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第二章 太子篡位,苏秦赴燕拯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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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秦仅带飞刀邹,换上便装,躲过公子卬安排的眼线,趁夜色悄悄离开轩里,往投魏军大营。过崤塞时,满眼尽是魏军押运辎重的车马,浩浩荡荡,络绎不绝。因是山路,车马又多,他们一路上又躲又让,紧赶慢赶,到时也是第三日后晌。

二人径至庞涓大帐,苏秦递下拜帖,庞涓避而不见,推说在外视察军务。苏秦连候两日,庞涓仍不肯见。飞刀邹欲闯,苏秦拦住他,吩咐原途返回,直接去大梁面见魏王。将至汜水关时,后有数骑紧追而来,打头一人远远叫道:“邹兄,邹兄——”

飞刀邹勒住马头,回首一望,惊道:“袁兄?”

来人正是袁豹。

苏秦下车,袁豹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拱手禀道:“主公,总算寻到您了!”

苏秦急问:“袁兄,发生什么事了?”

袁豹指着身后一人:“他叫邵通,是在下旧时部属,这阵子仍在宫中当值,承继在下职衔,奉夫人密旨,有急书呈献主公!”

邵通叩道:“末将邵通叩见相国大人!”解开外衣,撕开夹层,从中摸出一封密函,双手呈上,“夫人密函,请相国大人验看。”

苏秦拆开密函,现出一个丝绢,刚一打开,一股寒意直透脑门,情不自禁地打个冷战,几乎站立不住。

是血书。

是姬雪咬破手指,饱蘸鲜血,一笔一画写就的血书。

书中什么也没解释,只有四字:“速来,姬雪!”

苏秦合上血书,微微闭目,僵立在那儿。

不知过有多久,见苏秦仍旧一动不动,飞刀邹急了,小声叫道:“主公?”

苏秦从惊怔中醒悟过来,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邵通:“邵将军,夫人是如何交给你这封密函的?”

邵通禀道:“君上返宫当夜,在御书房驾崩。殿下继位,南面称尊,宫中戒严。末将值更时,梅姑娘密召末将。末将拜过夫人,夫人取出一书,亲手缝于末将衣内,吩咐末将微服出城,到邯郸寻访袁将军,将此函密呈相国大人。末将深恐误下夫人大事,当即招来两位挚友,昼夜兼程,赶至邯郸,又与袁将军赶至洛阳,追至此处。”

听到文公驾崩,苏秦脸色遽变,身子略略一晃,尽力稳住心神,沉声问道:“君上好端端的,如何就驾崩了?”

“末将不知。末将听说君上回来那晚,连夜在明光宫召见朝臣与太子,次晨始知君上驾崩之事。殿下即位,诏令蓟城戒严,举国治丧。”

“夫人召见你时,神色如何?”

“极是淡定。夫人声音不急不缓,缝密函时,一针一线,并不见慌乱。只是在末将临出门时,夫人稍显忧郁,再三叮咛末将,要末将务必亲手呈交大人,越快越好。”

苏秦闭上眼睛。

“大人,”邵通略顿一下,“末将不敢妄猜,只是觉得蹊跷。君上回宫后,一直由末将护送。君上下辇时,末将上前搀扶,君上甩手,是自己下车的。末将观他精气神,虽说疲惫,却也没有大碍。万没想到,当夜说驾崩就驾崩了!”

“你是说,君上他——”苏秦顿住,眉头冷凝。

“末将不敢!”邵通打个寒噤。

苏秦扫一眼血书,问道:“除此之外,蓟宫还有何事?”

“秦使樗里疾缔结婚约,殿下允准,使专人赴秦迎娶,听宫中传言,殿下有意立秦国公主为夫人!”

苏秦心里一颤,拿血书的手微微抖动,回转身,吃力地爬上轺车。

“主公?”飞刀邹翻身上车,扭头朝后厢道。

苏秦嘴唇里迸出二字:“蓟城!”

蓟城甘棠宫里,一身孝服的姬雪一动不动地跪在老燕公的灵位前。燕公灵堂设在正殿,但姬雪死活不去。燕易王,也即不久前南面称尊的太子苏,于即位次日将她立为太后,拗不过她,破例恩准她在甘棠宫设祭。

堂前摆着小半碗参汤,是老燕公临终前喝过的。老燕公回宫当夜在明光宫召见太子,直到凌晨尚未回来。姬雪一宵未睡,天亮时吩咐春梅前去探看,意外发现老燕公孤零一人崩在御座上,面前龙案上摆的是这半碗参汤。春梅是有心人,先将参汤藏起,方才呼叫,后又趁乱将其纳入袖中,带回甘棠宫。

老燕公崩因蹊跷,姬雪认定是太子弑上。此前,老燕公不止一次与她商议废掉太子苏,直接传位孙儿公孙哙,她却担心燕国会陷入内乱,几番劝谏,要他再等等看。想是此事传至太子苏耳中,终使他下此狠手。姬雪断定,在老燕公与她赶往孟津、殿下监朝这段时间里,太子苏把该准备的准备好了。不然的话,依他个性,绝对不敢公然违拂旨意,乾纲独断,直接允准秦人婚约。

现在看来,是自己过于天真了。老燕公是正确的,太子苏是小人,当不得大任,更不能把燕国托付给他。老燕公含冤而去,能够向燕人揭示真相的只有她了。她必须站出来,一慰老燕公冤魂,二偿老燕公夙愿,三救燕国于危难。

然而,眼下木已成舟,太子苏全面掌握内外局势,宫中朝中皆是他的人。自己不过一个弱女子,若是没有足够证据,若是没有合适时机,她断不能轻举妄动。

证据就是这碗参汤。

姬雪正在望着参汤出神,春梅匆匆进来,小声禀道:“公主,我回来了!”

姬雪急切地望着她:“梅儿,快,快说!”

春梅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瓶,神情略显沮丧:“回禀公主,天刚放亮,我悄至后花园,扮作送奶女从后门溜至街上,暗寻几个医家,他们又嗅又审,皆说是参汤,里面并未掺毒。”

姬雪惊怔。

“公主,”春梅将瓶中参汤慢慢倒入碗中,“看来,这碗参汤有鬼。”

姬雪抬头看她。

“奴婢以为,这是殿下故意留给我们的。殿下知道公主定使奴婢去寻君上,预先摆放这碗参汤,真正的证物定是让他取走了。”

姬雪面色惨白。这个结果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看来,她低估了他,也高估了他。低估了他的狡诈,高估了他的良心。

“公主,肯定是殿下害了君上。君上身体再不济,那晚是亲自走到前殿的。再说,君上早晚外出,老内臣总是形影不离,可那天早上,君上却是孤零零一人,老内臣与两个随身太监迄今不见踪影,必也是被他害了!”

姬雪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公主,下面怎么办?殿下他——”

话音落处,宫正进来,急急禀道:“禀太后,大王驾到!”

姬雪还没传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身着孝服的燕易王已经大步跨进,后面跟着他的内臣及几个太监。

易王在姬雪跟前站定,微微打揖:“寡人拜见太后!”

姬雪斜他一眼,目光冷冰。

易王的目光扫向文公灵位,落在那只碗上。看一会儿,易王伸手端起,阴阳怪气道:“太后真是细心人,此汤是先君最后喝的,倒是合宜摆在此处。只是——”移近鼻子,嗅几下,做恶心状,“此汤已经走味,这阵儿怕是不合先君胃口了。”

姬雪的目光越发冷冰。

“太后,”易王哂笑一声,“寡人此来,是特向您请安的,您这表情却不友善呢!”

姬雪的声音像是从冰川里挤出:“你说完没?”

“没有。”易王慢吞吞地在主位上坐下,手指内臣,“寡人与太后议事,你们也配听么?出去!”

宫正、内臣、众太监及几个宫女退出,只有春梅一动不动,冷眼盯着他。

“哦,你想抗旨?”易王提高声音。

姬雪吩咐道:“梅儿,出去吧!”

春梅又盯了易王一眼,退向门外。

守在门口的内臣顺手关上宫门。

“嘿嘿,”易王干笑几声,“寡人叫您这么多年母后,这阵子却不知如何称呼您了。继续喊您母后吧,一来您不是寡人母亲,二来您年少寡人十五载,与寡人长女同庚,叫寡人如何张口?”

姬雪目光冷凝。

“哦,对了,”易王阴起脸,又笑几声,“寡人已经封您太后,该叫太后才是。何为太后?太者,大也,这后嘛,寡人就不解释了。”

“姬苏,想说什么,你就直说!”

“寡人不想说什么,只想议定你我之间今后的称谓。寡人有个提议,你不妨听听。在人前,也就是在朝堂,寡人敬你为太后。而在人后,也就是在此处,在这甘棠宫里,寡人叫你雪儿!”

“你——”姬雪全身发颤,眼中似要冒出火来,“你再说一遍!”

“嘻嘻,”易王缓缓站起来,脸上浮出奸笑,“金口不说二遍!”

燕易王缓缓欺前。

姬雪反应过来,怒不可遏,连退数步。俟退至灵堂,姬雪再无可退,猛然转身,顺手掂起案上一只正在燃香的铜炉,从牙缝里挤道:“你这畜生!”

燕易王打个惊怔,朝后急退数步,见姬雪眼睛冒火,移动步子,似要逼过来,边退边结巴:“你……敢……”

姬雪顿住步子,侧身指向老燕公的牌位,厉声喝道:“畜生,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先君就在这儿,先君的眼珠子盯住你呢!”

易王气结:“你……你敢骂……”

姬雪一字一顿:“畜生,弑君篡上,亵渎先君在天之灵,你配骂么?本宫正告你,若是再生非分之念,”将香炉猛地砸向砖地,“我与你,流血五步!”

“好,好,好!”易王脸色铁青,咬紧牙关,“你敢威胁寡人?”怒气冲冲地走向宫门,在门口扔回一句,“你这野驹子听好,在燕国,在蓟城,在这宫城之内,是寡人说了算!寡人欲做之事,天也拦不住!寡人叫你雪儿,你就必须是雪儿!”冷笑几声,扬长而去。

从甘棠宫吃一瓢冷水回来,易王恨恨地一屁股坐进龙椅里,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这些日来,易王心想事遂,连下几步大棋,步步皆成。在太傅、御史、大司马等心腹重臣的助力下,他趁子之、文公及朝中诸臣皆赴洛阳会盟良机,借口边关防务,先将褚敏与几个“不听话”的重臣以各种理由调离蓟城,发往外郡,提用一批亲信,将朝中大权牢牢掌控,继而乾纲独断,与秦联姻,滴水不漏地夺到大位。

虽说如愿以偿,易王心里仍不踏实。他必须再弈一步大棋:乘胜威服“冷美人”姬雪。

没想到,出师不捷,铩羽而归。

见易王震怒,新上任的内臣,也就是侍奉他多年的原东宫内宰纪九儿,小心翼翼地候立于侧,候至他的出气声稍稍匀些,不失时机地献出一个媚笑。

易王冲他发作:“哎,你说,女人为何这般可恨?”

“大王是说——太后?”纪九儿知作不知。

“还能有谁?”易王甩他一眼。

“嘻嘻,”纪九儿搓几搓手,“宫中有佳丽三千,色艺俱佳者比比皆是,大王想宠幸谁就宠幸谁,何必去为太后烦心?”

“你这狗才,”易王骂道,“寡人心思,别人不知,你也不知?你狗才说说,佳丽三千,有哪个能及此女万一?”

纪九儿却不以为然,呵呵笑道:“要说这个,老奴倒不觉得。太后美是美,但人太冷,就像蜡梅花,远看光鲜,近看就如裹层蜡,摸起来更是冰手。再说,年岁不饶人,太后毕竟二十大几,眼见就奔三十了。老奴无知,却也知道女人越嫩越好用。秦国公主年方二七,还是个蕾芽儿,听说也是绝代佳人,论貌论质想必不会弱于太后。”

“倒是让你这狗才说中了,”易王郁气稍泄,阴阴笑道,“是的,此女再美,无非是个女人。论及床笫之欢,寡人倒也不缺她这个。不过,你看到的只是一层表皮!”

“老奴愚痴,请大王开塞!”

易王轻敲几案,面上现出些许得意:“其一,寡人也算阅女无数,最知何种女人难得。大凡女人,只要唯唯诺诺,便无一丝趣味。此女事事有主见,从不唯唯诺诺,断非寻常女子可比。寡人有她在侧,胜得贤相矣。其二,此女在燕颇得人心,尤其是在武阳乱中,临危不乱,举止得体,莫说是朝野,即使寡人也对她敬畏三分。寡人新立,诸臣生异心者不在少数,尤其是子之、褚敏等权臣,对寡人素抱成见。寡人若得此女鼎持,他们必无话说。还有其三,此女跟苏秦同为周人,有恩于苏。苏秦合纵,名动列国。寡人得此女即得苏秦,得苏秦即得天下矣!”

纪九儿大是叹服,恭维道:“大王一举数得,真乃神谋啊!”

“唉,”易王长叹一声,“只是此女是头野驹子,难以驯服!”

“老奴不这么看。老奴自幼进宫,对宫中女人略知一二。大凡女人,无不是冷在外,热在内。太后嫁予先君,是妙龄女配风蚀翁,早就熬坏了。大王看上太后,许她承欢,太后自是欢喜。表面强撑,无非是做样子给人看的。”

“嗯嗯嗯,你说得是,”易王连连点头,“寡人的确也是可怜她,见她聪颖,又有几分资质,这又年纪轻轻守寡,方才许她恩泽,赐她承欢,照规矩她该谢恩才是。可……你也都瞧见了,她如此不识抬举,叫寡人如何是好?”

“老奴有一计,保管大王夙愿得偿!”

“快说!”

“男人吃软不吃硬,女人吃硬不吃软。越对她软,她就越摆架子。”

“你是说——”

“大王,人生在世,莫大于生死。以老奴观之,太后性虽刚烈,却无死志。人无死志,何不以死迫之?”

“她是太后,寡人总不能无端把刀架她脖子上吧。”

“呵呵,那倒不必。太后不肯就范,想是不舍先君。老奴的意思是,既然太后不舍先君,先君驾崩,独太后苟活于世,也是无趣。大王何不……”

易王忖思一阵,赞道:“嗯,妙计。你这就去,传旨此女,要么顺从寡人心意,在甘棠宫享尽人生富贵,要么寡人准其所请,挑选吉日良辰,遂她追随先君之愿!”

纪九儿去后不久即回,报说太后愿从先君。

“你这狗才,”易王大悔,责骂道,“这下把棋弈死了,叫寡人如何是好?”

“大王勿忧,”纪九儿沉声应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她这金枝玉叶。太后必是深信大王爱她,这才用强。大王何不憋她一憋,看她撑到几时?”

“也好,”易王点头允道,“你酌情去办。记住,一定要掌握分寸。寡人不要她死,只要她活!”

君臣正在议说,当值太监来报,说大司马秦祺、御史毛宁求见。两位重臣不召而至,必有要事。

易王宣见,急问:“两位爱卿,发生何事了?”

毛宁从袖中摸出一封国书,双手呈上。

易王瞥一眼封口的齐王印玺,心头一凛:“田因齐欲做何事?”

“回禀大王,”毛宁奏道,“齐王欲吃河水鲜鲤,随带三军五万,战车千乘,由上将军田忌护驾,前往饶安田猎!”略略一顿,“齐、赵隔河水相望,齐拥半槽河段不下三百里,齐王若吃鲤鱼,该到平原、高唐诸邑才是,为何偏要赶往饶安?饶安北距河水百里,微臣以为,齐王此来,意不在鲤!”

易王转向秦祺。

秦祺也从袖里摸出边关急报:“大王,严冬将至,北疆胡人开始活动,近日闻我大丧,越发猖獗。我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诸郡皆有急报,我长城外侧发现胡人有较大规模集结,我边民被杀,牲畜遭抢,具体数量不详!”

“这……”易王额角早出冷汗,“爱卿意下如何?”

“回禀大王,”秦祺应道,“我有长城在,胡人暂不足惧,可惧者是齐人。我河间地广百里,尽皆富饶,齐人垂涎已久,或会趁我大丧、子之将军不在之际,图我河间。我三军精锐多在孟津,河间一线未筑城垣,除河水之外,我几乎无险可守!”

易王似是想起什么,恨道:“明白了,寡人明白了,一定是那恶女人干的!”

秦祺、毛宁互看一眼,没再说话。易王所言的恶女人定是正宫田氏,也即因齐次女、公子哙生母。易王即大位,封太后而不封王后,众臣莫不惊讶,几番劝谏册立田氏,皆遭否决。后来众臣渐渐明白,此位早被大王承诺给秦国公主了。齐王此番震怒田猎,想必是田夫人搬来援兵,欲压他封后。然而,这些毕竟是王室内事,作为外臣,二人不便多说。

易王生会儿闷气,转对秦祺:“兵来将挡。爱卿是大司马,可有御敌之计?”

秦祺拱手道:“回禀大王,能敌田忌者,唯有子之将军。”

“这……”易王皱下眉头,不耐烦地摆摆手,眼睛望向纪九儿,“取虎符,调子之将军。旨令子之及三万纵军撤军回国,进驻河间,沿河水协防!”转向秦祺,“大司马亲去传旨,要他尽速撤军。寡人这边与秦结亲,那边却加兵征伐,岂不成为天下笑柄?”

“臣遵旨!”

公子哙一骑直驰东宫。

姬苏虽然承继大统,但其夫人田氏,也即公子哙生母,仍在东宫暂住。于公子哙来说,东宫是熟门熟路,他三步并作两步入宫拜见母亲。自公子哙出使列国,迄今已逾两年,母子重逢,悲喜自不尽言,相拥而泣。

哭有一时,公子哙止住泪,仰头问道:“母后,先祖公的灵堂设于何处,孩儿这就守灵去!”

“哙儿,”田夫人抹去泪水,声音缓缓的,“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的先祖公因何驾崩吗?”

公子哙有点惶惑,怔怔地望着母亲,许久,点点头。

“是被人谋杀的!”

“谁?”公子哙声音发颤,几乎是脱口而出。

“就是你的那个父王。弑父,弑君!”

公子哙如五雷轰顶,两眼呆滞,不可置信地盯着母亲,许久,迸出一声干号:“不……这不可能!”

“用的是这个。”田夫人缓缓拉开一道抽屉,摸出一只小瓶,“与寻常香料没有两样,它叫迷香,也叫断魂香,出自高夷巫师,是由六种剧毒动物和六种剧毒植物的毒液,外加六种不同香精,经过六十日、六十道精密工序密配而成。为得到它,你的父王不惜血本。还有,此香无须点燃,只需轻轻拧开这只小塞子,就会冒出一股奇香。只要嗅到奇香,任谁也抗不过三息。”

田夫人的语气不急不缓,似在陈述一桩寻常往事。公子哙却听得毛骨悚然,全身战栗:“母……母后……”

“不要叫我母后,我不是母后。还有你,也不可能成为太子,因为你的父王已经承诺秦人,欲立一个尚未过门的女子为后,再立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为太子!”

公子哙目光呆滞,显然仍旧没有从方才的震骇中回过神来。

“哙儿!”田夫人提高声音。

“母……母亲……”公子哙打个惊怔,目光征询。

“你还想知道何事?”

“母亲,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公子哙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你想问的是这香吗?”田夫人似是看透他的疑团,淡淡应道,“没有别的,是母亲自幼好奇,尤其是对你父王。凡他举手投足,母亲都感兴趣。所以,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可能逃过母亲眼睛!”

公子哙呆呆地望着母亲,似是不认识她。

“不说这个了。”田夫人转过话题,“我们娘俩还有大事要做呢!”对公子哙的眼睛盯一会儿,“哙儿,此番母亲可是全豁出去了,只为你一人!”

“为我?”

“是的,”田夫人点头,“你祖公看不上你父王,有心把燕国交付于你。是你父王得知此事,舍不得那个位子,提前下手了。”

“这不可能!”公子哙急道。

“可能与不可能,我不想多讲,你可以去问你的小祖母,她应该知情。”田夫人的目光缓缓落在瓶上,“哙儿,不说这些了。我想说的是,你父王是如何待你祖公的,母亲也将如何待他!”

公子哙惊出一身冷汗,扑通跪于地上,死死抱住田夫人的腿,泣道:“母亲,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呀,母亲——”

“哙儿!”田夫人的声音陡然严厉。

“母亲,”公子哙猛地起身,退后两步,忽地拔出宝剑,直盯住她,声泪俱下,“母亲,您……您一定这么做,哙儿这就死在您跟前!”

“哙儿!”田夫人震惊,“快,快把剑放下!”

“您答应我!”

“我……”

公子哙举起宝剑,横在脖颈上:“母亲,您甭逼我!”

“我……答应你。”

“瓶子给我!”

“哙儿……”

“给我!”

田夫人颤手递过瓶子。

公子哙接过,飞步跑到宫外,打开塞子,用力扔进荷花池中,返身回来,在田夫人跟前跪下,哽咽道:“母亲,父亲错了,我们不能再错。哙儿不要王位,哙儿不要做太子,哙儿什么都不要,只要母亲平平安安,只要燕国平平安安,只要天下平平安安,母亲——”

“哙儿,傻呀,傻呀,你……怎能如此傻呀!”田夫人搂住公子哙,泣不成声。

翌日晨起,公子哙别过母亲,径至明光宫拜见易王。公子哙未召而回,易王暗吃一惊:“咦,你不是在洛阳吗,怎就回来了?”

“儿臣得知祖公驾崩,连夜赶回。”

“你祖公驾崩之事,寡人尚未讣告列国,你远在中原,何以知情?必定是你母亲召你回来的。”易王阴阴地望着他。

“是母亲召儿臣回来的。”公子哙如实回道。

“几时回的?”

“昨晚。”

“昨已回来,为何不来觐见?”

“……”

“是不是会你母亲去了?”

“是。”

易王冷笑一声:“寡人正告你,从今日始,不许再见那个恶女人!”

公子哙默然,泪水流出。

易王从几案上摸出齐国檄书,“啪”地摆在几案上:“寡人知你不服。看看这个!”

公子哙似是没有听见,木然叩在地上。

易王拿起檄文,在几案上敲得啪啪作响:“你不想看也罢,寡人这就明白告诉你。你的母亲,身为寡人命妇,却吃里爬外,出卖寡人,在内不守职分,扰乱后宫,在外招引齐寇,毁我疆土,堪称国贼。你若依旧认寡人为父,这就离她远点!”

公子哙泣不成声:“父……亲……”

听到这声悲泣,易王也觉得过了,长叹一声,放缓语气:“哙儿,起来吧。父王也是气极,这才骂她几声,出口恶气。无论如何,她也是你母亲。只是……唉,她这人实在可恶。你祖公驾崩,寡人新承,举国皆在治丧,她却不顾一切,立逼寡人封她为后。寡人不封,她就恼羞成怒,向齐人搬兵。齐人是谁?齐人是我燕国大敌,梦中也想占我大燕沃土。再说,不是寡人不封她,是——”略略一顿,“她也不端盆水照照,就她那点德行,配当国后,配母仪天下吗?”

“父王,”公子哙听不下去了,转过话题,“齐人出兵之事,儿臣去退!”

“不用了。”易王语气复冷,“兵来将挡,寡人自有御敌之策,你歇息去吧。”

“儿臣……”

“好了,你退吧。既然回来,就好好待着,莫给寡人惹是生非!”

“儿臣……告退。”

公子哙再拜,怏怏退出。

北风瑟瑟,天空灰蒙。

甘棠宫外,几只乌鸦在几株落光叶子的大树上相互追逐,“呱呱”的叫声不时传入宫内,压迫着一根根紧张的神经。

姬雪坐在一块毛毡上,纹丝不动。春梅跪在身后,拿梳子细心地梳理她松散开去的一头乌发。十几个宫女、六个太监神情紧张地候立于侧,二十余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跪伏于地的老宫正。除春梅一下接一下不紧不缓的动作外,空气凝滞。

姬雪摆手,春梅止住。

“他还说些什么?”姬雪望向宫正。

“内宰还说,”宫正微微打战,“大王旨意,若是太后执意不化,甘棠宫所有生命皆须陪殉,蝼蚁也不得免。”

尽管他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在场人还是被他震骇了。

“你怎么想?”姬雪淡淡问道。

“老奴愿从夫人,随夫人侍奉先君!”宫正叩伏于地。

姬雪点点头,抬眼扫向众人:“你们呢?”

扑通扑通一阵响,众宫女、太监尽皆跪下。

无人应声。

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姬雪轻叹一声:“都起来吧。”

没有一人起来。

相反,他们几乎异口同声:“我们愿从夫人,侍奉先君!”

“你们可都想清楚了?”

“回禀夫人,想清楚了!”

“本宫谢谢你们。”姬雪闭上眼去,任两行泪水缓缓流出,许久,轻轻扬手,“外面去吧,本宫这想安静一会儿。”

众人起身,络绎退出。

姬雪问春梅道:“梅儿,邵将军出宫,这有多少日了?”

“二十八日。”

姬雪转向宫正:“宫中还有何事?”

“听说大公子回来了。”

“知道了,去吧。”

宫正刚一退出,姬雪就吩咐春梅:“快,召公子哙来。莫让他人看见。”

黄昏时分,春梅与宫人打扮的公子哙打后花园的一道偏门溜进甘棠宫,直入内室。

“祖夫人——”公子哙哭拜于地。

迫在眉睫的局势容不得她去叙旧。

“哙儿,”姬雪开门见山,“燕国又有大难了。你回来得正好,祖夫人问你,此番从中原返回,路上共走几日?”

“孙儿昼夜兼程,共走一十二日。”

“如此说来,”姬雪眼里闪出亮光,“苏子不日就该到了!”

“苏子能来,太好了!”公子哙脸上现出喜色。

“他会来的。哙儿,本宫这要问你一事,你需如实回答。”

公子哙点头。

姬雪逼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你想执掌燕柄吗?”

“祖……祖夫人,我……我……我……”公子哙未料此问,惊慌失措,语不成句。

“哙儿,你只回答,想还是不想。”

“这……这如何能成?”

“能成!”姬雪一字一顿,“因为那个殿下不配坐在你先祖公的大位上。”

想到母亲此前所言,公子哙脸上一阵发烫。

易王毕竟是公子哙生父,姬雪似已看出他的心思,和盘托出底情:“哙儿,这不是本宫之意,是你先祖公的遗愿。你先祖公早已有意将燕国隔代托付于你,让你随苏子出使列国,也是在刻意历练你。这两年你不在朝中,先祖公也有其他顾忌,未能顾及此事。会盟回来,你先祖公真正铁心了,正欲下旨召你回来,禅位于你,可惜迟了一步。”

姬雪无疑坐实了田氏所言,公子哙的心咚咚直跳。

“哙儿,”姬雪似是看透他的内心,“殿下是何德行,该见的你都看见了,该听的你也都听见了,本宫不想多说。本宫想说的是,你执掌燕柄,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你母亲,更不是为祖夫人,而是为燕国!”

公子哙咬会儿嘴唇,抬头望向姬雪:“谢先祖公、祖夫人器重。可……木已成舟,宫内宫外皆在父王手里,这——”

“我们还有机会。你先祖公离奇驾崩,随身侍从至今下落不明,朝野皆疑,殿下一手遮天是暂时的。只要苏子、子之将军回朝,我们就有可恃之势。殿下既已封本宫为太后,本宫就要好好利用这个名分,上朝要求前去太庙,查验先君崩因。一旦本宫闹起来,必会惊动朝野,殿下想捂也捂不住。只要查出真相,一切就会白于天下!”

听到崩因二字,公子哙眼前立时浮现出母亲所讲的迷香。看到祖夫人如此吃力地去查明真相,公子哙心里一阵酸楚,正欲脱口说出那只被他扔进水中的小瓶子,内中突然泛起一阵剧痛,嘴唇动了几动,硬是把蹿到喉口的话强咽下去。

姬雪却不曾留意他的细微变化,抬头问道:“见过你母亲吗?”

“见过了。”公子哙喃声应道。

“你可与她商议,她会帮你的。”

“她被父王软禁了。”

“哦?”姬雪吃一惊道,“为什么?”

“说她出卖燕国,引齐兵犯境。”

姬雪凝神凝思,许久,断然说道:“哙儿,你不能待在这儿。事不宜迟,你须马上出宫,到子之将军处。”

“孙儿遵旨。”

纪九儿将甘棠宫上下皆愿行殉一事细细禀报易王,末了叹道:“唉,都是老奴无能,把这棋真就走死了。”

“再想想,看有别的法子没?”易王不死心道,“她总该有个弱处吧?”

“在燕地,太后外无亲人,内无子女,宫里只她一人,除去贴身近侍,一无挂牵。”

“这可如何是好?”

“大王,”纪九儿凑近一步,“太后怕是铁心了,不会回心转意的。老奴方才得报,昨夜太后密使下人前往东宫联络,大公子扮作宫人,已经去过甘棠宫了!”

“哦?”易王大惊,“他去甘棠宫做什么?”

“老奴不知。甘棠宫防范甚严,水泼不进呢!”

易王的嘴唇紧紧咬起。

“老奴担心,假使太后与田妃拧成一股绳,怕就——”纪九儿顿住话头。

“怕就什么?”易王逼视过来。

“怕就会对大王不利!大王知道,先君上——”纪九儿的话音未落,当值太监匆匆走进,跪地叩道:“禀大王,南门尉来报,昨夜子时,大公子手持宫中令牌,叫开城门,急急出城去了!”

易王倒吸一口凉气。文公意欲隔代传位公子哙一事,姬雪自是知情。昨夜她密召公子哙,公子哙这又连夜出城,为的也必是此事了。天哪,如果他手中持有先君密旨,寻到子之,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此处,易王面色蜡黄,冷汗沁出。是的,他太低估这个女人了。她殉死是假,作对是真。她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一直在质疑先君崩因,寻机复仇,而自己竟然对她痴心不改!再就是田妃,那女人表面温顺,内中阴毒。此番向齐搬兵,事先竟没露出一丝口风。细细想来,她嫁入燕宫二十年,对他可谓了如指掌,而他似乎一直未能琢磨透她。有这两个女人在侧,叫他如何安宁?

易王越想越后怕,面孔渐渐扭曲,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哼,几条小泥鳅还想搅潭?”转对当值太监,“公子哙只有两个去处,一是奔子之,二是奔齐。传旨廷尉,多派人手沿途拦截,生擒他回来!”

当值太监应旨而退。

“纪九儿!”

“臣在!”

“田妃不守妇道,负君卖燕,招引敌寇,罪不容赦。秦国新人旬日即至,此妇不宜再留宫中。你这就去,赐她白绫一根,令她自裁。至于太后,寡人可以宽限她三日。如果她依旧执迷不悟,定要殉死,寡人只好成全。太后是为先君殉情,必须经由太庙。你可旨令太庙令,让巫祝为太后尽礼。”

“臣领旨!”

苏秦一行快马加鞭,昼夜兼程,一日一换马,三日一更车,旬日之间即抵燕境。

赶至武阳时已近黄昏。

武阳位于易水河畔,正对赵国、中山国,是燕国西南门户重镇。天色尚未黑定,护城河上吊桥已起,十几个守卫正在合力关门。袁豹、邵通费尽周折,方才说服守卫前往守丞府禀报。

守丞是原蓟城令褚敏。听闻是苏秦,褚敏亲自迎至城门,携其手共至府衙。见府中上下人等尽皆衣孝,苏秦哽咽道:“褚将军,此处可有先君灵位?”

“先君高陵就在此城西南隅,离此处不远,是先君生前选中的,徒工正在修筑,再过三月即可完工。高陵东侧是先君离宫,北依大丘,南望易水,一到夏日,先君最喜在此消凉!”

“高陵未就,城中可有祭拜之处?”

“离宫内太庙设有先君灵位。”

苏秦随褚敏赶往太庙,奉行祭拜大礼。礼毕,二人回至厅堂,褚敏支开杂人,久视苏秦,陡然发问:“此番回燕,苏子可为先君夫人?”

褚敏这么开门见山,倒让苏秦吃惊不小,也不知如何应对,盯他一会儿,点头道:“是,也不完全是。”

“事急矣,能救太后的只有苏子您了!”

苏秦的目光直盯褚敏:“怎么回事?”

褚敏将蓟城近日发生之事略述一遍,末了叹道:“唉,在下万想不到殿下会这样。不瞒苏子,许是殿下嫌在下碍事,先君前晌摆驾孟津,后晌殿下就以武阳重邑之名把在下调离蓟城。先君回返时路过此处,在下劝谏先君,让他暂住离宫,宣殿下及文武百官武阳觐见。先君不听,一意回蓟。”

“离开武阳时,君上龙体如何?”苏秦问道。

“虽是疲累,但……据在下所察,并不至于……”褚敏顿住话头,轻叹一声,“再说,有夫人片刻不离,在下就没往别处想。不想君上此去,竟成永诀!”

“夫人为何身殉?”

“在下说不清楚。不过,依在下所知,夫人心系燕国。今燕国发生此等大事,前途未卜,以夫人性情,断不会就此从殉。想是夫人为势所逼,不得已才行此策。在下……忧心如焚,却……却是无能为力。苏子,你来得正是时候!”

“新君可有旨意?”

褚敏从袖中摸过一道谕旨:“这是在下刚刚收到的谕旨,苏子请看!”

苏秦接过谕旨,浏览一遍,对褚敏道:“在下这就入宫。烦请将军备车二十乘,裁缝二人,各色旗布三匹,士卒三百,鼓乐三十!”

“末将遵命!”

田妃死得不甘心。当纪九儿逼她钻进白绫子挽成的套子时,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哙儿误我!”

田妃之死使甘棠宫的气氛愈加压抑。

这日午时,也即纪九儿称谓的良辰吉时,甘棠宫里水汽弥漫,芳香四溢。太监、宫女等二十余人,无不穿戴齐整,分男女跪伏于一张帷幕两侧。

帷幕里是一只硕大的浴桶,桶里漂浮着各种各样的花瓣儿。一名宫女撩开帷幕,一丝不挂的姬雪跳出浴桶,两名侍浴宫女为她裹上浴巾,扶她走进更衣室。

春梅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呆望着她。

“梅儿!”姬雪更完衣,朝她叫道。

春梅仍如木偶般站着。

姬雪朝她淡淡笑道:“该上妆了!”

春梅的泪水夺眶而出,扑到她身上,泣道:“公主——”

“瞧你,孩子似的。”姬雪又出一笑,“来,为姐姐上妆!”

春梅点头,随她走到梳妆台前。

姬雪对镜坐下,春梅擦完一道粉,顿住手,小声问道:“公主,你说,苏……苏大人会不会没有收到信?”

姬雪盯她一会儿,起身踱至寝处,抱出一只盒子,打开层层锦缎,现出那柄木剑。姬雪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羊皮,上面是不久前苏秦所题的一首小诗。姬雪看会儿小诗,将剑缓缓捧至腮边。

时光凝住。

“公主——”春梅欲言又止。

姬雪缓缓放下木剑,抚摸一会儿,抬头坚定地望着她,小声说道:“他会来的!”

春梅郑重点头。

姬雪抱剑移步至梳妆台前,正要落座,外面一阵喧哗,宫正跌跌撞撞地扑进来,扑通叩地,涕泪交流:“夫人……”

姬雪扫他一眼:“时辰到了么?”

宫正泣不成声。

姬雪转过头去。

一阵脚步声响,纪九儿步入宫门,朗声禀道:“启禀太后,大王有旨,吉时已至,请娘娘奉行大礼!”不及姬雪应声,转头唱宣,“有请大巫祝!”

巫乐响起,大巫祝一行十数人在巫乐声中络绎走进。

姬雪冷冷扫他们一眼,大声对春梅道:“梅儿,上妆!”待春梅近前,声音放低,“拖住他们。”

春梅心里却是忐忑,小声问道:“要是他……来不了呢?”

“那就拖到明天!”

春梅点头,心沉气定地开始上妆。

巫乐响过一阵又一阵,几个巫女跳起巫舞,大巫祝口中念念有词,呢呢喃喃,不知在嘟哝什么。

春梅不紧不慢地上妆。

闹了有一会儿,巫祝摆手,巫乐顿住。

巫祝看一眼纪九儿,见他点头,朗声叫道:“吉时已到,为太后奉行大礼!”

一巫女端着一只乌盘走进,盘中是一只装有剧毒的小瓶子。

姬雪面色平静,一动不动,春梅依旧在为她上妆。大巫祝不解地看一眼纪九儿,纪九儿趋前几步,刚要张口说话,春梅冷冷地横他一眼:“没看到太后在为先君上妆吗?还不退下!”

春梅这话无可挑剔。太后这是去服侍先君的,自然要为先君上妆。纪九儿眼皮翻了翻,朝巫祝摆摆手。众巫退后几步,巫乐再起。春梅追前几步,动作夸张地拿过一道珠帘,吩咐两个太监当殿挂起,冲纪九儿喝道:“吵死人了,宫外闹去,太后这要安静一会儿!”

纪九儿面色涨红,但易王交代他不能失礼,他只好忍下,吩咐众人退到宫外,停下巫乐。

又过半个时辰,纪九儿再也耐不住了,对巫祝道:“太后的妆想必上好了,奏乐!”

巫乐再度响起,众巫女随乐起舞。

纪九儿正欲引众闯进宫门,一宫女上气不接下气地飞奔而来,径朝宫门跑去,边跑边颤声大叫:“梅姐——”

纪九儿大喝:“把她拿下!”

几人冲上去,一把扭住宫女。

宫女豁出去了,一边挣扎,一边冲宫门大喊:“苏大人回朝了,快,梅姐,快告诉娘娘,苏大人回朝了!”

在场人尽皆惊骇。

苏秦不期而至,最惊骇的莫过于易王:“再说一遍!”

在前殿当值的御史毛宁奏道:“大王,确实是六国共相苏秦,打六国旌旗,有车马二十乘,军士三百,一路鼓乐,其麾下袁将军先行奏报,人就在前殿。整个燕国全都惊动了,奔走相告,蓟城百姓听说六国共相苏子回朝,无不欢欣雀跃,扶老携幼地前往南门口迎候。”

“苏子?南门?六国旌旗?”易王喃喃重复。

“这阵子怕是过南门了!”

易王总算从惊愕中醒来,在宫中连走几个来回,顿步急叫:“快,摆驾出迎!”猛又想起什么,转对一个太监,“传旨纪九儿,太后大礼暂缓!”

易王匆匆换上王服,召集宫中当值臣子迎出宫门。宫前大街上早已是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众百姓扶老携幼,在大街两侧恭迎苏子。

远处,苏秦一行车驾正从南面招摇而来。

苏秦车驾渐近。

见围观者越聚越多,易王眉头一动,弯腰脱下王靴,光脚迎上。这叫跣足出迎,是列国诸侯礼宾的大礼。众臣看见,无不弯腰脱鞋,光脚丫子跟在易王后面。

早已舍车步行的苏秦看得清楚,也忙踢掉鞋子。

两群人越走越近,相距十步时,苏秦弯膝跪地,朗声叩道:“微臣苏秦叩见君上!”

“爱卿免礼!”易王紧步近前,扶起他,执其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半怪半嗔道,“爱卿啊,寡人早就存下一念,但凡爱卿回朝,寡人必当郊迎三十里。可——爱卿你这,说回就回,一点儿也不给寡人机会,成心让寡人夙愿成空哪!”

“微臣匆忙,未能及时奏报,请君上治罪!”

易王呵呵笑道:“爱卿贵为六国共相,小邦之君安敢治六国共相之罪?”

“君上此言,微臣愈加惶恐矣。”

苏秦弯腰又要请罪,易王一把扯住他,笑道:“来来来,不说这个了。此地风寒,爱卿快随寡人回宫,咱君臣好好聊聊!”

易王执苏秦手回至宫中,客套几句,切入主题:“六国初纵,万事待举,苏子不期而归,甚出寡人意料。敢问苏子,何事如此紧迫?”

“回禀君上,”苏秦沉气应道,“若无燕国,臣无今日。听闻先君不堪旅途劳顿,龙体有恙,微臣寝食难安,即行启程前来探望。微臣紧赶慢赶,不想……”眼中盈泪,“不想依旧迟了。”

见苏秦提到燕文公,易王再无话说,眼中挤出几滴泪,声音哽咽:“唉,此番会盟,公父御驾躬行,寡人忧心他的身体,屡次劝谏,说是愿代公父前去,公父只是不允。果然,公父他……”泣不成声,掏手绢擦拭。

“唉,”苏秦长叹一声,“微臣最忧心的也是先君龙体。盟誓之时,微臣观察先君,见他龙体尚好,吃饭也无大碍。盟誓刚毕,先君突然起驾回燕,微臣甚觉蹊跷,询问殿下公子哙,殿下也不知所以然。微臣心里打鼓,想饯行也来不及。不想先君这一走,竟……竟成永诀!”哽咽几声,抬头望向易王,“敢问君上,先君回程如此匆忙,国中可有大事?”

易王又拭几把眼泪,止住哽咽:“其实,国中并无大事,许是公父觉出异常,不愿客崩他乡,这才紧急起驾回返。寡人听闻公父回来,特使御医迎至武阳。听御医说,公父那时已经不行了。御医劝他在武阳暂歇几日,将养龙体,公父只是不允,坚持赶回蓟宫。结果,公父回宫当日,就……就……”

易王再次拭泪。

“微臣欲去祭拜先君,跟先君唠叨几句,启请君上恩准。”

“好好好,寡人同去!”易王转对已从甘棠宫返回来的纪九儿,“摆驾太庙!”

君臣二人赶至太庙,依序行过祭礼。

苏秦凝视一会儿文公灵位,转对易王道:“听闻君上已封先君夫人为太后,敢问太后玉体可好?”

“唉,”易王长叹一声,“公父驾崩,母后伤心欲绝,一连数日茶饭不思,滴水未沾,一心追……追随公父……”

“哦?”苏秦佯作惊讶,“君上可否允准?”

“母后贤淑温良,母仪天下,深得燕人拥戴,寡人何能允准?”易王再出一声长叹,“只是……母后意决,寡人苦谏多次,母后坚持不从。作为晚辈,寡人拗不过母后,欲允准,实非心愿。欲不允,则是不孝。不瞒苏子,寡人左右为难,正为此事烦恼!”

听到姬雪尚未行殉,苏秦长出一口气,闭目默祷几句,朝燕文公灵位连拜数拜,转对易王拱手道:“君上不予允准,足见君上厚德,实为燕国幸事,百姓幸事,君上幸事!”

“寡人幸事?”易王不解,紧盯苏秦。

苏秦意味隽永:“君上,天下风俗已变,人殉早被视为荒蛮陋习,遍遭摒弃,即使南蛮荆楚,亦视之为耻。前时楚门望族昭氏丧亲,其子昭阳身为令尹,率先破除陋习,放走为母行殉的童男童女三十二人,代之以陶俑,赢得荆楚万民拥戴。太后贤淑温良,母仪天下,今日亲行人殉,天下必将引颈而观之。君上倘若允准,叫天下何以看待燕人?叫燕人何以看待君上?君上又何以垂圣名于青史?是以微臣贺喜君上,贺喜燕国!”

这番言辞使易王倒吸一口凉气:“苏子所言甚是。只是太后执意行殉,寡人实也无奈。”

“诚如君上所言,夫人挚爱先君。先君驾崩,夫人伤心过度,执意行殉在所难免。据微臣所知,夫人贤淑知礼,想必不会偏执于先君之私而忘君国大义。微臣颇通心术,或可劝谏夫人改变初衷。”

“如此甚好,”易王转对纪九儿,“速去禀明太后,就说一炷香后,寡人与六国共相苏子恭请太后圣安!”

御驾幸临,但没有一人如往常一样出宫跪迎。

走进甘棠宫,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甚至可以说,这股肃杀之气较几个时辰前巫人前来奉行大礼时更浓更重了。所有宫人站在宫厅两旁,尽皆衣素,各踩一只矮凳,各捧一根白绫,白绫的上方悬在头顶的一根横木上,而那横木显然是新近架起来的。

此情此景,任谁看见,也只会汗毛倒竖。

在两行宫人的尽头悬挂一道珠帘,珠帘后面端坐冷若冰霜的姬雪,穿着她出嫁时的新娘装,一身珠光宝气。她的身后,立着同样冰冷的春梅,头顶也悬一根白绫,脚踩一只矮凳。姬雪前面的几案上摆着一只银制托盘,盘上立着一个淡灰色的瓷瓶,显然,那里面是她将饮的毒药。

这个庞大阵势使所有来访者猝不及防。已进宫门的易王更是倒退几步,跌坐于地。纪九儿赶前一步,将他搀扶起来。

易王手指宫中,问纪九儿道:“快说,这……这是怎么回事?”

纪九儿初时也是惊愣,但旋即明白过来,又急又气,却又不好当着苏秦的面说破,嗫嚅道:“老……老奴不知。”

易王跌跌撞撞地抢到珠帘前面,叩道:“母后,这……这是何故?”

“听说良辰到了,”姬雪冷冷应道,“本宫这要奉行大礼,追随先君。大王此来,是要亲自为本宫送行的么?”

“这……”易王慌不能言,不住叩首。

“谢大王了。”姬雪冷冷扫他一眼,对春梅道,“梅儿,拿瓶子来,本宫该去侍奉先君了!”

春梅爽快地应声“哎”,放下白绫,跳下矮凳,转到前面,从银盘里拿出小瓶,正待拧开,易王扬手大叫:“母后,不可啊,万万不可啊!”

“哦?”姬雪冷冷地看着他,“大王还有何旨?”

“母后……”易王涕泪交流,“儿臣不孝,儿臣恳请母后,莫……莫再行殉了!”

姬雪再度“哦”了一声,冷笑道:“本宫侍奉先君是大王钦定的,吉日良辰也是大王钦选的,大王身居九五之尊,难道也要出尔反尔吗?”

易王语塞,只是不住叩首。

“大王龙体金贵,莫将头皮磕破了!”姬雪见他将地板叩得山响,冷冷说道。

“是……是儿臣戏言,儿臣知错了。儿臣叩请母后,莫……莫再行殉了!”易王语无伦次。

姬雪敛神正色,语带讥讽:“大王位尊,可以戏言,本宫却不可以。燕人重信守诺,本宫既已嫁给燕人,自当奉行王旨,身殉先君。梅儿,还等什么?”

春梅拧开瓶子,取出药丸。

易王急了,冲纪九儿大叫:“纪九儿!”

纪九儿一个箭步撩开珠帘,伸手抢夺药丸。

一身功夫的春梅冷笑一声闪身躲开,怒目喝道:“大胆狗奴,敢在太后身前撒野!”飞起一脚将纪九儿踢翻在地,复一脚踢出帘外,疼得他龇牙咧嘴,却连一声“哎哟”也不敢叫出。

闹到这一步,易王是真的没招了。眼见春梅把药丸递予太后,太后拿在手中,审过两眼,微启朱唇就要吞下,易王身后传出一声轻咳。

易王猛然回身,见苏秦不知何时跪在那儿,如获救星,急道:“苏子,快,快说话呀!”

“微臣苏秦恭请太后圣安!”苏秦终于出声。

姬雪的身子颤动一下,迅即凝住。

宫中静寂如死。

“大周子民苏秦参见公主,叩请公主万安!”苏秦换过语气,不称太后,改叫公主。

听苏秦提到旧时称呼,音声恳切,姬雪果然动容,身子抽搐几下,顺势泣道:“苏子,此来也是要为本宫送行的么?”拿绢儿抹一把泪,“好,好啊。本宫临行之际,还能再见娘家人一面,于愿足矣。只是,苏子既来,本宫就要求托一事,无论何时苏子回归洛阳,就替本宫向父王叩安,说不孝女姬雪忠孝不能两全,尽忠不尽孝了!”双手掩面,哽咽不已。

“太后错矣,”苏秦重又改回称谓,声音也是沙哑,“苏秦此来,非为太后送行。”

“既非送行,苏子此来何事?”

“劝谏太后以天下苍生为念,听从大王,莫要行殉了!”

姬雪收住哽咽,语气复冷:“苏子,你还有何话?”

“苏秦还有一言,恳请太后垂听。”

“请讲。”

“太后若是执意身殉,虽然快意,却有五不妥。”

“是何五不妥?”

“天道怜悯,圣人不行陋习。人殉违逆天道,堪称陋习,太后若是行殉,有违天道,是谓一不妥。先君乃好生之仁君,见雏鸟落单必顾怜之,太后若是行殉,有拂先君圣德,是谓二不妥。列国皆弃人殉,代之以陶俑冥器,太后母仪天下,若是亲身行殉,叫万民何以去从,是谓三不妥。大王新立,万事待举,仁政方行,太后若是行殉,即陷大王于不仁不义,是谓四不妥。燕人居于北荒,灾难不断,生活维艰。今先君驾崩,新王立足未稳,民心待抚,社稷待安。太后德行垂范万民,今若行殉,叫大王何以面对万千燕人?是谓五不妥。有此五不妥,微臣是以恳请太后三思!”

苏秦话音落地,易王这也得了说辞,旋即接道:“苏子所言极是呀,母后,儿臣恳请母后以天下苍生为念,以燕国百姓为念,莫再行殉了!”

“唉,”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姬雪长叹一声,“既然苏子说到这里,本宫可以不以身殉。不过,本宫也有一请。”

“母后只管讲来,莫说一请,即使十请,儿臣也全允准!”易王急切应道。

“自明日起,本宫离开甘棠宫,修身怡性。宫中诸事,不得再扰本宫。”

姬雪说出此言,莫说是易王,即使苏秦也是一惊。

“敢问母后移驾何处?”易王急道。

“为先君守陵。”姬雪一字一顿。

苏秦松下一口气,深为姬雪此谋折服。先君陵墓远在武阳,姬雪若想摆脱易王,获取自由,离开蓟城无疑是最好抉择。

姬雪要为先王守陵,这又是易王万没料到的。

“这……”易王的目光不自觉地望向纪九儿,好像纪九儿才是他的上主。

不及纪九儿出声,姬雪的话锋也插过来:“哦?”

“儿……儿臣……”

“本宫既许先君,当是先君之人。先君既去,妾身又不可殉,为先君守陵难道大王也不允准么?”姬雪语气冰冷。

“不……不是此意。”易王的眼珠儿急转几下,应道,“正如苏子所言,母后贤淑仁德,母仪天下,蓟宫也离不开母后,燕国更是离不开母后。”

“好一个离不开!”姬雪冷冷一笑,“先君驾崩,本宫身为太后,已是明日黄花。待大王新人入宫,自有母仪天下之人。至于燕国,本宫是去为先君守陵,难道先君高陵不是在燕国么?”

易王语塞,加之前面允准在先,只得说道:“既是母后所请,儿臣不敢不许。”转对纪九儿,“传旨武阳令,整修离宫,迎太后鸾驾入住。离宫一应供奉,比照甘棠宫。”

“臣遵旨!”

离开甘棠宫后,苏秦陪同易王回到明光宫。易王一路闷闷不乐,苏秦小心翼翼地陪他又坐半个时辰,亦无合适话题,遂将孟津纵亲会盟诸事对易王略述一遍。一则是旧事,二则心里窝事,易王硬着头皮听一会儿,连打几声哈欠。苏秦瞧出苗头,拱手请辞,易王客套几句,吩咐纪九儿送客。

送走苏秦,纪九儿快步返回,见易王仍在发闷,小声禀道:“今日诸事,老奴觉得蹊跷!”

易王的目光转向他,没说话,但显然想听。

“太后真想身殉,午时早该走了。老奴跟巫祝几番催她,她又是沐浴,又是梳妆,又是熏香,拖拖拉拉,根本没有身殉之意。老奴起初以为她是恋生,还想劝她回心转意呢,谁知她是故意拖延,在等人。”

“你是说,她知道苏子要来?”易王睁大眼睛。

“老奴以为,她不仅知道苏子要来,且苏子之来,定是与她有关。大王试想,六国纵军皆在函谷关伐秦,苏子身兼六相,何等忙碌,为何竟置万务于不顾,千里迢迢,赶赴燕地?”

“苏子于先君有知遇之恩,得知先君驾崩,前来吊唁也是常情。”

“先君驾崩,大王并未诏告列国,苏子何以知情?再说,细算起来,自先君驾崩至今,并没多少时日,苏子即使得报,断不会这么快赶到。如果不出老奴所料,必是太后召他。”

易王长吸一口气,陷入深思,许久,抬头,“嗯”了一声:“是有些蹊跷。当初苏子初见太后时,听太后语气,我就觉出他们此前相识,苏子可能是投奔她来的。后来,苏子见用于先君,必也是太后之力。”

“今日之事更甚。”纪九儿接道,“太后得知大王与苏子前去问安,故意摆出那副架势,这是在要挟大王应其所请。”

“你指的是她为先君守陵?”

“守陵是假,谋逆是真。”

“谋逆?”

“太后早已疑心先君崩因,只是她一则没有确切证据,二则人在蓟城,即使查明,也无所施展,这才受制于王。太后若去武阳,情势就会不同,等于是鱼跃大海,虎入山林,近有褚敏,远有苏秦,若再加上拥兵在外的子之——”纪九儿打住话头。

易王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这且不说,”纪九儿趁火打铁,“如果老奴没有看错的话,太后与苏相国之间未必还有某种说不清的关联。”

“哦?”易王惊愕。

“方才在甘棠宫里,老奴注意到,苏子开口说话时,太后全身都在颤抖,连声音也变了。”

易王细细回味,点头道:“嗯,是有点儿。算你狗才眼毒!”继而牙齿咬得咯咯响,“这个下贱女人,难怪不肯顺从寡人,敢情是——”喘会儿粗气,望向纪九儿,“事已至此,依你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无毒不丈夫,不如趁早把她——”纪九儿做了个杀人的动作。

“馊主意!”易王骂一句,陷入长思。

约过一刻工夫,易王冷不丁笑出声来。

“大王?”

“果有此等美事,寡人岂有不成全之理?”易王越想越美,哈哈大笑起来。

纪九儿纳闷了。

易王敛住笑,语气既冷且阴:“先君驾崩,寡人身为太子,继位正大光明,看哪个胆敢谋逆?至于太后与六国共相,嘿嘿,要是真有那档子事儿,寡人求还求不到呢!”

“大王是说——”纪九儿似也明白过来,会意一笑。

“你明白就好。”易王低声吩咐,“此为一等机密,你可在侍卫人员中安派人手,盯牢太后。”

纪九儿朗声应道:“老奴领旨!”

文公赏赐苏秦的官邸仍在,苏秦回府时,袁豹正与仆从打扫庭除。

“主公,太后没事了吧?”袁豹迎上急问。

“暂无大碍。”苏秦见他忙得一身是汗,苦笑一声,叹道,“你呀,真是个勤快人。”

“怎么,主公要走?”袁豹怔道。

“此地能久住吗?”苏秦又是一声苦笑,从袖里掏出一封密函,“还得劳烦袁兄。眼下大事在函谷,你速去渑池,务将此函呈予庞将军。你可告诉庞将军,在下过几日即到!”

袁豹将信纳入夹袄密囊,转身欲去备马。

“再急也不在此一时也,”苏秦笑对袁豹道,“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晨再走不迟。”

翌日晨起,袁豹刚走,飞刀邹匆匆进来,递给苏秦一块丝帛,说是春梅捎来的。

苏秦拆开,上有四字,一看就知是姬雪所写:“会于武阳。”

“太后何时离宫?”苏秦问道。

“听春梅说,午时起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