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落荒南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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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城大牢内,灯火如豆,远处牢门传来“哗啷啷”落锁的声音。

两个狱卒,一个打着灯笼,一个端着食盘走过来,走进尹如海母亲的牢房,放下食盘。盘中有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一碗菜、一碗汤,汤里还飘着点肉丝儿。

尹老夫人面色憔悴地问:“两位官爷,什么时候放了俺?”

狱卒为难地说:“老太太,老爷没吩咐,这咱哪知道。”

尹老夫人哭泣着说:“官爷,俺冤哪!”

狱卒无奈地安慰道:“老太太你冤,俺们都知道,尹大人是什么人谁心里没数。这是上头压下来的。不说了老太太,牢里的东西不是人吃的,这点是咱们兄弟口粮里省出来的,老太太,吃口热乎的。保重身体,慢慢熬吧,早晚有那么一天!”

两个狱卒转身离去,牢门重新关闭。

尹老夫人怔怔地望着孤灯,喃喃自语:“熬?早晚有那么一天?如海都没熬到……”

食盘里的食物,她一点也没动,灯火渐渐熄灭。

就在第二天,历城街头格外热闹起来,吹鼓手吹吹打打,衙役门举着“肃静”“回避”“五品知府”“进士出身”等牌子向县衙门开去,路上的行人跟着围观。

历城许知县匆匆在牢里走着,对牢头说:“快,把尹老夫人请出来,梳头更衣,皇上封了诰命夫人了!”

牢头走到近前,隔着木栅栏,里边食盘里的食物仍然纹丝没动,牢房里,尹老夫人用衣服绞成绳索,把自己吊死了!

许知县脸色煞白,晃了一下身子:“快把人抱下来,叫郎中来!”

狱卒为难地站在原地:“这人已经凉了!”

许知县一瞪眼:“叫郎中!”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尹老夫人的尸体放下来,许知县一脸的惊恐。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钦差大人到!”

许知县从侧门匆匆迎出来,一头的汗,跪地迎接。

“尹陈氏听旨!”

这时师爷让衙役抬着一个躺椅进来,尹老夫人斜躺着,头发显然草草梳过。

钦差也不多看,展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尔陈氏乃故两淮巡盐监察御史尹如海之母,教子有方,毓质清门,作嫔名族。肃雍壶范,夙知诒谷之风;硕大孙枝,弥见含饴之泽。式逢庆典,特赍徽章。兹以覃恩,赠尔为夫人。”

许知县汗如雨下,尹老夫人面如土色,双目紧闭。

“尹陈氏接旨!”

半晌,尹老夫人一动不动,钦差皱起眉头。

师爷不得不上前奏道:“大人,尹老夫人刚刚自缢,堂尊令郎中抢救多时,回天无力。”

钦差大惊,走到尹老夫人面前,怒目而向许知县:“小小知县,竟草菅人命,来人,给我拿下!”

许知县一听慌忙伏在地上:“大人容禀,尹老夫人因冤情入狱,本县百般周旋,奈现任两淮盐政阿克占大人奉旨查案,苦苦相逼,竟至寻了短见……”

千里跋涉,一身孝服的尹夫人领着五岁的儿子终于到了花团锦簇的扬州城。这座城市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就在一年前,她是这里的第一夫人。短短一年间,她见识了人间繁华的极致,也看尽了人间丑陋,经历了从高峰到低谷,人情冷暖,世道纷争,唯喟然一声长叹。老爷死得冤,老夫人也死得冤,这报仇雪耻的重任陡然落到了她的肩上。

男孩目光呆滞地坐着,两手捧着茶杯,东张西望,尹夫人低低地啜泣着,两人都是身披重孝。

何思圣在一旁叹息,来回走着:“老嫂子,可不能听人撺掇,这事儿,真的不能怪阿大人!”尹夫人啜泣:“不怪阿克占?老太太这一辈子就是为儿子活着,儿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热河,朝廷不仅不抚恤,反而来抄家,让老太太还怎么活人?他阿克占说抄家就抄家,老太太死了才赏个什么诰命夫人,有用吗?俺那死鬼老头子算什么?俺要他阿克占给个说法!不给个说法,不要说我们尹家不服气,就是念慈书院的士子也不答应!”

何思圣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叫尹夫人等着,他先去回盐院大人。

阿克占这一天起得特别晚,被何思圣叫醒时还满脸不高兴,等何思圣将来意禀明,倒是唬了一跳。皇上封了尹老夫人诰命,态度已然明朗,偏偏老夫人又死了,这责任自然落在他们头上。尹夫人为何上扬州来告状,还不是因为他阿克占在扬州,这两起死因都与此有关,且当年尹如海在扬州,每年拿出一千两银子帮衬惜阴书院。这惜阴书院出过多少人才啊。尹如海在扬州做了这些年官,诗文上也颇有些声名。两江公私两路,他还是有些知交故旧的。他就这么家破人亡,两江的儒林肯定不服!这班书生最喜欢借机生事,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

不过,躲闪和推诿不是阿克占的性格,更不是皇上叫他来扬州的初衷,这事儿,能捅到皇上眼皮底下才好呢,索性把扬州盐务掀个底朝天,弄它个水落石出!

不一会儿,一个衙役奔进来,气喘吁吁地禀告,郑冬心在聚集本城士绅联名上书呢。他呈上一张纸。阿克占眯着眼睛:“怕什么就来什么,好啊!”

何思圣也凑过来看,边看边念:“盐榷天下重利。国有定法,府有常文。即商贾量入裁出,锱铢必较,亦必有一定之规也。持以分清理浊,事本不难定。而特以数十年城狐社鼠之蠹罪,加诸一老病贫妇之身。是何理也?又何忍焉!是人之心,盖不可问……”

一如阿克占所料,此刻,一份名为“臣两江总督高晋奏为两淮盐政阿克占滥施刑责逼死人命事”的奏折正摆在紫禁城的一张桌子上,旁边贴着明黄的小签儿“军机处阅,敬呈御览”。只不过,它先落到了太监林宝的眼睛里。他坐了下来,掂了掂封套,熟练地抽出里边奏章,展开看了两眼,脸色顿时大变,把奏章小心翼翼放回原位。

他抱起桌上一大摞奏章,顺手把那个奏折塞到了最下面。

不一会儿,林宝就匆匆赶到了总管太监张凤的住处:“干爹,扬州的事,越闹越大了。阿克占逼死了尹如海的老娘。”

“就为这事儿?”

“扬州士子不服,闹着要还尹如海公道,公开查账!这事要闹大了,早晚得查到那些盐商头上。万一……”

张凤蓦地一瞪眼:“谁还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查咱家不成?林宝,你这心怀鬼胎的样子,没事也让人盯上!放心,翻不起大浪来。”

林宝还是不能放心:“要不去找和大人商量商量?”

张凤尖着嗓子说:“跟他?滑得琉璃球一样。他一知道,借沟出水,准没咱的好。你让咱家想想,让咱家想想……”

乾隆眼看着扬州那边没有新动作,心中有些疑惑。

乾隆:“扬州怎么没动静?”

张凤:“没动静就是好着呢,要不怎么叫海晏河清呢?”

乾隆:“海晏河清,监察御史风闻奏事,宫里有人手伸到扬州,朕不信。朕待你们不薄啊,你们不缺银子,那是贪心在作祟。不行,得严加管教。你给朕好好查,查个清楚,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张凤:“奴才倒是头一回听说,奴才……”

乾隆:“给我查。”

林宝:“干爹,主子不高兴了?”

张凤:“咱家早晚有天死在你们这帮奴才手里。扬州那边搞不好要出大事。”

林宝:“那些盐商都是咱兄弟。”

张凤:“什么叫大难临头各自飞?”

林宝:“干爹,那该怎么办?”

张凤:“他们手里有本账册,要是能拿到手,或许还有条活路!”

林宝:“干爹,您要出宫?出了宫可就回不来了!”

张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和孝公主迟早要大婚,我让江宁织造局提前为她造办吉服、常服,那么多缎、纱、缂丝、刺绣,怎么也够他们忙些日子,把差事办好了回来,太后一高兴,屁事都没有!顺便把扬州的事儿也办了。”

林宝吓一大跳:“干爹!私自出京,那可是……”

张凤摸了摸后颈:“还用你说?咱家自有法子。”

林宝赶忙拍马屁:“干爹的道行,儿子们一辈子就算能学到点皮毛,那也是天大的造化了!”

张凤淡淡地说:“少跟咱家眼皮底下捣这洋蒜。咱家出去了,这宫里不就可着你了?天大的造化眼瞧着就落你头上了。你啊,可好好担待着!”

林宝慌忙翻身跪倒,磕头出响:“干爹饶命,儿子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干爹玩花样。干爹这回出宫,儿子一定在宫里好好地替干爹守着。干爹怎么吩咐,儿子怎么办。一丝一毫也不敢错了!”

张凤哼一声:“说的比唱的好听!”他懒洋洋地耸了耸肩,“起来吧!”

张凤如丧家之犬,凄惶地收拾了细软,装进一个箱子里,然后又拿起桌上的“固伦和孝公主金册”,用明黄的缎子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到箱子的最里边,然后拎着箱子,往门口走。

到了门口,他突然停了下来,神情复杂地看了看屋子,然后扭头出门。

林宝转念间就把张凤出宫的消息告诉了和砷。

和砷大吃一惊:“什么?!他……他出宫了?去哪儿了?”

林宝声音很低:“他没说,还带走了和孝公主的金册!”

“和孝的金册?”

和砷的脸色少有的惶急:“想得倒是周到,毕竟是慌不择路,弄巧成拙。”

林宝沮丧地说:“万一……万一张公公栽了……中堂大人,怎么办啊?”

和砷并不搭腔:“张凤不在京里,你要放机灵些!”

林宝神情恭敬地说:“所以我来跟大人讨主意。大人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和砷会意地一笑,拍了拍他肩:“聪明!”

和砷坐在桌边,轻轻叩着桌子,沉吟不决。

养心殿内,太监宫女们黑压压地跪伏了一地,各个大气都不敢喘,为首的是奏事处首领太监林宝,他正跪在地上,咬着牙、闭着眼,狠狠地左右开弓抽自己的耳光。耳光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响亮。

乾隆正一步一步缓缓踱着,终于,在林宝身前停了下来。

乾隆皇帝强自压抑着盛怒:“就他一个?”

一句话落地,半屋子太监宫女们都开始抽自己的耳光。“噼噼啪啪”声响个不停,林宝更是格外用力。

和砷抱着折子站在一边,一句话不敢劝。

乾隆怒气不息:“万仞宫墙,三千禁卫!一个太监总管就这么跑了!朕还抓不得,拿不到。就因为朕是皇上!朕要顾着皇家尊严,朕还要这张脸面!”

林宝的泪水已经顺着眼角淌了出来,两边脸都红肿,嘴角流着血。他偷眼求助地望着和砷。

和砷从容跪倒:“圣上,发落这些奴才事小,您气坏了身子事大,还请圣上保重龙体!”林宝首先响应,太监宫女们齐声:“请主子爷保重龙体!”

“都给朕出去!”

林宝等人连滚带爬地出了门。

乾隆用手捂住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把晕眩的感觉压下去,再开口,语气已经转为消沉:“和砷,朕不是为这些小人生气。他们不值!朕气的是明知这些是小人,还不能不用。明知他们在拿朕的脸面招摇撞骗还不能不忍!朕……真就是没法子发这道缉捕公文!”

和砷深思着点着头:“就算密令各省督抚暗中访查,也多有不妥。”

“太监无非是贪财,哪里财多,去哪等着。广州十三行、江宁织造、扬州盐务,守株待兔,早晚能逮到这个张凤!”乾隆的火气似乎全消了,一副无可奈何,看了眼和砷手中的折子,“又有什么事?”

和砷递上折子:“正是扬州的事儿。阿克占张扬得厉害,差点闹出人命!”

乾隆摆摆手:“阿克占许是急了点,可不管怎么说,他总是在实心办差。这样的奴才,如今已经不多了,阿克占算一个!他肩上担子重,朕得替他担一担。当然还有阿桂。阿桂快班师了吧?德胜门郊迎典礼,筹备得怎样了?”

“回皇上的话,诸事齐备。可是奴才还有一点小见识,不知该不该说。”

“哦?你说说看。”

“皇上圣旨,御驾亲自郊迎阿桂,奴才以为不妥。班师总在午时,郊迎诸王公大臣,出城要在辰时初刻,要在城外等一个多时辰……”

“所以你怕朕等不了?站不住?朕有那么老吗!”

和砷神色不变:“皇上神武英明,奴才自然不敢妄自揣度。这是奴才替阿桂存的一点私心。”

乾隆注意地望了望他:“哦?”

“皇上福德尊贵,天下无及。以万乘之躯,亲临郊迎,于皇上是一片殷殷爱护臣子之心。但臣子们担当不起,恐怕反倒会折了福分。之前傅恒傅公爷平定西藩回来,那是多高的功劳!年纪又轻,百姓们都盼着他能做本朝三十年太平宰相。结果不出十年……唉,奴才现在想起来,还要流眼泪。兆惠奏凯还朝,也是蒙皇上亲迎,结果才四五年……皇上如此眷顾阿桂,奴才又是替阿桂欢喜,又替他担心……”他翻身跪倒,顺势挤出两滴眼泪,“怕朝廷清议说我嫉贤妒能,离间君臣。奴才只是觉得,朝廷难得有这样的人才,应当好好珍惜!”和砷直说得泪光闪闪。

乾隆动容了:“把眼泪收收,像什么样子。阿桂功高,朕不得不赏。不过你的话,朕也会考虑。”他沉吟着。

和砷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揉着眼睛。

“就按你的意思,郊迎之礼降一档,叫十五阿哥代朕亲迎阿桂,朕在宫中拈香等候吧。”

“嗻,臣遵旨。”

和砷轻手轻脚地从殿里边退出来,林宝也从一根柱子后边转出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一段距离。

林宝赶上来,讨好地问:“和中堂,主子爷怎么说?”

和砷板着脸:“你说怎么说?”

“从今往后,小人这条命就是和中堂的!”

“没白疼你!”和砷脸上露出阴狠的笑容,“你的命你自己留着,只有一件事,等阿桂还朝,他跟皇上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要知道!”

林宝打了个冷战,但他嘴里丝毫没停顿:“是!”

扬州街头,车水马龙,花团锦簇的街景中,一驾马车“得得”地慢跑。张凤撩开帘子,眯缝着眼朝外张望,看到一扇轩敞的大门,上面大书“汪宅”。马车缓缓停下。

张凤走到门前,或许因为日光刺眼,或许因为需要确认这是汪宅,所以停下脚步打量了一番。门前两个盘球的狮子,憨态可掬。

张凤嘴角一动,走上前,扣响门环。

一个家丁打开门,从门缝里打量。

张凤一笑,用尖细的声音说:“你家汪老板呢?前头带路!”

家丁听到那尖细的声音,浑身一激灵,有点拿不准,一时竟愣住了。

张凤自顾自地扬长而入,顺手将手中的包袱递给家丁拿着,家丁想拦又不敢拦。

家丁提着包袱,跟在旁边:“这位先生,敢问尊姓大名,小的先去禀报一声。”

张凤也不回头,熟门熟路地往里走,说:“新来的吧,不认识咱家?”

张凤的突然到访让汪朝宗暗吃了一惊,他压低声音:“张公公,您,您怎么来了?”

张凤笑容可掬:“咱家来看看你。你要的北海五龙亭和清漪园十七孔桥的图样,给你带来了!”他说着,顺手取出一个卷轴。

汪朝宗惊喜:“太好了!多谢张公公!可是……您……”

“咱家这趟来,是奉了皇上密旨,专程按察江宁织造局的……”

陈妈送上茶,轻轻放在张凤手边,躬身出去。

张凤向四周看看,料定无人,才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汪老板,有件事你总听说过吧?皇上的小女儿固伦和孝公主,许配给了和砷和大人的公子丰绅殷德。”

“啊,听过。”

“本来哪,公主才十三,还是孩子。皇上想压两年再说,可是太后老佛爷身子骨最近不大舒服。皇上天性纯孝,就想把这件婚事往前挪一挪,让老佛爷高兴高兴。天家喜事,一应的袍服绸缎哪里出?还不是江宁织造!皇上跟咱家说,张凤啊,你看这些年来咱们缺什么少什么都朝和砷要,这回轮到他和砷自己家办喜事了,不能再让他和砷忙乎——汪老板,咱们说句俗话,总不能再让老公公替儿媳妇操办嫁妆,那也不成话啊。这么着,皇上就把咱家派出来了,让咱家亲自到江宁织造局看一看,盯一盯,催一催。你知道,咱家是懒得出京的。可是圣旨所差,也没有办法。”

“原来是这样。”

“咱家到了江宁,找着织造局,可他们的东西还拿不出来。咱家准了他们十天的限,趁空来趟扬州。”

“朝宗马上通知各位大人、总商前来拜见公公。”

张凤连忙摇手:“跟他们没什么好见的。咱家奉的是密旨,不能先倒腾出来。上次万岁爷南巡,咱家有幸随主子住过康山草堂,清幽雅静,世外桃源一般。你就让咱家还住那儿,踏踏实实歇两天。怎么样,汪老板不至于驳咱家这个面子吧?”

张凤的突然造访,汪朝宗觉得很是蹊跷。作为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为何一声不吭地来到扬州?而且偏偏要住在康山草堂?汪朝宗隐约觉得,这背后藏着巨大的阴谋以及如影随形的危险。

入夜,汪朝宗心事重重地和萧文淑说了这事,他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他来扬州做什么,我还摸不准,可总犯不着得罪他。我在琢磨——你说,要是咱家雨涵出嫁,该怎么操办?”

萧文淑心中警觉:“雨涵出嫁?你敢嫁吗?”

汪朝宗说:“不是,不是。我这是打比方。你说,要是咱们想把亲事办得热热闹闹的,自己又不好出面,那该怎么办?”

萧文淑没当回事,随口回答:“我娘家那么多亲戚,你外边那么多朋友,找谁来完不了一个场面?八字还没一撇呢,瞎操心!”

汪朝宗却眼睛亮了起来:“高啊!”

萧文淑迷惑地说:“别跟我高啊低的,藏个太监在家里,看你怎么收场!”

汪朝宗得意地:“等着瞧吧!”

次日傍晚时分,汪朝宗去看望张凤,两人寒暄一番后,张凤似乎随意地问:“朝宗啊,令郎今年是十七了吧?”

汪朝宗眉头轻轻一蹙,警惕起来:“回公公,犬子今年十六。”

“啊,哈哈。对,对。十六,十六。”张凤打个呵呵,这才正容说,“朝宗,你来得正好。你不来,咱家也想去找你呢。”

汪朝宗神情微微一动,暗想,该来的终于来了!他镇定神色,一语不发。

张凤起身关上门,动作很灵巧,不太像他那个年纪,回头凑到汪朝宗耳边说:“听说你手里有一本账,记着历年扬州盐商的捐输报效?”

汪朝宗小心对付:“账当然是有的。扬州盐商的公账,都在务本堂里。”

“啧啧啧,不够朋友了吧?”张凤的态度转作亲厚,揽着汪朝宗肩膀,“对着老哥哥,都不说实话。亏咱家还冒着干系透露消息给你——咱家为什么朝你要这本账?皇上的和孝格格大婚,喜事怎么也要四五百万两银子。朝廷刚打完仗,军饷都要靠你们凑,哪里还有钱?大婚这笔钱从哪儿出?朝宗老弟,咱家是在帮你!”

汪朝宗凛然:“怎么,又要捐输?”

“着啊!这事儿你清楚,咱家清楚,可是皇上不清楚!咱家倒是想替你们说话,可是空口无凭。所以,老弟,你手里的账册让咱家笔录一份,回头向皇上也有的好说。咱家就说,扬州盐商向年接驾的时候已经完了几百万两银子的捐输,今年又拼力保全了军饷,已经有功于社稷,而且力竭势穷。皇上见了你们的功劳,动了恻隐之心,公主大婚,你们就可以躲躲清静了。要不然,到头受累的还是你们!”

汪朝宗低头不语。

张凤索性祭出杀手锏:“和孝公主的金册,现今就带在咱家身上。别的事情咱家不敢保,公主大婚这件事情,咱家说一是一!”说着,他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织锦面的匣子,打开来,里面是黄绸包裹的一本金色册页,上面有朱笔丹书的几行字。

汪朝宗还没看清楚,张凤就合起册页,笑容收敛了:“老弟,好好想想吧……”

郑冬心为着尹如海的事,带领士子们抗议示威,被阿克占判了个聚众滋事,挨了板子。

汪朝宗去看他,对他说:“你这种人,平时放浪形骸,撞了南墙还不回头,这就是给你一教训!”

郑冬心不高兴地说:“原来你是在偷着乐呢?”

“有人浑身痒没手抓,有人却吃饱了没事儿干。我这边永远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今天,还有人扣着天大的帽子,找我要账册。郑先生,我知道你占的是正理。可是这个世道,正理只能歪着走。”

郑冬心压根没听后半句:“要账册?谁呀?”

“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张凤!”汪朝宗压低声音,“说是奉了密旨,来江宁织造督办和孝公主的婚事!”

“谁?”

“和孝公主!”

郑冬心差点跳起来:“扯淡!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和孝公主今年才九岁!朝宗,这事有诈!”

汪朝宗一拍大腿:“怪不得鬼鬼祟祟的!我刚派了管夏去江宁打探消息。”

“别急,太监出宫是杀头的罪名。张凤敢冒着这么大风险跑出来,他比你急。他急,你就不急。对付这路货色,我比你有经验。你先找人把他盯起来。哎唷!”郑冬心一激动扭动了腰,面露苦相,“我这把老骨头啊……”

汪朝宗眼睛一转:“你说我急,你比我还急,养好伤再说。张凤这事不用你管。你啊,帮我看看这个。”

一幅长卷展开在床上。

“这是京城北海五龙亭的图样,这是清漪园十七孔桥的图样。”

郑冬心端详着,不断点头,又摇头。

汪朝宗不明白:“郑先生这是何意?”

郑冬心说:“京城里摆弄这些景致的,也都是高手!我要说不好,那是泛酸,可这东西咱不能拿来就用。京城毗邻塞北,我们扬州在江南,气候风土各有不同。杏花春雨,骏马西风,各有各的美,我现在想的倒不是桥和亭子,而是风月!”

郑冬心手指在图样上比划着,对照着五龙亭和十七孔桥的图样。

“不如取其精华,弃其不足,把这两份图样,合起来用。咱们在有限的格局内,把五龙亭和十七孔桥拼到一起。不取其大,而取其精。不取其壮,而取其巧。把亭子直接建到桥上,让亭子压着桥,桥笼着月色。上建五亭、下列四翼,桥洞正侧凡十有五,这就叫五亭桥!”汪朝宗仿佛已经看到了五亭桥落成的全貌,接着说,“这桥一建成,待到清风月满之时,每个桥洞都是一孔明月。月光照在水面上,金色荡漾,众月争辉,那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这样想着就心潮荡漾。

郑冬心呵呵一笑:“这就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