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根据他/她的钢头格斗靴来评判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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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我走进餐厅,我们平时吃饭的那张桌子已经空了,我知道自己已经被正式地、刻意地抛弃了。

有一瞬间我感觉每个人的眼睛都朝我的方向看,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脸,突然很害怕人们会发现我下巴上的状况,知道我刚才干了什么。

我偷偷溜回大厅,我需要一个人待着,镇定下来。我走向盥洗室,接近那里时,有两个二年级生(琳赛叫他们“小孩”,因为他们总喜欢几个人粘在一块,而且两个人以上就足以让你反感)突然打开门走出来,傻笑着,互相挎着胳膊。午餐期间是盥洗室的紧张期——大家都需要进去重施粉黛,比如补涂唇膏,顺便抱怨一下自己似乎变胖了,威胁说要吐在餐厅的某个档口等等——我可不希望一进去就被一群这样的白痴包围。

我朝科学楼远端的旧盥洗室走去,自从一间新盥洗室——那儿的马桶不会一直堵着——去年在实验室附近落成之后,就很少有人用它了。离餐厅越远,传来的噪声就越小,直到它们变得如同很远处的大海发出的声音。我逐渐冷静下来,鞋跟在瓷砖地板上敲出平稳的节奏。

不出所料,科学楼空荡荡的,像平时一样有一股怪味——可能是化学清洁剂或者硫磺。不过,今天还多出某些其他味道——某种烟味或者泥土味,更刺鼻一些。我推了一下盥洗室的门,没有推开,我手上加了力气使劲推,里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我用肩膀将门顶住,终于,门敞开了,我也被惯性带了进去,我的膝盖一下子碰在一张顶着门把手的椅子上,疼痛从腿部袭来。刚才那种味道似乎在这里更浓一些。

我扔下包,欠身捂住膝盖,“该死。”

“怎么回事?”

这个声音吓得我跳了起来。我没意识到这里还有别人。

我抬起头,安娜·卡图罗站在那儿,手里捏着一支烟。

“上帝,”我说,“你吓着我了。”

“我吓着你了?”她往水池里弹了弹烟灰,“破门而入的人是你,你不知道敲门吗?”一副我闯进了她们家的样子。

“不好意思,我破坏了你的派对。”我故意朝门那边走去。

“等等,”她伸出一只手,看上去挺紧张,“你要说出去吗?”

“说什么?”

“关于这个。”她吸了一口烟,喷出一片白色雾气。她抽的那根烟很细,看上去像自己卷的。我蓦然意识到,这是根大麻烟。她卷烟时一定把大麻和其他很多烟草混合在一起,所以我没有马上分辨出它的味道。每次参加完派对,回家之后我都能在衣服上闻到这种味儿,艾拉迪曾说幸亏我妈从来不进我的房间,否则她一定认为我在外面挎着自己脏乎乎的洗衣篮子贩卖大麻。

“怎么了?你是进来抽自己的‘午饭’的吧?”我并不想尖酸刻薄,但是这句话听上去却是这种效果,她迅速看了一眼地板,我发现地上有一只装三明治的空包装,还有一包没吃完的薯条。我似乎从没在餐厅见过她,她一定是每天来这里吃午饭。

“对,我喜欢这里的装修。”她看到我在看她的三明治包装,就把烟卷掐灭,两臂抱在胸前。“你在这儿干吗?难道你没有……”她停住了,但是我知道她想说什么。难道你没有朋友吗?

“我得小便。”我说。这显然是个谎言,因为我根本没表现出要用厕所的样子,不过,我懒得去编其他理由,她也没再问。

我们站在那儿僵持了一会儿,我一辈子没和安娜·卡图罗说过一句话,至少是在我出车祸前的那一辈子没有——除了那次以外:她叫琳赛“邪恶的妓女”,我说“别叫她邪恶的妓女”。可是,我宁愿和她在这儿待着也不想去大厅。最后,我想:去他妈的,便一屁股坐在刚才那把椅子上,把腿搭在洗手台上。安娜的眼神有点涣散了,她看上去放松多了,无精打采地斜靠在一面墙上,她看看我的膝盖。“肿起来了。”

“是的,好吧。有人在门里面放了把椅子。”

她笑起来,绝对是被大麻弄得飘飘欲仙了,“鞋不错,”她朝我的脚扬起眉毛,我的两脚正在一个圆形水池上方乱晃,我听不出这话是不是讽刺。“走路挺困难,对吧?”

“我能走。”我迅速地说,然后耸耸肩。“短途没问题。”

她哼了一声,接着捂住了嘴。

“我买这鞋是为了好玩。”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到要在安娜·卡图罗面前为自己辩护,不过,这也不足为奇,今天所有事情全都乱了套。所有规矩都顺着窗户飘走了。安娜也松了一口气,她并没有因为我们在午饭时间一块儿待在这个牢房大小的盥洗室而显得不自在。

她离开洗手台,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不出所料,她没有穿戴任何与丘比特日有关的衣服或饰物,她穿着黑色吊带背心,外面套着连帽衫,敞着怀,牛仔裤摺边的地方经过了磨损处理,门襟上有颗扣子掉了,那儿别着一枚安全别针。她穿着一双巨大的楔形圆头靴子,看上去有点像“马丁医生”牌的。

“你需要来双这样的鞋。”她两只脚后跟互相碰了碰,好像朋克风格的《绿野仙踪》里的多萝西。“这是我穿过的最舒服的鞋。”

我看看她,那样子好像在说,呃,好吧。她耸耸肩,“没试过之前不要随便下结论。”

“好吧,那么,拿过来试试。”

安娜看了我好一会儿,似乎不确定我是不是认真的。

“听着,”我踢掉自己的鞋,它们“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我们交换。”

安娜没说话,弯下腰,解开鞋带,扭动着脱下来。她的袜子是彩虹条图案的,这让我挺惊奇,我还以为会是骷髅什么的。她把袜子也脱下来,揉成一团,准备递给我。

“呦~”我皱起鼻子。“不,谢谢你,我宁愿不穿袜子。”

她耸耸肩,笑道,“无所谓。”

穿上她的靴子时,我意识到她是对的。它们非常舒服,甚至不穿袜子也能感觉得出来,皮子质感很好,非常柔软,我很喜欢自己穿着这鞋的样子。

“我感觉自己能出去吓唬小孩了。”我把两只鞋尖突出的钢头碰在一起,发出悦耳的撞击声。

“我感觉自己能出去拉客了。”安娜慢慢穿上我的高跟鞋,正试探着在盥洗室里走动,伸着胳膊,好像在走钢丝。

“我们的脚一样大。”我指出,虽然这很明显。

“八英寸半,这很常见。”她斜眼看看我,似乎想说点别的。她走到水池旁边,拖出自己的包——用很多破布拼出来的,似乎是她自己的手艺。她掏出一只曼妥思糖盒,里面是一小包大麻——我猜这与亚历克斯·里蒙特有关——还有一些卷烟纸和几根烟。

她开始卷大麻烟,把生活课用的小包放在膝盖上当碟子用。(旁注:目前为止,我见过的生活课小包的几种用途为:(1)雨伞;(2)临时性毛巾;(3)枕头。然后再加上刚才这一条用途。我从没见谁正儿八经地研究过它,这要么意味着从托马斯·杰弗逊毕业的每个人将完全对生活没有准备,或者意味着某些东西在书本上是学不到的。)她的手指很细,飞快地活动着,显然有这方面的经验。我想知道这是否就是她和亚历克斯做完爱之后干的事儿——躺在那儿吸大麻,那时候她是否想到过布里吉特,我打算问问她。

“别盯着我。”她头也没抬地说。

“我没有。”我转头看向别处,盯着颜色跟呕吐物差不多的天花板,想起了戴姆勒先生。我看着她,“不过,这儿没有别的东西可看。”

“没人让你进来。”她尖刻地说。

“这是公共权利。”她的脸色阴沉了半秒钟,我确定她生气了,这意味着我们闪亮的快乐时光要结束了,我接着说,“对于一间盥洗室来说,这儿真的没有那么糟,你知道。”

她怀疑地看着我,似乎不确定我说的话是否是个诱饵,等她上钩后我就可以嘲笑她。

“你可以弄几个枕头放在地板上。”我四下看看,“然后装饰一下什么的。”

她低下头,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活计上,“我一直很喜欢一个艺术家——他画了很多同时向上又向下的楼梯——”

“M. C.埃舍尔?”

她抬起头,显然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谁而感到惊奇,“是的,是他。”一丝微笑浮上她的嘴角,“我曾经想过,我不知道,我想把他的画打印出一幅来挂在这儿。就拿胶带贴在上面,你知道,这样就有东西可看了。”

“我家里有十本他的书。”我脱口而出,乐于见到她没有继续生气,把我踢出盥洗室。“我爸是建筑师,他很迷这样的东西。”

安娜卷好大麻烟,舔了舔接缝,然后用手指拧了几下即告完成,她冲着椅子点点头,“如果你还想坐在那上面,最好顶着门坐,这样才能保证我们的个人隐私。”

我拖动椅子,把它靠在门上,椅子腿在瓷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我们两人都皱起了眉头,见到对方的表情,又都笑了起来。安娜拿出一只紫色的打火机,上面有花朵图案——不是我以为她会用的那种打火机——试图点燃大麻烟。打火机噼啪了几下没点着,她把它扔到一边,咒骂着,又从包里翻出一只带裸体女人图案的打火机,她按下机头,一股蓝色小火苗冲出喷嘴,这才是我认为安娜·卡图罗应该用的打火机。

安娜的表情变得挺认真,她慢慢吸了一口烟卷,然后透过一团蓝色的烟雾看着我。

“那么,”她说,“你们为什么恨我?”

我绝对没有预料到她会问这个。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她把烟卷递过来,示意我接住。

我只迟疑了一秒钟,嘿,虽然我已经死了,但这并不代表我变成了圣徒。

“我们不恨你。”这听上去没有说服力。事实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恨安娜,真的;琳赛总是说她恨,但是,你很难理解琳赛做某件事的理由。我轻轻吸了一口大麻烟。我以前就吸过一次,可是看别人吸过无数次。烟雾充满我的肺,一股像在咀嚼苔藓的浓烈味道袭来。我试着屏住呼吸,但烟雾让喉咙后面发痒,我咳嗽起来,把烟卷递回去。

“为什么?”她没说出口的话是——你们干了这么多烂事。比如在盥洗室里写字,还有在二年级的时候伪造电子邮件:安娜·卡图罗有衣原体病。她没必要说出口。她又把大麻烟递给我。

我又吸了一口,看东西已经不清楚了,我盯着的东西模糊了,周围的东西却格外清晰,好像透过坏掉的相机镜头向外看似的。怪不得人们还会和亚历克斯说话,即使他是个白痴。他有好东西卖。“我不知道。”因为这个答案很简单。“我猜你不应该这么记仇。”这句话在我意识到它是对的之前就冲口而出。我吸了一口烟还给安娜。一切似乎都被放大了,我几乎能感觉到胳膊和腿的重量,听见心脏跳动,血液在血管中奔流。今天结束后,一切都将归于寂静,至少时间会首先归零,然后重新开始。铃响了。午餐时间结束。安娜说:“该死,该死,我得去别的地方。”接着开始收拾东西。她不小心碰翻了曼妥思盒子,那包大麻掉到洗手台下面,卷烟纸洒了一地。“该死。”

“我来帮你。”我说。我们跪在地上忙碌起来。我的手指发麻,似乎变粗了,我看不清楚那些纸在什么地方。这让我觉得很好笑,安娜和我都笑起来,靠在对方身上喘不过气儿。她一边笑一边念叨着:“该死。”

“最好快点。”我说。过去几天的愤怒和痛苦消散了,我感到自由、无忧无虑和快乐。“亚历克斯会生气的。”

她僵住了。我们的前额靠得那么近,几乎碰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见亚历克斯?”她说。她的声音低沉,但很清晰。

我意识到自己搞砸了,但为时已晚。“下了第七节课在‘吸烟者休息区’看到你们一两次。”我含糊地说,她放松下来。

“你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对吗?”她问,咬着下嘴唇。“我不想——”她停下来,我想知道她是不是准备说关于布里吉特的话,可她只是摇摇头,继续捡卷烟纸,还加快了速度。

在我和戴姆勒先生有过刚才那件事之后,如果再把安娜·卡图罗和亚历克斯睡觉的事儿讲出去,那就太可笑了。我没有权利对任何人说任何事。我在盥洗室抽大麻,我没有朋友,我的数学老师把他的舌头伸进我喉咙里,我男朋友恨我,因为我没和他睡觉。我已经死了,但是我忍不住要活下去。这些荒唐的事情蓦然从心头升起,我又笑起来。安娜脸色阴沉下来,她睁大眼睛,眼球像两颗玻璃珠子。

“什么?”她说,“你在嘲笑我吗?”

我摇摇头,但没法马上回答她。我笑得喘不过气来,几乎是蹲在她旁边,身上却抖得厉害,失去了平衡,我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安娜也笑起来。

“你疯了。”她傻笑着说。

我挣扎着喘了几口气,“至少我没把自己锁在盥洗室里。”

“至少我没只抽上半根大麻就飘起来了。”

“至少我没和亚历克斯·里蒙特睡觉。”

“至少我没有浑蛋朋友。”

“至少我有朋友。”

我们一来一回地斗着嘴,笑得越来越厉害。安娜累得靠在一边,用一只胳膊肘撑着身子,后来,她直接滚到地上,嘴里不停地发出可笑的声音,让我想起哈巴狗。她每吸一次鼻子,我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跟你说件事儿。”喘过一口气之后,我赶紧说。

“听,听着呢。”安娜模仿着小木槌敲桌子的声音,然后捂着嘴吸了一下鼻子。

我很喜欢现在这样被一种厚重的东西包围的感觉,似乎正在黑暗里游泳,绿色的墙壁就是水。“我吻了戴姆勒先生。”说完,我立刻疯狂地笑起来,这几个字一定是英文里最好笑的单词了。

安娜用胳膊肘支起身子,“你干了什么?”

“嘘——”我点着头,“我们接吻了。他把手伸进我的衬衣里,他把手放在……”我指指两腿之间。

她摇着头,头发在面部两边甩动,让我想起龙卷风,“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我向上帝发誓。”

她靠过来,呼出的气息喷在我脸上,嘴里含着一颗曼妥思糖,“太恶心了,你知道,对吧?”

“我知道。”

“恶心,恶心,恶心。他在这儿上的高中,大概是十年前吧。”

“八年前,我们查过了。”

她号叫般地大笑一阵,头在我肩膀上放了一下,“他们都是变态。”她说,这句话直直地钻进我的耳朵里。她抽回身,说道:“该死!我真该死!”

她站起来,一只手扶着墙保持平衡,站在镜子前摇晃了一阵,整理着头发。她从裤子后袋里拿出一只小瓶,挤了几滴东西抹在两只眼睛里。我还坐在地板上,从下面盯着她看。她的形象似乎远在几英里之外。

我口齿不清地说:“亚历克斯配不上你。”

她已经从我身上跨了过去,快要走到门边,我看见她的背影僵了一下,以为她生气了。她停下来,一只手放在椅子上。

然而,她转过身来的时候面带微笑。“戴姆勒先生配不上你。”她说,我们又开始笑。接着,她拉开椅子,猛地打开门,溜进了大厅。

她走掉之后,我仰着头坐在那儿,享受着房间打转的感觉。那儿很像太阳,我想着,判断着自己兴奋到了什么程度。明知道自己抽大麻变兴奋了,还忍不住去想那些疯狂的、不现实的事情,真是滑稽。

我看见水池下面有个白色的东西冒出头来:一根烟卷。我趴过去,又发现另一根。安娜忘了捡起它们。这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我抓起地上的两根烟,站了起来,头晕晕的,那种置身水中的感觉更强烈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推开挡路的椅子,一切都变得很沉重。

“你忘了这些。”我说,两根手指夹着烟卷,打开门。

然而,那不是安娜,而是温特斯女士,她站在走廊里,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脸扭曲得很厉害,所以鼻子看上去像个黑洞,脸上的其他地方似乎正朝这个洞里陷。

“禁止在学校里抽烟。”她说,认真地发着每个字的音。然后她微笑了,露出所有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