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临幸汪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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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家全家人都盛装枯坐着,已经等了很久。院子里不时出现的那些身着黄马褂的大内侍卫,让汪府上下很不自在,并没有因为皇上临幸而增添多少喜庆的气氛。
一身崭新袍褂的管夏一手按着帽子,一手提着马褂,在院落里小跑着巡视着。院落被打扫过,但没有刻意修饰,一个闲人没有,整洁而空旷。
正堂屋中,汪雨涵搀着萧文淑坐在侧座上,两人皆盛装。萧文淑面无表情,汪朝宗不安地在正堂里走来走去,不时望望萧文淑。
汪雨涵在一旁偷眼看着汪朝宗,然后问:“爹,皇上来咱家可是大喜的事情,你怎么一点儿没有高兴起来?”
“你可千万别胡说啊!一会儿好好照顾你娘。”
“娘,待会儿我要扯您袖子,您行礼谢恩,咱就撤。”
萧文淑翻翻眼皮:“那我就不说话!”
管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老爷、太太,皇上到了!”
乾隆不是故意迟到的。相反,他还提醒自己今天不迟到,因为对他来说,汪府的重要性就是整个扬州的重要性。可是昨夜,他遇见了雪如,那鬼魅一样的女子,柳眉微蹙、杏脸含晕,使他突地想起已经死去的容妃,那个他曾经深深宠爱的女子。母后怕他沉溺于此,趁他出宫,逼她自尽,这是乾隆内心深处无人知晓的伤痛。看到雪如,仿佛看到当年的容妃,妖娜依旧,如风拂柳般站到自己面前。玉容未近,芳气袭来,既不是花香,也不是粉香,别有一种奇芳异馥,沁人心脾。这是他今天迟到的真正原因,只是无法对人说。但他此刻的心情,却是如雨后的碧空,万里无云。
一群大内侍卫涌进来,迅速分列两旁。乾隆终于出现了,众人跟随着走进汪府,他的面前,汪家老小跪满一地。
乾隆对汪朝宗说:“朕来看看老朋友,不是上朝,不必拘礼。”他昂然径直向里走去,“院子不错嘛,茂盛得很。”
乾隆兴致勃勃地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是人生一乐。与老友聊聊家常,也是人生一乐,朕今天高兴啊!”
汪朝宗一笑,汪雨涵把话抢过去:“其实最高兴的还是我爹!”
乾隆哈哈大笑:“好,好!”转对汪朝宗,“这是雨涵吗?朕上次来的时候,他还是流鼻涕的娃娃。”
汪朝宗这才躬身行礼:“正是犬子雨涵。”
乾隆顺手从腰间解下明黄色的荷包:“这个赏给你。”
雨涵赶忙双手接过去:“谢皇上赏。”再打一千,站起身来,把荷包珍重地递给萧文淑。萧文淑的脸上松动了,有了点笑意。她接过荷包,也向乾隆微微一福。乾隆已经领着汪朝宗等人继续走,一边还在说:“这花花世界,终归是他们的……”
乾隆缓步入内。他打量着内堂中的陈设,目光落在正当中神龛上供奉的那碗盐上。
乾隆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朝宗,这有什么讲究啊?”
“回皇上,这是敝行的陋规。每个总商家里都供着一碗,每年用自家盐场的新盐替换。”
“这就是警醒,富贵不忘本色!萧裕年也有一碗?”
“岳丈那碗盐,已经跟他去了。”
乾隆点了点头,向前走了几步,端详着盐碗,回过头望着众人,感慨地说:“银子赚得再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独能跟着走的,还就是这东西。萧裕年,朕亲眼看着他从精壮汉子老下来,老成一块牌位。”
众人皆默然,萧文淑嘴唇颤动着,近乎失态。汪雨涵担心地轻轻扯她衣角。
乾隆慢慢走到萧文淑身前,注视着她:“你们受委屈了!”
汪雨涵拉着萧文淑,细声地说:“娘,谢恩。”
萧文淑不理雨涵,对乾隆:“您知道?您怎么就不管呢?”
汪朝宗慌忙地请罪:“请皇上恕罪!”乾隆摇摇手。
这时,和砷看了一眼阿克占,两个人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
乾隆看着远处,神色有一丝茫然,他似乎想起了那一年来扬州,与萧裕年把酒言欢的情景。其时龙精虎猛的萧裕年,险些把他给喝倒了。他记得自己曾对他说,你帮朕看好扬州的盐务,过几年,朕再来看你。可现在,却只看到一个牌位。
众人皆讷讷无语。
乾隆收回目光,看着萧文淑,神情恳切:“你在汪府是管家的,朕在京城里也是管家,无非是朕这个家大一些。都说朕是天子,那都是哄人呢,朕也只有两只眼睛、一双手,难免看不周全、顾不过来,也希望有人能帮朕一把。萧裕年就一直在帮朕。”
萧文淑拜倒:“先父不敢辜负皇上!”
乾隆无限感慨:“斯人已逝啊!朝宗。”
“皇上。”
“以后的事情,多靠你了。”
“臣不敢当。”
“别说不敢。”
乾隆面对萧文淑,语气转为温柔:“他还没当总商之前,萧裕年就向朕推荐他,说他平时小心谨慎,关键时候又是个敢作敢当的家伙!”又转身对汪朝宗说,“他做不成的事,就留给你来做。朕原来以为,他二十年前没能统一扬州盐业,是目光短浅,现在看来他眼光很远。他给朕和你都留了二十年的时间。”
汪朝宗说:“先人的智慧,不是朝宗所能企及的。”
“可他对你寄予厚望,现在轮到你了。朕不要你别的,只要你两个字!”他顿了一顿,威严地看着汪朝宗,“担当!”
汪朝宗诚挚地扑倒:“臣,谢皇上隆恩!”
汪府花园的一角,阳光明媚,风和日丽,和砷眯着眼睛仿佛在望天:“这一趟,动静不小啊。”
他身边的阿克占一震:“惊了圣驾,下官罪该万死。”
“惊驾?恐怕还不止天地会吧。”
阿克占心里有数:“您是说盐商的账册?”
和砷脸色阴了下来:“你说呢?”
“账册中牵扯到国舅高恒……”
和砷冷笑道:“高恒?恐怕还有我吧?”
“下官不敢。”
“阿克占,别在我眼皮子底下抖机灵。我在北京城里做铁头猢狲的时候,你还在关外放马呢。戴了这么多年顶子,你不知道怎么当官?——官字两张口!”
阿克占不为所动:“下官当的是皇上的官儿!”
和砷哂笑:“尹如海当的才是皇上的官。皇上没忘了他,赏了个谥号,叫文毅。你想要哪两个字?”
阿克占默然:“下官不怕死!更不会像尹如海那么死。”
“这就对了!”和砷点点阿克占的胸膛,“你死了对谁也没好处!”
乾隆拉住萧文淑的手:“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大家小家,道理是一样的。你心里委屈,又不能开口对人说,心里就着急。朕听人说,你们家雨涵本是女孩……”
汪朝宗慌忙跪下,乾隆示意让他起来。
“朕想,这汪朝宗好好的,为什么要骗朕呢?这才听说,你们扬州盐商流传一个什么诅咒。”
汪朝宗双目含泪,赶紧要跪下,乾隆摆摆手。
乾隆继续对萧文淑说:“朕知道,你是为朝宗着急,为他老汪家着急。可是,你这么倒下来,汪朝宗就没心思为朕办差了。朕年岁比你爹大,朕就替你作个主,给朝宗赐个婚,要是生不出个儿子来,朕再赐一个给他。”
萧文淑失声痛哭,缓缓跪在地上:“皇上!”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帮朕把朝宗的家事料理好。一天到晚鸡飞狗跳,老婆哭孩子闹,再有能耐的人也做不成事。”
萧文淑拭泪:“他汪朝宗不值得您对他这么好。”
乾隆和蔼地微笑:“朝宗还年轻,朕指望着他呢。”
他向汪朝宗:“明儿朕去高珉寺进香,你们都跟着吧,人多热闹。”
汪朝宗一怔,看向汪雨涵。雨涵会意,搀着她娘下去了。
汪朝宗赶忙跪倒:“皇上恕罪,臣还有下情容禀。”
乾隆故作意外:“哦?说。”
汪朝宗将一个明黄缎子包好的东西呈上:“臣……抓了张凤。这是他私自带出来的金册。臣……没有把他递解回京,送他去高珉寺剃度出家了。”
乾隆不吱声了。
汪朝宗跪着也不敢抬头。
雨涵偷眼瞧着乾隆的脸色,老头儿有点不高兴:“朕要是不提高珉寺,你打算就这么一直瞒下去?”
“臣知罪!”
乾隆长长出口气:“出家,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花园内,和砷和阿克占的谈话仍在继续。和砷意味深长地说:“皇上是千古明君,他的眼光盯着子孙功业千秋万世。咱们这些小角色,连他老人家的边儿都挨不着。尹如海那种书呆子都知道这事不能抖落出去,抖出来就天下大乱。老阿,别傻了!在这个位子上坐着,你不捞钱,钱都会粘上你!蚂蝗一样,甩都甩不掉!”他空甩着手,脸上显出厌恶的神色。
阿克占正色道:“皇上的千秋功业总得有人去扛,去支撑。要是咱们这些当差的,都避实就虚,蚁穴成灾,难保没有溃堤的危险。”
和砷一挑眉毛:“你这倔脾气!”
阿克占看着他,目光并不回避和砷,只听他继续说道:“我和某人闯荡官场,凭的就是一条。谁挡我的道,我就踢开谁!可要是道上有泡狗屎,你会自己冲上去狠踩一脚吗?”
阿克占一脸凛然正气:“不要说是狗屎,就是万丈深渊,阿某也绝不后退半步。”
和砷凝视着他:“识时务者为俊杰,皇上要的是银子,不是账。”
“可是,没有账,这银子根本无从查起!查了账,就只能按图索骥,一查到底。”
和坤说:“账册是你自己呈给皇上的!”
“恐怕真查起来,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和砷有点不高兴了:“所以我让你就事论事,只收银子不谈账!”
一个小太监匆匆跑过来:“相爷、盐院大人,皇上要起驾了!”
和砷和阿克占互望一眼,停止交谈,和小太监一起离去。
高珉寺位于扬州城南的古运河畔,殿宇连绵气象俨然,寺内一座天中塔,登顶四眺,有高入天际之感,隐隐传来钟鼓和禅唱声音。
大殿之内,乾隆皇帝正虔诚地朝拜庄严佛像。高珉寺方丈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呈上三炷香。
林宝想替乾隆接过来,被乾隆瞪了一眼。乾隆亲手接过香,向佛像三躬,插在佛前。
挤满大殿的文武百官们也跟着乾隆俯身叩拜。
乾隆站起身来,转身眺望着彤云密布的天空:“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时交午时二刻。”
乾隆点了点头,他的脸色有些阴郁。
高珉寺方丈凑了过来:“皇上,佛祖保佑我大清风调雨顺、国运昌隆、千秋万世。”
乾隆淡淡地说:“天朝自有气象,只怕有些人业障太重,牵缠不净,反生是非。”说着,他的目光落在殿中一个僧人的身上。这人低头看着自己脚尖,身躯微微颤抖,正是已经剃度出家的张凤。
汪朝宗会意,接口:“善恶本在一念之间,一旦证得空性,缘法牵缠,便归乌有。”
高珉寺方丈笑问:“汪施主也懂佛法?”
乾隆代为回答:“他不懂,不过他聪明。国家有气数,人也会有,经济事务也会有,盐务也会有。世间万事万物,道理总是相通的。拿起来容易,放下难。有人已经放下了,朕就不计较了。有些人还在拿着,朕等着他们放下,等着他们解脱欢喜。和砷,你和阿克占过来,朕有些话要跟你们说。”
进了方丈室,乾隆居中坐下。和砷、阿克占跟着进来,跪在地上。
“阿克占,这次在扬州,看到你们都尽心办差,朕很欣慰。可是,朕让你来扬州,不是做那些描龙绣凤的表面文章,是让你把盐务查查清楚,给朕一个交代。”
阿克占:“奴才办差不力,罪该万死!萧裕年临死前,曾经交过一本账册,涉及提引亏空数百万两……”
“几百万两?”
阿克占擦汗:“九百多万两。可是,扬州盐商纵使再富有,也不能竭泽而渔……”
乾隆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盐商?盐商可以为朝廷救急,不能给朝廷擦屎!”
和砷也跪下:“圣上英明!阿克占也有难处……”
“朕南巡以来,京城不太平啊。王公官僚私相勾结,走动得很频繁哪,他们知道朕这回是要个结果的。和砷,你既然知道,说说。”
“总管内务府大臣署理吏部侍郎高恒,乾隆三十二年,署两淮盐政,陈请预提纲引岁二十万至四十万,得旨允行。又令盐商每引上缴三两,作为公使钱,因以自私,皆未报部。具体贪了多少银两,尚待查明。”
“居然贪到朕的头上!和砷、阿克占,既然查得这么清楚,为什么不及时上报?”
“皇上,高恒毕竟是慧贤皇贵妃的哥哥……”
“皇贵妃?即使是皇后的兄弟,犯法了也得治罪!”
和砷、阿克占异口同声道:“奴才罪该万死!”
“和砷,这盐引案涉及朝廷重臣,他阿克占搬不动,你帮帮他,会同江苏巡抚给朕往下查,查个水落石出!”
“奴才领旨!”
天色向晚,晚霞如火,更映得天中塔高耸入云,静谧安宁,乾隆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向大门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转头望向后边。乾隆皱皱眉,向林宝低声说了一句。林宝高声:“皇上有旨,传汪朝宗!”
汪朝宗提着袍裾从队伍后边小跑过来:“皇上,臣在!”
乾隆凝视着他,神色转向慈和,他握住汪朝宗的手,轻轻拍着:“朝宗,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记着,朕是拿你当朋友的!”
周围的官员们顿时纷纷露出或感动或妒忌的神色。
乾隆向汪朝宗点点头,转身离去。
汪朝宗神色复杂地站在原地,一对对红顶子大官从他两侧绕行过去。
疲惫不堪的汪朝宗回到家,萧文淑的神色倒还清朗,问他:“皇上御赐的如夫人是谁家的姑娘?”
汪朝宗叹了口气:“嗨,皇上哪是赐婚哪,是天地会的香主!”
萧文淑大惊:“香主?”
汪朝宗点点头,然后说:“皇上的心思,咱们老百姓还真是猜不透。”
萧文淑冷笑:“别介,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啊。知道让皇上把美人赐给你,还知道让皇上在我面前吹风儿,递小话。哎,‘你要当好朝宗的贤内助啊。’拿圣旨压我!”
汪朝宗百口莫辩:“我,我哪敢啊夫人。要不,那香主圈咱家里,夫人爱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我正发愁呢。”
“回来,我来领教领教她!”
自从被送到汪府,英子已经换了身衣裳,身上也没有任何绑缚。这一天,两个丫鬟又送饭进来,饭被“哐”的一声,甩在地上,地上是砸碎的花瓶、碗碟。
英子杏眼圆瞪:“告诉你们的主子,本姑娘有杀头的勇气,没有坐牢的耐心!要杀要剐,来痛快的!”
一个丫鬟说:“姑娘,你就别为难我们了,你老不吃饭,老爷要骂我们的。”
英子看了眼在门外守着的家丁:“让那个缩头乌龟出来说话,别跟本姑娘玩阴的!”
萧文淑正好走到门前,看了眼两侧看守的家丁,接过丫鬟手里的食盒,打开门,走了进去。
地上还是一片狼藉,英子正对窗坐着。
萧文淑将食盒轻轻放在桌上,走到英子身边,笑盈盈地说:“姑娘,吃点儿吧,别饿坏了身子。”
英子缓缓转过身来,萧文淑一看大惊:“姚梦梦!”
丫鬟赶紧扶着她,萧文淑勉强坐定,脸色很难看。
英子笑了:“这位就是太太吧,我不是姚梦梦,是她妹,英子!怎么,他们没告诉你?”
萧文淑这才定神观察,发现她和姚梦梦稍有些区别:“英子姑娘,吃点东西吧,我也不管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年轻时把身子弄坏了,年纪大就后悔了。”
英子一声冷笑:“可惜呀,你关心的不是地方。一个命都肯舍的人,身体早已置之度外!如果你只是来劝我吃饭的,那就请回吧,让管事儿的来见我!”
萧文淑一拍桌子:“放肆!你既已进了我汪家的门,就由不得你无理!好话你听不进,就不要怪我动家法!”
英子哈哈一笑:“家法?就连王法都奈何我不得!我倒想看看,你的家法是何等的威风!”
萧文淑声音不大:“来呀,上家法!”
一个站在门外的丫鬟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盖着一块青布。丫鬟把托盘放在桌上,萧文淑揭开布,里面是一个精致的果盒,果盒里是一窝肥硕的肉虫,在碎叶上蠕动着。
英子一看,脸色变得煞白,有点儿窒息。萧文淑看在眼里:“这豆丹没毒,就是恶心人,我倒想看看,英子姑娘能不能过这一关。来呀,给我把这头犟驴捆起来!”
两个丫鬟不敢动,门口的家丁互相看了眼,冲了上来。只见英子左右开弓,把两个家丁打翻在地,然后迅速冲到门口。门外几个穿着家丁服色的衙役一哄而上,将英子团团围住。
萧文淑冷冷地说:“放肆,汪府庙小,侍候不起,那就请便吧!”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现在还不能走!”汪朝宗快步走进院中。
家丁衙役们随着汪朝宗的话一起向前迈步,虎视眈眈,缩小包围圈。
汪朝宗一直凝视着英子,内心五味杂陈。
英子满不在乎地冷笑:“正主儿终于出来了,你留得住我么?”
突然之间,她向一个衙役扑去。衙役下意识地抬手招架,英子已经以小巧的身法转到他侧翼,夺过他的刀,再一转身,刀刃已经架在了旁边一个人的脖颈上。
那个人是萧文淑。
汪朝宗顿时变色:“别,别乱来。”他挥手示意衙役们后退。
英子还是满不在乎。她用刀锋轻轻抬起萧文淑的下巴,刀刃仍然搁在萧文淑的脖子上。萧文淑全身僵直,眼神惶恐,紧张得不敢剧烈呼吸。
英子挑衅道:“汪总商,我还能走么?”
汪朝宗:“不能!英子,你听我说,先把刀放下。在我汪府里一天,你就是我汪朝宗的人。你出了汪府大门一步,照样还是朝廷通令缉拿的天地会叛党。你就这么走了,回头出了一差二误,我对不起你姐!”
英子勃然大怒:“别提我姐!你不配!”
汪朝宗沉默了,他的表情痛苦。
出乎意料地,萧文淑却顶着刀锋开口了。她的语调仍然紧张,然而辞锋咄咄逼人:“怎么就对不起了?朝宗,你跟她说啊!”
英子一愣,架在萧文淑脖子上的刀松了一松,会意地冷笑起来,对着汪朝宗说:“哦,你怕她!”
“我不是怕……”
英子嗤笑:“得了,别硬撑了汪总商。你怕老婆,扬州城里都知道。”她打量着萧文淑,“原来我姐就是输给了这个女的。”
萧文淑矜持道:“我是这府里的正印夫人!”
“正印夫人,你的命在我手上!”她的刀又压了下去。
萧文淑闭上眼睛,不耐烦地说:“杀啊,杀吧。杀了我,你们好一了百了,把你姐姐也找回来,一起进汪府,过你们的小日子,我懒得看你们那些嘴脸。杀吧,动手啊。”
英子冷冷地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够硬气!怪不得我姐斗不过你!”
汪朝宗径直走向了英子,用手抓住了英子手里的刀背:“姑娘,汪某和你无冤无仇,又被皇上赐婚,我也是不得已。刚才夫人说了,我喜欢的是你姐,不是你,你也不要自作多情!就你这个凶神恶煞的样子,谁家敢要啊。所以,你不为难我,我也绝不难为你!”
英子将刀紧了紧:“姓汪的,既然不是你情我愿,就让这些狗腿子放了我,我不会为难你!”
“你已经在为难我了!我把钦犯放了,不还是个死罪?我看这样好不好,我先关你几天,要是你真有本事跑了,那是你的造化,我汪某人也不会受到牵连,怎么样?”
英子想了下,放下刀,推开萧文淑:“你可别反悔!”
衙役们一哄而上,将她捆上。
傍晚,郑冬心醉醺醺地来到汪府,在后花园找到了汪朝宗。他语气戏谑地说:“这两天好风光啊!”
汪朝宗看他一眼:“又怎么了?你是指望我倒霉啊?”
“你呀,就是越王勾践!”
汪朝宗不解地看着他。
“可以共患难,不可共富贵!”
“你又喝酒了?”
“没有!我清醒得很!你说说,姚梦梦是你害的吧?她怎么成了那样?”
“这事儿,你听我说……”
“我不听!姚梦梦对得起你吧?你不高兴,她茶饭不思;你落难了,她为你四处奔走。你不想娶她,我都知道,可你也不能把她害成这样吧!汪朝宗,我瞎了我的狗眼,以为你跟其他盐商不一样,有情义、有担当。可是,我今天才知道,其实,你跟他们没有两样!”
汪朝宗也火了:“郑冬心,你他妈的再胡说八道,我抽你!”
“哟,长能耐了?”郑冬心冷不防用力一推,将汪朝宗打翻在地。
汪朝宗爬起来,一把抱住郑冬心的腿,将他掀倒。郑冬心一个转身,又将汪朝宗绊倒,两人在地上扭打起来。
家人本想过去,管夏一使眼色,大家远远地观看。
这时郑冬心顺手捡起一只大花盆,砸向汪朝宗,汪朝宗顿时血流满面。郑冬心一看这架势,爬起来就跑,汪朝宗站起来,抄了根铲子就追。
郑冬心在走廊里狼狈逃窜,汪朝宗在后面拼命追。
最后,郑冬心跑到了伙房边上。铁三拳正好抱了捆柴火出来,一见这架势,拎起郑冬心高高举起,就要往下扔。郑冬心拼命挣扎。
汪朝宗赶来,大喝:“放下!”
铁三拳将郑冬心扔在地上,郑冬心索性坐在地上,一脸无赖地看着汪朝宗:“你打吧,打死我算了,我做厉鬼天天来找你!”
汪朝宗放下铁铲,蹲下来,抓住郑冬心的衣领,恶狠狠地说:“姓郑的,你记住,姚梦梦还轮不到你疼护!”
郑冬心用力将汪朝宗推坐在地:“汪朝宗,我今天算认识你了,你就是个欺男霸女的恶棍!老子今天就跟你拼了!”
郑冬心一下骑到汪朝宗身上,使劲地扇他嘴巴。汪朝宗仰面微笑着,也不反抗。
郑冬心一边打一边哭:“有你这样对待一个姑娘的吗?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怎么不说话呀,你说呀!说呀!”
“打得好!”萧文淑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两个老男人,为个姑娘打成这样,也不枉是个情种了。让我这个妇道人家倒无地自容了。”
两人一见萧文淑,一下子都站了起来。
萧文淑转身就走:“德行!”
两人面面相觑,气喘吁吁又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汪朝宗先败下阵来,自己坐在一块假山石上:“跟你说实话吧,我和梦梦不成了。”
郑冬心莫名其妙:“你们什么时候成过?”
汪朝宗不理他,沮丧地说:“皇上把她妹子赐给了我……”
郑冬心酸酸地道:“娥皇女英一齐收,你是当代虞舜哪!”
“你这个王八蛋,我是那样的人吗?”
郑冬心似乎松了口气:“早这么说,咱还打的什么架呀!你放心,梦梦有我来照顾呢。”
汪朝宗看了他一眼,苦笑道:“没想到你居然肯为了梦梦打架。”
“那你们就真的不见面了?”
汪朝宗苦笑地说:“我去过两回,都不见。”
郑冬心倒同情起他来:“这话说得太绝了,赶明儿,我来做东,约梦梦出来,让你们再好好聊聊。”
夕阳下,芦苇青青,一条乌篷船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漂着。郑冬心在后面一边划着船,一边用破嗓子唱着扬州道情:“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夹绿槐,茫茫野草秋山外。丰碑是处成荒冢,华表千寻卧碧苔。坟前石马磨刀坏。倒不如闲钱沽酒,醉醺醺山径归来。”
船舱里,汪朝宗和姚梦梦相对而坐,一句话也不说。中间的小桌上放着些茶具和点心,显然都没动过。
郑冬心寻了一处河滩,跳上岸,兀自半躺在地上,解下身上的酒壶,望着渐渐漂远的小船,仰面饮酒。
小船没漂多远,便搁浅了。
汪朝宗下船探望,姚梦梦也跟了出来。汪朝宗伸手去搀扶,姚梦梦也不接,自己跳上了岸。
远处夕阳快要落山。凉风吹过,姚梦梦不禁身子收紧,汪朝宗将小褂披在她身上,她没有拒绝。
汪朝宗起身去捡了些柴火点起一堆篝火,姚梦梦也不时往火里添上些柴火。
远处,郑冬心已经烂醉,睡倒在地上。
朝阳照亮了芦苇荡,汪朝宗和姚梦梦两人和衣躺在地上,姚梦梦睁开眼睛,发现睡梦中的汪朝宗将手无意地搭在她的手臂上,她轻轻地坐起,凝视着汪朝宗那张熟悉的脸,眼泪又落了下来,她拿起汪朝宗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汪朝宗惨叫着坐起来,姚梦梦已经起身跑向小船。
汪朝宗一脸苦涩地看着她。然后缓缓起来,如同丢了魂似的,凭野风吹起他的衣袂。
汪朝宗失魂落魄地回家,家人看他脸色,也不敢问。
萧文淑没好气地堵在前面:“汪大总商到哪儿逍遥快活了,我是管不了你,可你总得留个信儿吧,还以为你一辈子再不回来!”
汪朝宗脸色漠然,又要往里走:“我这一辈子已经过完了。”
萧文淑拦住他:“说什么疯话,你到底去了哪里?”
汪朝宗突然间提高了声音,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萧文淑看他一眼,嗔怪地:“快去洗洗,盐院老爷在等你呢!”
汪朝宗停了一下,又继续往里走。
汪朝宗没有想到,阿克占约他在瘦西湖喝茶,而不是衙门议事。
阿克占望了望四周,说:“这些日子忙着接驾,一转眼这玉簪花都快谢了。”
汪朝宗兴致不高:“阿大人看的其实不是风景,是心情。玉簪花谢和不谢,也都一个样。”
“知我者,汪兄也。”
“阿大人怕是触景生情吧。”
“皇上临走前交代,要彻查运库亏空。现在有了尚方宝剑,我阿某是动也得动,不动也得动了。”
“动不好,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其实,无论好还是不好,我的下场都一样。但是,既然圣上垂顾,阿某也绝无推脱之理。”
“圣上催查运库亏空,恐怕不只是为了银子。”
“难怪圣上对你恩宠有加。听和中堂说,圣上对外戚明目张胆地敛财早有不满,如果这次拿高恒开刀,可以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一来可以让大小贪官吐出赃款,充实府库;二来可以彰显圣上反腐决心,树立我大清公正廉明的风气;三来可以整肃朝纲,为今后太子继承大统扫清障碍。一石三鸟啊!”
“真高!”
阿克占点了点头:“所以,让和中堂牵头,圣上是用心良苦啊。”
“和中堂?”
阿克占点了点头。
汪朝宗微微一笑。
阿克占:“你笑什么?”
汪朝宗低声:“圣心难测,不敢妄议!”
阿克占摇了摇头:“行了,你不说,我也不问。”他从旁边的函套中取出一封密信,“你先看看这个。”
汪朝宗接过来,展开草草看了下,又还给阿克占:“真保不住了?”
阿克占叹息:“咎由自取啊!”
次日,署院衙门大堂。阿克占居中,卢德恭在侧,宋由之、何思圣、蒋成等均在。下面站了两班衙役。
卢德恭拱了拱手:“阿大人,今天到底是什么案子?人都到齐了,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阿克占朝他看了一眼,一拍惊堂木:“带人犯!”
只见几个衙役拖上一个满脸是血的人,扔在地上。
阿克占皱了下眉头,卢德恭等均疑惑地看着。
“堂下何人,报上姓名!”
“小的于林,是卢大人的管家。”
卢德恭一见,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阿克占示意他坐下。
“说说,本官为何抓你。”
于林看了眼卢德恭:“小的在老家放贷,逼人还钱,致人重伤……”
卢德恭恍然大悟道:“你无法无天,老夫都被你蒙蔽了。”
“于林,本官问你,陈老板欠债多少,你便下此狠手?”
于林看了眼卢德恭,不吭声。
卢德恭怒目相向:“看我做什么,还不从实招来!”
“二百两。”
“二百两,数字不小啊。一个开布坊的老板都跟你借贷,看来是很有钱哪。你在盐运司衙门,每年薪水多少?”
“回大人,小的年薪六十两,外加大米六十斛。”
“不少啊,小小家奴,都能拿到六品官的俸禄,怪不得都说运司衙门是肥缺呢。可是,就你这点薪水也敢去放贷,想必是家底很厚实啊。”
卢德恭开始擦汗。
“小的出身寒微,打小跑单帮,没什么家底。”
“没什么家底?那看来是卢大人待你不薄啊。何先生,念念他家抄出来的家底!”
何思圣回道:“大人,经何某带人去常熟抄家,于林共有良田七百五十亩,文银八千四百三十二两,金佛一尊、首饰、字画、绸缎折银五千六百一十九两,按每亩七两计,共计折合文银一万九千三百零一两。”
阿克占大吃一惊道:“一万九千三百零一两!你不吃不喝,也要干上三百年!说,这银子从哪儿来的?”
于林哭丧着脸,看了眼卢德恭,不吭声。
“你不说?来啊,给我用刑!”
于林一听,赶紧摆手:“大人,我说,我说!”
未及于林开口,卢德恭厉声问:“于林,我平日里对你苦口婆心,没想到你竟敢监守自盗,如不从实招来,大人定不饶你!”
阿克占看了眼卢德恭,对于林一拍惊堂木:“说!”
于林对着卢德恭磕了三个响头:“老爷,小的实在是扛不住了!阿大人,小的跟随卢大人十几年来,收受盐商的办公银、杂费银不计其数,又在运库重复列支冒领……”
“就这些?”
“还有,历年收缴提引数以百万两。小的发放洪泽湖围堰修造款和灾民赈济款时,虚报数字,从中克扣……”
卢德恭一拍桌子:“你好大的胆子,把他拖出去斩了!”
阿克占摆摆手:“卢大人,不急,好戏还在后头呢!于林,就从你家抄没的数字,按大清律令,杀你十回都不多。本官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你要是能够举报同伙,本官可以酌情从轻发落。”
于林惊慌地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干的这些事,都是卢大人默许的!”
卢德恭跳起来:“于林,你这条恶狗,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阿克占说:“卢大人,你是东南儒林领袖,犯不着和这种人渣计较。本官倒想听听,他到底能吐出什么来!说!”
于林恶狠狠地看了眼卢德恭:“儒林领袖?我呸!每次都假模假式地端着,其实最贪的就是他!他有个规矩,给他送银子不能让他看见,那些盐商和官吏就把银子放到酒坛里,放到菜筐里,让门房送来。外面传说,一千两见面,两千两吃饭,三千两射箭!还有,盐院老爷要整顿盐务,他卢德恭怕牵连自己,让我绑架了总商的两个孩子……”
卢德恭再也坐不住了,冲上来,对着于林脸上就上一脚,又狠命地在他胸口跺,几个衙役赶紧上来把他拉住。
阿克占一拍惊堂木:“卢德恭,表演过火了吧。来啊,给我夺去他的顶戴朝服,收监候审!”
几个衙役冲上去,卢德恭手一抬,看了眼阿克占:“阿克占,你不要狠,你的结局比我惨!”
阿克占平静地说:“我等着这一天!”
卢德恭大声地说:“螳螂方欲食蝉,而不知黄雀在后!哈哈哈哈!”
傍晚时分,晚霞满天。紫雪围着披风坐在轮椅中,神色木木的。阿克占上前来,推起轮椅,在晚霞中花园里缓缓地行走。
“怎么样?”
“挺舒服的。”
“那就好。这几天我多半不在府里,想吃什么用什么,你就朝他们要。”
紫雪笑容苦涩:“我这个身份,又成了废人,谁听我的啊?”
“谁敢不听?”
阿克占停了一停,俯身到紫雪跟前:“紫雪,我明白你的意思。过些日子,等我忙完了,就娶你过门!”
紫雪撒娇:“我要八抬大轿!”
“行!”
“真的?”
阿克占认真地点点头。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
“从见你的第一眼!”
紫雪扭着身子说:“你骗人!”
“那一天,你玩的那些花招,我一眼就看破了。我也是演戏给盐商们看,想看看盐商们还有什么辙。可你风情万种的模样,哪个男人能抵挡得住?”
紫雪认真地听着。
“那天夜里,歹人来偷袭,没想到你会冲上去。我就知道,你是真护我。后来,你拿了夜明珠,我是生气了。可是,你这么一上吊,我才发现,你还有救,还有羞耻心。”
“其实,我是假上吊,看你在不在乎我。”
阿克占摸了摸她的头:“尹夫人来闹,我是焦头烂额。你把从十三姨那儿讨来的银子送给她们,帮我解了围。我很高兴,你不是个世俗的女子,有见识!”
“你真不在乎我以前跟过尹如海?”
阿克占大笑:“你呀,还是不脱俗!满人可不像你们汉人,要存天理、灭人欲,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管那么多干吗?”
何思圣悄悄走进花园,看着远处晚霞中推着轮椅的阿克占。
两个人似乎亲密地交谈着,而后阿克占仿佛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他跪在紫雪面前,把头贴进紫雪的怀里。
紫雪轻轻拥抱着他。
两人似乎都哭了。
何思圣在距离阿克占和紫雪几步的地方停住脚步:“东翁!”
阿克占从紫雪的怀里抬起头,脸上还有泪痕。
他站起身来,重新推起轮椅,在花园里慢慢地走。何思圣只能跟上。
阿克占转头对他说:“该是你走的时候了。”
何思圣愣住了:“啊?”
“我在皇上面前举荐了你……”
何思圣这才反应过来,他有点激动:“这不成,东翁。咱们说好的。只有我辞你,不能你辞我。”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去绍兴署理知府吧。”
“这么累的事儿,我不干!”
“你再赖着我,也没有工钱。”
“没有就欠着!东翁,平日里我何某是有点小脾气,是追着你要钱。可咱们毕竟处了这么久。现在你一句话就把我支走,那不成!”何思圣喘着粗气,“东翁,我跟你说实话。天地会派人来用紫雪姑娘换英子,消息是我按下的。要不是我,紫雪姑娘这两条腿也不至于……怎么责罚我都认,你不能赶我走!”
“那我也跟你说句实话。我所以赶你走,是要给我和紫雪留条退路!”阿克占指着紫雪,“有朝一日,我们要是流落到你的地界,你还得管口饭吃。”
何思圣明白了:“东翁,你……要跟和砷硬碰了?”
“还不至于。人家在上头,我不能不防。奴才,我只当皇上一个人的。”
何思圣点了点头。他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地向阿克占和紫雪姑娘深深一躬:“紫雪姑娘,何某给你赔罪了。东翁,绍兴知府以后再说吧。这些日子,你这边也不消停,我还能帮到你,先让我跟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