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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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爷?……”
小芸看罢纸条,以怀疑的目光从上至下审视着马国祥。这使他老婆和女儿内心里都很不自在地交换了一次尴尬的眼神儿。她们本十分不情愿跟他来冒充市长的哪门子亲戚。如果同样意味着一种积德行善,她们倒宁肯奉陪他照看一位伶仃老人,或一个瘫子,或孤儿寡母。
“二大爷?……”
马国祥自己也不由得嘟哝了一句。他没看过那纸条,预先并未料到市长已将他所扮演的角色规定了。一时有点儿找不到自己是“二大爷”那种感觉。
“难道你不是?”
见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是谁的懵懂的样子,小芸似乎对他尤有怀疑的理由了。
“是,是!嘿嘿,我怎么能不是呢?那不等于冒充了么?……”马国祥讪讪地笑起来,赶紧又说,“我是你大爷这是千真万确没错的。不过,不是你二大爷,是你三大爷。你爸着急忙慌的情况下,少写了一横……”说到这儿,求援地看了看老婆和女儿。那意思是——你们怎么不对她亲热点儿呢?你们怎么不开口哇?你们应该帮我证实呀!
她们更是一时找不到感觉的,都低下了头。
小芸研究那纸条。不错,是市委的公文笺。不错,也是爸爸的字迹。但,从来没听爸爸说过有“大爷”啊!若信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瘦小男人的话,那么除了他,自己另外还有两个大爷了?
“你们怎么来的?”
“坐你爸爸的专车。”
“我爸爸为什么不陪你们回来一次呢?”
“我不是告诉你了么,他忙!”
“那,也应该让秘书陪送你们啊?”
“张秘书呀?就是他陪送我们来的!”
“他人呢?”
“走啦。”
“走啦?奇怪……”
经这一番变相的审问,市长的女儿仍不能完全打消满腹疑团。没有任何铺垫就冒出一位“三大爷”,她感到仿佛自己突然多长出了一个手指头或脚趾头似的。
“你说奇怪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好奇怪的?啊?我看你明明不信我是你三大爷,对不对?……”
“不,不,您多心了……”
小芸立刻替自己辩解。
三大爷,不就是爸爸的三哥么?无论从亲戚还是辈分上论,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瘦小男人的确都是断不应遭到自己怠慢和冷遇的,而自己却已然怠慢他冷遇他了!其实她并不愿给“三大爷”留下不良的第一印象。
“小芸,我告诉你!我,你三大爷,不是来投靠你们家的!是你爸爸求我替他照顾你……”
他想说“照顾你妈的”,后边半句话还没说出口,呆住了。
女主人闻声从另一个房间踱出来。他一看见她,就猜到了她是市长夫人无疑。
“小芸,怎么回事啊?”
她语调极其持重地问女儿。她下穿一条黑色裙裤,上穿一件白色府绸短袖衫,显得端庄素雅,仪态大方。
“妈,这是我三大爷。这……”
小芸瞧着马国祥老婆,一时把不准她究竟是不是自己“三大娘”,迟疑着不知该怎样向母亲介绍。
“这是你三大娘!这是你姐淑娟!……”
马国祥赶紧替自己的老婆和女儿做介绍。他暗自好生奇怪——市长夫人这样,也不像疯得很厉害的样啊!倘若揍这样一位细皮嫩肉的女人,他暗想,自己是不大下得去手的。
小芸此时的怀疑已被恼火起来了的马国祥消灭得差不多了。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小名叫“小芸”,大概他真是自己的“三大爷”吧?
“三大爷?……”
分明地,市长夫人对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瘦小男人也持怀疑态度。马国祥看出了这一点。小芸也看出了这一点。她将爸爸写给自己的纸条递给母亲。
市长夫人看着,沉吟着,不明白纸条为什么不是写给自己的,而是写给女儿的。尤其不明白的是“照顾你妈妈”这句话。女儿问:“是我爸爸的字体吧?”母亲肯定地回答:“是的。当然是!”马国祥认真听着她说的每句话,以植物病理学家观察一棵树或一盆花那种眼光,从旁观察她脸上的细微表情变化,越发地觉得她精神正常。简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他甚至开始暗想——疯了的究竟是这个女人呢,还是市长本人呢?
“小芸,你真不懂事!怎么能让你三大爷他们还站在走廊里呢?她三大爷,三大妈,快请进屋吧!……”
虽然,市长夫人也从未听市长提到这么一位三兄,但看了丈夫的字条,做得还是要比女儿礼貌得多,推开客厅门,挽着马国祥和他女人便往里进。他两口子要换鞋,她哪里容他们换呢!小芸跟着母亲的感觉走,也便亲亲热热地挽着小娟进入客厅。小娟也要换鞋,小芸也不容她换。
马国祥一家三口,见市长家的客厅,哪儿都干净得一尘不染,一时不肯在沙发上落座。
市长夫人嗔怪道:“你们这样,反倒叫我不好意思了!××的家,就是你们的家嘛!他三大爷,你先坐。你不坐,我也不坐,难道咱们都站着不成?”
马国祥一想,既来之,则安之,坐就坐。于是对老婆和女儿说:“坐,坐吧!也别怕弄脏沙发啦!反正我兄弟家有洗衣机,洗也省事。”说着,带头坐了。
他女人和女儿,见他大大方方坐了,才徐徐地坐了。但因衣服的确不干净,都只坐沙发边角。
“她三大爷,你们是喝茶,还是喝饮料呢?”
市长夫人坐在马国祥对面的沙发上,恭恭敬敬地向马国祥敬烟。
马国祥吸了两口烟,望着老婆和女儿说:“我喝茶。我喝惯了茶,从来不喝什么饮料,你们呢?”
她们都在暗暗瞧着市长夫人犯寻思。路上,他曾悄悄告诉她们,市长的妻子疯了。是市长求他和她们住到市长家的。现在,面对着虽芳龄已逝但风姿绰约的市长夫人,怎么瞧也不像是疯子呀!听马国祥问她们,都回答也喝茶。她们以为他骗了她们,又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总之觉得他诽谤人家市长夫人是疯子,又冒充人家市长的“三大爷”,挺缺德。她们都不拿好眼神儿瞪他。
马国祥明白她们那种眼神儿,感到整个这件事,非常的不对头。可究竟在哪个关节阴错阳差,他也搞不明白。他想,无论怎样,我马国祥受人之托,就得对人负责到底,疯子有各种各样的,我的“弟妹”,不管你此刻表现得多么正常,我马国祥还是不能不将你当一个疯子看待……
小芸已默默替他一家三口每人泡了一杯不浓不淡的茶。马国祥呷了一口茶,搭讪着问市长夫人:“弟妹,你最近身体,还可以吧?”
她笑笑,说:“我的身体嘛,一向很好。没病没灾的。只不过有时在家闲闷得慌罢了!”
马国祥就着这个话题对她进行开导:“千好万好,不如身体好。身体好是人第一大福分。身体好不好关键又在于精神好不好,精神好不好关键又在于心情好不好。所以呢,会不会保持好心情,是人会不会活着的诀窍。”
市长夫人频频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她觉得这位“三大爷”虽然其貌不扬,但说起话来却挺有逻辑的。今后若有他陪着经常聊聊天,也许自己不至于感到闷得慌了。她开始从内心里欢迎他了。
马国祥见她还愿听自己的话,大受鼓舞,又诲人不倦地说:“精神这个东西,好比人胸中一团气。胸怀开阔的人,精神永远清爽,就不大出毛病……”
市长夫人双手一拍,赞同地说:“三兄,你的话对着呢!你和三嫂,和小娟,就长在我们这儿住下吧!……”
分明地,她是很需要与人交谈的。交谈什么,都是她所高兴的。
小芸走到她跟前,对她悄悄耳语了几句。她站起来说:“三兄,正巧浴室里放好了水,我看你们都先洗个澡吧!我呢,去做饭。我可是做得一手好菜,今天也向你们卖弄卖弄!……”
说罢,起身出去了。
马国祥愉快地感到,她对自己的称呼,由“她三大爷”而“三兄”,证明自己已经初步取得了她的由衷的尊重。他对于今后替市长负起“照顾”她的责任,相当地具有信心了。他得意洋洋地看了看老婆和女儿。
他老婆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那张嘴,若闲不住,聊点儿别的行不行?”
女儿也说:“就是的!”
“你们懂什么?我这叫欲擒先纵之法。兵书上的谋略,自古至今,在医学上也是通用的。”
小芸听他的话蹊跷,联想到爸爸在纸条上写的“照顾你妈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忍不住发问:“三大爷,您说‘欲擒先纵’是什么意思啊?”
马国祥笑道:“不过是种比方。取个医学上循标探本的意思。从刚才看,我觉得你妈妈的精神,还算正常。但精神病,是说犯就犯的病,不能因为她一时似乎正常,就错误地认为她已经彻底好了,不是一个疯子了!”
“精神病?……三大爷,您是说,我妈妈她……是疯子?……”
小芸越听他的话,越觉得如坠云里雾中。她并没有遵照爸爸的“指示”,给妈妈再喝下那杯溶解了安眠药的牛奶。因为妈妈一觉醒来,自己热了一碗粥喝了。接着就安安静静地独自看费雯丽的《我的故事》。要她承认她的妈妈是“精神病”,比要她自己承认自己是“精神病”还不可思议。不错,妈妈有时是显得性情乖张,但那也不等于就是精神病哇!说是“更年期综合征”,可能还多少着点边际。精神病?活见鬼!
今天的市长夫人,的的确确是精神正常的。彻底正常。完全正常。对于昨天夜里的事情,她一丁点儿也不记得。如果有人对她讲,她昨天夜里是什么样的,她一定会认为对方精神错乱。
而小芸,却已经开始怀疑,这位“三大爷”,是否精神有毛病。
进而联想到爸爸早上在家里的言行,又觉得不无根据怀疑爸爸的精神出了毛病。总之爸爸和“三大爷”之间,肯定有一个精神不正常。抑或他们两个,都有点儿精神不正常!这一怀疑,使她的好心情,立刻变得不那么好了。
“小芸啊,”马国祥同情地望着她说,“你妈妈肯定是患了精神病。这是毫无疑问的。你看不出来,不等于就不是事实。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一切有你三大爷我呢!她文疯的时候,三大爷我文对。她武疯的时候,三大爷我武对。对付精神病人,比起你这个女孩儿家,三大爷还是自有一套办法的……”
他说得胸有成竹。
然而小芸听得挺害怕。这位满口疯话的三大爷,竟认定了妈妈是精神病,还仿佛对此秉承着“照顾”的责无旁贷的义不容辞的委托,并且已然被妈妈所欢迎从今天起便住下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马国祥的老婆和女儿,也开始怀疑他精神有毛病。被公安局关了一夜,还挨了打,还经历了种种的恐惧和凶险,精神难免不受刺激啊!若非精神出了毛病,能一口咬定人家又热情又和蔼的一位市长夫人有精神病么?还冒充人家“三大爷”!这不是一时半刻就会败露的事么?她们替他感到羞臊,感到无地自容。
毕竟是市长的女儿,小芸心里颇能装得下疑窦。对于马国祥的话,也就是对于一位可能精神有毛病的“大爷”的话,她明智地取一种宽宏的态度,并未认为是对她的妈妈的公然侮辱,一笑置之,扭转话题说:“三大爷,您先洗澡,吃完饭,下午美美地睡上一觉!外边再乱,这个院子里,也是安静的。保证您能睡得踏实……”
马国祥老婆往起一站,打断她的话说:“小芸啊,我们不洗澡了。其实我和你三大爷,只是想来认认门儿。我们旅馆里包了房间,不回去住,也是要算钱的。我们还有事儿,得回去了……”
马国祥也打断了她的话:“撒谎!你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呢?我们在哪个旅馆里包了房间?唵?都身无分文了,还胡扯什么包房间不包房间的?还去睡桥洞哇?要走你们走,我反正是不走的!除了大饭店,哪儿也不会比这儿条件好!再说在这儿我是三大爷!小芸,带你三大爷到浴室去!……”
小芸将“三大爷”引入浴室后,想了想,蹬蹬蹬下楼离开家,匆匆走到传达室,决定给爸爸挂次电话。她怕在家中挂电话,让“三大爷”、三大妈和小娟姐姐听到,造成什么难以释清的误解。
“爸爸,三大爷他们已经到了。”
“他到了就好了!”听筒里传来父亲的一声叹息,“家中一切事情,都要听他的。他是受我的托付,才肯住到咱们家去的!”
“爸爸,他真是我三大爷么?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到过?他怎么和你一点儿都不像啊?你纸上写他是二大爷,他自己却说他是三大爷……”
“别管他像不像我。更别管他究竟是你几大爷,反正你得当他是你大爷!……”
“爸爸我觉得……我觉得他精神有些毛病似的。他一口咬定说我妈妈有精神病……”
“听着,他的精神是没有毛病的。绝对地没毛病。他说得对,你妈妈的精神错乱了!不是一般的错乱。是极其严重的错乱。今天早上我不想告诉你就是了。你别搞错了,别把精神没毛病的,当成精神有毛病的。别把真正精神错乱的,当成精神正常的!我这里有事,先说到这儿吧!”
电话挂断了。
当女儿的,握着听筒,一时怔愣。
她断定疯了的,毫无疑问是自己的父亲。回味父亲的话,认为是不折不扣的疯话。而自己的父亲,不是一般的父亲。是一市之长啊。是正在海上漂浮的这一座城市的一市之长啊!
她的心情格外沉重起来。回到家里,见妈妈正在厨房有条不紊地做菜做饭。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她觉得应该首先告诉母亲,而不应隐瞒。因为问题所关系到的一切方面,实在是太严重了。
“妈……”
“什么事儿?不陪你三大爷说话,刚才出去干什么了?”
“给我爸打个电话……”
“打也白打,他不会回来陪着吃饭的。”
“妈,我觉得……不对头。我想……有一种感觉……当然是我自己的感觉,必须告诉你……”
“别这么吞吞吐吐的,那就快说!”
“我觉得,我爸爸……他的精神……也许出了毛病……”
“哦?……”
精神昨夜极其错乱,而服了六片安眠药,睡了一长觉之后,完全彻底地奇异般地恢复了正常的母亲,不由得停止了切菜。
“爸爸在电话里对我说……说你精神错乱了。还说不是一般的错乱。是极其严重的错乱。他离开家之前,我就觉得他的言行,有些……有些异常……他热了一杯牛奶,嘱咐我,你一睁开眼睛,就立刻给你喝下去……”
当母亲的又“哦”了一声,神色渐渐有变,低声问:“那杯牛奶在哪儿?”
“还在冰箱里。”
“你去取来!”
于是当女儿的,便去将那杯牛奶取了来。
当母亲的端着那杯牛奶,凝视了半晌,缓缓将杯凑到嘴边……
“妈!妈你别喝!……”
“叫什么?难道你爸爸会往里边放了毒药,想毒死我不成?……”
“可是万一……”
当女儿的夺下那杯牛奶,倒入水池,并将杯扔进垃圾箱。
“妈,我怕。我心里怕极了!我真怕我爸爸他……”
当女儿的抱住当母亲的,呜呜哭了。
当母亲的说:“别哭。让你三大爷他们听见了,该犯猜疑了。你炒这盘菜,我再去给你爸爸打次电话!”
……
“喂,是我。文茗!……”
市长从电话中听出妻子的声音,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唯恐一句话说得不妥,使她在家里“大闹天宫”。
“你在干什么呢?”
“我刚刚开完一个短会,布置了几项工作。正准备出去视察,有事么?”
“没什么事。啊,城市秩序不是已经开始安定下来了么?那你就不要感到什么压力了。家里也没什么特别值得你操心的,是不是?你努力尽好你的职责就是了,但一定要注意休息。神经要松弛……”
“对,对。你说得对。我会注意休息的……”
市长大犯其糊涂了。不知该把妻子的话,当成疯话听,还是当成正常的话听。
他问:“文茗,你在干什么哪?”
她回答:“我在给三兄们做饭啊!”
市长简直又弄不明白,昨夜是妻子精神错乱了,还是自己精神错乱了。如果昨夜精神错乱的是妻子,那么她现在说起话来怎么会如此明白,还在做饭呢?
他说:“他们是亲戚,不是客人。你也别太张罗了,随便做顿合口的饭就是了。”
她说:“我想做得丰盛,也没那么多东西可做呀!啊,知道我为什么给你打电话么?刚才芸儿告诉我,她感觉……你的精神……全市人属你的责任最重,经她一讲,我也有些怪不安的。你真对她说我的精神错乱了么……”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市长矢口否认,“我肯定没对她那么说过……”
“可芸儿由于担心都哭了!难道她的精神……这孩子长这么大还没经历过什么……”
市长一听,心里可就有些急,怕真应了自己的话,把精神没毛病的,当成精神有毛病的。把真正精神错乱的,当成精神正常的,便改口道:“芸儿的精神也没什么问题。这一点你千万要一百个放心。我是说过精神错乱的话,不过不是对她说的你,而是……而是对她说的她三大爷。当然他也不过就是,精神稍稍有那么一点毛病而已。所以呢,我让他住到咱们家,是希望他能得到你和芸儿的照顾……”
市长一边搪塞着妻子,一边暗暗谴责自己对马国祥的“出卖”。可事情又明摆着,说谁也没疯,似乎已说不通,说不服人了。而妻子呢,又是第一个不能指出她精神出了毛病的。连指出她仅仅昨夜精神出了毛病也是愚蠢的。更不能使妻子认为女儿精神出了毛病。还不能使妻子认为他自己精神出了毛病。似乎只有马国祥可以“出卖”。“出卖”了最有利于“后院”的安定。而“后院”若不安定,必定会影响自己努力尽好市长的职责啊!……
放下电话,他在心里说,马哥们儿,马哥们儿,我把你“出卖”给我妻子我女儿了,你可千万别怪我。早知结果是这样的,还不如不让你住到我家里了!唉,唉,某些时候,某种情况之下,某一事情的变化,真是预先太难估计,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啊……
市长夫人回到厨房,安慰女儿,她的爸爸精神并没出毛病。不过是她将他的话听错了——精神有点儿毛病的,是她的“三大爷”。她们又互相交流了一阵看法,最后统一认识——就这么回事儿!
客厅里,另外母女二人也互相交流了一阵看法,也统一了认识——市长夫人的精神,绝对地是没毛病的。精神方面出了毛病的,是她们的“主心骨”。
于是她们去到厨房,对市长夫人母女歉意地表示——她们原先并没发现他的精神方面有任何出了毛病的迹象,是来这儿之后,从他的古怪的言谈中才感觉到的。既然如此,不便在这儿住下了。她们要等他一洗完澡,就马上带他走。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就是生拉硬扯,也要把他拖走。她们岂可在目前这种特殊的情况下给市长家添麻烦呢?并且,她们坦诚相告——他根本不是市长的三兄,不是小芸的“三大爷”。他不过是什么什么人。他仗着自己和市长的一点儿交情,似乎心安理得地打算在这儿住下去的行径,使她们无地自容,感到万分羞惭等等。
于是两对儿母女,四个大小女人的认识,都统一到了一起。但市长的夫人和市长的女儿,却坚决地反对马国祥的女人和女儿带他离去的做法。她们说即使他不是“三兄”,不是“三大爷”,不是任何意义上的亲戚,毕竟是她们的丈夫和父亲的朋友。两个男人之间的交情,看来也绝不仅仅只有“一点儿”。肯定的非同寻常。虽然她们都不太详知。否则,一位市长在目前这种特殊情况之下,不会丧失起码的明智,同意一个精神出了毛病的男人住到自己家里的。既然两个男人之间的交情肯定的非同寻常,那么她们作为妻子和女儿,便有义务有责任替丈夫照顾一位精神出了毛病的朋友……
女人们一旦对某件事开始进行推理,她们对某件事的认真态度,便注定了要大大超过男人们。马国祥的女人和女儿,被市长夫人和女儿的诚意所感动,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了……
待马国祥从浴室出来,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以及他脸上的哪怕最细微的一次表情变化,便受到了四个女人的敏感目光的监视了。而一个精神完全正常的人,其言行一旦不仅被监视而且被分析,被研究,结果就会被认为很不对劲儿。很古怪。很不正常。比如他要到厨房里帮一把手,四个女人便怀疑他的不正常的精神,肯定活动着某种另外的企图。四个女人做五个人的一顿饭,难道还需要唯一的男人帮一把手么?这难道还不违反一个精神正常的男人的思维规律么?但是她们又不能干脆拒绝他。她们认为不能。她们一致地以一种类乎哄小孩般的,同时又相当之谨慎的态度对待他。这是她们经过讨论之后一致认为的对待他的最明智也是最佳的态度。市长夫人给了他几头蒜,让他全剥完。而他自己的女儿,谨防万一地将菜刀藏了起来。他耐着性子剥完那几头蒜,不知从哪儿翻出市长的一套衣服,将客厅的门插上,换下了自己那身脏衣服,并开动洗衣机洗起来……
“你看,这不是疯了么?”他女人在市长夫人面前抹眼泪,“哪有在别人家里,也不打声招呼,就翻出衣服穿的呢?”
“嗨,一套衣服,随他穿去呗!”市长夫人婉言安慰道,“对待精神不正常的人,只要他不胡闹,最好的办法,就是随他想干什么干什么。目前这种情况下,也不好就把他往精神病院送啊!再说,我看他的精神,不过有那么一点点儿不正常。兴许我们好好照顾他几天,他就恢复正常了呢!”
他女人抽泣着说:“如果能那样,谢天谢地啊!你们一家,也就是我和小娟的大恩人了!”
市长夫人听了这话,很有些担待不起的样子,嗔道:“大姐,你可千万再别这么说!也别这么想!什么恩不恩的啊?目前这种情况下,人不帮人,什么时候帮啊?对不对?”
两个女孩儿家,听了她们的母亲们的话,顿觉心心相印,比她们的母亲们,尤显得亲近起来。
马国祥洗好了衣服,晾在阳台上,又来到厨房,对市长夫人说:“弟妹,见你忙着,我就自己找了一套衣服换上了,你看我穿着还合身么?”
市长夫人佯装很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连连说:“合身合身!芸儿她爸穿着小,你穿着正好!”
他又说:“弟妹,我看你这会儿心情不错哇,是不是因为我们来了,高兴啊!”
市长夫人说:“那是那是!你们来了,我特别高兴!”
他接着说:“我也高兴。我不见外。你们千万不用客气。我是把你们家当成我自己的家一样来住的!”
市长夫人笑道:“三兄,你能这样最好。本来就是至亲么。你不把这儿当家,把什么地方当家啊!”
市长夫人认为自己是在跟一个精神出了毛病的人说话。马国祥也是。都怀着同样善良之目的,企图从交谈中分析对方精神上的毛病究竟出在哪儿,恢复正常的可能究竟有多大。而在另外三个大小女人听来看来,马国祥说的每一句话,包括他说话时的样子,都是精神不正常的表现。似乎他如果精神正常,肯定不该说那些话,而说别的什么话,肯定说话时不该是那么一种样子,而应是别的什么样子。至于他究竟应该说些什么话,说话时究竟应是什么样子,她们自己也不大清楚。因为她们内心里原本没有什么精神正常的表现的标准。马国祥注定了是处处表现得精神不正常的一个人。
他背着市长夫人的视线,向市长的女儿眨了眨眼睛,那意思是——别担心,你妈妈的精神状态,这会儿很正常,很好嘛!
小芸则背着他的视线,向他自己的女儿淑娟眨了眨眼睛,那意思是——瞧见你爸爸刚才向我眨眼睛了么?多古怪的一种表情啊!这会儿他精神正错乱着呢!
于是他女儿再向自己的妈眨眼睛。于是她再向市长夫人眨眼睛。于是市长夫人再一一向她们眨眼睛。由他自己的一次眨眼睛,导致四个大小女人相互眨了一通眼睛。于是她们又统一了一次认识——别理他,任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愿意奉陪他几句便奉陪他几句,不愿奉陪就当他那是自言自语……
吃饭的时候,马国祥的精神,似乎“表现”得更不正常了。因为吃饭是一连串微小动作组成的“行为”,而这一种“行为”,一旦被女人们的目光所研究所分析,结果只有一个——怎么着仿佛都是不正常的。这种情形如同人对一个正确无误的字的写法产生了怀疑,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儿,别扭,多了笔画或少了笔画。
马国祥那一顿饭没吃好。
四个大小女人那一顿饭也没吃好。
但马国祥说他吃好了。吃得很饱。很舒服。
而她们明明都看出他根本没吃好。
没人碍着他吃啊!明明根本没吃好,却说好了,吃得很饱,很舒服。岂不是装模作样么?而且是精神不正常的人的装模作样……
到了晚上,马国祥终于意识到,自己所想要扮演的角色,不知不觉间,与市长夫人应该是的角色弄混了。不,岂止是弄混了,而是弄反了!谁弄的呢?他反省自己的每一言每一行,似乎不能说是自己弄的。但也不能说是市长夫人故意弄的呀!怎么竟会弄成这样的呢?他左思右想,想不明白。于他这一方面,经过他细致的冷静的察言观色,已确信市长夫人是一个精神正常的女人了。可是于她那一方面,于她们那一方面,包括自己的女人和女儿,依他看来,想要向她们证明自己的精神其实也是正常的,并获得她们的承认,似乎倒是一件难事了!难,也不能因为难就认了啊!
于是他将她们召集到客厅,郑重地,严肃地,一言一语都经过推敲地,向他们声明自己的精神是正常的。解释他来到这里的缘由。结果是越解释似乎越解释不清。越解释似乎破绽越多。到最后连自己也陷入了重重破绽自相矛盾终于不能自圆其说的境地,感到十分的索然。
她们的表情,一个个也都很郑重,很严肃。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们都诚诚恳恳地向他表示,她们谁也不曾怀疑他的精神不正常。怎么会呢?根据什么?她们反问他。毫无根据嘛!她们自问自答。无稽之谈啊!他看出来了,结果她们似乎更有理由更有根据认为他的精神不正常了!
等她们都睡下了,各个房间的灯都熄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悄没声儿地溜出了为他安排的小房间,给市长挂电话:
“老马?……”
“是我,市长。”
“情况怎么样?”
“糟透了!”
“那……你真揍她了?”
“我没揍她。我说市长,她精神很正常哇!这么一来,倒是我,被她们——您的夫人您的女儿,加上我老婆我女儿,一致地认为精神不正常了!”
“这不可能啊!文茗她昨天夜里明明……”
“怎么不可能?现在情况就是这样么!……”
“老马,你别急。我想你这个人,是什么特殊情况都善于应付的,对不对?你呀,你千万别被她的表面现象所蒙蔽!我可能明天下午才有时间回家一次。一切等我们见了面再详细解释好不好?……”
市长那边显然诸事缠身,没工夫答对他,一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马国祥半捂着话筒,不习惯地压低声音,却白白做了一次“小汇报”,对自己下一步应该采取什么“行动”,不得要领。他未免有些心烦意乱。回到房间,重新躺在床上,吸着烟,将这件令他糊里糊涂的事细细一寻思,也疑雾重重起来。
他忽然听哪一个房间的门轻轻响了一下,将自己房间的门拉开道缝,见市长夫人穿着睡衣,也到走廊里打电话。小芸和小娟睡一个房间,市长夫人和“三大妈”睡一个房间,为的是可以单独劝慰“三大妈”。“三大妈”睡熟了,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再给丈夫挂一次电话。
“是我。心里有事,睡不着。我跟你说,三兄的精神状态,晚饭后,显得更不正常了。对,精神病人一般都是否认自己有精神病的。我家族中有四位精神病医生三位精神病人,这我当然知道。他现在已经睡了。他听不见的。如果他就这么个样儿,别往大了犯,凭我的经验,我想我还是能稳住他的。不过你可很不对啊!他哪儿是咱们小芸的‘三大爷’呀!他老伴儿已经跟我兜底儿交代啦!他不就是名字上过报那个什么‘酒圣’马国祥么?他一来我就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似的。救了你一命?我当然不会慢待他啦!你的动机我理解。完完全全地理解。而且也赞成。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在他精神错乱的时候,让他住到咱们家,以恩报恩,这是对的。但如果你没法儿当面告诉我个明白,也该随后在电话里主动对我讲啊!要是我不在电话里首先问你呢?没事儿,他肯定睡着了。肯定听不见。小芸在给他喝的橘子水里放了安眠药……”
电话的另一端,市长听罢,暗暗叫苦不迭。更加搞不清楚,在自己的妻子和马国祥之间,究竟谁的精神不正常了。从两次电话听来,妻子的精神似乎是很正常的。或者说是不可思议地变得很正常了。那么难道马国祥……为什么连他的老伴和女儿,也跟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一样,认为他精神不正常呢?……
马国祥隔门侧耳聆听到市长夫人的话,对市长在电话另一端说了些什么,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坏了!他想。我自己的精神很正常,这是肯定的。市长夫人的精神很正常,也是没疑问的。那么结论只有一个——市长本人的精神出了毛病!除了能得出这么个结论,还能得出其他的什么结论呢?自己的妻子明明精神很正常却说自己的妻子疯了。还说“不是一般的错乱”,是“极其错乱”,于是请求我住到他家来,替他照顾他妻子。我来了,他呢,却又在电话里跟他的妻子说我马国祥精神不正常。让我住到他家里来,是为了报我对他的救命之恩!我可没敢自己冒充“三大爷”呀!是他自己纸条上这么写的呀!是他预先规定了我一来就得扮演这么一个角色呀!而且不交代于我!马国祥又反省自己的言行,认为自己错了的只有一点——纸条上写的是“二大爷”,而他为了扭转自己当时的尴尬,自谓“三大爷”。“二大爷”或“三大爷”,仅仅一横之差,也不至于就差之丝毫,失之千里,自己落得个“精神不正常”的下场啊!我马国祥的精神正常不正常没什么大关系,不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但市长的精神可是不能出毛病的啊!半点儿毛病也不能出啊!市长的精神若出了什么毛病,而却没有人敏感地发觉这一点,非常及时地指出这一点,那怎么得了哇!
马国祥想于此处,心中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又下了床。不料一阵头晕,险些扑倒。他明白,定是安眠药起了作用。然而心中那一种油然而生的责任感是非常之强烈非常之巨大的。促使他扶着墙又溜出了房间。一将电话机捧在怀里,他就贴墙坐下了。
“喂,哪里?”
听出是市长的声音,他故意细着嗓子说:“我找张秘书。”
“你是谁?”
“我呀?他爱人呗!”
“你等会儿……”
听出是张秘书的声音,他恢复了语调赶紧说:“张秘书,你只管听着,什么也别问。我是马国祥。我在市长家给你打电话。我要告诉你,我怀疑市长的精神可能出了毛病!市长对我讲,他爱人昨夜精神错乱了,求我住到他家,帮他照顾。可他爱人精神没错乱。正常得很。他呢,又打电话对他爱人讲,是我精神出了毛病,所以安排我住到他家,为的是能够使我得到些照顾。结果现在我倒被当成了一个精神病。你认为市长是不是精神出了毛病?……”
“那,依你看,我应该如何呢?”
张秘书用同样低的声音问。
“告诉你这个……这个……情况……是我的……我的……责任……至于……至于……”
“喂喂,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你……你……”
“喂喂!我听不清!听不明白!”
他想说至于你如何办,那就是你的责任了!无奈安眠药药性发作,终于撑持不住,竟一手拿着话筒,睡过去了。
“喂喂!”
张秘书听到的是一串呼噜。
“你家出了什么事?”
市长关心地望着他问。
“没出什么事。我这么晚了没回去,也没往家里挂个电话,我爱人她有些不安……”
张秘书搪塞几句,极轻极轻地放下了听筒。仿佛放下的是一个灯泡。又仿佛唯恐弄出响惊醒一个严重失眠者的睡眠。
“真没什么事么?”
市长又问。
“真没什么事!”张秘书肯定地回答。
“哦。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市长与其说是在表示关心,莫如说是在自言自语。边说边拿起了杯子。
张秘书赶紧走过去拿起了暖瓶,要给他倒杯水。
市长却似乎有些奇怪地问:“你拿暖瓶干什么?”
“给你倒水呀!”张秘书瞠目瞧着他。
“我不喝水。我不喝水。你放下暖瓶……”
不喝水?不喝水拿水杯干什么?
张秘书便觉得市长的举动有些古怪起来。他放下了暖瓶,市长却仍拿着水杯。而且,喝了一口。杯中只剩了茶底儿,市长从口中吐出了几片茶叶。并未吐在地上,却吐在手掌上,研究地看着。
说不喝水,明明喝了。泡过的茶叶,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呢?市长的举动,使张秘书越发地觉得古怪。他认为马国祥反映的情况,是应该重视的情况了。
“小张……”
“嗯?”
“你感到我的精神……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么?”
“这……没有。”
“真的?”
“真的!”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市长笑了。
在张秘书看来,市长笑得也十分古怪。
“市长,我……我饿了……想到街上去吃点什么……”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你去吧!……”
张秘书借故离开市长办公室,像马国祥一样,凭着一份儿责任感,向每一位他认为应该通报情况的人进行机密通报。
于是一个小时之后,一切重要方面的重要人物,都知道市长的精神出了毛病。
接着是他们的夫人。他们的子女。他们的夫人和他们的子女,又将这一“机密”泄露给各自的好友。好友们泄露给好友的好友们……
市长精神出了毛病!……
市长思维混乱了!……
市长语无伦次了!……
市长……
市长……
保密!……
保密!……
万勿泄露!……
万勿泄露!!……
仅仅又过了一个小时,这座海上浮城的上层人物们的家庭,和以这些家庭为核心的大大小小的圈里的男人女人,心理都波动起来。
而市长,那两个小时内,亲自起草了第二号《告市民书》,预备明天下午在电视里对市民进行第二次演讲……
对于人,怀疑是最接近天性的。人有时用一辈子想去相信什么,而到头来还是不肯相信。但往往在几分钟甚至几秒钟内就形成了某种怀疑,并且以这一种心理行为像推倒多米诺骨牌一样影响别人。
怀疑是一种心理喷嚏。一旦开始便难以中止。其过程对人具有某种快感。尤其当事关重大,当怀疑和责任感什么的混杂在一起,怀疑往往极迅速地嬗变为结论,一切推理都会朝着同一个方向滑行。
与此同时,另一种怀疑也在另一些人们内心里滋生。“一〇八”俱乐部会议室正在召开紧急会议。这是本市经商个体户们的俱乐部。它的会员恰好是一百零八位个体的商业弄潮儿,它所以得名“一〇八”。会议室仿佛“聚义厅”。一百零八位首先富起来的个体户主如同水泊梁山的一百单八将。他们吞云吐雾群情激昂。不,岂止是群情激昂,简直已经到了群情激愤的程度,他们倒不怀疑市长的精神出了毛病。他们对市长的精神不感兴趣。他们怀疑市长早已打定主意,要将中国的这一座大好城市拱手奉献给日本人,以此作为交换条件,想当上一位日本的议员什么的。他们对于这一座城市其实并无特殊情感。并且也绝非一百零八位可歌可泣的爱国者。他们忧患的只有一条——那么他们的十几万,几十万,百来万人民币,岂不是都将成为一捆捆的废纸了么?
此时还不爱国,还不爱社会主义,更待何时呢?
“让我们举行示威!让我们喊出口号!让我们喊出口号!……”
一个人冲动地擂着桌子。
“喊什么?你说说,喊什么?”
另一个人沉着镇定地问。
“喊要社会主义,不要资本主义!要五星红旗,不要太阳旗!喊要人民币!喊要小康,不要一无所有!等等!反正可喊的口号多啦!……”
第三个人打鼻孔里嗤了一声,表示出一种大的不以为然。
“你这是自作聪明。”沉着镇定的人深思熟虑地说,“我们才一百零八个人,不过是一小撮。一小撮先富起来了的人。就算我们能号召起全体个体户,团结一切同路人,包括那些歌星啦,不法商贩啦,投机倒把者啦,也不过一千多人。还是一小撮。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市民的心思,我们都知道得很清楚,是甘愿到资本主义的日本去刷盘子,打杂工,做牛马的。五星红旗变成太阳旗,对于我们是损失……”
“是破产!”
“对对!是他妈的破产!要能赶在到达日本之前,把我那二十几万人民币兑了美金,我也不在乎五星红旗或者太阳旗!吃饱了撑的啊?……”
“你才二十几万,老子八十几万哪!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刀按在脖子上,老子也要捍卫五星红旗!……”
“大家别吵,听我把话说完!是损失也罢,等于破产也罢。总而言之,这不过是我们一小撮的事。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市民,没有我们这种损失,更不会受到破产的威胁。他们的心思和我们背道而驰,我们绝不能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上,那我们就彻底地孤立了我们自己……”
“够了!我说你别啰嗦起来没完没了啦!你到底有什么高见,讲出来大家听听嘛!……”
“我当然是要讲出来的,就怕把你们吓着了!”
“听着了?他说怕把我们吓着了!东风吹,战鼓擂,都到了这种节骨眼儿上了,谁还怕谁哇?你讲你讲!”
“我们绑架市长。”
一语掷出,如惊雷落地。“一百单八将”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我思来想去,我们只有一个方案,可称上策——绑架市长!”
“这……这有什么用?”
“犯法的事儿咱们千万不能干啊!”
“你犯法的事儿干的还少么?逃税漏税,行贿腐蚀,伪造专利,盗用商标,这些不都是犯法的事么?你就差没倒卖军火了!如果你有那背景,有那机会,我看你敢!”
“但是我可不敢绑架市长!绑架市长那是恐怖活动,那是政治性质!要玩邪的,你们玩吧,别拖我上船。拖我上船我也不上!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撤了诸位……”
胆小的一个,说罢站起来便往门外走。
“我也……”
随即有第二个站了起来,但刚说了两个字,不往下说了。因为看见第一个人并没能走得出去,在门口被两个汉子拦住了。
“你们……你们是谁?……”
被拦住的人这才注意到,那两个汉子自己不认识。他们显然不是“一百单八将”中的弟兄。
想说“我也撤了”而没说完的那位,望着始终沉着镇定的那个人,缓缓地又坐下了。
“诸位,诸位,”他忐忑地说,“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咱们众兄弟之间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是不是?有了分歧好商量,这是何必呢,这是何必呢!……”
“你他妈的闭上你的臭嘴!”
他立刻遭到了他的一个兄弟的呵斥。
“怎么着?跟老子来这套?想先绑架了老子不成?……”
被拦在门口的那位火了!他竖眉瞪眼,伸胳膊挽袖子,一副准备大闹聚义厅的样子。
沉着镇定的人皱了皱眉,挥了挥手。
于是两个汉子轻而易举地制伏了那个闹独立性闹路线分歧的人,像给一匹驽马戴上嚼子似的,用手绢勒住他嘴,将他拖出去。
气氛仿佛凝固了。
少数的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然是在一条船上了。在绑架市长这一决策上,多数人已然预先达成了统一了。他们觉得四周似乎埋伏着杀机。
沉着镇定的人这时站起来,将一百零八位弟兄环视一遍,咳了两声清清嗓子,神情肃穆地说:“大家放心,今天这里摆的不是鸿门宴。至于何老板么,都是自家弟兄,怎忍心加害于他呢?绝不会少他一根汗毛的。咱们今天商量的是一件机密的事,只不过怕被他泄露了而已。所以呢,暂时把他监护起来。对市长,我刚才用了绑架两个字,听起来严峻,但也不过是一种说法而已。目的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市长从市委大楼里弄出来,安排到我们为他安排的地方。当然,我们会为他安排一个好地方的。必要的情况下,甚至可以找几个女孩子陪他几天,省得他郁闷。他若和我们一样,有颗爱国之心,那么他也会完全理解我们的爱国之心。我们可以骗骗他么,就说据我们知道,有些亡命徒企图谋杀他。而我们是为了保护他。我们都是虔诚的爱国者嘛!在目前这种特殊的情况之下,保护市长是爱国的具体表现嘛!他会信的。说不定他还会对我们感激不尽哪!如果他真想出卖这座城市,巴望当上一位日本的议员什么的,那我们就将他扣为人质。中央派来了新的市长,我们可邀功领赏,起码会得到爱国的美名。中央那边一时派不来新的市长,我们可以用他当筹码,向日本方面提出条件——将我们这些人手中的人民币,全部兑换成美金。日本方面若想得到一座城市,必定不惜任何代价得到他这位市长的合作,对不对?当然喽,这是下策。咱们手中那点儿钱,兑换成美金不过才十几万二十来万,少的不过才几万。在国外几万美金顶屁用啊?所以依我之见,宁做中国的百万元户,不做日本的千万元户。千万日元不过才是日本普通人们两三年的工资啊!大家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而有百来万人民币,在中国,那就等于是大富翁。人家所以不敢像大富翁那么生活,不过是都宁愿藏富罢了!真人不说假话。我为什么爱社会主义?爱咱们中国?我明明白白地讲给大家听了。哪位比我还另有高见,能确保我们都不变成一无所有的人,不妨也谈出来大家听听嘛!”
一阵沉默。沉默之中,多数人的目光,咄咄地盯着少数人们的脸。使少数人难堪地感到,多数人其实并无诚意想听他们谈出另外的什么高见,而是在早已有些不耐烦地等待他们的最后表态。何况他们本无另外的什么高见。何况一想到他们的十几万几十万百来万人民币,被宣布变成一捆捆废纸之时他们将承受的巨大痛苦和绝望,他们都有些不寒而栗,仿佛于天上看到深渊,而自己从天上往深渊里掉。
“咱们现在是逼上梁山啊!”
多数人中,有谁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口吻说了一句。
“如果能做到不死人,不流血,我就毫无顾虑了!”
少数人中,有谁强调了一个原则。
“对对!他说得对!……”
“说透了,我顾虑的也是这一点!……”
“在这一点上咱们没有分歧。”沉着镇定的总决策人又开口道,“第一不死人。第二不流血。这当然是个大前提。总体来说,我们要以智取胜。要使这一次行动,成为一次温和的,文质彬彬的,智力游戏般的行动。成功了,咱们皆大欢喜。出了差错,由我一个人承担。咱们一百单八将中,我是吃共产党利息最多的一个。由我来做出头鸟,理当的……”
他苦笑了。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样子。
于是那些个顾虑重重的人受了感动。人一受了感动,胆小如鼠也便胆大包天了。何况原本都是些富于冒险精神之人。
“没说的啦,你分派具体任务吧!”
“兔子急了还蹬鹰呢,老子豁出去了!”
他们变得慷慨激昂了,有的甚至拍起了胸膛。
“好!都像些老爷们儿。发武器!”
“武器?不是说好了一不死人二不流血的么?”
“咱们手里没家伙,才难以保证不死人不流血呀!”
于是有人从桌子底下拖出几只大口袋,打开来,取出一件件“武器”分给大家。
各式各样的长短枪,匕首,手榴弹和手雷,应有尽有。都是像真家伙一样的玩具武器。
“诸位,我们将分成十个行动小组,互相接应,互相配合。现在都请对表……”
与此同时,教育学院里,另是一番使人热血沸腾的情形。操场、教室、宿舍,到处都在进行着议论、辩论、争论。似乎连空气都显得亢奋了起来。而这一种笼罩校园的亢奋,最初是由一首贴在食堂门口的顺口诗引起的。不具名的顺口诗是这样写的:
“麻派”捍卫“长城”,
“托派”开始“拖妇”,
勇者已然壮死,
谁主浮城沉浮?
因了它的出现,于是有人贴出倡议书,主张开个追悼会,凭吊那些同海鸥展开搏斗捐躯街头的学友。于是形成了对“麻派”和“托派”的舆论围剿——凶险一旦过去,“麻派”们又一如既往通宵打麻将,“托派”们则纷纷“蝶恋花”,希望在踏上日本国土的时候,不是孤家寡人而是成双成对儿的比翼鸟。于是“麻派”和“托派”联合起来,组成统一战线,并且占领了广播室,进行舆论还击,编了一首“献给诃德诺夫同志们之歌”,通过大喇叭没完没了地唱:
天塌了你能干什么?
地陷了你能干什么?
你靠什么普度众生?
你这小孩儿!
天塌了与我何干?
地陷了与我何干?
我跟你无话可说,
你这小孩儿!
天塌了也就塌了,
地陷了也就陷了,
只要我还愉快活着,
谁去管它!
只要我还愉快活着,
“长城”永不倒!
只要我还愉快活着,
情人永不老!
于是被“麻派”和“托派”们冷嘲热讽为“玩深沉”的一派学生愤怒了。这一派一向在高等院校里也被称为“救国派”或“单眼落泪派”或“拉锁儿派”。所谓“单眼落泪”是挖苦他们总体上都像纽约临海矗立的自由女神像,常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无论从什么角度谈论什么问题,最后必定落在“国家”和“民族”方面,而且大抵结束于“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的宣言式自白。因为他们往往是这样,因为他们每每“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因为他们每每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强烈的诉说的心理倾向,故又被形容为“拉锁儿派”。所谓“拉锁儿派”的尖酸刻薄的挖苦性质,更使他们倍觉受辱。那意思很明显,是讽刺他们恨不得在胸腔上安一条拉锁儿,随时准备向人哧啦一声一拉到底,并且指着胸腔里边说:“看!装的都是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高尚的东西全有!”他们被视为大学校园的堂•吉诃德。也有戏称他们为“诃德诺夫同志”的。他们读马列。研究《资本论》。崇拜华盛顿和林肯。评说毛泽东像小孩子评说动画片里的人物,否定得一无是处其实内心里未必不也很佩服。他们大抵又都喜欢古典诗词那些充满忧患的句子。日记本中抄些“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之类的骈句。每每一句出口,常是“何来忧国泪,寂寞洒衣巾”,令听者目瞪口呆。
“诃德诺夫同志”们与“麻派”和“托派”们从来都是高等校园内近乎水火不相容的两类。同是学子,同途不同志。他们视“麻派”为一群俗物。视“托派”们为当代的余永泽。而这就使他们常常处于孤立。因为“托派”们也有需要换换脑筋的时候。这种时候他们当然不会去聆听“诃德诺夫同志”们的自白,当然乐于去找“麻派”们搓一局。“麻派”和“托派”们都见不得“诃德诺夫同志”们“满脸贫下中农”“满脸旧社会”的沉重表情。在时局安定的日子,大学里因为有着“托派”们才更像大学。风起云涌之际,大学则因为有着“诃德诺夫同志”们才不失为大学。而国情又何曾安定过呐?所以大学有时像海德公园有时像修道院。而“诃德诺夫同志”们和“托派”们,似乎永远的如同雪橇狗和巴儿狗,挺难养在一个圈里。
曾组成“敢死队”冲上街头意欲与海鸥决一死战并且真就“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大抵是“诃德诺夫同志”们的“同志”。这些灵魂仿佛永远被“使命感”“责任感”所苦恼所煎熬所驱策的年轻人啊,他们常常为此付出惨重的个人或群体的代价,却往往改变不了任何与国家与民族相关的哪怕一件小事的局面。这也便是“麻派”和“托派”们看透了的一点。这也便是他们嘲讽“诃德诺夫同志”们的根据。而他们中最典型的人们,对于开个追悼会这一倡议所表现出的冷漠,又使“诃德诺夫同志”们反过来似乎也把他们一个个都看透了,也成为“诃德诺夫同志”们鄙视他们的根据。
在任何时候,在任何情况之下,倘对出于高尚冲动而死的人们,哪怕他们并不死得其所——表现出即使一点点轻佻,也是有悖人性有违良知的。生活中绝大多数人的情感不容忍这一点。“诃德诺夫同志”们正是在这一点上感动了大多数学生,获得了大多数学生的同情和理解。于是彻底的“麻派”和“托派”们,因了他们那一首通过大喇叭唱个没完没了的轻佻的歌,陷入空前的道德谴责和声讨之中……
婉儿是被一位女大学生带到校园里的。她进入市区后昏倒了。苏醒时发现自己躺在街心公园的草坪上。身旁坐着一位眉清目秀的白面书生。
“我把你背到这儿来的。”对方笑着说,“我守着你多时了。否则,像你这么惹眼的漂亮姑娘,很可能被坏小子趁机扛回家里去呢!”
对方头发剪得极短,胸前一枚大学校徽斜戴着。
“你没什么事儿了吧?”
婉儿点点头,坐起来,移身到离对方远处,一阵头晕目眩,撑持不住,又躺下了。
“你家在哪儿?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对方凑过来,将婉儿扶在怀里靠着。
“谢谢你。你走你的吧!”婉儿冷冷地推开了对方。
“你这人。你干吗对我这样呀?”对方不悦地盯着婉儿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手掩口吃吃笑了。笑罢说:“你把我当成男的了吧?我不是男的。是女的。你第一次见到穿男孩服装的女孩啊?”
婉儿再细端详她,才看出她是女的。
“告诉我你家在哪儿,还是让我把你送回家吧!”
婉儿凄楚地回答:“我没有家了……”
“是这样……”
对方同情地瞧着她。沉默一会,诚心诚意地问:“我能帮你点什么忙呢?”
婉儿说:“你身上若带着钱,就给我点儿钱吧!我饿……”
她叹了口气:“我也饿……”
婉儿以为她是告诉自己,她身上没钱,失望地低下了头。
“你等着,千万别离开!”
她却跃起身跑了。
不久她跑着回来,一手拿着一个面包,一手拎着一瓶汽水儿。
她拍拍兜儿,过意不去似的说:“都花了。只剩下三分钱了!”说着坐下,掰一半面包给婉儿,接着将汽水儿递给婉儿。
婉儿不肯先喝。
她说:“喝吧喝吧,看你嘴唇儿干得那样儿,还客气什么!”
待婉儿喝了几口汽水儿,吃了几口面包,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婉儿。”
“你这名字有那么点儿古典味儿。你姓什么呢?”
婉儿不禁愣了愣。因为在她接触过的人中,无论男人或女人,很少有谁问及她的姓。她也很少问及别人的姓。她甚至不知道某些很熟悉的男人女人们的姓。在她曾寄生过的那个圈子里,男人女人们仿佛是没有姓的。仿佛都有两个或者更多个名字。而在圈子里通用的其实是他们并非真名字的名字。当他们一旦从她的生活视野中消失,仅凭他们的名字,她是不太容易再找到他们的。他们此刻都在哪儿呢?命运如何呢?那些挥霍无度的男人和那些终日沉湎于享乐的女人,他们和她们凑在一起的时候,人生便显得癫狂又迷醉。而人仿佛是盖在热锅里的豆子,不由你不蹦不跳不叫喊。婉儿忽然觉得自己是真的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了。要是能再和他们在一起也好啊!她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极需某种保护。
“姓姚……”
她低声回答。说了一个假姓。为什么要骗对方,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姚婉儿!真好听。我喜欢你这名字。”
“不,姓赵……”
对方的目光,凝视在她脸上了。几分不解。几分疑惑。
“我说姓姚,是想骗你……”
“骗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骗我呢?”
“你别问那么多了!”
婉儿落泪了。
对方缄口了。
婉儿确是很饿很饿,和着眼泪吞光面包,觉得口里是咸的,腹中倒更饥肠辘辘了似的。
“都是你的了!”
对方将剩下的半瓶汽水儿放稳在她身旁。
她真想抓起来就一口喝光,但又实在不好意思那么做。
“我走了!”
对方说着站了起来。
“你别生我的气……”
婉儿仰望对方,内疚地说。
“生气?……”对方俯视她,朗然一笑,“我生你什么气呢?”
“我……我刚才骗你……”
“我不在乎。你姓姚还是姓赵,与我有什么关系哪?汽水儿是在这条街角那儿买的。一会儿你去退了押金,还够喝一瓶……”
对方说罢,转身徐徐而去。婉儿迫不及待地擎着汽水瓶子便喝。
对方不知为什么站住了,回头看她。
婉儿已将汽水喝光,见对方看她,拿着空瓶子窘住了。
对方又走回来,蹲在她身边,从兜里掏出证件给她看。
学生证。历史系。研究生。许雁南。
“看清楚了?”
婉儿点头。
“你有工作单位么?”
婉儿摇头。
“在本市,还有什么亲人么?”
婉儿摇头。
“我判断得不错。婉儿,你已经无家可归了,没单位,也没亲人,还没钱,天黑了你可到哪儿过夜去呢?”
婉儿忽然伏在草坪上哭了。
“别哭别哭。婉儿你有多大了?”
“十九……差三个月整二十岁了……”
婉儿强止住哭声,抽泣着回答。却仍伏在草坪上,双手各抓一把草。她觉得那么伏着,双手抓着草,似乎将自己托付给这片草坪了。而它是很值得信任的。
“我比你大四岁。婉儿,你跟我走吧!”
“到哪儿?”
婉儿终于抬起头,泪眼盈盈地瞧着许雁南。
“到我们学院去。”
“以后呢?”
“先别想以后了,只想眼前吧!起来起来,跟我走!”
许雁南将她扯起来,掏出手绢塞给她:“擦擦脸。谁叫我碰到你了呢?是不是?”
“是……”
许雁南笑了。
婉儿也觉自己回答得孩子气十足,却难过一笑。她感到自己像一只小猫被喜欢猫的人捡着了。在这位女研究生面前,她内心里自卑得宁愿自己不是十九岁,而是只有九岁。
婉儿平生第一次进大学的门。许雁南的宿舍十分清洁,使婉儿觉得如同她中学校长的办公室。初一那年她因为给年轻的班主任老师频频不断写情书,有幸进过一次校长办公室。不过历史系研究生宿舍里的书,可比一位中学校长办公室里的书多。她想象着许雁南看那些书时的样子,不禁肃然。
“我晚上睡哪儿?”
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随意。”
许雁南从暖瓶里倒出杯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暖瓶不保温了,你要喝自己倒。”
许雁南换上拖鞋,也找了一双扔在婉儿脚旁。
“我晚上睡哪儿?”
婉儿似乎在得到明确的指定之前,无法解除对这种完全陌生的环境的拘谨。
“我不是说了随意嘛!除我,另外那两张床已没主人了!”许雁南往自己床上一躺,颇有感慨,“一个当公关小姐去了。一个嫁给老外了。告别的时候什么都不带走。都特大方。乐善好施。说全归我了。我已经握着一张哲学硕士的文凭了。现在是双修研究生。不想当公关小姐。不想嫁给老外。不想工作。不想考托福。对当博士也没志向。哎我说姑娘,你别老站着,小丫环似的傻兮兮望着我呀!你就睡对面那张床吧。这样晚上咱俩聊天方便……”
婉儿仿佛终于得到某种允许,缓缓在那张床上坐下了。她感到自己无论如何也“随意”不起来。尽管主人好像挺喜欢她那样。
“躺下。干吗不躺倒放平,而要正襟危坐?”
许雁南一从外面回到完全属于自己的王国,如同演员进入规定情景和角色,变了个人。连说话的口吻都变了。起码使婉儿觉得是这样。她那种近乎命令的口吻,流露出几分家长意识。心理被现实刺激得异常敏感的婉儿,又体验到了寄人篱下的屈辱。
她刚躺下,有什么东西隔着桌子飞过来,落在她身上——是许雁南的钱包。
“听着。我只比你大四岁。在家里我也是个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里娇气的独生女。甭指望我做你的知心姐姐,我也不打算扮演那种角色……”
婉儿说:“这你可判断错了,没人娇惯过我。”
“那好,”许雁南说,“以后你负责买饭,打水,洗衣服。钱包里才几元钱,这个月到头有两个星期。你要为咱俩节省着花。不够了我不管,你去偷,你去抢,反正每天三顿,我张嘴向你要饭吃……”
婉儿腾地立起,将钱包扔还给她,涨红了脸,凛凛地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成你雇的个小阿姨呀!你也听着,我宁可去乞讨,也不侍候你!谢谢你的好心肠,我走了!……”
婉儿嘴上很硬气地说走,却一动也没动。这儿清洁。这儿肃静。这儿有睡的地方。毕竟能有吃的有喝的。更主要,这儿使她感到非常安全。而且是和一位可敬的双修研究生住在一起。而且她是女的。不必防范。她并不在乎自己无形中变成了一个小阿姨。但是对方那种口吻让她难以忍受。最后那句话一说出来,她又后悔极了。走,哪去呢?
一阵沉默之后,许雁南说:“走啊!你怎么不走?”
婉儿仍一动也没动。
许雁南坐了起来。
“哟,又哭了!别哭别哭。好大的脾气。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发的什么脾气呀?谁把你当成雇的个小阿姨了?买饭,打水,洗衣服,你就觉得委屈啦?财经大权交给你,这是对你的充分信任嘛!再说这不过是各尽所能,分工不同嘛!我负责室内卫生。我负责‘创收’。不挣点儿外快什么的,光靠我每月那八十二大毛,够咱俩花的么?我每天还要抽出两个小时教你外语。一三五教英语,二四六教日语。按时计价,你每天得付我十元学费!我念咱俩似乎有那么点儿缘分,对你实行‘三包’,或者叫以劳代补,没想到你还像吃了多大亏似的!婉儿,你矫情不矫情呀?……”
婉儿一时羞愧难当。坐下不好意思。站着不自在。走——听了许雁南的一番话,心里更不想走了。
许雁南又将钱包递给她:“拿着拿着。老九,你可不能走哇!……”
她那模样亦庄亦谐,婉儿被逗得噙着泪笑了……
晚饭前,许雁南挥毫写了几纸广告,带着婉儿满校园四处张贴。这位双修研究生的书法显然受过名家指点。几纸广告以几种不同的字体写成。每一种字体都写得笔力老到,落墨生花,颇耐观赏。广告的内容却是一致的:以英、日、法语代写简历、论文及一切外向型谋职材料。保证措词准确恰当,能助君一臂之力。手书体每千字五元。印刷体每千字七元。美术体每千字十元。上午付钱,下午取“货”。微利生意,六亲不认。子牙钓鱼,愿者上钩云云。下面还注明一行小字是——此广告受法律保护。本人特聘律师赵婉儿。倘爱墨者盗为己有,将受起诉。
看来这位硕士双修生在学院里是知名度很高的人物。所到之处,人人见了她,都主动跟她打招呼。而且对她的态度都十分友好。不但友好,且不乏敬意。使婉儿很羡慕。
“雁南,介绍介绍,这是谁呀?”
“我表妹。”
“你表妹好漂亮!”
“我不如我表妹漂亮啰?”
“哪里哪里,春兰秋菊各有清芳,不分轩轾,不分轩轾!”
“你这家伙!告诉你,我表妹红鸾许主了!你趁早甭自作多情,打消你那非分之想吧!别走,以后记住几点,跟女孩子说话,要注意说出含义完整的句子。这是经验之谈!”
婉儿似乎明白了,为什么男学生女学生,年龄比许雁南大的或比她小的,一见她都高兴主动跟她打招呼,有话没话都愿驻足和她攀谈几句——她对人那种不卑不亢的模样,幽言俏语那种亦庄亦谐的口吻,和以调侃的方式所表达的友好,使她整个人具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一种别具一格的可爱的亲和性。当然了,大概更因她是位才女,并且是位俊人儿。
“雁南,前不久刚开展过学雷锋活动,你还是模范哪,到处贴广告,市才利己,不怕被抓成个反面典型哇?”
“反面典型?那是立场问题!你要是站在反面的反面看待我,我不就是正面典型了?我这不算市才利己,这叫市才利众。收点儿象征性的劳务费嘛,引导学雷锋运动新潮流啊!”
“哎,雁南,你自己怎么打算?”
“指哪方面?”
“还用问?到了日本以后呗!”
“你这话问的就奇怪,我不可能到日本呀!”
“瞧你,又抬杠。怎么不可能?连市长都在电视里说了,这座城市要和日本九州岛靠拢,你还说不可能!”
“和九州岛靠拢的时候,你站在哪儿?仍站在中国这座城市上嘛。那也不等于是到了日本哇!怎么问我到了日本以后呢?”
“那到日本不就近多了么?也许跟从这儿到大门口一样远吧?……”
“深圳中英街离香港近不近?到了中英街能说就是到了香港么?东柏林和西柏林只隔一堵墙,然而两边的德国人要翻墙就是越境……”
“可现在人家那堵墙不是拆了么?”
“可你怎么知道在咱们这座城市和日本九州岛之间不垒起一堵墙?人家柏林墙只涉及民族统一问题,不涉两个国家的领土问题。你们呀,想出国都热发昏了,也显得头脑太简单啦!”
“那……那你还到处贴这广告?”
“我表妹一来,我不是发生经济危机了么?五元七元的,也谈不上诈骗,就算大家扶贫呗!何况我写得明白,子牙钓鱼,愿者上钩啊!”
“许雁南,门口那广告,是你贴的吧?”
在食堂里,她受到了两位“诃德诺夫同志”表情严肃的质问。
“你们都看到了,岂非明知故问?”
她一副温良模样。毕恭毕敬地望着他们,但回答的语气,却一点儿不怯懦。
“在我们的倡议书旁贴那么一张广告,你什么意思?存心唱对台戏?”
“我又不是‘托派’,也不是‘麻派’,才不和你们斗气玩呢!”她往凳子的一端移移,又说,“别捧碗站着啊,好像跟我这儿讨饭似的!”
两位“诃德诺夫同志”沉吟片刻,矜持地接受了她的并不怎么客气的礼让。但虽与她坐在同一条长凳上了,表情仍不失严肃。似乎以此证明和她的思想还存在距离。
“‘托派’们打定主意要去挣资本主义的钱,我挣他们一点儿小钱,其实也是超前地挣资本主义的钱。或者等于是挣准资本主义人士的钱,你们是不是认为这违反社会主义的道德原则啊?”
她将自己的菜盘子往他们跟前推了推,也将他们各自的菜盘子往自己这边儿挪了挪。仿佛与他们是“铁哥们儿”,一向就不分彼此似的。其实她不认识他们。
不过她这一招相当起作用。他们终于不能始终严肃下去了。同样的策略,女性用以对付男性,永远比男性显得大方,磊落,自然。而且效果特佳,立竿见影。
婉儿觉得她简直是大学校园里的一位阿庆嫂。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应付自如。
“吃吧,吃吧,别客气!”
“你要不解释,我们对你还真有点儿误会。你不是存心和我们唱对台戏就好!……”
两位原打算在食堂这种公众场合对她大兴问罪之师的“诃德诺夫同志”,态度变得和气多了。
“你怎么光吃饭,不夹菜呀?”
她端起对方的菜盘子,往婉儿的碗里拨菜,以自家人那种极其随便的口吻向他们介绍:“这是我表妹!”又对婉儿说,“你斯斯文文的,倒显得你见外啦!”
婉儿不知该作何表示,只有嗯嗯连声,低下头斯斯文文吃饭。“表姐”既认为她“斯斯文文的”,她虽然早已饿得心慌,却不能不暗暗要求自己做出些斯文状了。
“你表妹是演员吧?”
“是啊!你眼力不错。北京电影制片厂著名导演谢铁骊拍《红楼梦》的时候,曾选她去演晴雯,她正上别的戏,下不来,至今还觉得遗憾呢!是不是表妹?”
“是……”
“你都演过些什么电影啊?”
“这……”
婉儿尴尬。
“多了!”“表姐”替她回答,“《撒谎的女孩儿》、《上当的男人》,这是两部姊妹片儿。还有《请别纠缠我》、《你活你的,我活我的》等等……”
两位“诃德诺夫同志”面面相觑。分明地,他们一部也没看过。也不可能看过。倘看过,倒是奇事了。
“你们组织的追悼会,什么时候开?”她忽然郑重地问。
“七点钟左右吧。”
“我一定准时参加。”
“真的?”
“当然真的。不管‘麻派’‘托派’,还是你们,或我这种我行我素的‘天马行空派’,要是对我们那些死去的同学没这一份儿悼念之情,我们还是人么?”
她说得十分中肯。婉儿看出,在这件事上,她的态度是真实的,也是异常虔诚的。
“许雁南,有你参加,我们就多了一种支持!我们代表一切响应倡议的同学谢谢你!”
“谢什么?这根本谈不上谁支持谁们,大家都跟着各自良知的感觉走就是了!我认为,还要倡议同学们捐钱,在校园内竖一块碑,将所有死了的同学的名字都刻上。并且描金。背面该是这样的碑文——请不要嘲笑他们,难道你从没产生过高尚而勇敢的冲动?”
“好,好!莎士比亚的话吧?”
“不。我的话。”
“你的话也通过了!”
“我带头捐。我将捐出我从‘托派’们那里获取的三分之二劳务费。”
他们大受感动起来。
“让我们握握手吧?”
“对!握握手,握握手!许雁南,我们听到一些同学私下议论你,说你趁机谋利,发不义之财。所以我们才对你产生了误会……”
他们非同她握一下手不可。
她一一握过他们的手,说:“别人怎么议论我,我才不在乎呐!我做我想做的事,从不考虑别人如何看法。”
回到宿舍里,婉儿吞吞吐吐地问:“表姐,可以算我一个么?”
无形中,婉儿已然接受了两人之间的表姐表妹的关系。而且,感到这种关系是亲密的。
“算你一个?什么呀?”
“就是……捐钱的事儿……”
“这……这和你不相干啊!”
“我亲眼看到了!我亲眼看到……怎么不相干?……当时我躲在一个修自行车的棚子里……”
“你……你会亲眼看到?……”
许雁南不相信。又似乎不是不相信,更是不理解婉儿的要求。她在桌旁坐下,一手托腮,以一种研究的目光注视着婉儿,仿佛在问:那你一定经历一番死里逃生了?我的天,我想象得出来那有多么可怕……
于是婉儿诉说起来。那一种诉说的愿望一旦开始,便犹如涨满的蓄水冲决堤坝,猛烈地奔泻,不可遏止。她讲到了孟大爷,讲到了在教堂前看到的情形,讲到了那一个要在上帝面前公审自己妻子的暴戾的男人,以及他怎样被自己的妻子当胸插了一刀,怎样拔出刀向周围无辜的人们行凶,怎样在垂死之前企图杀死自己,自己怎样被“哥”救了……
她开口之前并没打算讲这么许多。然而任何人对自己的诉说愿望都是无可奈何的。人在这种时候,不过是诉说的工具。是自己心灵的工具。对于心灵,没有任何一种别的愿望,强大于诉说的愿望。
“婉儿,你坐下,慢慢地讲。表姐听着呐。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不可能再发生第二遍了,也不会有什么凶险能威胁到你了……”
哲学系和历史系双修研究生,心理学方面当然也不是外行。她温柔地鼓励婉儿讲下去。她并不是那种情绪喜欢受到刺激的人。恰恰相反,在本质上,她更属于一听到别人讲血腥的事件就转身离去,一从银幕或屏幕上看到暴力镜头就捂眼睛的女孩儿。但是她感到婉儿分明地被自己所经历的凶险裹住了。她知道只有诉说才可能使对方彻底摆脱恐怖之阴影的笼罩。否则对方那一颗心灵,也许会在某时猝然崩碎……
她是怀着一种大的怜悯,一次次命令自己要听下去,听下去……
于是婉儿接着讲自己如何满怀善良之目的四处寻找小红夫妇,讲到了自己在机场候机室所受的凌辱,讲到张广志怎样杀死了“哥”,她自己怎样替“哥”报了仇……
听得许雁南心惊肉跳,一阵阵魂飞魄散。在大学校园里,漫长的昨天,毕竟不过是骚乱,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凶险。和她的许多同学们一样,她其实并没经历比惊吓更可称之为威胁的威胁。
“他救了我,可我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呀!我怎么能不替他报仇啊!我怎么能不杀死那个王八蛋呀!他死有余辜,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我好恨呀!我杀了他也难以解我的恨!……”
汹涌的情感加上情绪的波涛,终于将急促的不时遏止的诉说推助成了叫喊。婉儿脸色苍白。婉儿涕泪悲流。婉儿全身颤抖。许雁南觉得,连婉儿泪屏后面的眸子都扩大了。她害怕婉儿就要变得疯狂起来了。
“婉儿,婉儿,婉儿……”许雁南立刻跨到婉儿眼前,将婉儿紧紧搂在怀里,惊慌失措地哄劝她,“可怜的姑娘,你对我说出来就好了!你说出来心里便轻松了些是不是?这一切都闷在心里,你可怎么受得了呢?……”
婉儿偎在她怀里号啕大哭。
“哭吧,婉儿,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天啊,你经历了些多么可怕的事呀!……”
许雁南也哭了。
幸而当时那幢楼差不多是空的。各个宿舍的主人全逗留在操场上,没有谁敲门向她们提抗议。
两个姑娘直哭得泪人儿似的,才相继安静下来。婉儿却依然偎在许雁南怀里。许雁南也依然紧紧搂着她。她们那情形,像失散了一百年终于从天涯海角寻找到一起的姐妹,仿佛要在哭了一阵之后,合为一个人似的。
“表姐……”
“嗯?”
“从今天起我不吃菜了。我要省下一份儿钱,你替我捐了……”
“嗯。”
“这也就算我对一切在这场劫难中死了的人,表达我婉儿的一份心情了。包括我那个不知姓名的‘哥’。我相信他爱我是真的。以后我想他了,就到你们学院来悼念悼念他。他原来也是位研究生啊!我要来大学这种地方悼念他,不至于玷污了别人什么是不是?……”
“婉儿,别这么说。我理解你。”
“谢谢你,表姐……”
“婉儿,不吃菜是不行的。校外南边有片地,长着些菜,大概不会有人收了。你抽空儿去拔些回来,用热水烫一烫,再买瓶酱,也挺好吃的。”
“听你的。”
“婉儿,你千万记住,关于张广志的事,你彻底忘了它!再不要对任何人说一个字。也不要找什么小红了!我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你不得不离开我,而我帮不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
“你说话呀!”
“明白……”
于是许雁南双手捧着婉儿的脸,谆谆告诫:“婉儿,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觉得自己应该对谁负过责任。我原本是打算只留你住几天的。现在我却觉得对你有一份责任了!这真他妈的见鬼。见鬼就见鬼吧!所以,你今后不管再遭遇到什么事,不许隐瞒我。你要服从我的话。不凭别的,就凭我比你大四岁!你能保证做到么?……”
“能。”
婉儿肯定地点了点头。
“唉!……”
许雁南长叹一口气。
婉儿诚心诚意地说:“要是你感到我成了你的包袱,我走就是了!”
“要是我感到你成了我的包袱,我根本就不会带你来。带你来了也会再把你赶走!”许雁南有些愠怒地说。见婉儿神色顿时自卑而黯然,苦笑了一下又说:“我叹气,是因为我忽然好想我爸爸妈妈。这种时候,一个女孩儿家要是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该多好啊……”
许多时候,众多的人被某种互相影响的心情所驱使而做的事,大抵很难停止在最初的愿望。好比众多的厨子合做一道菜,结果做出来的肯定和他们原先各自想要做的不是一道菜。甚至完全两样。这众多的人是工人也罢,农民也罢,市民也罢,大学生也罢,或者他们混杂在一起也罢。此种情况之下,理性往往受到嘲笑和轻蔑。而激情和冲动成为最具权威性最具崇高性最具凝聚力和感召力的精神号角。这种情况之下人人都有机会有可能像三军统帅一样一呼百应千应。因而这样的时候对于年轻的心是近乎神圣的时候。那种种激情和冲动啸荡起的漩涡,似乎是异常辉煌的,魅力无穷的,被吸住了就只有沉底。
追悼会之前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大不小的“战斗”——一些“麻派”和“托派”占据了广播室,并且继续通过大喇叭集体唱那首“献给诃德诺夫同志们之歌”。他们认为他们的尊严受到了攻击,要挽回人格损失。要“诃德诺夫同志们”替他们恢复名誉。其实是要争回感到失去很多却未见得失去多少的面子。然而适得其反。不但使他们一向的老冤家对头“诃德诺夫同志们”有了进一步声讨他们的充分理由,而且使一切只不过想怀着虔诚参加对死者的追悼的学生怒不可遏了。包括像许雁南这样的不曾是“麻派”也不打算做“托派”也不是“诃德诺夫同志们”的同志的学生。
“死者光荣!‘麻派’可耻!”
“将余永泽们赶出校园去!”
一霎时口号四起。
“中文系,死了五个同学!物理系,死了七个同学!教育心理学系,只剩下十几个同学!我们那么多那么多亲爱的同学,他们冲上街头永远回不来了!他们的尸体和海鸥的尸体一起被清除到大海里去了!亵渎他们的勇敢罪该万死!……”
一位女学生站在楼口台阶上慷慨悲词,于是造成一片哀泣。
于是口号声浪愈高:
“‘麻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托派’不忏悔,打断他的腿!”
于是向楼内发起了冲锋。
抵抗是象征性的。“占领军”一触即溃,从楼窗口抛出了几件白衬衫算是投降。
于是哀乐顿起。
于是黑鸦鸦跪倒一片人。
我失骄杨君失柳
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
问讯吴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
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有一位女生最先唱起了《蝶恋花》。于是十几位女生跟着唱了起来。于是全体女生跟着唱了起来。于是不分男女每一个人都跟着唱了起来。直唱得悲风漫卷,高天惊闻。正是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泣尽继以血,心摧两相吟。当众多的人动了真情,追悼是一件连死神也会为之肃然的事。一小时前,也许有些人还只是叹息。甚至有些人的的确确对死者之死不以为然。悲伤不过是某几个人对另几个人的友谊的证明。追悼仿佛更是活着的人应尽的义务。而当哀乐响过之后,而当人们情不自禁地一片片跪倒之后,而当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戚戚的歌声唱起来后,死似乎更是活着的人的一种现实的体验了!生和死似乎不再是两件根本不同的事,而是同一件事的两种说法了。这使虔诚的人更加虔诚,使并不怎么虔诚的人感到罪过,也变得虔诚起来。这种虔诚乃是人类最为特殊的虔诚。虔诚到一切歌此刻都可以当挽歌唱。就是唱进行曲也会唱出几分哀乐的旋律。人在追悼人时所达到的虔诚,肯定高于人对人产生崇拜时内心里产生的那种虔诚。相比之下,前者即使超乎寻常也被视为正常,而后者则即使正常也会显得做作。
没有主持人。没有按部就班的仪式。所谓过程,像空气的流动一样自然。自然得根本无需谁来主持。但却正因为如此,便没有谁来宣布它的结束。人们虽一片片站起了,而不离开。仿佛都在期待着什么。都觉得总之不该就这么散了。都认为有谁应该把握住气氛和虔诚,使他们的心灵得以更长久些地集体地宥于这一时刻……
楼内有几个男生伫立于窗口前即兴朗诵了他们的诗句。
然而人们觉得靠那些诗句继续烘托这一时刻是不够的。
忽然大喇叭传出了一个男生高亢的声音:
“同学们,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忠实信徒。我们是二十世纪末叶的新马克思主义者!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新一代实践者。我们宣布,中国新马克思主义者联盟,现在成立了!我们将在人类赖以生存的这个地球上,寻找一处地方,严格地按照马克思导师关于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伟大学说,理论联系实际,重新进行社会主义的人类实践,为创建真正的共产主义理想王国而努力奋斗!这,便是新马克思主义者联盟的宣言!也是我们的人生宗旨。我们今天庄严地确立这一宗旨,为其虽死无憾!我们相信,我们的宣言,首先将给我们这座漂浮的城市带来无比光明的前途!并必将在全人类的心灵中,闪耀出理想的魅力和希望之光!因为我们寻找的地方,在我们脚下,也在你们脚下。它就是我们这座城市!我们将使它变成人人互相友爱、男女亲如兄弟姐妹,市民是真正的主人,官员是真正的公仆,消除贫穷现象,扫荡腐败堕落的一切根源,每一个人都能按照自己的天性幸福地,愉快地,健康长寿地生活的美好城市!一切人都有受高等教育的绝对的权利而无需竞争!一切人都是他所充分自觉自愿的社会工作者!同时是诗人、文学家、画家、音乐家,或其他艺术家!艺术将是普及的。而不再是极少数人的机遇!也不再被极少数人的所谓天才所垄断!我们现在正式命名这座城市为‘中国共产主义公社一号’,将来,必有共产主义公社二号、三号……”
人群中,婉儿始终和许雁南站在一起,须臾不曾分开!她完全被那高亢的声音迷住了。也被广播室那个通亮的窗口迷住了。有一个身影拿着话筒在里面走来走去,并不时挥舞一下手臂。即使童话以一种心潮澎湃的激越之情和一种高亢昂奋的自己首先坚信不疑的语调讲述,也会使人觉得像一位多血质的国家元首的就职演说。而这种时候,似乎人人心里都有一种古怪的意识冲动着。血质本不多的人也极可能倏忽间血脉贲张,心念电闪,做出超常举动,说出惊世骇俗的超常的主张。一些已经血脉贲张的人个个显出了激动万分的样子。而更多的人仿佛期待着被更加惊世骇俗的事所震撼。亢奋的呼吸在人群之中弥散,忽东忽西,似乎连空气也变得滞重了。似乎有一张看不见的网,随着那高亢的声音,一会儿撒向这里,一会儿撒向那里,分批地笼罩着一群又一群人……
“我们设计的旗帜……”
“多好哇!”
婉儿神往地说。
“什么!”
许雁南沉声低问。
“要是真能像他说的那样!”
“咱们走吧!”
“我不。我还要听听呢!”
“走!”
许雁南有些生气了,抓住婉儿一只手,拽她离开了人群。
“我们设计的城徽是这样的……”
婉儿频频回首。
“我们的‘公社之歌’,也可以说是真正的未来的共产主义共和国国歌,它正在谱写之中!……”
许雁南拖着婉儿,只管匆匆地向宿舍走去。
“中国共产主义公社一号——万岁!……”
一进宿舍,许雁南便将门插上了,瞪着婉儿命令地说:“脱衣服,睡觉!”
“这么早……”
“少废话!”
婉儿看出许雁南的严厉是真的而不是佯装的,虽有所不甘,却未敢违拗。
“那……我总得洗洗脸,洗洗脚呀!……”
“我侍候你。我把水打回来。”
许雁南始终板着面孔。
婉儿不敢再多说什么,老老实实地坐在床边上。
“支持公社的同学们,一切共产主义的同路人,一切崇尚理想、崇尚精神、崇尚人类理性之光的朋友们,请跟我们走到校园外面去吧!请跟我们走到市民中间去吧!……”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通过大喇叭播扬的,已经不是先前那个男生的声音,而是一个女生的声音了。其声音的高亢昂奋,比先前那个男生尤甚十倍。如同礼花,向天空开放出一片片使命感、神圣感和崇高感的瑰丽焰火,不由人不注意到它的热情的号召。
婉儿觉得那声音似乎在呼唤自己。那一种呼唤是自信的,专执一念的,百折不挠的。而且也是相当浪漫的,具有诱惑力的。仿佛使空气也变得活跃了。普遍的人们,无论男的抑或女的,年轻的抑或年老的,就潜意识而言,无不有一种渴望生活戏剧化的心理倾向。因为生活不是戏剧,人类才创造了戏剧以弥补生活持久情况之下的庸常。许多人的许多行为,可归结到摆脱庸常这一心理学命题。大抵,越戏剧化越引人入胜。
婉儿倏地站了起来。她想走到窗口去望一望。
不料许雁南立刻喝道:“你给我坐下!”
“望一眼都不行啊!”婉儿怏怏坐下,嘟哝,“莫名其妙!”
她的确有些不明白许雁南是怎么了。
“对,望一眼也不行!”
许雁南关上了窗。
“让我们到市民中间去进行宣传吧!让我们去向他们做艰苦细致的思想工作吧!让他们乐于为我们公社的第一批社员吧!……”
窗子虽关严了,却不能隔住那高亢昂奋的声音。恰恰相反,由于许雁南的漠然态度,婉儿仿佛更加觉得自己是在被呼唤着了。
许雁南看出了这一点,朝婉儿一指,厉声道:“你不要心驰神往!”
婉儿迎住她的目光,不服气地抢白道:“你不信我信。事在人为嘛!”
许雁南火了,双手一叉腰,向婉儿跨一步,怒问:“你信什么?你说,你信什么?”
“信他们的全部话!只要人人都信,他们的话就能成为现实!”
“也就是什么中国共产主义公社一号?”
“反正要是能生活在那么一个社会,我就感到幸福!十几亿人,实现起来难,但如今人家要在一个城市重新开始,就算不肯做人家一个同志,做同路人你为什么不允许?哼!……”
“你哼什么?你懂什么?”许雁南又向婉儿跨了一步,“我说他们一句不恭不敬的话了么?没有!但是现在我要对你说——他们的话在我听来就是——公鸡公鸡多漂亮,大红冠子绿尾巴,你到窗口瞧一瞧,请你吃把玉米花……”
“你说他们是狐狸?”
“我没有这种意思!这是你的理解!我的意思是他们那是严严肃肃庄庄重重的儿童心理!他们不过都是在演戏可他们自己不知道!这种情况是有过我也有过人人都有过!就是这么回事!……”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就什……
“我明白了你现在也是在演戏。其实你内心里是一个‘托派’。要不你修两门研究生?”婉儿冷笑起来。她认为终于也将对方看透了。这竟使她有些得意:“所以他们的主张使你听了生气!因为你要的不是他们想实现的,也不是我所希望的那么一种生活。你只要自己一个人的前途够了!可是我呢?你能给我婉儿带来些什么?我的好生活除了他们能给我还有谁?我能指靠什么?一辈子处处仰仗你这位表姐?使你自己永远觉得是我婉儿的救世主?……”
许雁南两条好看的细眉渐渐剑竖。她似乎从婉儿那种又得意又尖刻的表情读解出了一句潜台词——我才不给你这样的机会哪!……
突然她狠狠扇了婉儿一耳光。
这一耳光那么有力,以至于使婉儿向床上倒下,一手捂住一边脸,伏在床上许久未动一动。
猛响的关门之后,婉儿仍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许雁南端着一盆水回到宿舍时,婉儿不在了……
并不整齐的队伍陆陆续续离开校园。
大学永远是那么一种地方——只要有号召,拉双眼皮儿也可能成为一次行动。
一条由两个人高擎的横幅标语写的是——如果你留在这座城市,你将是共产主义城的主人!
“公社之歌”或曰“国歌”未能及时创作出来,以他们人人会唱的一首歌暂时代替:
古老的东方有一条龙
它的名字就叫中国
遥远的东方有一群人
他们都是龙的传人
黑头发黄皮肤黑眼睛
祖祖辈辈是龙的传人
巨龙巨龙你睁开眼
永永远远不再彷徨……
也许,在他们之中,真正准备做“中国共产主义公社一号”第一代公民的,连百分之几也不到。即使那些今天晚上尤其表现得异常踊跃热情奔放热血沸腾的“新马克思主义者”,也未必真正准备做这一“公社”的创始人。他们只不过是受着他们那种年轻人的间接性的冲动的驱使,认为今天晚上,在这座漂浮的城市里——或者更准确地说,在这座漂浮的城市“上”,他们应该有不寻常的表现,不寻常的举动,做某一件不寻常的事情罢了。如此而已。仅此而已。倘这座城市本身很正常,而今天晚上是星期六晚上,他们则极可能是一场周末舞会的组织者。因为这座城市现在面临着归属性的选择,才启发他们心念电闪,想象丰富,决定喊出创建一座共产主义新城的惊世骇俗的口号,而不是更容易召集的一场舞会。他们热衷的似乎永远是自己的某些精彩的想法,是事情的开端,而并非事情的前途本身。也对成功的可能性毫无思考的兴趣。创建一座共产主义新城当然应该算是精彩之至的想法。一个堪称空前绝后的伟大的想法。伟大的想法大抵是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极其严峻的时候产生的。在一般的情况下在一般的时候,伟大和平凡是不怎么能区别开的。他们的亢奋也因这座城市竟给予了他们一次激发伟大想法之电火的幸运的机会。他们是些很善于抓住机会的年轻人。一旦抓住了机会他们敢作敢为,敢喊敢叫,一往直前,并不打算将任何事情真正做到底。这样的年轻人正在多起来。他们也许果真有天才的头脑。但是那天才往往飘舞在天上。睡过一觉之后,明天早晨,他们自己就可能对今天晚上开始的这一“伟大”感到索然,却会在相当长久的一段日子里洋洋自得,满足于自己头脑中曾产生过一个怎样了不起怎样伟大的想法。于他们大学不过是一所特殊的幼儿园罢了……
更多的人对创建一座共产主义新城当然更不非常认真。尽管他们此刻追随的热情支持的态度是虔诚的。但是虔诚于今天的年轻人,并不是一种值得保持的可贵的东西。不错,他们大抵是些虔诚的男孩儿和女孩儿。但他们的虔诚如同蝴蝶对花儿的虔诚。而蝴蝶是从不对一朵花始终专一的。他们的虔诚也是既广泛又芜杂的。像蒲公英或芦棒,不管谁猛吹一口气,便如大雪纷纷。明天早上,假如有人号召为节约电而点蜡烛,他们会以和今天晚上同样的虔诚率先去买蜡烛。他们从内心深处想要成为虔诚的人。他们害怕自己也可能变得像某些人那样,对任何事情都缺乏热情都无虔诚可言了。于是他们自己教育自己的方法,便是经常提醒自己对任何事情都要具有热情都要虔诚起来。而他们认为生活中值得虔诚的事也减少到了最低限度。于是在他们看来,反而任何事情都有必要虔诚一次了。其实任何事情都未必是他真正想做的事情。虔诚又是他们最不愿丢掉的东西。因而他们好比积雨云——只要与另一团积雨云摩擦,就闪电,就雷鸣,就下雨。但下过也就下过了。通常下的是阵雨。
“诃德诺夫同志”们一向视“新马克思主义者”们为宿敌。前者仿佛是天生负有批判使命的人。只管批评,不管别的。而后者的经常的感觉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只管产生想法。所谓只管播种,不问收获。但是今天晚上,几乎所有的“诃德诺夫同志”们,都成了“新马克思主义者”们的同路人。忧患现实批判现实早已使他们觉得不那么来劲儿了。他们做同路人,是准备随时对“新马克思主义者”们许诺的未来表示忧患,并随时批判后者“播种”过程中的一切失误。他们是些“别有用心”的同路人。他们只想和“新马克思主义者”们走到他们认为可以进行无情批判的那一岔路口上,猛烈地抨击和批判一通之后分道扬镳再去忧患别的什么……
“哎,你哪个系的?”
“我么?……”
“对,你。”
“别管我哪个系的,反正我真心实意拥护你们就是了。”
“起码可以告诉我姓名吧?”
“也不想告诉你。为什么单问我?”
“对你颇感兴趣。”
“……”
“别生气。跟你开玩笑!这些给你……”
一个清瘦的穿套雪白西服的小伙子,将鼓鼓囊囊的书包往婉儿肩上一搭。
“什么呀?”
“公社社员身份证!临时性的。今天晚上,会有许许多多的市民,成为中国共产主义公社的第一代社员。你发给他们。我们一共赶印了三万多。都发出去了,我们就该考虑选公社的第一届总统了!”
“真的?”
“那还有假的么?”
“公社……会给我一份好一点儿的工作干么?”
“当秘书怎么样?”
“又是开玩笑?”
“不,是认真的。所以刚才问你姓名嘛!”
“给谁当秘书呀?给第一届总统么?”
婉儿半信半疑,亦受宠若惊,觉得一切都未免有些荒唐。又觉得自己和这支队伍正在进行的事情,不但值得为其大声疾呼,而且值得为其献身。毕竟,对于她,这是第一次自觉自愿投入的严肃的事情。重创一种美好的社会制度哇!难道还有比此更严肃的什么事情吗?她不对它的前途要求很多。她并不是个对未来要求很多的人。如果生活中不再有铁子和张广志,不再有以恶报善的残忍的杀戮,她就绝不会为今天自己所交付出的真诚而后悔!
“你能不能给总统当秘书,那我可不敢保证。不过,只要你肯屈就一下,给一位什么部长当秘书,我想是没太大问题的。”
“听你口气,好像你能当部长似的!”
“不就是当部长么?听你口气,好像我异想天开似的!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你是谁?”
“我是贾晓光!”
仿佛丘吉尔说——我是丘吉尔。或罗斯福说——我是罗斯福。自从他们死了以后,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位伟人,大概都没有以那么自信的口吻说过自己的名字。人类集体的成就早已使个人魅力黯然失色。
对方又低声说了一遍。尽管是低声说的,但分明地,认为自己的名字必使婉儿感到荣幸之至。
“要真想当部长秘书,以后你就找我!”
对方信誓旦旦地看了她一眼,往前跑去。仿佛有极其重要的非己莫属的任务,等待他赶去肩负起来。
“贾晓光……”
婉儿自言自语重复他的名字,问身旁的一位女生:“他究竟是什么人呀?”
“他不是已经亲口告诉你了么?难道你是校外的?连大名鼎鼎的贾晓光都不知道?……”
那女生显出“友邦惊诧”的样子。
“我……听说是听说过他的……”
婉儿不得不扯谎,唯恐暴露自己的校外人身份。
“前学生会主席嘛!咱们学校的基诺夫呀!刚才在学校里,不就是他发表的宣言嘛!”
“是他啊……”
婉儿跨出队列一步,朝前望去,望不见贾晓光穿白西服的影子。队首消溶于夜的笼罩之中。她又转身回望,队尾也消溶于夜的笼罩之中。只有她随行着的一段队伍,在相距很远的一盏盏碘钨灯的照明下,看得清一张张似乎肃穆又似乎玩世不恭的年轻的脸。不见首尾的队伍,使她感到仿佛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和这样一支队伍走在一起,她觉得没有不能到达的彼岸。
她归队后,她身旁那位女生调侃她:“被白马迷住了吧?”
婉儿有些发窘地说:“我是看咱们这支队伍,人真多哇!”
女生说:“你只能把贾晓光这样的人物当成一匹白马,千万别把他当成白马王子。”
婉儿不太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未说什么。
“他是一个典型的乌托邦主义者。空想共产主义者。对爱情也是这样。他高兴有个姑娘奉陪他永远谈情说爱,而至于结婚,那似乎就是他的共产主义实现以后的事儿了。”
婉儿仍未作任何表示。
“大学里若没几个他这样的人物,大学生活会使所有的大学生都感到寂寞,枯燥无味儿。但是他这样的人物太多了,讲师和教授们就要另谋出路了!”
“你……好像对他挺了解似的?……”
“也谈不上有多么了解,不过就和他谈了两年恋爱。”
婉儿不禁站住,细看对方的脸。一张细眉俊眼,五官精致的江南女孩儿的脸。谱写着满脸狡黠的笑。
“走哇!……”
后边的人推了婉儿一下。
那姑娘却扯起了婉儿的手。
“我……你千万别误会……其实我对他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婉儿讷讷地解释。说的是真话。
“你也别误会……”对方吃吃地笑了,“我们的关系早结束了!你相信他的话?”
“他的什么话呀?”
“许诺你当部长秘书的话呗!”
“这……他那明明是玩笑话嘛!”
“未必。今天晚上,我们可能是一次集体大散步。也可能,掀开了一页历史的新篇章。巴黎公社的领袖们,平均年龄二十五岁多一点儿。中国共产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才几个人,而且是在一条游船上召开的。某些事情,当初看来,难免带有浪漫和空想色彩。沉淀在历史中才变得伟大起来。又比如飞机的发明者莱特兄弟和他们的第一次飞行……”
“那么,你相信我们的愿望一定能实现是不是?”婉儿急迫地问,期待获得肯定的回答。不知为什么,尽管自己正与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在一起,但她却非常在乎身旁这一个人的回答。仿佛对方是一位从未错过的预言家。
不料对方却说:“不是我们。我看得出,你是很真诚的。而我是陪着你们走走罢了。还有她,还有他,我们这些人,都不过是陪着走走罢了。不信你问问……”
对方边走边说回身指点着后面的人。
婉儿回头望他们,他们全对她笑。他们那一种笑,似乎是对她的嘲弄。虽然,他们并没有嘲弄她的意思。但婉儿感到自己被无情地嘲弄了!
“你们!……”
“我,我们,在这支队伍中,有许多像我们一样的同路人。中国共产党当年的同路人,肯定比坚定的中国共产党人多。这并没影响中国革命的成功嘛!……”
对方的话,博得了一阵开心的笑声。
婉儿第二次站住了。的确,那是一阵开心的笑声。没有任何恶意。甚至没有任何嬉戏的成分。只不过是开心的罢了。正如在散步的时候,伙伴讲了几句智慧的话,于是一齐笑起来。而人们在散步的时候,尤其在散步的时候,即使对一句并不智慧,并不值得笑的话,也往往会慷慨地赠以笑声。人们的情绪流露,在散步的时候是又廉价又大方的。
但婉儿不仅觉得被嘲弄,而且觉得被伤害。
“你怎么又站下了?”
“走哇同路人!”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吧!……”
后面的人推着她,身旁那女生握着她的手。她不想走了,其实仍在走。
“你别扯着我!”
她挣脱了手。
“不想当部长秘书了?”
又是一阵笑声。
跟着感觉走
让心带着你
脚步越走越快
越走越……
他们甩下她自顾向前走,而那个女生将几句歌赏给了她。
人从婉儿身边不停流过。
她如同水中一颗石子。
她开始感到迷惘不知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前面传来了口号:
“中国共产党……”
没喊完。顿止……
显然,要喊的不是这一句。喊错了……
“中国共产主义公社万岁!”
有人纠正了前者的错误,接着喊了一句。
于是许许多多的人跟着喊。
“新马克思主义万岁!”
“我们的目标一定要实现!”
“我们的目标一定能实现!”
脚步匆匆。队伍浩荡。口号响亮。
他们只管向前走着走着,仿佛互相都是同路人。但对于究竟自己是别人的同路人,还是别人是自己的同路人,分明都不多想,也不在意。
五千年的岁月流逝在这片土地
带走了不再重复的往昔
祖先用血汗塑造出民族的生命
每一个身影都背负一段沉重的经历
……
突然响起了歌声。而且有伴奏。而且听来是雄浑的合唱。却见从身旁走过的人并没张口。婉儿觉得太奇怪了,困惑多时,终于发现,歌声是从各种类型的大大小小的录音机中“唱”出来的。小的录音机被举着。大的录音机被提着。
每一个从她身旁走过的身影,似乎都背负着一段沉重的经历。仿佛这许多人已经走了五千年。还要继续再走五千年。仿佛他们并不是些当代人。而是五千年前的一批祖先。
队伍走过去了。远了。
歌声,也远了。
婉儿孤独地站在原地。
和她做伴的,唯有她自己的影子。路灯将她的影子,抻得很长很长。她呆呆地瞧着自己的影子,感到自己也被抻得很长很长,感到肩上的书包倏然变得沉重了。仿佛五千年的岁月,除了被走远的队伍所背负去的一部分,其余的都在书包里,背负在自己身上。
这书包,以及鼓鼓囊囊装在其中的东西,使她觉得受到伤害的虔诚,渐渐地又庄严起来又神圣起来。
不能辜负别人的信赖。她想。实际上,更是无法摆脱某种责任。无法忽视自己的虔诚。一个没怎么虔诚过的人,一旦虔诚起来,自己拿自己没办法。
她仿佛觉得书包里装的是有生命的东西。是中国共产主义公社的五千个第一代公民……
她猛转身奔跑起来,追赶队伍,追赶队伍……
城市的另一个地方,另一支队伍也正形成着,壮大着,不断吸引着加入者和同路人。是两天来在银行门前兑换日元的人们组成的。一时间有绝对可靠的消息,证明市长打定了主意要当一位日本附属市的市长,于是日元兑换率剧升。一时间有人辟谣——卫戍区已接到命令,本市一同九州岛接壤,警备部队将封锁城市,长了翅膀也休想飞到日本的国土上,于是日元兑换率骤跌。一时间有人说,绝对可靠的消息仍绝对可靠。一时间有人说,这消息绝对的是谣言绝对的是,卫戍司令千真万确接到了命令千真万确。于是一忽儿某些人估计自己绝对的有希望变成日本人绝对的有希望,因而日元大大的有用人民币根本没用了不全部兑换日元是百分之百的大傻蛋。而一忽儿又感到上当了受骗了希望化为泡影了绝对地化为泡影了,人民币刚刚兑换日元又再兑换成人民币,又传言这座城市将冻结日元的通货价值……
人们自己开辟了一处民间的“道琼斯”市场。人们自己将自己抛在这个市场上随波逐流。没有谁真正知道几天后究竟人民币更是钱或日元更是钱。没有谁真正知道几天后自己仍是中国人或必是日本人无疑。人们最初相信每一种预见每一种说法,哪怕是毫无根据的荒唐透顶的。后来不相信任何一种预见任何一种说法。
终于他们想明白了——这“道琼斯”市场之行情的真正垄断者不是别人不可能是别人是市长只能是市长!而思想明白这一点不需要谁点拨。难道不是么?只要市长真的想通了肯当日本附属市之市长什么的,他们跟着也就成了大和民族的华侨!而这座城市也就成了一座日本的华人城!这对日本难道不是天上掉馅饼捡着了么?这对中国来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损失啊!中国人最不值钱,不就是漂走了一群最不值钱的人和一座再有几十年也旧貌换不了新颜的城么?何况这漂是谁也挡不住的事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哇!要不是这样,想打发这么一大批同胞离开中国也没个正当的理由哇!哪个国家也未见得就肯大开国门接受哇!一次性接受这么一大批炎黄子孙那是闹着玩的么?一次性打发走这么一大批同胞不是也挺有伤国脸么?……
看来只要市长想通了便一通百通了。便一切都“理顺”了。他们当然都是些最最打算一脚跨到日本国土上去的人。否则他们着急忙慌的把人民币统统兑换成日元干什么?
“找市长去!找市长去!”
“对,找市长去呀!要求他给一个明确的答复!”
“如果他和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还则罢了。否则……大伙说否则怎么办?”
“否则他妈的吊死他!”
“谁胆敢阻挡我们踏上日本,绝没有好下场!”
“市民们!一切希望能到日本去刷盘子的同胞们!一切想挣资本主义的钱,在本世纪末达到小康水平的中国人!让我们团结起来,众志成城,冲破一切罗网,为实现我们的愿望而斗争吧!……”
“众志成城!众志成城!……”
“斗争斗争!坚决斗争!……”
“……”
他们好委屈啊!去挣日本人的钱,到日本人开的餐馆去刷日本盘子——老天有眼,老天可怜见,一个大好的机会就摆在眼前,难道还不允许么?仿佛的,于他们而言,更何况每一个身影都背负着一段沉重的经历。并且已背负了漫长的五千年了。早不想再背负下去了。
于是这支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向市长家住的地方挺进。他们判断市长今天晚上肯定在家。
两支队伍于城市的中心地带会合——不,遭遇了!他们彼此的愿望是那么的不同,使他们根本不可能变成一支队伍。他们都企图说服对方们做他们自己的同路人。最后都明白了是两股道上跑的车相撞了!于是双方都同仇敌忾,势不两立起来。
一旦有了“敌方”,一旦“敌方”就出现在眼前,两支队伍都变得空前地团结了。混杂在两支队伍之中的双方的同路人,因对峙而激动,而紧张,而亢奋。终于而血脉贲张而也跟着摩拳擦掌。进而不但是同路人且是同心同德的同志加战友了。
“我们不要他妈的什么公社!我们只要到日本去刷盘子的权利!”
“毛主席搞的人民公社都包产到户了,你们比毛主席他老人家还伟大么?”
“滚开!不要阻挡我们的去路,让我们找市长谈判去!”
“‘公社一号’代表我们的新理想,它是不给任何人让路的!”
“时代造就英雄,我们都是自己的上帝,别抬出毛主席来压我们!”
“你们甘心去服侍日本人,就是民族机会主义者!”
“你们才是民族机会主义者呐,你们休想捞到什么稻草!”
“你们捞稻草!”
“你们!你们!……”
双方的人都如同参与一场圣战。
对峙局面一触即发。
“公社”的那些忠实的喉舌,大无畏地深入到“敌方”的队伍中,一边诲人不倦地宣传“公社”的光明而美好的前途,一边散发“公社”的“公民证”。
“戴上吧,请戴上吧!我说亲爱的工人师傅啊,想想,当你老了,你对你的子孙后代说——我是中国共产主义公社的第一代公民!那多么自豪呢!到那时,在我们这座独立了的城市中,无论你走到哪儿,你都会将尊重的目光吸引在你身上……”
“这是什么?”
“‘中国共产主义公社一号’的‘公民证’!”
“‘一号’不就是厕所的意思么?就冲你们命这名字,我死也不会成了你们那‘厕所’的公民!……”
“你不戴就不戴,为什么侮辱我们公社的神圣名字?”
“神圣?神圣的东西老子见识的多了!就你们也配在这儿卖狗皮膏药,自称神圣?你们的公社许诺给你一个什么官了吧?无利不起早,要不你也不会……”
“少废话!捡起来!……”
“不捡!不捡你敢把老子怎么样?半张硬纸片子一折,印上几个字儿,就好意思说是什么‘公民证’!……”
“你妈的!……”
一方的火气被撩拨得想按捺也没法按捺下去了,于是感到是可忍孰不可忍,诉诸拳头。
对方也不示弱,还以狠脚。
“好小子,还没表示接受你们狗屁‘公社’管辖呢,就开始实行专政了!”
“揍他揍他!他先动的手!……”
“同学们,快来救我们的贾晓光!贾晓光被打倒在地了!……”
于是双方混战起来。
那种情形好比在足球场上,一伙球迷和另一伙球迷之间展开的混战。所不同的是,球迷们的冲动是“迷”到一定程度的冲动。而此时人们的冲动,不是因了比赛的输赢问题,而是因了今后两种活法的问题。由于这一问题的严肃性和严重性,双方都不认为自己的冲动是应该克制的。都似乎觉得克制反而是可耻的懦弱的将会受到鄙视的。到了后来,简直忘却了都是为什么才冲动的,只感到冲动是自然的,必然的。甚至,是必需的,别无选择的,相当之痛快的。这和足球场上的情形又完全相似,如同混战双方的球迷,实际上并非完全是因了比赛的输赢才扑进球场,更是由于自己渴望冲动更是想证明自己能否冲动起来。他们也是在和自己的冲动本身争凶斗狠。去刷日本人的盘子或做“中国共产主义公社一号”的第一代公民,仿佛都不过是一种冲动的理由罢了。唯冲动本身是目的是最佳方式是最高意志中不可扭转的……
婉儿在混战中被打。于是她打人。
一个人喊叫着什么,撞在她身上,将她撞倒了。她抱住那个人一条腿,以头一拱,也将那个人拱倒了。接着她扑到那个人身上,像只母狼似的,张大嘴,要咬那个人的脖子。这时她只有一个念头,咬死一切将她所寄托的愿望撕得粉碎的人!她认为如果不遭到他们的强烈的反对,也许那愿望在今天晚上就是一半的现实了!除了那一个愿望,她已无所寄托。她不惜为那唯一的愿望流血。或使别人流血。
“你疯啦?别咬别咬!是我,是自己人!……”
那人用一只手抵住她的下颏。
她这才看出是贾晓光。
“好样的!你很勇敢,拉我起来!……”
“我们怎么办啊?”
“不知道……他妈的!我的肋骨大概断了几根……”
她刚拉着他站起,立刻又被更多的人撞倒了。她忘我地用她的身体护住他……
“你怎么把‘公民证’撒了一地?别管我,‘公民证’要紧!快捡啊!”
她便一张一张捡。他帮着捡。
各式各样的鞋踩在她手上,也踩在他手上。
“许多人都以为我贾晓光不过心血来潮,其实我这一次是真的!人生难得几回真,不成功,便成仁!”
“我和你想的一样!”
“前人能创造历史,为什么我们不能?”
“我恨那些反对我们的人!”
“你也不必恨他们。这不过是我们肯定要经历的考验!我们的公社将在一切严峻的考验中永放光芒!……”
他一边和她爬着,捡着,一边不失时机地对她进行鼓励性的教导。在此种情况之下,他那么乐观,那么自信,令婉儿大受感动。并且对他产生了一种忠诚。她开始完全彻底地相信他的领袖才能,正如相信自己的命运一样。
警备部队包围了人们。
“公民们,你们必须立即停止冲突!今夜将有十二级台风!今夜将有十二级台风!请你们为各自的安全着想!请你们为各自的安全着想!……”
然而并没有人理会手提式话筒发出的警告。
警卫部队分组契入人群,以枪托进行有效的驱逐。
混战双方这才罢休,骚乱成一片。
“婉儿!婉儿!婉儿你在哪儿?……”
和贾晓光被冲散了的婉儿,猛听到有人呼唤她,并且听出是许雁南的声音。许雁南一忽儿离她近,一忽儿离她很远。
“雁南姐!许雁南!我在这儿!……”
“婉儿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你别怕!我来啦!你站住别动!我向你靠拢!我……”
砰!……
一声脆响。
一支枪走火了。
许雁南的呼唤戛然而止。
婉儿的心猛一收缩,似乎停止跳动。
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骚乱的人群在她眼前无声地溃散着,溃散着……
“雁南姐!许雁南!……”
许久,她才恢复了理智,逆着一股股人群左奔右突,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寻找着……
人终于散尽了。
婉儿终于发现了躺在地上的许雁南。
她疯了似的跑过去,伏在女研究生身上。
“雁南,雁南,雁南!许雁南啊!……”
女研究生瞪大双眼凝视夜空,一种无比惊愕的表情僵在秀丽的脸上,身下是一摊血泊……
警备战士默默围拢她们……
“谁走的火?!……”
“我……”
啪!
某人挨了一耳光。
“赶快送医院抢救!……”
某人蹲下了,一只手放在女研究生口鼻上。
“报告,她死了……”
“死了也要抢救!”
“是!……”
于是两个人将婉儿扯开。
“你是什么人?!”
“我……”
婉儿竟古怪地笑起来。
“听着,不管你是什么人,在类似今晚的情况下,再让我看见你,我一枪崩了你!……”
他们也离去了。
婉儿觉得这座城市一时间没有人存在了。只剩下自己了!仿佛一切地方,都是她可以去的地方。一切地方,都成了没有必要去的地方……
地上的血泊,似乎流动着。似乎渐渐要变为一个什么样的有生命的东西,从地上站起来……
她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转身便跑……
至夜,市委值班人员发现市长失踪……
这座浮城被分割成了三个互相为敌的区域,并且筑起了准备浴血奋战固守到底的街垒……
十二级台风开始狂暴地袭击它。海啸堆着一座座耸立的浪山,似乎要将它一举压入海底,永远镇在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