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放生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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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桂回京这一天,乾隆皇帝天不亮就醒了。他匆匆吃了点儿东西,将漱口水吐在小太监捧着的金盆里,随手接过林宝奉上的一块手巾擦了擦嘴,站起身来,活动着手脚。

东暖阁里到处还点着灯火。

林宝看了看乾隆的眼色,会神地走到窗边向外望了望:“皇上,阿桂大将军队伍凯旋,到德胜门要正当午时。郊迎、奏凯、献俘、效劳、赐宴……”他扳着手指算着,“怎么着也要到未时才能进来。您还是先歇着吧。外头,有十五阿哥,还有和大人帮着呢。”

乾隆也望了望窗外,他也的确看到了天色还青,可他只说了三个字:“你不懂!”

午后时分,紫禁城养心殿外绿树成荫,和砷引领着阿桂快步地走到东暖阁前。阿桂仍顶盔冠甲,穿着将军的礼服,只是没佩戴任何武器。他的脸色黑红,嘴唇干枯,脸上身上仍有风尘之色,眼神锋利而明亮。

林宝小心翼翼地迎上来,面露难色:“大将军,和中堂,实在不巧,皇上睡着了……”

“我就看一眼,磕个头。”

林宝看了看和砷,和砷脸上没有表情。林宝很为难的样子:“将军,那您千万磕个头就出来!”

阿桂轻轻走进殿内,他粗壮的身体和满身铠甲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殿里静悄悄的,两个服侍的宫女垂手站立着。阿桂走近几步,看清了歪在炕上靠着墙已经睡着了的乾隆。放在他面前地上的地图架,以及地图上那一连串小红旗标出的路线,正是自己的一路归程。

乾隆皇帝并没有戴冠冕。他的头发、发辫都已经花白了。脸上的肌肉也都已经松弛,靠在墙边,嘴角微微还流了点口水。曾经君临天下光耀无比的乾隆皇帝此刻呈现出的完全是一个疲惫而苍老的老人的形象。如果不是身上还穿着龙袍,没有人看得出这是大清帝国的皇帝。

阿桂只看了一眼,泪水从他黝红的脸庞上直淌下来。他低着头,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提着拦甲裙跪倒在地,但甲胄与地面摩擦还是发出了一点声音。熟睡中的乾隆皇帝动了一动,换了个姿势。阿桂抬起头,看见乾隆脸上浮现出来的笑容,那笑容是满足的、欣慰的,还些许带着一点歉疚。

阿桂长久地望着乾隆,泪水直流。老皇帝突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脱口叫:“阿桂!”他仿佛是在梦中,然后突然间看到了跪在炕前边满脸泪痕的阿桂。乾隆的嘴角也动了动,并没有直起身来,他仍然随意地歪在炕上靠着墙,用十分温和的声音说:“怎么不叫醒朕呀?”

阿桂的声音有些哽咽:“奴才……看不够!”

乾隆和蔼地望着阿桂,阿桂也回看乾隆。君臣两个都不说话,阿桂的泪水越来越多。乾隆也不禁触动了感情,他开玩笑地斥责:“这么大的人了,还打打杀杀。”

阿桂撸了一下鼻子:“奴才在金川,每天都挂念着皇上。”

乾隆深深地吸了口气:“你这臭小子,朕都没想到,你真把金川打下来了。朕到底赏赐你点什么好呢?”

阿桂伏地:“奴才为皇上效力,是应该的。奴才什么都不要!”

“这么大的功劳不赏,对天下人怎么交代啊?”

“皇上龙体安康,奴才就高兴了!”

乾隆假装不悦:“巧言令色。”

阿桂嗫嚅地:“那,奴才想再要一匹马!”顿了顿,又接着说,“皇上,这次战役,多亏了扬州盐商千里劳军的义举,要不是汪朝宗、鲍以安等……”

乾隆脸色稍变:“朕听说,你还跟他们称兄道弟了?”

阿桂一惊,抬眼:“奴才久旱逢甘霖……”

“这么说,这天下的及时雨都让扬州盐商给下了?”

阿桂慌忙跪下:“奴才罪该万死!”

“自古官商之间要有体统,不可坏了规矩。情谊之事,心里有就行了。”

和砷和林宝正扒着门缝听着声音。和砷听到乾隆训阿桂,脸上微微得意,当听到官商之别时,脸又阴了下来。

皇上颁下圣旨:“阿桂忠诚勤慎,功勋倍著。酌赐爵一等诚谋英勇公。加协办大学士,领吏部尚书,军机处领班首辅大臣……”

快马在门外停下,阿桂带着几个亲兵翻身下马,惊诧地看到自家府第门前,两扇府门打开着,内外张灯结彩,府门里摆着一溜桌面,官吏缙绅们,谈笑饮宴,端着杯盘碗盏的佣人川流不息。

阿桂直直地看着,眉心结成一个疙瘩。

一个老管家小跑着过来,离老远就行礼:“老爷,您回来了!”

阿桂低声:“九叔,快起来,这怎么回事?”

一个声音从院里响起:“恭贺阿桂大将军凯旋回府!”

随着这句话,院子里一切喧嚣错杂的声音突然都停止了。和砷从阿桂的府里走出来,满面春风,一躬到地。

院里的官吏缙绅们似乎这才注意到身上脸上还带着灰尘的阿桂。在一阵寂静之后,不知道谁首先想起和砷的那句话,然后众人的声音一起响起来:“恭贺阿桂大将军凯旋回府!”

面对满院的笑脸,阿桂有些陌生,有些不习惯。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于风餐露宿、鼓角争鸣。这突如其来的繁华,反而凸显出自己孤单。眼前这个满面春风的小个子,在提醒阿桂,战场上的硝烟虽然散去,宫廷里的战斗才刚刚打响。

阿桂的脸上突然也出现了笑容。他上前几步,一把把和砷搀了起来。他的身材高大、手臂强劲,和砷与其说被他搀起来不如说被他揪起来。但阿桂一手牢牢地抓着和砷,一边还笑容满面地带着他向里走,并向各路官吏缙绅们点头:“多谢,多谢。招待不周,各位尽兴。”

官吏缙绅们也都端着杯碗,赔着笑,凑着趣说着吉祥话。人多且杂,声音混杂到一起,只听得到一连串不绝的“中堂大人”“阿相”“公爷”“大将军”……

阿桂一直把和砷“搀”进屋子里。进了屋子,阿桂松开了和砷。和砷苦着脸揉着胳膊,也没发脾气。

阿桂冷冷地质问:“和中堂,你帮我张罗这排场,花了多少?”

“八珍席每桌三十二两,十六桌总共五百一十二两。加上材料、柴米、厨子伙夫,总共是六百零六两八钱四分。这是和某个人的一点意思。”

阿桂不客气地追问:“和中堂一年俸禄多少?”

“一百五十两,我袭着爵,另有一百六十两。不过阿相您知道,咱们这个位份,冰敬炭敬都是加意恭维,不靠着俸禄吃饭。这顿饭,我还请得起。”

阿桂的脸色丝毫不见好转,语气也丝毫没有客气:“那金川从去年三月到我班师,朝廷总共拨了多少?”

“一百三十二万两。三十二万两是户部库银,一百万两是扬州盐商捐输。”

“那户部、内府、三大库现在总共还有多少存银?”

“阿相,户部恐怕不是你该管的吧?”

“我在问你。”

“好。你是首辅,我也可以对你讲。不过出了这个门,我一概不认。朝廷现存银实账有据可查的,是三千二百零八万五千六十四两七钱三分五厘!”

阿桂的眼光锋利如刀:“既然还有这么多银子,为什么不发粮饷?为什么还要盐商千里转运?”

和砷也不再有笑模样了:“朝廷有朝廷的调派。这些银子早有了用场,一分一厘也调不过去!”

阿桂低声怒斥:“屁话!救兵如救火!什么事比打仗还重要?”

和砷抬起头,瞟了阿桂一眼:“阿相,您真就那么想听一句实话?那我就告诉你。朝廷的银子其实能调,也能用。军饷迟迟不到,这是皇上的意思——我再说明白点,金川的仗,皇上没打算赢!起码没打算在今年赢。”

阿桂愣住了。

和砷望着他。和砷身材比他矮,但望着他的眼神却仿佛是俯视,带一点瞧不起又带一点可怜:“阿相,你咬着牙把打不赢的仗硬是打赢了,皇上感动,和某也佩服。所以皇上对你阿相不吝封赏,圣眷之隆,没有哪个将军大臣比得上。可您赢了下来,金川收兵了,朝廷没战事了。扬州盐商们会再乖乖地交捐输吗?两淮盐政、江宁织造、云南铜矿、广东十三行……”和砷叠着手指,一个个数着,“本朝立国一百多年,这些地方从来都是富得流油,盘根错节直到今天,针插不进水泼不透。朝廷没有大事压着,拿什么逼他们退步?又拿什么做借口大力整顿?阿相,你对朝廷有大功。但经济事务,您误了皇上的大事!”

和砷不再看阿桂,缓步望出走,突然又停住了,没转身,只是撂下一句话:“听说阿相还跟扬州盐商们拜了把子。提醒阿相一句,扬州是乱局。要么您就请旨亲自去管,要么,少掺和!我知道在阿相心里,和某只是个小丑弄臣,可我是为了皇上!”

和砷径直走了出去。

阿桂仍然愣在那里,没有出手拦阻,像在思虑他刚才说的话。

卢德恭坐在净桶上,他只穿着千草缎的睡衣睡裤。门窗紧闭,净桶旁有水盆,木架上搭着手巾,墙角一炷香,袅袅燃着。

卢德恭像是对着空气说:“你早该来见我的。”窗外传来规规矩矩的应答,答话者是马德昌:“大人最近和盐院大人走得比较近,小人怕打草惊蛇。”

卢德恭站起身来提起裤子,洗手,擦手:“谁是草,谁是蛇?马总商,以后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

马德昌一脸的尴尬:“小的糊涂。”

“明白就好。”卢德恭走出来,“我交代的事情,都办妥了?”

“妥了。我一直在办。”

卢德恭用手巾慢慢地抹着每一个手指,话语也很慢:“好,拎得清就好,你毕竟是……”他转头望了望窗外,又慢条斯理地转回来,“张承诏的后人嘛!”

“大人,还有一件事儿,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卢德恭瞥了他一眼:“不该说的话,别说!”

马德昌咽了口唾沫:“是这么回事儿,前儿个,我家里管家告诉我,听汪家看门的小六子说,有个老太太一口京片子,神神秘秘去了汪家,小六子听不懂,就问旁人,‘咱家’是什么意思。”

卢德恭一凛:“咱家?太监?”

马德昌点了点头。

“太监下扬州,一定是皇上有什么要事。不对呀,怎么不到官府,直接去了汪家?这不合规矩,太不合规矩了。”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是专门来找老汪的?”

卢德恭沉吟半晌:“难道皇上对汪朝宗真的这么器重?”

“会不会是太监自己偷偷地从宫里溜出来的?”

“那可是要杀头的!什么事儿,能让一个太监冒着杀头的危险,跑到扬州来?”

马德昌笑:“不知道。”

马德昌从卢府出来时,正好看到汪海鲲在门前等候着,腋下夹着厚厚的一叠文稿。

汪海鲲问候,马德昌点了点头。

汪海鲲恭恭敬敬地在侧座落座,将夹着的一叠文稿放到身边桌子上。

卢德恭坐在主座上,神色俨然。虽然没有穿官服,服饰仍然整齐而厚重,发辫一丝不苟。

“最近忙,一直抽不开身。”

“读书做人,只在一个心字。心到即可。”

汪海鲲将手中的一本册页呈上:“这是学生花了大半年工夫,求扬州八怪画的册页,您看,这是罗聘的、高翔的,这是郑冬心的……”

“还真不容易,集这么齐。”

“这是送给卢伯伯的。”

“海鲲,这是谁教你的?”

“这是学生的一片心意。”

“你我虽有师生之谊,但毕竟是君子之交。你生在盐商之家,可不能沾染习气啊。”

汪海鲲脸红了:“卢伯伯教导得是,可这又不是……”

“不要再说了,我在你身上费那么多心思,难道是为了你这点儿报答?孟子曰:‘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此乃人生一乐。’海鲲,你的成长、成才,就是对为师最好的报答!”

汪海鲲合上册页,惭愧地:“卢伯伯,学生知错了。”他又拿起身边的文稿,“这是学生这一段的心得,请老师指教!”

卢德恭接过文稿,细细翻阅,不断地微微点头。

“每天都试着写一点,不过写不多。一来是琐事缠身,二来,有些东西我还没有想明白。”汪海鲲低声说。

卢德恭把文稿放下,轻轻拍着,态度很和蔼:“一时不明白不要紧,也不要钻牛角尖。能在这个世间生存下来的人,哪怕是种田的,砍柴的,都有他自己的道理。关键是,你的心会告诉你,什么是对的。”

“可总是碰壁。叔父有时候的行事我明白,但我做不到,可他就会成功,我不会。”

“成功和对,不是一回事啊!”他望着汪海鲲,目光严肃起来,“海鲲,你我师生在一起的日子其实不长,不过我始终认为你是我最好的弟子。整座扬州城,没多少人不崇拜你叔父,他是个非常成功的人。商人做到他的层次,已经达到极致。可是,海鲲,我不希望你这一生仅仅是个商人!正如我也不希望自己仅仅是个官,身份是个套子,永远不要被套住!”

“那,什么才是最重要呢?”

卢德恭深深地望着他:“自省!吾日三省吾身是也。”

傍晚,管家管夏轻悄地进入汪朝宗的书房,反手将门带上。

汪朝宗正和郑冬心研究着五亭桥的图纸,见了管夏,立即放下图纸:“江宁那边有消息了?”

“是。小的去江宁,见了许老板,依老爷吩咐,说老爷埋怨他不够朋友,和孝公主出阁这么大的买卖,也不跟咱们知会一声。许老板吓了一跳,赌咒发誓说江宁织造府从没听过这事儿。”

汪朝宗转脸看向郑冬心:“果不出先生所料。”

郑冬心摩拳擦掌:“我去会会他,我最爱干这掀窝端王八的事。”

汪朝宗看看外边天色,怀里摸出怀表对了对:“不急在一时。你们把这事藏在肚子里,回头,我自己去见张凤!”

晚餐后,汪朝宗进了张凤的房间,一进去就把房门关紧。张凤已经先开了口:“汪总商,终于肯见我了。咱家一直等着!”

汪朝宗抬抬手,示意他继续。

张凤竖起三根手指:“咱家只要三件东西。十万两银子、盐商的账册,三要一张你汪老板亲笔签名的字据!”

汪朝宗目光盯着脚下,缓缓地走动着:“那我要是不给呢?”

张凤有恃无恐:“那咱家就耗下去!”

汪朝宗抬头又摇头:“张公公,你时间不多了。”他突然加大音量,语速也快了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逃出宫来的。别以为皇上饶得了你,刑部的捕快找不到你!耗下去?你能耗多久?五天?十天?你拿什么耗,你凭什么耗?”

张凤阴阴一笑:“拿咱家这条命。咱家今年六十九,汪总商,我活够了。既然你都知道了,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京城里有咱家的人,扬州城里也有咱家的人。咱家在你的府里,他们都知道。咱家要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这件事就会哄扬出去!整个天下都会知道咱家在你府里,哪怕你现在就杀了咱家,挫骨扬灰,毁尸灭迹,结果也是一样!”他狠狠地说,“你们全家老小一百多口,都要替咱家一个人偿命!”

汪朝宗沉默了一会儿,淡淡一笑:“张公公,您这是在咬我。”

“对,咱家就是在咬你——咬死你!”

“汪某是生意人,什么都可以谈。”

“这还像句人话。”

“张公公,你心里清楚。这件事归根到底,还得看盐院大人的意思。单我的一张字据,没有用。”

“咱家当然知道。拿了你的字据,咱家自然会去找阿克占。”

“既然这样,不如汪某把盐院大人请过来,咱们当堂对面,讲个清楚。只要能保住盐业,保住盐院大人,也保住汪某。钱,不是问题,字据也可以立。”

“那不成!这事儿,必须咱家亲自去办!”

汪朝宗紧紧盯着他的脸:“张公公,您觉得我还会相信您吗?”

“那又怎么着?你又能怎么着?”

汪朝宗冷冷一笑,他缓缓地踱着步转到桌边,低声说:“我能!”

突然间他用力一拍桌子,门外汪海鲲顿时破门而入。张凤好像还会三拳两脚,他一跃过来想挟持汪朝宗,被汪朝宗躲开了。汪海鲲上前,张凤年老力衰不敌,挣扎了几下还是被制住。汪海鲲从腰间掏出绳子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张凤张口要喊,嘴也被堵住了。张凤倒在地上拼命挣扎着,眼睛里露出恐惧的神色。

汪朝宗走过来,仔细地看着张凤:“张公公,京城里没有你的人,扬州城更没有你的人。就算以前有,现在也不会有了。出了宫,你就没了活路,没人会希望再见到你!”

张凤突然停止了挣扎,他的眼神转为绝望。汪海鲲看着汪朝宗的脸色,他已经摸出一把匕首:“张公公,最后叫你一声张公公,你这一辈子走到头了!”

一辆马车匆匆驶出扬州城,坐在车辕赶车的是汪海鲲。汪朝宗坐在车厢里,身边是捆成一团头罩黑口袋的张凤。张凤仍然不时挣扎一下,呜呜直叫。

马车缓缓地停住了。汪朝宗亲自动手,解下张凤头上的黑袋子,掏出他塞嘴的麻布。张凤连连咳嗽着瞪着汪朝宗:“到地方了?是捅死、沉河还是活埋?”

汪朝宗淡淡地:“我留你条囫囵身子!”他一抬手,“下去吧!”

张凤怨毒地望了汪朝宗一眼,也不再做无谓的反抗,跳下车去。

汪朝宗随后出来,汪海鲲早已候在车边。

张凤愕然地看着四周,他没有找到预想中的黑林子、水塘或者土坑,一时有点懵,转不过弯来。

汪朝宗亲自给他解开手上的绑绳,拍拍他的肩:“张公公,看!”张凤顺着汪朝宗的手指望去。暮色中崎岖的山路尽头,隐然现出一座寺庙,斗拱飞檐,高塔入云,晚风中传来悠扬的禅唱声。

张凤不自觉地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不可置信地望着汪朝宗:“你……不杀咱家?”

汪朝宗平和地看着张凤:“张凤,朝宗若是留你,就是窝藏钦犯,若是把你送官,就是不仁不义。能否逃过这一劫就看你的造化了。前面就是高珉寺,圣上御笔赐名的禅宗丛林。一入空门,斩断尘缘,世俗罪孽尽化乌有。”

张凤木呆呆地点着头:“咱家知道,知道。汪总商,你……真不杀咱家?”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张凤望望山巅的寺庙,又望望汪朝宗,突然意识到,这一辈子他已经输得精光,也没有什么不能放下的了。他跪了下来,郑重其事地给汪朝宗行了一个大礼,然后爬起来,蹒跚着向山巅走去。

这一天,钞关码头上,一条条挂着“天和”盐旗的大船正陆续驶来,看热闹的人挤了一大片。汪海鲲和郑冬心站在最前面,准备接船。

郑冬心手搭凉棚,眯着眼睛在数:“十三、十四、十五……到底有多少啊?”

“一共十九条。”

“好家伙,盖个金銮殿都够了!这么多木材得花多少银子啊?”

“上次陪叔父进四川,那一路交了捐输,还剩几万两银子。我们说带回来,叔父说不用。四川大山大岭木材又多又好,索性就都买了木材,反正咱们在扬州也用得着,哪家不建园子?着急的时候,出几倍价钱都没处买。连这船队也都是拿咱买的木材修的。叔父空手出扬州,辗转几个月,就挣到了这样一支装满了名贵木材的船队。”

郑冬心感叹道:“看来,存钱不是生意,花钱才是生意!”

阿克占正和何思圣说着五亭桥开工的事,蒋成进来:“启奏大人,皇上刚刚发来的密折匣子!”

“哦?”阿克占看了一眼何思圣和蒋成。何、蒋均起立,阿克占摇头:“二位不必回避。”他取下贴身的小钥匙,打开锁,取出密折,看了几眼,神色顿时严峻起来。

阿克占缓缓合上密折,说:“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张凤私逃了!皇上不愿意张扬,吩咐咱们接到折子秘密搜捕!”

何、蒋两人都是一震。何思圣问:“带了东西么?”

“偷了和孝公主的金册!我就纳闷,那东西有什么用?拿着这东西,他又能逃到哪去呢?”阿克占挠着头。

何思圣沉吟片刻,然后缓缓地说:“皇宫大内珍宝如云,张凤身居高位,他想偷什么东西偷不到,冒着杀头抄家的危险只拿一本金册私自出宫?大人,张凤虽然是个太监,也不至于蠢到这步田地。他必然是想,自己还会回去!”

“他要是想回去,干吗还逃呢?”

“因为他有不得不亲自出面的事情。”

蒋成也忍不住好奇:“什么事情?”

何思圣一边踱步,一边说:“太监不能渔色。他做到总管太监,权位也到了顶儿。剩下没别的,只有钱!不出我所料,此人能去的所在,无非就是广州十三行、江宁织造,还有咱们扬州!能接着皇上密折的地儿,也就这么几个。”

阿克占问:“扬州?张凤会来扬州?”

“凭他和盐商的交情,没准就在扬州。”

“可这是没影儿的事啊。”

何思圣冷笑:“要影儿还不简单?”

阿克占若有所悟地说:“嗯,嗯……老夫子,这一次咱们是不是有点有违君子之道啊?”

“大人是君子么?”何思圣一句话把阿克占问住了,他嘿嘿直笑。

“从来不是!大人这是在治政,是在斗智,是在用兵!兵者,诡道也!”

阿克占转向蒋成:“蒋成!”

蒋成深深点头:“标下明白!”

正当阿克占为了寻找账册、扳倒盐商而一筹莫展的时候,京城下了密旨,让何思圣击节叫好。他要搂草打兔子,借张凤潜逃,索性把文章做大。要找到账册,就必须先扳倒掌握账册的汪朝宗。面对这样的对手,阿克占如同一个猎人,悄悄地张开天网,期望一举得手。

郑冬心拿着一个小册子进了汪府,扔给汪朝宗:“这是管夏弄的五亭桥动工庆典的明细。这些玩意儿,我是不胜其烦,还是你来看吧。”他的神情很是憔悴,眼里遍布血丝,汪朝宗感动地说:“辛苦郑先生了!”

郑冬心慨然说:“银子到底是个好东西啊,对于升斗小民来说,有了银子,可以过上小康的日子,对于你们这些银子多得用不完的主儿,就可以随心所欲,做出常人不敢想的大事儿来!这一辈子,我算是投错娘胎了!”

汪朝宗笑他:“郑先生逸笔草草,随手涂鸦,世人都如获至宝,这等造化,还要抱怨,小心下辈子没舌头!”

五亭桥开工典礼这一天,天气格外晴朗,风和日丽。数千名工人和来看热闹的百姓,扬州城里成千上百的缙绅富户,大小盐商,三大总商乃至阿克占、卢德恭、宋由之等上下几十位官员悉数到场,场面分外壮观。数十挂鞭炮一起鸣响,旌旗彩带飘扬着,热闹非凡!

汪朝宗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一身新衣,精神饱满。郑冬心一反常态,也是里外三新。

鞭炮声止息,宋由之和卢德恭都退后,阿克占带着何思圣走上台来。何思圣手持一轴,大声宣读:“两淮盐务首总汪朝宗,暨总商马德昌、鲍以安等盐商六十九人,努力捐助,筹银二十万两有奇,于瘦西湖畔某处起建五亭桥一座,功在桑梓,利在千秋。特委汪朝宗建筑五亭桥工程总管之职,马德昌为副总管,画师郑冬心精于筹算,雅擅丹青,特委之为监督。一应工程筹划决算,皆仰汪、马、郑三人会同办理为荷。其义民事迹,本府专折启奏朝廷。此任。”

阿克占满面春风走向汪朝宗,拱手道:“朝宗啊,这五亭桥的工程,从今天起就交给你了。”

“朝宗自当竭力报效,还望大人多多照拂。”

他们两个一起走下木台,何、郑跟随在后,走到筹备好的工地上。这是一片平整的空地,空地上用白垩简单画些直线和圆圈——即将动工的五亭桥桥基之一就定在此地。阿克占和汪朝宗一起接过家什,小心翼翼地将标志地基的一小块木牌钉进土里。

何思圣高声喊道:“礼成!”

瞬间,礼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人们纷纷涌过来,开始动工。工地上汇聚成一片人的海洋。

汪朝宗怔怔地看着干劲热火朝天的工人,眼眶有些潮湿。管夏在后边拉了拉他,汪朝宗恍然:“啊,各位大人。有劳各位襄助,朝宗备了几杯薄酒,望请各位大人赏光!”

于是官员、盐商,其他士绅们纷纷向预定好的酒家走去,彼此揖让,谈笑风生。

郑冬心低声提醒他:“朝宗,我看你有点心不在焉?”

“啊,没什么,没什么。”汪朝宗嘴里应着,内心却起伏不定,这些日子风起云涌的,他真的疲倦了。何思圣从后面跟了上来:“汪总商这座五亭桥得天独厚、新颖别致。何某当年浪迹江湖,遍览天下名桥,也只在京城见过类似的式样。不知这座桥的图样,从何而来啊?”

郑冬心犹豫地望着汪朝宗。汪朝宗坦然回答:“何先生法眼无差,见的极是!这图纸的母图的确是汪某重金从京城内务府一位故友处购得。后来由郑冬心郑先生匠心独运,博采所长,补成一图!”

听到“京城内务府”的字样,何思圣眼睛一亮:“高明,高明!”

队列中后段,还有朱月卿,她收拾得精神利索。朱月卿像是在和三两个盐商在聊,眼睛却一直瞄着前面的阿克占。阿克占无意中瞥见她,眼里有丝讶异。

朱月卿立即追到跟前来:“月卿见过盐院老爷。”

阿克占皱皱眉:“齐家七姨太?你怎么来了?”

朱月卿一脸的不高兴:“齐家盐号又没倒,人也没死绝,这么大的场面,难道还不该来个人吗!”阿克占短促而响亮地一仰脖:“哈!”带点轻蔑,又真觉得好笑似的。朱月卿停在原地,看阿克占继续向前,和其他的盐商热聊起来。

不远处,马德昌和紫雪走在后面。马德昌低声对紫雪说:“听说有个太监到了汪家,不知道盐院老爷知不知情?”

紫雪没好气地:“这我哪知道?”

“如果不知道,就该让他知道。”

紫雪白了他一眼:“凭什么?”

“咱们之前,可是付过银子的。”

“就这一次!”紫雪说完,厌恶地看了马德昌一眼,扭头便走。

半夜,萧文淑已经面朝里睡下了,汪朝宗仍然披衣坐着,双眉不展。

萧文淑迷迷糊糊地向汪朝宗靠去,靠了个空,醒过来半眯着眼睛对汪朝宗:“天大的事也得睡觉啊。”

“这张凤来扬州,上面不会没有风声,我担心有人要拿这事儿做文章。”

“你不是把他打发走了吗?”

“你没看出来,这些日子阿克占腾出手来,要掘盐商的祖坟哪。”

“才把捐输交了,一转身就把脸抹下了?你呀,还是离他们远些,小心人家卸磨杀驴!”

汪朝宗不语,用左臂揽了萧文淑的肩头,轻轻拍了两拍。

一道闪电从天至地劈了下来!电光刹那间照亮了整座扬州城,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巨大而响亮的雷声!雷声之中,大雨终于倾盆而下。这是扬州城一年难得一遇的大雷雨!

次日上午,盐政衙门阿克占府前,几个下人正在府外挂红灯笼,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阿克占下车,抬头见人挂灯笼,便皱起眉头。

“你们这是干吗呢?快拿下,全拿下!”阿克占气咻咻地大步跨进院子。

管家为难地说:“老爷,宴席都整治齐备了,保管误不了老爷的寿辰。奴才们知道身份低,都托小的向老爷贺声喜,也是他们一片孝心。老爷连灯笼都不许挂,小的就不知道明晚的喜事如何操持了,还请老爷示下。”

阿克占愣了一愣:“啊,这还有什么示下?”

管家小声地:“老爷,他们是想沾沾老爷的喜气。”

“说了一切从简,就一切从简。芦棚寿幛寿联寿礼之类的全免。我只请了他们几个总商,可保不齐就有人把话传下去,盐商们都来跟我凑热闹。本来想清清静静过这个生日,到时候反倒弄得不像话。你传话下去,就说外礼一概免收。有人来贺寿,客客气气地打发他们走。”

管家面有难色:“这……老爷也未免太简慢了。”

何思圣走过来说:“东翁,稍事热闹一下也是不妨的。”

“不必。我这个生日要大做起来,早一个月能放出风去,两江的官商,不说全部,有一半来凑我这个热闹也差不多。当官就是当官,咱不弄这些场面文章。照我说的做,下去吧!”阿克占挥着大手,毫无商量余地。

管家答应一声,匆匆离开。

阿克占走到后厅,蒋成正端坐着等着他。

阿克占一边脱外套,一边问:“准备好了?”

“都妥了。”

“除了钦犯,还有账册!汪朝宗可不是等闲之辈,他不单是一条龙,也是一头虎!”

“标下明白!”

阿克占的寿宴只一席桌面,并不大却精致。阿、何、汪、马、鲍五个人分别而坐。

马德昌率先站起来:“大人的寿辰,小人们不说张罗,反倒要大人折节相邀,真是太过不恭!小人等略备一点薄礼,以贺大人万寿。”

他和鲍以安各自拿出一份礼单。

阿克占点点头:“心意我领,马、鲍二位总商的大礼,我就不收了。请各位来,原也不是为了趁机收礼。我这个生日没什么,出兵放马的人,从来也没当个正经日子过。偶尔记起来,弄碗银丝面也就完了。这次倒是何先生帮我记着。我一想,也不能捣腾开,就是咱们几个,聚一聚,喝两杯酒,吃口面。卢大人怎么还没到?”

马德昌代答:“盐台大人不巧去了江宁,吩咐小人把这幅画送给大人。”

何思圣代阿克占接过展开:“松鹤延年图。卢大人倒是善颂善祷。”

阿克占笑笑:“收了吧。老卢是读书人,不来也罢了。不过少了他一个,这一桌怎么看怎么冷清,要是再有两个人就好了。”

何思圣打趣道:“汪总商,你这可不是拜寿的道理了,不会是两手空空而来吧。”

汪朝宗回他:“两手空空,不见得是没有贺礼!”

阿克占故作兴味盎然:“噢?我倒想看看,汪总商有什么别致的玩意儿?”

汪朝宗把手伸向内衣口袋:“大人,在下……”

正说着,紫雪的声音遥遥传过来:“人来了……”

话语声中,她和姚梦梦联袂而入,每人都打了一把小纸伞,就只是马车到屋里这几步路,可还是都淋湿了一点。

阿克占一见姚梦梦,便丢下汪朝宗,迎了上去:“梦梦,这么大雨你还过来啊?”

姚梦梦瞥了一眼汪朝宗,面无表情地转身,笑着对阿克占说:“大人的寿辰,莫说下这点子雨,下刀子小女子也得来讨杯寿酒啊。能沾沾您老寿星的福气,我一个小女子,在这扬州,是多大的造化呀?”

“哈哈哈,好!人齐了,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