神了!”李义夫越发惊愕。

齐国主将田婴笑道:“李将军,实话对你说吧,庞将军是鬼谷神人,能前算八百,后算八百呢!”

众人皆笑起来。

“嘿嘿嘿,”昭阳从鼻孔里哂笑数声,半是揭谜,半是逞能,“是呀是呀,肥将军这铁打的身子,寻常疾病何能伤害到他?李将军,说说看,肥将军所患何病?”

“昭将军所言甚是。肥将军是从马上摔下来,伤到骨头了。”

“哦?”众人无不惊异,“养蜂的让蜂蜇了!李将军快说,肥将军是如何摔伤的?”

“北地胡人献来一匹宝马,颜色血红,说能日行千里。肥将军喜甚,当即试骑,不想那马性子极烈,没走几步,竟将肥将军掼到地上,狠踩一脚。肥将军的小腿骨被它踩断了,这阵儿正打着绑腿将养呢。”

众将无不爱马,纷纷询问,李义夫只好从头细述一遍,将那宝马讲得神气活现,听得众将如临其境,唏嘘不已,纷纷议论起胡马来。

见话题越扯越远了,庞涓重重咳嗽一声,指着一边的酒席笑道:“诸位将军再不入座,美味佳肴可就凉了。”

座次早已排好,诸将纷纷入席。

庞涓自不客套,主位坐定,举爵道:“诸位将军远道而来,光临魏营,在下不胜感激,聊备薄酒陋席,敬请诸位品尝。诸位慢饮,在下先干为敬!”

庞涓一口气饮完,众将也都饮下。

酒过数巡,庞涓切入正题:“诸位将军,秦人肆虐,为祸列国多年。今列国纵亲,诸位君上共聚孟津,一笑泯灭过去恩怨,盟誓伐秦,共举纵约长协调列国。如何伐之,纵约长旨令我等筹谋。蒙列位君上抬爱,在下暂尸主将之位,无奈孤陋寡闻,见少识浅,特邀诸位将军共议,求请诸位不吝赐教,各献妙策,共成此功。”

众将互望一眼,田婴笑道:“庞将军,您是主将,想必早有伐秦妙策,我等谨听吩咐!”

众将无不附和。

“好好好,”庞涓笑着拱一拱手,“既然诸位金口难开,在下就先说几句,算是抛砖引玉了。”缓缓起身,“诸位将军,请随我来。”

众将起身,随庞涓走至大帐左侧,环列于一块数丈见方的大木架边,架上罩一块巨大的草绿色绸缎幕布。众将正自猜测,庞涓示意,早就候在一边的参军按动机关,一阵响动过后,草绿色幕布徐徐拉开,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形象逼真、做工精细、比例适度的军用沙盘,东至洛阳,西至关中,北至少梁,南至商於谷地,包括河东河西,山川地势、城邑村落、关防壁垒尽在盘中,河水呈“L”字状割开群山,形成天堑峡谷,河水南侧的函谷古道更如一条蚯蚓,在高山峡谷间蜿蜒迂折。

看到如此巧夺天工的精细之作,列国诸将无不惊骇。他们使用的形势图多是手工绘制,比例失调不说,标示也欠精准。此盘所示,却是清清楚楚,一览无余。凭此一点,他们就输庞涓一筹。

看到众人惊诧,庞涓暗自得意。这是他动用军中能工巧匠费时数年而拼凑出来的杰作,原计划用以教练三军诸将,不想这又派上威服列国的用场。

“诸位将军,秦为四塞之国,都是何塞呢?诸位请看。”庞涓拿起参军递过来的黑漆木杆,指着沙盘,“一塞,河水。此为河水,自北而南,由壶口山南至少梁,再南至临晋关,再南至阴晋,由此东拐,滔滔七百里。河水以西尽为秦人所有,北为义渠,山壑相连,我等势力不及,堪为一塞;自阴晋以东至函谷关,有函谷道约二百里,两侧山势峻险,旁无他途,更有函谷雄关为秦人所有,堪为二塞;自华山以南,高山连绵,直至六百里商於谷地可通秦塞,今为秦人所有,堪称三塞;自商於谷地以南,有褒汉谷地数百里,可经终南山入秦,而褒汉诸邑半为秦人夺占,更有终南山奇险,堪称四塞。秦据四塞,可抵百万雄兵!”

这些是常识,作为南征北战的将军,大家都是晓得的。然而,秦之四塞,多是作为辞令和地图标注,或仅存留在想象中,如今被庞涓这般做成沙盘,栩栩如生地再现在众人眼前,所有人都感到了震撼。远在山东、与秦人少有接触的田婴,手心更是捏出一把虚汗。

“此为地利。”庞涓话锋一转,“自商鞅变法后,秦人国势日强,关中人口兴旺,河西户籍也大大增加。据在下所知,秦人总数或不低于四百五十万众,可征之丁不下百万,此为人和。”

众将面面相觑。

六国合力伐秦,力量对比一面倒,庞涓却在此地处心积虑地夸大秦人之利,谁也忖不出他想表达什么。

“诸位将军,”庞涓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字字铿锵,“秦人所缺的只有一项,就是天时。是天要亡秦!天要亡秦,秦不得不亡!今六国纵亲,六军云集,群雄蚁至,更有诸位将军身历百战,秦人即使占据天堑,拥有四塞,我等铁蹄照旧将其踏成肉饼,碾作肉末。”

“庞主将,”昭阳嘴角撇出一丝冷笑,“还是痛快点,说说你是如何把秦人踏成肉饼吧!”

“昭将军莫急,制敌首要知敌。秦虽有地利,兼具人和,却也有其软肋,归总为五不利。”见诸将目光齐射过来,庞涓稍稍提高声音,“一不利,秦先有河西之战,后有商於之战,虽然取胜,国力却伤,致使其之后伐赵晋阳失利,伐韩宜阳未果,不敢再动刀兵;二不利,秦室易主,宫廷内争,商鞅遭诛,新法受挫,尤其在河西、商於等地未得人心,流民纷纷再返河东;三不利,关中连旱三年,五谷减半,个别城邑出现饥荒,迫使秦宫开仓赈灾;四不利,西戎诸部不稳,义渠时有骚扰,秦宫虽有安抚,却难服其心;五不利,秦失商鞅,国无大才,虽得公孙衍,却也不足为惧。至于司马错,不过是一介匹夫,有勇无谋之徒。”

“庞将军所言甚是。”田婴拱手附和。

“再看秦国战力,”庞涓再次指向沙盘,“秦虽有数十万可征之夫,却多为苍头,不堪一击,具战力的不过三十万众。除去各邑守卒和镇守西戎、义渠边关诸部,秦可用于抗我铁蹄的不足十二万众。我有纵军逾四十万,战车数千乘,无不是铁甲之士,身历百战,因而,在下以为,此番伐秦,只要谋略得当,部署出奇,我当稳操胜券。”

“庞主将,不要绕了,亮出你的宏图大略吧!”昭阳急了。

“在下以为,我可兵分三路,左路为楚,出襄、宛,直取商於,破武关入秦;右路为赵、燕,过汾水谷地,由义渠辖地西渡河水,自北向南攻伐河西,在下已说服义渠约好借道;中路为韩、齐、魏三国联军,兵分两路,一路直取函谷关,一路直取蒲阪关。三路大军同时攻击,秦必左支右绌,首尾失顾。”

平心而论,庞涓分头进击之谋既合理,又能部分避开六国军队兵种不一、战力不齐、将帅难以协调等诸多弱项,不失为实用上策。

众将正自思忖,昭阳冷冷说道:“此谋虽好,制秦却是不济。”

“哦?”庞涓缓缓转向昭阳,“昭将军可有良谋?”

“请问主将,如果击敌,是掌有力,还是拳有力?”昭阳以问作答,同时伸出两手,一手作掌,一手作拳。

“请将军直言。”

“我六国纵亲,为的是形成合力,以势压敌。势宜合不宜分。正如将军方才所言,秦有四塞之固,我若兵力分散,一塞亦不可破。我若兵合一处,任它铜墙铁壁,必可碾为粉末。”

昭阳说出此话,却是出于私心。若按庞涓谋划,由楚单取商於谷地,就与屈武所谋异曲同工。更要紧的是,对商於谷地,昭阳所知甚少。如果由楚单取商於,就等于他须将伐秦的主导权拱手让予屈氏,从而错失灭秦独功。庞涓所言甚是,只要合纵军攻克函谷,夺占咸阳,商於自也不攻自破,唾手可得。那时,功劳簿上,根本就不会有他昭氏。

庞涓眉头紧皱,目光扫向田婴和公仲。

田婴附和昭阳:“嗯,昭将军所言有理,在下赞同。”

公仲曾在申不害麾下与昭阳交过手,对他本无顾忌,这又奉了昭侯旨意,实帮庞涓,更不把昭阳看在眼里,瞥他一眼,朝庞涓拱手,朗声叫道:“在下赞成庞将军分兵合击方略。”

庞涓冲他点下头,转望子之与李义夫:“昭将军主张合兵一处,主攻函谷,两位将军意下如何?”

二人一齐拱手:“谨听主将之命。”

庞涓还过礼,转对昭阳微微拱手,语气甚是缓和:“昭将军,在下以为,函谷路险道狭,秦人更在关前夹道筑垒,易守难攻,既不利我军兵力展开,又难以用势。在下直言,请昭将军三思。”

昭阳亦拱下手,微笑道:“将军善于野战,未必善于攻坚。不瞒将军,在下帐前有巧匠一人,可制云车。此车高约数丈,四周装甲,下安数轮,可自由推移。每车能容十人,上有箭孔,一旦升起,凭它什么壁垒,一如平地。只要突破此关,虽有关后两百里狭谷,却是敌我共之,我兵强粮足,遇关攻关,遇垒破垒,有何惧哉?”

见他执意如此,庞涓的双眉渐渐拧起,思忖多时,点头应道:“也好。昭将军既有攻坚利器,在下同意兵合一处,在函谷关前与秦决战。”转问众将,“诸位可有异议?”

公仲的嘴巴动了动,见其他人皆没作声,也合上了。

“好。既无异意,众将听令!”庞涓敛神凝气,朗声行使主将职权。

“谨听大将军吩咐!”众将异口同声。

“一个月后,各将本部兵马开赴崤塞,会师伐秦!”

众将得令散去。

庞涓留下昭阳、田婴,就陉山、黄池旧事分别道歉,当场承诺,说魏王有旨,只要伐秦功成,魏对楚归还陉山,对齐不再插手宋事。

宋国是齐国之痒,陉山是楚国之痛,二人听到庞涓这般承诺,无不欢喜。尤其是昭阳,原本对庞涓有些成见,这阵儿前怨尽释,相拥言欢。临别时,庞涓再三叮嘱他赶制云车,昭阳满口应承,兴冲冲地乘车辞去。

二人刚一离帐,张猛急急跨进,朗声禀道:“庞将军,昭阳此谋当为下下之策,将军不驳反纳,实令末将不解。”

庞涓呵呵笑道:“你真这么想?”

“这么想的不止末将。”

“哦?还有何人?”

“公仲将军。公仲将军临别时,再三要末将代为转达。公仲将军说,列国之兵宜分不宜合。我若四下出击,一可发挥人多势众的优势,二可分散秦人防御。如此之多的兵力合在一处,六军等于一军,合纵不如不合!”

“唉,”庞涓长叹一声,“与我一心者,只有公仲将军啊!”

“可将军却——”

“张将军,此谋既不可,也未必不可。”

“这——”

庞涓将张猛引到沙盘前面,指沙盘道:“将军请看,从渑池到陕,再到曲沃,长百余里,除去数十里崤塞,余皆坡缓谷阔,利于列国军队屯扎。反观秦人,从函谷关至阴晋,道狭谷窄,不利大军运动,后援不足。我六军齐集于此,更有楚国云车攻坚,秦必震惊,也必死守函谷。谷狭人多,后备必不足。此时,将军即引奇兵,从此处——”指向阴晋北面的河水,“就是封陵,秘密渡河,袭占阴晋。”

张猛沉思一会儿,点头赞道:“真是奇谋啊!若我渡河成功,莫说是袭占阴晋,即使斩断此处,两侧筑垒,即可断其函谷道往来交通,使函谷守军陷入前有大军、后无退路之绝境。”

“不不不,”庞涓果决应道,“一定要袭占阴晋!只有袭占阴晋,才算完全拿下函谷道。拿下函谷道,千里秦川即无险可守。依秦人之力,如何拒我六国联军?”

“将军所言甚是。不过,末将仍有一个担心。”

“请讲。”

“公孙衍足智多谋,尤其熟悉河西。末将当年与他有过交道,深知此人。将军所谋,公孙衍必会防范。再说,河水难渡,此计紧要处在奇,在密,只要秦人稍有防范,我渡河之人就会陷入绝地。”

“那厮的确有些能耐。”庞涓看会儿沙盘,冷冷一笑,“那厮虽有能耐,却也是老套了。在下多次琢磨那场大战,公孙衍所为,不过是些取胜俗套而已。那时,魏强秦弱,即使这些俗套,也足可保住河西不失。可惜我王晕头了,连这也听不进,白白送了河西。”

张猛叹服道:“将军说得是,想起那场大战,我就憋气。”

“不过,此人也不可不防。为保险起见,我可于此处,就是汾阴一线,另设疑兵一处,沿河水扎营结筏,大张旗鼓,必可迷惑秦人。”

“如此甚好。”

“公孙衍虽不足虑,另有一人,却让在下忧心。”

“何人?”

“孙膑!”

“他……不是疯了吗?听说是投河死了。”

“那厮没有投河,是让秦人劫走了。”

“将军是说,他在秦国?”张猛吃一大惊。

“是的。”庞涓郑重点头,“公子华乔装戎狄商人,隐居大梁多时,趁我不备,将他窃走。在下闻讯后追至边关,不意公子华偷梁换柱,阴谋得逞。”

“末将在秦多少有些耳目,未曾听闻孙膑至秦之事。”

“是的。在下也曾使人探访,迄今没有查出。鬼谷数年,在下深知此人,诡计多端,表里不一,这到秦国,不到关键辰光是不会显山露水的。”

“将军可有应策?”

“哼!”庞涓耸耸肩,冷笑一声,“想他一个疯子,能奈我何?再说,即使那厮不疯,我俩单兵独斗,在下也未必怕他,何况眼下是六伐一,任他再有能耐,也不过是螳臂挡车!”

“将军说得是。”张猛嘿嘿笑了。

离楚国方城北侧的鲁关不远处,有一片连绵不绝的山峦,名唤尧山。相传此山为远古华夏圣王尧帝故里,奇峰耸立,怪石嶙峋,林木葱郁,流溪飞瀑,温泉星布,珍禽异兽,举不胜举,堪为华夏胜境。

尧山深处有一奇绝洞天,一代巨子墨翟在此诞生又埋骨于此。墨家弟子在巨子葬身处,依山傍石搭起几十幢简陋房舍,号称墨家大营。一年四季,总有新、老墨者在此聚会,追忆先师,修习墨道,坚实信念。

这所墨营是墨家第四代巨子随巢子一手建立起来的。中心是一幢简陋、牢固的庞大草厅,竹木结构,山茅草顶,开阔敞亮,可容百人。

自从鬼谷子开山收徒,随巢子总算放下心头巨石。许是有所顿悟,许是预感到自己身体大不如前,甚至已经时日无多,随巢子在处理完一些急务后,一改过去亲力亲为的墨家行事风格,悄然回到尧山,在先师墓前结草为庐,潜心著述,很少外出了。各地墨者听闻巨子在此,纷至沓来,渐渐建下这所大院。随巢子也就顺势推舟,一面在此修身养性,整理心得,一面启迪后辈墨者,遥控天下墨事。

多年奔波,完全掏空了随巢子的身体。尤其是在入秋后,生命于他已如一盏枯灯在山风里摇曳,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这日迎黑,亲近随巢子的墨者知道,诀别的时刻正在临近。大家静静地守候在他身边,更多的人仍在昼夜兼程,从四面八方向这儿赶来。

草厅里气氛庄严,随巢子斜倚在草堂靠正墙处的木榻上,面色蜡黄。榻前放着一只药碗,碗中是黑乎乎的半碗药汁,早已凉了。

在他前面,胡非子、告子坐在一块稍稍破旧的草席上,面色静穆。二人之后,是宋研、屈将子等一百多人,多是第二代、第三代,甚至第四、第五代墨者,各按辈级席坐。

草厅门口,不断有墨者趋进。同先来者一样,他们一入草厅,就不声不响地席坐在所属辈级应该席坐的位置,秩序井然。

弥留中的随巢子强撑坐起。望着纷至沓来的新老墨者,随巢子脸上浮出笑意,两道目光不无慈爱地扫视大厅,在每个墨者身上均作停留,似是要把他们刻在心底。

“诸位不辞劳苦,从四面八方赶来看望老朽,”随巢子略显吃力地拱起两手,“老朽——”轻咳两声,“老朽致谢了!”

众人尽皆改坐为跪,叩首,齐道:“墨家子弟参见巨子,祝愿巨子贵体早日康复!”

随巢子摆摆手,苦笑一声:“老朽贱躯行将就木矣,云何贵与不贵?诸位兄弟,诸位姐妹,大家都是墨道中人,莫讲这些虚礼了。坐吧!”

“敬从命!”众墨者改跪为坐,再次拱手。

“老朽召请诸位,”随巢子再次摆手,“主要为三桩事情:一是老朽私事,二是墨道家事,三是天下公事!”

众墨者知道巨子这是要托付大事,无不敛神正襟,齐将目光射在随巢子身上。

草厅一片沉寂。

“这第一桩,”随巢子微微一笑,巡视众人,“老朽甚是思念诸位,临行前贪心再见诸位一面,再看诸位一眼。诸位既来,老朽这个心愿,也就了了。下面是第二桩。”

众人齐齐拱手,无不泪水盈眶。

随巢子缓缓接道:“自先师始创墨道,墨家迄今已经立世百年。行墨道者由初起之寥寥数人,到眼前数以千计,遍满列国,可谓前仆后继,代出楷模。时至今日,墨道行于天下,妇孺皆知,可与孔儒之学分庭,黄老之学并举,事业方兴未艾。老朽不才,承蒙先巨子孟胜抬爱,承蒙诸位墨者拥戴,尸巨子之位逾三十年,其间虽无建树,却也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日懈怠。近年老朽智竭力枯,不堪奔波,不宜再尸此位。本欲早选贤良,承擎墨道旌旗,无奈天不遂愿,拖延至今。今日风和日丽,气氛祥和,各路墨者云集于此,老朽不敢再误天机,就此举荐新巨子,由新巨子引领诸贤,继续墨道大业。经与诸老商议,老朽举荐的新巨子是——”目光剑一般射向告子,“告不害!”

没有人惊讶。

告子名不害,齐国即墨人,年幼即从先巨子墨子,照理说当与随巢子、胡非子等墨家诸老是一辈,但因他年少许多,自虚一辈,以弟子礼事随巢子、胡非子等。墨家第一代大弟子多已过世,仍然健在的诸老中,相里子、相夫子、邓陵子均与随巢子一样步入耄耋,因道远路遥未能赶来。胡非子虽然在座,却也年老体弱,病魔缠身,不堪重任。唯有告子身健资深,更得墨道根本。由他来做新一代巨子,既是意料中事,亦为众望所归。

告子却诚惶诚恐,跪地泣道:“巨子,弟子——”

随巢子抬手指向自己木榻前面的主席位:“不害,来,请坐此处。”

告子跪前几步,坐在榻前主席位上。

众人见他坐定,包括胡非子在内,尽皆改坐为跪,齐叩:“参见巨子!”

墨家不似儒家,没有更多的繁文缛节,一齐跪拜,就算是承认新巨子了。

告子拱手还过礼,起身走到胡非子跟前,将他拉起,连连拱手:“胡师叔,弟子……弟子岂敢受师叔大礼?”

胡非子一脸严肃,亦拱手道:“墨者胡非参见巨子,谨听巨子差遣!”

告子饱含热泪,将胡非子扶坐下去,朝他又作一揖,回至随巢子榻前的主席之位上,面向随巢子跪下。

随巢子伸手握住他,老手略略颤动:“不害,从今日始,老朽将天下这个烂摊子卸给你了。”

“巨子,”告子紧握随巢子,声音哽咽,泪水盈眶,“弟子德浅力薄,深恐有负巨子重托!”

随巢子吃力地摆摆手:“莫说这个了。”扬手向众人,“诸位墨者,下面老朽来说第三桩,天下公事。”咳嗽两声,转望告子,“你是新巨子了,这一桩,就由你主持。”

“敬受命!”告子不再推辞,抹去泪水,退后两步,朝随巢子连拜三拜,改跪为坐,细细禀道,“禀报巨子,眼前局势,天下大事当在函谷。六国纵军近四十万云集关外,势在伐秦。秦不甘示弱,以倾国之力应战。这场大战一触即发,在所难免!”

山外局势就如山雨欲来,这是谁都清楚的。虽然如此,在告子缓缓道出时,厅中气氛仍显压抑,就似一块千钧之石搁在每个人的心头。

告子仍嫌不够,略顿一下,不无忧心地追加一句:“纵军如果开战,七国兵力或逾七十万,场面亘古未有,天下必将生灵涂炭,血流漂杵。”仰头望着随巢子,“如何应对,弟子祈请巨子点拨。”

随巢子吃力地给他个笑,缓缓闭上眼睛,喃声叫道:“宋研,来……”

宋研趋过来,轻叫:“巨子!”

“扶……扶我……躺下。”

宋研扶随巢子躺下,在他头下垫块木枕,在榻边跪伏。

看到随巢子的双眼完全闭合,告子明白,整副担子已经责无旁贷地落在自己肩上,由不得心中一颤,转头望向胡非子。

胡非子凝眉如钩,一动未动,犹如一尊雕塑。

告子闭目稳会儿心神,再度睁开,转对众墨者,深深一揖,誓道:“诸位墨者,承蒙巨子错爱,承蒙诸位抬爱,不害暂尸巨子之位。从即时起,不害誓与诸位贤达一道,竭诚尽力,为墨道大行、天下大同、百姓安居而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众墨者皆起立盟誓:“我等誓愿追随巨子,为墨道大行、天下大同、百姓安居而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告子再打一揖:“诸位贤达,天下烽烟再起,大战一触即发,不害才疏,望诸位教我应对妙方。”

众墨者七嘴八舌,畅所欲言。讨论约有一炷香时间,告子见众人并未议出切实可用的方略,又恐妨碍随巢子休息,提请明日再议。

众墨者纷纷散去,厅中只剩下胡非子、屈将子、宋研和告子。屈将子是胡非子的首徒,宋研多年来一直跟从随巢子,二人皆是众墨者中次一辈的核心人物。

经过前面一番折腾,随巢子似是耗尽精力,面色蜡黄,额上现出豆大的汗珠,用手紧紧握住宋研,显然是在忍受什么。

胡非子急趋上前,伸手搭在随巢子脉上,叫道:“随巢兄!”

随巢子微微睁眼,握住胡非子的老手,苦笑一声:“胡非兄——”

告子、屈将子和宋研三人尽皆跪下,泣道:“巨子——”

随巢子微微一叹,不再言语。静坐良久,待神色略微恢复后,才望向满脸络腮胡子的屈将子,再次张口:“屈将,你那个飞刀弟子可有音讯?”

屈将子拱手应道:“禀报巨子,他一直随从苏子,不曾有片刻远离。”

“他的功夫可有长进?”

“大有长进,尤其是一手飞刀,已经出神入化了!”

“好呀。”随巢子脸上浮出一笑,“此人忠勇,心实无杂,是块好料。他的武功即使在墨者中也为上乘,这又精进许多,实是可喜。你转告他,苏子安危,老朽交付他了!”转问告子,“孙膑可有音讯?”

“回禀巨子,”告子应道,“孙子已经获救。苏子安排淳于子将他营救至齐,隐身于上将军田忌府中。”

随巢子吁出一口气:“在齐国就好。他一日不离开大梁,老朽一日放心不下。”

宋研插道:“弟子有惑。”

“说吧。”随巢子微微一笑。

“鬼谷先生既然有心拯救天下,收下苏秦、孙膑也就够了,缘何又去容留庞涓和张仪?有此二人在,尤其是那庞涓,天下不乱才怪!”

“鬼谷子之棋下得深远,岂是尔等目力所能看见?”

“弟子敢问远在何处?”宋研不依不饶。

想到鬼谷子昔年在鬼谷言及快刀剔毒之语,随巢子长叹一声:“唉,远得为师也看不真切啊!”转对告子,“老朽碌碌忙忙一生,天下战乱非但未得丝毫消歇,反倒是愈演愈烈。近年来,老朽体衰身懒,在此幽谷苟延残喘,得以反思。墨道未能大行于天下,非墨道之过。道家老子曾云,‘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今天下失道,愈演愈乱,愈乱亦愈需我墨道。至于我等苦求未果,非墨道不通,乃方不对症。鬼谷一行,老朽略有所悟。鬼谷子不辞劳苦,仅用区区数年即育出苏秦、孙膑等天下大才,威服列国,实令老朽汗颜。对方今乱象,苏子应之以列国合纵,堪称妙方!尔等务必全力以赴,协助苏秦,促使天下纵亲。”

“弟子谨记!”

“眼前战事,非苏子不可化解。我观列国,虽然合纵,却是各怀异志,与苏子并不同道。合纵旨在摒秦,秦人也必不甘,或会加害苏子。苏子任重道远,不能没个防备。”说到这里,随巢子转望屈将子,“屈将,诸墨者中,论侠义武功,无人及你。你师徒二人,他在明处,你藏暗处,辅佐苏子,助他成就天下大功!”

屈将子拱手应道:“弟子遵命!”

“诸位贤达,”随巢子环视几人,目光落在告子身上,“无论苏子成功与否,墨道都要光大,墨道也必须光大。而要光大墨道,必须经由天下达才。齐国稷下汇聚天下饱学之士,此种达才或可觅得。告子,你可使人前往稷下,挑选达才,扬我墨道。”

“弟子遵命!”

在墨家掌门人新老交接后,随巢子又撑三日,于第四日正午在逾百墨者的静静守护下于草厅木榻上溘然长辞。

在先巨子辞世的次日,位于洛阳轩里伊水东岸的琴庙也告落成。与公子卬大兴土木营建的苏家府院、墓园、家庙相比,琴庙土墙草顶,没有围墙,远看像是山间隐庐,低矮、孤独而简陋。不是公子卬舍不得花钱,是苏秦坚持这样,说琴师并不需要高屋广厦,能有个遮风挡雨的草舍也就够了。

落成仪式上,周显王躬身祭典,在正堂上亲自挂起王后遗像,让她正对琴师泥塑。坐在地上的琴师舍身投入,挂在壁上的王后如痴如醉,好一幅琴人和合的知音场景。

挂好遗像,周显王摆上供品,坐在一旁观赏一时,孩子般哭了。苏秦跟着哭了,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哭了。

然而,在场诸人中哭得最投入、声音最响亮的却不是苏秦,而是公子卬。许是感动于琴师的凄惨人生,许是联想到苏秦、庞涓诸人年纪轻轻就已建下盖世奇功,而自己行将不惑依旧碌碌无成,许是忆起因自己的无能而白白丢失的河西和因此而丧生的八万将士,公子卬越哭越伤感,到后来竟是涕泪滂沱。

这哭声于显王却是刺耳。俟其哭声降低,显王缓缓起身,凝神聚意,在一块羊皮上挥毫写出“天下第一琴”五字,起驾回宫。

公子卬吩咐工匠,照此制作一块椴木匾额,黑底金字,悬于琴庙门楣。门框两侧是苏秦贡献的一副楹联,上联是“文武二弦协唱高山流水”,下联是“天地五音共奏明月清风”,与显王的横批“天下第一琴”珠联一体。

待工匠把刻写楹联的木板全部钉好,公子卬退后几步,眯眼看一会儿,赞道:“文武二弦,乃周初文、武二王所加,契合人间文治武功。天地五音,乃宫、商、角、徵、羽,为古琴初始五弦,契合天地金、木、水、火、土五行。高山流水为尘世雅曲,明月清风为高天清韵。此七弦合鸣,天上人间无所不包,共成‘天下第一琴’,真是绝联呢!”

苏秦凝视楹联,嘴角现出一丝苦笑:“真没想到,论起音律,公子倒是雅致呢。”

“苏子高抬了。”公子卬知是揶揄,仍旧呵呵笑出几声,顾自接道,“传说上古伏羲氏制琴,以摹天地之音。在下以为,天地之音过于缥缈,过于旷远,没有人间之律实在、柔温。呵呵呵,《诗》曰,‘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斜看苏秦一眼,“咦,说到这里,在下倒是想起一事,这欲求问苏子。”

“公子请讲。”

“《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苏子离家多年,好不容易归门,当与嫂夫人琴瑟相和才是,在下却观苏子日日守在帐中,让嫂夫人独守空房。”

苏秦低头不语。

“呵呵呵,”公子卬恍然悟道,“在下明白了。嗯,嫂夫人的确太土,配不上苏子!”又笑数声,“不过,话说回来,女人还是始配的好。就说在下吧,此生也算风流,阅历女人无数,可真正知疼知爱知冷暖的,仍旧是始配夫人。嫂夫人虽说土气,但依在下观之,贤淑恭柔皆具。苏子如此冷落她,不该呀!”

苏秦不好再说什么,轻叹一声,走进庙中,在琴师泥塑前跪下,缓缓闭目。

黄昏,轩里村依旧喧嚣。数不清的匠人与兵士仍在顶着夜色赶活儿,为新贵苏府起房造屋。新府选在村北,占地半井,东至苏家桑林,西至伊水岸边,前后一共六进院落,余为园林。这在周室,除去王宫和东西二位周公的宫室,规模当是最大的了。

小喜儿显然不适应不期而至的巨大富贵,依旧打着围裙在厨房忙活。从早上忙到天黑,她实在累了。喂好阿黑,关好院门,她正要进房睡觉,听到叩门声。

见是苏厉妻,小喜儿勉强挤出一笑:“嫂子——”

“妹子,”苏厉妻反手掩上门,将她扯进屋里,急切地说,“你咋不听劝呢?嫂子主意出了一箩筐,你却按兵不动,真是急死人!”

小喜儿咬紧嘴唇,低下头去。

“妹子,”苏厉妻压低声音,“刚才听娃子他大说,二弟,哦,不,是相爷,相爷他依旧单身,身边并无女人,连仆女也没一个,清一色全是爷们儿。一个大男人家,身边没女人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他没有花花肠子。相爷这人是怪,可不究他咋怪,身边没女人不成。这个坑本来就是妹子的,妹子不去填,早晚得让别人占去!”

小喜儿的嘴唇咬得更紧了。

“妹子,不究咋说,你得再试一次。要是相爷执意不肯,咱就认了。可依嫂子推算,相爷这次回来,跟以往不一样。”

小喜儿微微抬头,盯住她。

“以往他回来,因为不得志,没脸见人,心里窝火,对妹子自是不待见。此番不一样,他是六国相爷,光宗耀祖,威风八面,整个是春风得意,脊梁骨挺得笔直,在村里见谁都要打招呼。在家里更不一样,莫说是待娘和你哥、苏代他们,即使对待嫂子我,也是礼数齐全。以前嫂子有眼无珠,那么屈待他,他一点也不记仇,何况是对妹子你呢?依嫂子看来,你没啥对不住他的,是他对不住你。他扎下架子不来寻你,定是大男人家脸皮薄,拉不下面子。妹子,听嫂子的话,他要面子,咱就主动点,寻个机缘拱他怀里,看他硬着心肠把妹子推开!”

“这……”小喜儿嘴巴大张,喃声道,“能成吗?”

“成与不成,不试一下咋能知道?再说,相爷官儿做大了,面子看得重。妹子咋说也是他的正宫娘娘,实在不中就闹腾起来,看他咋个收场?”

小喜儿的嘴唇再次咬起,有顷,抬头望向苏厉妻:“他身边人多,怕……见不上!”

“唉,妹子呀,连阿黑也没你实诚。你要由头,咋也能寻它一箩筐去。来,妹子,嫂子授你一计!”苏厉妻凑过头,附耳低语。

小喜儿迟疑许久,喃出一字:“嗯。”

人定时分,匠人次第安歇,村中渐趋沉静。

苏秦三步并作两步,沿村中土路朝家中疾走,飞刀邹紧随。离家门尚有数十步,阿黑嗅到苏秦味道,“嗖”一声从院门里蹿出,嘤嘤咛咛地扑他身上。

苏秦顾不上睬它,大步冲进院子,直奔中堂,边跑边叫:“娘,娘——”

中堂亮着灯,堂上摆着苏虎的灵位。苏姚氏正襟端坐于一张草席上,神色沉定。

苏秦几步跨进堂,在苏姚氏跟前跪下,伸手摸在她额上,见并未发烧,亦不见其他家人守候,略略一怔,轻问:“娘,听说您病了,咋哩?”

“嗯。心口闷!”苏姚氏指指心窝。

“啥时候开始闷的?”苏秦急了。

“有些年头了。”苏姚氏缓缓地应道。

“咋没听你说起过哩?”苏秦嗔怪一句,朝外叫道,“邹兄!”

飞刀邹快步进来,立在堂门外:“主公有何吩咐?”

“速请医师!”

飞刀邹应一声,转身欲走,苏姚氏拦道:“等等!”

飞刀邹顿住步子,望向苏秦。

“娘,心口闷是大病,不看不行啊!”苏秦劝道。

苏姚氏送给飞刀邹一个笑脸,轻轻摇头:“小伙子,大娘这病不打紧的,不劳烦医生了,我这主要是想跟秦儿唠唠嗑儿!”

观苏姚氏面色淡定,语气沉稳,真还不是有病的样子,飞刀邹有些不解,转看苏秦,见他也是一脸茫然,识趣地扭身走出,在院门外守护。

“秦儿,来,”苏姚氏指着自己身边的席位,“坐娘这儿。”

苏秦在苏姚氏跟前坐下,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娘,您这心里——”

“娘这心里闷,不是因为病。”

“为啥?”

“唉,”苏姚氏长叹一声,“秦儿,娘打听过了,你身边并无女人。你三十开外,早过而立,身边没个女人,咋能成哩?再说小喜儿,自嫁进咱家,一晃就是十来年,天天守着空房。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男人家终日在外,事情多,有个忙的。女人家一天到晚闷在家里,若再没个念想,每寸光阴都是个熬。你这番回来,想必也住不长久。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娘有些急了,这想问问你,秦儿呀,究竟你是咋个想的?”

“娘——”苏秦改成跪状,低下头去。

“秦儿,”苏姚氏轻轻抚摸苏秦的头,“你说句实话,是小喜儿配不上你,还是你心里另有女人?”

苏秦垂首不语,泪水模糊。

“秦儿,你不说,娘心里明白。可你也得反过来想想。小喜儿哪儿都好,是个好媳妇儿,甭说在咱家里,即使众乡邻,也没人说她不好。她唯一的缺憾是跛脚,可这不是她的错。不究咋说,她是咱的人,是咱明媒正娶过门来的。过去你没个进取,咋耍性子,众人不会说啥。今儿你当上官差了,要是再与从前一样,叫别人咋个看待这事儿?”

苏秦将头垂得更低,一个字也不吐口。

“唉,”苏姚氏复叹一声,“秦儿,你不想说也就算了。你阿大没了,这事儿得听娘的,于情于理,你都要跟喜儿合好。喜儿!”

东间苏姚氏房中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布帘子掀开,小喜儿两手捂面,半是哽咽地跛出角门,在苏秦身边跪下:“娘——”

小喜儿陡然露面,苏秦吃了一惊。愣有一小阵儿,苏秦朝一边挪挪,责怪道:“你……为何也在这儿?”

小喜儿将头埋在臂弯里,泣道:“奴……奴家……”

堂间死一般的静。

苏秦渐复常态,坐直身子,板起面孔对小喜儿道:“朱小喜儿,诚如娘方才所说,你贤惠,勤劳,有孝心,是苏家的好媳妇儿,我认你!”

“相……相公……”小喜儿喜极而泣,颤声道。

“家中一切,属于我的那份,归你所有。我常年不在家,娘又年岁大了,你须替我尽孝。再就是阿黑,”苏秦伸手拍拍卧在一边舔他脚面的阿黑,“一如既往归你照管。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小喜儿怔在那儿,目光落在阿黑身上,泪水滚出。

“还有,”苏秦语气冰冷,“你可以做我夫人,但我不会与你圆房,你也休作此想。既然你情愿嫁入苏门,就做个苏家的儿媳妇吧。不是我对不起你,是你自己的选择!”转对苏姚氏,“娘,入更了,早点歇。没别的事儿,我走了!”话音未落,人已起身,大步走到院中。

听着脚步声响出院门,渐去渐远,四周复归宁静,小喜儿方如噩梦中醒来,一头扑进苏姚氏怀中,凄厉长号:“娘——”

从家里出来,苏秦走到帐门口时,见大哥苏厉、三弟苏代一左一右,蹲在帐门前等候。见他过来,二人站起来,默不作声地跟他进帐。苏秦在几案前坐下,刚要说话,远处传来脚步响,公子卬与一个疾医匆匆走过来。公子卬让疾医候在帐外,自己大步入帐,边走边叫:“苏子,老夫人玉体如何?”

苏秦见他面上焦急,二目却在放光,知他唯恐此处不乱,由不得苦笑一声,指着对面席位:“是公子呀,请坐!”

公子卬两眼盯他一会儿,在席上缓缓坐下:“观你面色,老夫人她——没事了?”

“娘——娘咋哩?”苏厉、苏代脸色皆变,同时问道。

苏秦摆摆手,苦笑一下:“没啥子,不过是想跟我说说话。”

苏厉、苏代各舒一口气。

“好好好,”公子卬怔了一下,笑应道,“没事儿就好。在下本已歇息,一听说老夫人有恙,二话没说,叫上疾医就赶来了!”朝帐外,“没事了,你回去吧!”

疾医答应一声,转身离开。

苏秦冲公子卬抱拳道:“家母之事,劳公子费心了!”

“瞧你说的!”公子卬应过礼,顺手朝苏厉、苏代各拱一拱,“两位兄弟,你们说说,老夫人一生操劳,总算盼来好光景,这正要享几日清福呢,如何再能有个长短?”

“不说这个了。”苏秦截住话头,“公子来得正好,在下正有大事与你相商!”

“苏子请讲!”

“合纵初成,百事待举,在下却因家事缠身,误下大事,心实不安。今家父已葬,此处并无大事,在下这想……”

公子卬摆手截住话头:“眼下墓冢未就,新府未立,苏子怎能离开?再说,七七是令尊大祭,在下昨日已晓谕列国,为老先生大办一场。那时,列国皆来吊唁,独苏子不在,如何能成?”

苏秦长叹一声:“唉……”

“呵呵呵,”公子卬换作笑脸,“我说苏子呀,你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累也不累?在下这就讲给你一桩喜事,开开心。今儿后晌,西周公差人来,说是献紫檀九根。知他为何献紫檀吗?我们这里起房盖屋,闹出如许动静,周室上下无不惊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只西周公一毛不拔。在下气不过,探出他宫中藏有九根紫檀,皆合抱粗细,两丈长短,心里乐了,使参将上门,向他索买。老家伙不识相,死活不卖,说那几根紫檀是他特从楚国买来,预备来年翻修宫室呢。在下震怒,捎话予他,说纵亲逾万人马月余来一直驻守东周境内,有失公允,不日将去他的西周略驻一些时日,让他酌情安排。老家伙慌了,使人来报,说是愿意奉送几根木头,一文不收,算作贺礼。呵呵呵——起宫造殿,紫檀可是上好木料,每根少说也值十金,仅此一项,我们就可省去百金呢。”

苏秦惊道:“这如何能成?”扭身吩咐苏代,“三弟,明日晨起,你去一趟河南邑,到西周宫谒见西周君,就说咱家谢他美意了。咱家起建的是民宅,用不上紫檀,请他不必送来。记住,要好言相谢,不可再生枝节!”

苏代点头应过,嗫嚅道:“二哥——”

苏秦这也想起他俩这阵子来,必定有事,问道:“啥事儿?”

“我……我……”苏代吭哧一会儿,低下头去。

苏秦略略一想:“三弟,要是没啥紧事,明日再说吧。”

“二……二哥,我……我不想种……种地了!”

“不种地,你想干啥?”

“听说二哥是在云梦山中跟鬼谷子学到这身本事的,我……我也想去,求二哥在鬼谷子跟前讨个人情。”

苏秦扑哧笑道:“这个不成。先生早就不收徒了。”

“那……”苏代急了,“我就跟着二哥学!”

苏秦没接他的腔,将目光移向苏厉:“大哥,你有啥事儿?”

苏厉憨憨一笑:“你嫂子前几日瞒着我在东周地界置田二十井,置完方知不对。”

“咋个不对?”

“那些地全是上等水田,沟渠多,适合种稻。稻贵麦贱,你嫂子相中的也是这个。你嫂子没想到的是,地势西高东低,东周之水大多是从洛水上游截坝引来的。这几年二位周公不和,西周君使人把守水坝,旱天一滴水不放,雨天泄洪,那些好稻田就搁置了。要不是这层原因,恁好的水田人家为啥贱卖?你嫂子不懂,一见便宜,二话没说就买下了,置完地才听我说起这个,后悔得直抹泪,要我来求求你,说你面子大,能否在西周君跟前讨个情,让他按时放水,我们情愿多给点水钱。要不然,好好的水田只能改成旱田,可惜了。”

苏秦想一会儿,转对苏代:“三弟,你方才说是有心跟从我学,这阵子还想学吗?”

苏代急急应道:“想想想,做梦都想!”

“我从先生修的是口舌之学,指靠嘴皮子吃饭,你要学,只能学这个。”

“二哥让我学啥,我就学啥。”

“好吧。不过,你想学,我也得看看你是不是这块料。明儿觐见西周君,你要是能把大哥这桩事儿顺道办了,我就收你。”

“这……”苏代打个惊怔,“西周君恨不得捏死东周君,咋肯听我的?”

“这要看你是啥说辞。”

“二哥,”苏代挠会儿头皮,“我该咋说才是?”

“见面后,你先恭维西周公,说他是德厚之人。”苏秦闭起眼睛,像是在给蒙学童上课,“他必问你此言何来,你就说,听人说东西二周不和,东周君薄情寡义,但君上却以德报怨,屡次施恩于东周,是以德厚。西周君必然纳闷,说他从没想过给东周施恩,你就说,你不给东周下水,就是施恩。西周君必会奇你所言,你就说,不给东周下水,是富东周之民。数百年来东周之民只会种稻,不会种植其他谷物。君上不下水,东周之民无法种稻,只好改种麦粟桑麻,学会多种营生,无须再求西周了。西周君必会向你问计,说他与东周公势不两立,如何才能不利于东周,你就说,一到种稻时节就给东周下水,东周之民一见有水,必复种稻,君上那时扬言收水,东周之民谁敢不仰仗君上?”

一通言辞讲完,众皆称妙。大家说笑一阵,苏厉、苏代各怀欢喜而去。公子卬见夜色已深,也起身告辞。苏秦送出帐外,正欲回身,遥见数人打灯笼朝这边走来。

为首之人竟是楼缓。

这些日来,公子卬左右不离身,用尽琐事将他死死缠住不说,更把他的下人全部换了,只留飞刀邹随身护佑。苏秦失去耳目,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见楼缓来,苏秦喜不待言,执其手共入帐中,迫不及待地问:“楼子,快说,外面局势如何?”

“唉,”楼缓轻叹一声,“纵亲军不日即攻函谷,纵亲国中只有赵军未至。庞涓以纵军主将名义数度催征,君上甚是为难。发兵,有违心愿,不发兵,又恐影响纵亲大局。君上不知如何是好,特使在下求问苏子,何去何从由苏子定夺。”

苏秦的眉头锁在一起。

“事急矣。庞涓已经移帐陕城,正在调兵遣将,齐、楚、韩诸军皆已拔营,庞涓令其旬日之内赶赴虎牢,沿河水西进,与先行一步的魏、燕纵军在渑池会师,进击函谷。”

“合纵司还有何人?”

“没有人了。”

“田大人他们呢?”

“齐军主将是田婴,田大人回去助他父亲。公子章被韩侯召回,公子如随楚王回郢,公孙哙也于几天前匆匆回燕,像是有啥要紧事。唉,前阵子热热闹闹,您这前脚一走,后脚人就散了。”

苏秦啜口茶水,轻叹一声,摇头苦笑。

“苏子,”楼缓目光犹疑,“在下求问一事,秦人真的不可伐吗?”

“楼子之见如何?”

“在下以为,自秦孝公用鞅以来,秦人图强,三晋皆受其苦,楚人亦受其害。列国无不怨秦,秦已失道于天下。苏子倡导合纵,旨在制秦,故而天下响应。今天下既合,列国诸君皆曰伐秦,纵亲诸军气势也盛,伐秦或为良机。苏子不进却退,不喜反忧,在下甚是不解。敢问苏子忧在何处?”

“伐秦失败。”

“苏子是说,此番伐秦不能取胜?”

“战场上变数极多,即使孙武子也不敢未战而定胜负。”

“既无定数,苏子当应喜忧参半才是。可观苏子忧容,显然是凶多吉少。”

“无论是吉是凶,在下皆难高兴,是以忧虑。”

“在下越发不解了。若是伐秦取胜,苏子忧在何处?”

“如果取胜,六国或会灭掉老秦。不同越国,秦国物产丰富,地势险要,民富国强,六国必因分秦不公而生争执。那时,非但纵亲瓦解,天下亦必再入混战,从而丧失合纵要旨。如果失败,结局在下就不必说了。你知道,天下初合,纵亲国既胜不起,更败不起!”

楼缓这也觉出事态严重,背上沁出冷汗:“依苏子之计,该当如何是好?”

“唉,”苏秦长叹一声,“魏王急于复仇,庞涓急于建功,硬把纵亲大业朝火坑里拖。在下力孤,这又让公子卬死活缠住,哪儿也去不得。你来得正好,替我支应一下。”

“苏子欲去何处?”

“求见庞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