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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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战!
被台风袭击过的浮城,不再是城市,几乎是废墟。固守者们固守的是废墟。进攻者们进攻的是废墟。活着的,在废墟的上面活得更加生动。死了的,在废墟的下面永远放弃了一切活法的选择。五星红旗、太阳旗,遥遥相对插在废墟。“公社”的旗帜没设计更没制造出来。但它的坚定不移的战士们——当巷战开始,活着的人大多数都变成了战士——也誓与阵地共存亡……
追寻驶来,企图了解这座浮城的详情并加强对它的领导的舰只,夜里在台风中与浮城相撞,沉没海底。数名死里逃生的人,或被捍卫五星红旗的人们所救,或被将命运和太阳旗连在一起的人们所俘,或被“公社”的战士们所扣押。
从天上飞来的直升机不敢降落,唯恐加剧派性局面促使战斗升级。投下成箱的食品和饮料,无可奈何地飞去了。食品和饮料投在哪一方阵地上,哪一方的阵地便会同时遭到另外两方的进攻。仿佛是要塞。是军事咽喉。是兵家必夺之地。
哪一方的阵地实际上都已没有什么真正的权威可言。云集在哪一方废墟上的人们,似乎都成了乌合之众。似乎都成了亡命徒。仅仅由于各自的命运和阵地连在一起,人们才捍卫阵地,而不是因为其他。为五星红旗之不倒而战的人中,既有具备虔诚的国家荣誉感的人,也有将五位六位数的存折用胶布贴在胸前或背后的人。日本绝不会对他们的存折负任何责任。这一点他们非常明白。因为他们特别能战斗。他们的人数并不像政府有关部门统计的那么少。他们竟由最初的几百人一夜之间增加为几千人。如同在正常的生活情况下,若统计没有过婚外恋的男人或女人,终究与实际的结果相去甚远一样。连他们自己都惊讶于他们怎么竟会有几千人!因为他们中某些人,此前都在装着过仿佛入不敷出的紧巴巴的拮据的日子。互相认识的他们,一旦心照不宣地战斗在一起,都怪尴尬怪不好意思的。
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一个国家的人,比中国人更害怕与富有公开化地连在一起了。尽管他们用胶布贴在胸前或背后的存折,照外国人想来,也许根本不值得为之战斗。但于他们而言,在任何属于中国的地方,那都是确保他们永不会再沦为穷人的全部股份啊!如果月息高出工资几倍十几倍乃至几十倍,难道还不值得为它拼命么?中国,只有在中国,才算是富人!他们和某些知识分子不一样。以他们的眼光看,某些知识分子是矫情得没边没沿了——居然像心里惦念着个美貌的情人儿似的,总惦念着要什么民主!他们从来没想到要那玩意儿。他们从来不感到太缺那玩意儿。那完全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好比粉面子,没有,不“勾芡”就是了。有兴致的时候,他们也会和知识分子一道儿,玩玩民主之类的。但是他们永远不会为那玩意儿战斗。那是太高档的奢侈。他们也是向往奢侈、追求奢侈的。但体现在物质方面,而非精神方面。他们是真正的“唯物主义”者们。即使体现在物质方面的奢侈,他们也会时时告诫自己,万勿引起他人的嫉妒。他们在这座城市挣钱,往往到别的城市去进行毫无顾虑的毫不吝惜的消费。这是他们一向的聪明。也是他们保护自己的策略。
他们恨死隐蔽在另外一些废墟间的人们了!也就是那些云集在太阳旗下的同胞。那些人们才是他们的头号公敌。因为他们和对方们,都是在为今天和明天而攻守啊!有对方们的今天,便没他们的明天可言了!为着他们的明天,他们必须,也不得不顽强控制这座浮城今天的,更是他们自己今天的命运。若他们不能,他们十分清楚,他们只有和对方们一样,一无所有的,踯躅在日本某些城市的街头了。最好的命运,大概不过有盘子可刷。而他们早是已吃完饭不必刷盘子,忘记了怎么刷盘子的中国人了!在日本,若重新成为出入高级饭店,一掷千金且不皱眉的中国人,谈何容易?
他们时时期待和寻找向对方们发起进攻的机会。他们进攻之目的当然不在于一定要占领对方们的阵地。占领又一片废墟有什么意义呢?他们进攻之目的在于要消灭对方们——如果对方们不投降,不也升起五星红旗,那么他们希望能干净、彻底、全部地从肉体上消灭对方们。没什么忍与不忍的。何况以神圣的国旗的名义,似乎一切便都在允许之列了。解决了头号公敌们,再对付那些为什么“公社”而战的毛头小青年们,将简单了!为所谓将来而战的人,难道会比为今天为明天而战的人更勇敢更不怕死么?不但用胶布贴在他们胸前或背后的存折,促使他们进行战斗,他们的已然化为乌有的产业和家私,也推动着他们进行战斗!那可不仅仅是一台电视机或录像机的问题!感谢伟大的祖国也有保险公司了!他们的产业和家私都是保了险的!能指望日本的什么保险公司赔偿他们的损失么?那不是明摆着痴心妄想的事儿么?而中国,是赖不了这个账的!凭什么赖账?如果赖账,他们将集体的,对共和国进行起诉,在共和国的最高一级法庭上,与共和国打一场官司!旷日持久也不怕!而且他们坚信,胜诉的肯定是自己,绝不会是他们现在捍卫的“国家”!……
与他们相比,在五星红旗所象征着的这一片阵地上,另一类许许多多的人们,也就是那些为着维护国家的尊严和荣誉而云集到五星红旗下的人们,内心里的想法比他们要单纯得多。也可以说要自以为崇高一点。他们并没有五位数甚至六位数的存折用胶布贴在胸前或背后。也没有什么称得上产业和家私方面的重大损失足以敲保险公司的竹杠。尽管他们的家也是保了险的,毕竟没有什么贵重之物,顶顶贵重的东西无非电视机电冰箱之类。或者,还可以加上组合柜一套半套的。即使折价赔偿,损失也是铁定了的。他们并不打算趁机狠吸保险公司一大口血。家已然是没了,他们似乎更得靠着国了。这是一种心理习惯。好比一个人上衣丢了,就双手紧提着裤子。那么国是什么呢?对他们而言,在这座不再是城市,几乎是漂浮的废墟上,除了是国旗,还可能是什么呢?然而他们云集到五星红旗之下,又并不完全是,也不仅仅是,受习惯心理暗示所做的决定和选择,的的确确,都不同程度地具备着维护国家尊严和荣誉的义务感责任感。这一点,仿佛人的某一种特殊品质,在寻常的日子里寻常的时候,是不太会得到验证的。他们中,某些人曾梦寐以求地渴望过有朝一日一步迈出国门的机会,曾千方百计地为自己创造过有朝一日一步迈出国门的条件。他们因目的屡遭波折难以实现,也曾诅咒过一大桶万能胶似的把他们黏住的这一个国家,并且曾对自己暗暗发誓,一旦离开它做千秋雄鬼永不还乡!但是现在,此刻,他们的想法却变了。他们更愿以无可指责的光明磊落的方式和途径告别这个国家,却从来也没打算在灾难之际趁隙而去。他们是生活中那些讲究做人原则的人。做人的原则之于他们,常常是至高无上的。他们是属于那种在点数工资的时候,若发现少了几十元,一定要认真对看工资条并且一定要问个一清二楚的人。以只讲目的不讲手段的人们的眼光看来,他们都是些迂腐得不可救药的人。而在越不寻常的情况下,他们似乎越显得迂腐,并且固执。也许以后他们终究还是要辞国而去的。但现在,但此刻,他们觉得自己不可以不站到国旗之下。维护国家尊严和荣誉的义务感责任感,一旦在他们的思想方法中,和他们一贯恪守的做人原则联姻,诞生的立场也是相当坚定的。这些人中有为数不少的知识分子:一向受到国家信赖和重用的,以及一向受到批判的一向被视为歧路人的;一向被认为是“左”的并一向以光荣的“左”派自居的,以及一向被认为是“右”的是“异端”之代表人物的。前者们因自己一向是“毛”似乎永远只能是“毛”,所以今天尤其要求自己须更紧地附在一向附惯了的“皮”上;后者们因自己再也不愿是些“毛”,所以今天尤其要求自己须更有不再是“毛”的知识分子的原本的样子。他们虽成了“同一战壕的战友”,但是并不打算互相亲和。他们虽彼此救死扶伤但过后似乎依然打算“老死不相往来”。所谓道不同,经不同,心中那“菩提树”那“明镜台”,便也决然地不同。尽管都是些“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之一心向佛的人。
所有的这些云集到五星红旗下的知识分子,以及所有的在心理方面习惯地依托于国家的人们,总之都是与那些胸前或背后用胶布牢牢贴着五位数六位数存折的人们大为不同之人。不同在于,他们仅仅是云集到国旗之下罢了。他们仅仅企图维护住什么并守护住什么罢了。他们企图维护住并守护住的,更是某种精神上的东西,而非任何实在之物。他们并不真正视谁为敌人。如果不遭到进攻,也不愿与哪一方决一死战。没有歼灭哪一方的念头。没有发起主动进攻的冲动。他们的立场都较严格地限定在自我证明或恪守做人原则的分寸内。与他们的后一类“战友”相比,他们的心理上没有任何暴力倾向。而他们的后一类“战友”们,心理上却时时有进攻冲动和强烈的暴力倾向。不占领太阳旗所象征的那一方阵地,不剿散甚至歼灭那些云集在太阳旗下的“头号公敌”们,他们总感到贴在胸前或背后的胶布是药力极大的膏药,刺激得皮肤一阵阵灼痛却不可以揭下来。
“为了五星红旗在我们这座城市上空永远飘扬,让我们集体发誓!抛头颅洒鲜血在所不辞!”
“就是咱们这座城市飘到南极或北极,也永远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座城市!”
“让我们向那些叛国者发起进攻!还要发起进攻呀!不占领他们的阵地,不降下那面太阳旗绝不能罢休哇!”
“把枪给我!我说亲爱的小同志把你的枪给我吧!你的手已经受伤了还要枪干什么呢?我们都是战斗在国旗下的战友,把枪给我这样义无反顾的战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哪!”
他们在废墟间蹿上跃下,奔走疾呼,将些豪言壮语说得激昂慷慨,一心要在阵地上遍燃起发动总进攻的战斗气焰。他们从那些死于昨夜的警卫战士的尸体上取下了枪支和子弹。并且孜孜不倦地说服那些因负伤而失去了战斗能力的警卫战士将枪支和子弹拱手相送。后者有的感动于他们的一腔爱国热血给予了他们,有的却任凭他们说破了嘴也无动于衷。
三方阵地上都有死了的和活着的警卫战士。三方阵地上便都有了枪支和子弹。云集在太阳旗下的人们,都不说什么豪言壮语,也确实觉得任何豪言壮语都不是为这时候的自己创造的,经由自己的口无论说出来喊出来总归会有点儿不对味儿。干脆不指望通过这一点来鼓舞士气。
“吸一支不?”
“吸一支吧!”
“妈的,他们爱他们的国,我们出我们的国,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事,却偏要和我们对着干,非要卡死我们出国的路!你说他们到底图的什么啊?”
“谁知道呢?大概把我们看成一些叛国者了呗!爱国——叛国,水火不相容啊!”
“叛国?我们?我们一不知道什么好向国外出卖的情报,二不想在国外组织什么反动集团,不过就是想拉个帮去刷国外的盘子,叛的哪门子国?你承认你叛国?还有你,你,你们,都承认自己叛国么?”
“我?你问我?——×他妈!”
“我当然也不承认自己叛国!可是他们偏这么认为,咱们又有什么办法?”
“所以才要跟他们干啊!反正已经被他们这么认为了,不是叛国也是叛国了!此一番不离开中国,今后能有咱们的好下场么?”
“打死了他们那边十几个,谁动摇了,谁不走了,等着被枪毙吧!”
“他们也打死了咱们这边十几个啊!又怎么论罪?再说是他们先进攻我们的!谁叫他们进攻我们的?枪子儿又不长眼睛……”
“他们打死咱们这边的人,那是好人打死坏人,活该!咱们打死他们那边的人,等于武装叛乱性质,罪大恶极!”
“就冲这一点,我说,咱们能动摇么?谁动摇?啊?谁?!”
“动摇?——×他妈!”
“今番不是鱼死,便是网破!家都没了,谁还怕谁呀?”
“这才叫逼上梁山哪!我说老兄老弟们,咱们只有一条路了——破釜沉舟!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
“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见了棺材也不落泪!”
于是,这一方阵地上,也众志成城起来。也弥漫着同仇敌忾的愤恨和怒火。
哒哒哒哒……
一排子弹宣泄地朝对方的阵地扫射过去。当然没有一个活着的警卫战士肯于将枪交给这些云集在太阳旗下的人们。结果当然是他们一个个被缴了械,被看管,成了俘虏,也成了在必要时刻作为谈判条件的人质。
他们的盲目的宣泄性的扫射,引起了对方一阵子弹更密集的回敬。
于是又有人倒在血泊中呻吟了……
血泊和呻吟助长着他们的愤恨和怒火。使他们一个个仿佛都变成了一些宁死不屈的人。
于是双方的枪战又开始了!子弹呼啸成一片,双方借以掩体的废墟,被击得冒着一缕缕尘灰。
“公社”的阵地却是寂静的。因为另外两方,都并不将他们视为真正的“敌方”。其实只有在抢夺空投食品和饮料的时候,他们才与另外两方发生过冲突。而他们,与另外两方相比,不过是这座处处废墟的浮城上的“第三世界”。许许多多的,原先属于他们的“同志”的人,此时此刻,不是已然云集到五星红旗下去了,就是已然云集到太阳旗下去了。或者,与更多更多的,即使在目前的情况下,也不愿将自己变为战士进而参与战斗的人们,云集在城市的最边缘地带,一群群躲避在废墟间。
他们的人数的逐渐稀少,使他们感到非常之悲哀。他们认为可悲的,不是另外两方有我无你有你无我势不两立互相仇恨真枪实弹对射的现实,而是一种美好未来明明十分美好却将付之东流。他们也想放弃它了,但是希望有个体面放弃的机会。好比哭泣不止的人,希望别人劝自己别哭了。然而另外两方的人们,以及更多更多的,哪一方也不属于的,躲避在废墟间的人们,似乎都并不打算给他们创造什么机会,也并不把他们的存在当成怎么一档子事儿。
他们的阵地的寂静,更加使他们感到,他们的存在,其实从根本上,是遭到忽视的。进而使他们感到,仿佛被极端地轻蔑了。这使他们不但悲哀,而且尴尬。而且也有那么点儿恼羞成怒。他们真想排开来,站立在他们的阵地前沿,向另外两方呐喊:“向我们开火!都向我们开火呀!都一齐向我们发起进攻吧!”
被打散了总比自己们作鸟兽散体面得多也悲壮得多啊!如果不但有体面地放弃他们的主张的机会,而且能放弃得悲壮,该多好哇!
他们不仅希望被进攻,同时希望被俘虏,被毒打,只要别往死里打就行。
“说,还坚持你们的公社的主张么?”
“头可断,血可流,公社的主张,是绝不放弃的!”
于是挨揍。
于是昏过去。
于是……
人类理想的又一次可歌可泣的可彪炳史册的实践,刚刚开始,便在襁褓之中被摧毁了!
多少年后谈起,也算件事儿。
自己们作鸟兽散,那究竟算什么事儿?
枪声一阵猛烈过一阵,他们却只有墟上观的份儿。
寂静呀寂静,既不能在寂静中崛起,又不能在寂静中死灭。哪怕飞过来几颗流弹落在他们自己的阵地上呢!
他们的被忽视简直使他们觉得被严重地侮辱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幸而他们的舆论工具——几只手提话筒保存了下来。
他们认为必须使另外两方明白,他们是不容忽视的。专执一念地存在着的。也许只有这样,体面的还很可能是悲壮的某种机会,才是有根据希望的。
“公民们!同胞们!现在,公社对你们发表庄严的呼吁,请你们结束敌对的情绪和立场吧!请你们都站到公社的旗帜下来吧,尽管公社的旗帜仍未设计出,但旗帜总是会有的!一定会有的!公社竭诚欢迎你们双方。让我们为一个共同的远大目标,走到一起来吧!公社……”
他们向激战的另外两方发动舆论攻势。
于是一阵弹雨从左右两翼倾泻到他们的阵地上……
他们赶紧龟缩到废墟后。
“乌拉!……”
“乌拉!……”
“乌拉!……”
喊“万岁”似乎显得幼稚,比不上“乌拉”喊起来带劲。所以喊“乌拉”不喊“万岁”。
另外两方听到他们发出的兴奋的欢呼,都同样的大惑不解,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贱?为什么本都不想理睬他们,他们偏不甘寂寞?为什么都一齐向他们开火,他们反而高兴?尤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趁没人理睬他们的存在的时候,悄悄离开他们占据的那些废墟,跳出是非地界,而还要继续地自讨没趣儿?……
毕竟,似乎由于他们的“横插一竿子”,枪声暂停了。
他们错误地以为,这是他们的功劳。是他们不容忽视地存在着的证明。
其实不是。
乃是因为,飘扬着五星红旗的阵地上,从某一片废墟底下,千难万难地钻出了一个人。
这个浑身是土的人一站立在众人而前,便大吼:“都他妈的疯啦?不许开枪!从现在起,你们都得服从我!不服从老子的,就地枪决!”
“服从你?你是哪座庙里的和尚?”
有人不屑地问。睥睨着他。颇不把这个只穿着背心和短裤的,壮壮实实的,五十多岁的男人放在眼里。
又一个将枪横挎胸前的人凑过来,打量他,阴阳怪气地说:“咦,你倒生了一副好细的皮囊。怎么胳膊上腿上连根汗毛都没长?大概你腿叉那儿也是不毛之地吧?该叫你大叔呢,还是该叫你大婶呢?”
“滚你妈的吧!这时候谁服从谁哇?尤其不能服从浑身连根汗毛都没长的人!”
第二个人站在一旁,故意把枪栓摆弄得哗啦哗啦响。
他一指那个人:“你,过来,仔细看看老子身上有没有汗毛?”
那人果真走到他跟前,近观他的胳膊,一笑,回头对另外两个蔑视并侮辱他的人说:“嘿哟喂!还不少呢。不过,是刚出娘胎的崽子身上那种纤毛毛!……”
另外两个人也大笑起来。
“叫你没大没小的!……”
他猝然一拳将对方击倒。
“老家伙你敢动手打爱国志士!……”
另外两个同时扑向了他……
“放肆!谁敢上前打死谁!……”
一声断喝,一个人突然从一处废墟顶上飞身跃下,双脚稳稳地落在他前边,乌黑的枪口威慑住了那两个企图大打出手的亡命徒。
他们很是桀骜不驯,也想端起枪。
“别动!谁先动,谁先死!……”
一梭子弹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他们倒都是身上很有些汗毛的,被骇得浑身汗毛乍立。
“我们不动,我们不动……”
“嗨,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我俩不过闹着玩,你怎么来真的啊?别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哇!……”
“就是就是!既然在同一个阵地上,就都是爱国志士嘛!只要都是为了捍卫着国旗不倒,叫我们服从谁,我们服从谁就是了呗!”
他们一旦变乖,又分明是两个巧舌如簧的人。这时又有几个警卫战士,默默站到了那人身后。一束束警觉的目光,在远远近近的人群中扫视着。他们的乌黑的枪口,威慑着一切人。
“首长,”从废墟顶上飞身跃下的人,转身敬礼,“少尉赵宾生听从首长指示!”
“嗯。从现在起,你的任务就是,寸步不离我身边,保护我的安全!”被称做“首长”的男人,信赖地拍了拍少尉的肩,走到了那三个始而挑衅继而低眉顺眼的人跟前。
“你,不是问我是哪座庙里的和尚么?那就告诉你,我是警备司令。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授衔的中将。配不配你服从?……”
“配,配,配……”
“司令同志,您千万别误会,刚才我们那真是和您闹着玩儿哪!……”
“闹着玩儿?这种时候,你们这几位爱国志士,有情绪闹着玩儿,心好宽啊!”
“发扬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么……”
回答的人上衣只剩一颗扣子,中将发现了贴在胸前的胶布。
“这是什么?”
“啊,这个呀?这是胶布……”
“胶布贴住的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伤口呗!”
“这个地方,可是人的要害处噢!”中将指点着对方的心窝——也就是贴着胶布的地方,“你这位爱国志士,差点为国捐躯吧?”
对方眨眨眼睛,无限忠勇地说:“应该的,应该的,死而后已嘛!……”
中将一下子将胶布从他心窝揭了下来,疼得他唉哟连声。
“这又是什么?”
他低下了头。
“三十八万……数目不小哇!”
“长官,不,首长,首长,天地良心,我这可都是合法收入呀,口挪肚攒,我不容易啊!求求您高抬贵手,千万别……”
他双膝一软,跪下了,抱着中将的腿,苦苦哀求。
“起来起来,我又不是税务局的,我不管你合法不合法。既然这存折上写着你的名字,就是你的私有财产。我的原则是,在目前情况下,保护私有财产为己任!”
待他惊喜地站起来,中将又将存折贴在他心窝了。
“首长,有您这句话,我绝对服从您!跟着您刀山敢上,火海敢闯!……”
“少来这一套!”
中将转向另外两个人,分开他们的领口,同样发现了胶布。
“看来,你等爱国志士,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战斗啰?”
“那是那是……不,不是……是为……”
中将不再理他们。命令少尉:“缴他们的械!”
于是他们手中的枪被毫不客气地夺下了。
远处狐疑的人们向这里围拢。
中将又登上高处,举了一下手臂,厉声说:“我是警备司令!仍愿服从我的战士,站到我身边来!”
人群中,警卫战士们早已认出了他,顿时归依过来。
“你们!……”他凛凛的目光,扫视着人群中那些不是他的战士,手中却有枪的人,“现在我命令你们,立刻把枪放下!”
他们纷纷放下了枪。包括那些极不情愿的人。
“好!你们没有违抗我,很好。大家听着——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不是谁想继续做一个中国人,还是谁巴望摇身一变,成为日本人的问题!而是——都要做一个人的问题!在大灾难时刻,人,都应该有人的样子!男人,要照顾老人和女人!一切大人,都更要照顾儿童!如果死的可能比生的机会多得多,那么,男人要首先想到老人和女人!一切大人,都更要首先想到儿童,否则,不管你继续做中国人,还是就做日本人,你他妈的都没做出个人样来!我的话,都理解明白了没有?!……”
人们鸦雀无声。气氛沉静而肃然。
“没有人反对我的话,那就证明,你们都理解了!既然如此,我决定,立刻降下这面五星红旗!为它,互相枪杀,是愚蠢的!……”
一声枪响……
中将倏地转过身:“怎么回事?谁开的枪?!”
“我……”少尉啪地立正了,“还有人没放下枪,暗中向您瞄准!”
人群呼啦朝两边散开——中弹者,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拿着枪带,趔趔趄趄地扑出人群。拖在地上的枪,不断与石块相碰,发出不小的声音。
那人倒在中将站立着的废墟下。
中将踱下了废墟。少尉寸步不离地跟着。
他在死者身旁驻足,说:“翻过他来。我要看看这个想打死我的家伙长得什么样!”
少尉便将死者翻了过来——一种憎恨凝固在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里。年龄不过三十三四岁。
中将蹲下,解开他衣扣——胸前也有一大块胶布。被子弹钻了个孔,血汩汩地冒着。中将轻轻揭下胶布,存折已被血染红。中将翻开细看。看了一会儿,递给少尉,低声问:“我看不清,多少?”
少尉看了看,回答:“才五万多……”
“才五万多?……”中将瞪视着少尉,“你有几个五万多?放在你那儿,不许丢了!以后……如果我们还有以后,一定要找到这个人的家属或亲人,还给人家。中国人,谁攒五万多也不容易……”
“是!”
中将缓缓抚上了死者的眼睛。
“一会儿找个地方埋了他。”
少尉点了点头。
中将从他手中要过枪,稳稳地举平,瞄向旗杆……
一阵连发,高高的旗杆晃了。徐徐地,开始倾斜。终于,夹带着一股与空气摩擦生成的风,倒在废墟上。
中将威严地大声说:“谁,再胆敢把它竖起来,并且以它的名义煽动仇恨,老子就把谁的脑袋砍下来,挂在旗杆上示众!现在,我命令,你们各处去查看,要努力救出废墟下那些可能还活着的人!……”
人们,一切人,并没有什么很不相同的,个人表现很特殊的反应。都默默地,也可以说都很服从地散去了。那种驯良的情形,使他完全可以相信,他们散去后,肯定是会按照他的命令去做的。
一种权威,如果充分证明了那的确是一种权威的话,如果首先依恃它的人丝毫也不怀疑它的存在的话,那么看来,无论在何时何地,它就不但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是可以驾驭任何人任何一种局面的。在似乎最无权威可言的时候和情况下,普遍的人,其实本质上,都在盼望着有人重新管理他们的理性,并限制他们的灵魂。人,原来天生是对绝对的自由忍耐不了多久的。他们恐惧自己行为的任性和放纵,其实和他们有时逃避权威的心理是一样的。他们逃避权威永远是一时的,并不比给表上弦的时间更长些。他们本质上离不开权威,它几乎是一切人的终生的习惯。无论他们自己愿意或不愿意承认,事实如此。
给表上一次弦,表起码走二十四小时。
给人一次所谓“无政府主义”的机会,哪怕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起码二十四年内他们自己首先不愿再经历。于权威而言,“无政府主义”更是大多数人所极容易厌倦的。
中将出现得正是时候。
若他出现得太早了,也许不但不可能使人们服从,而且可能已丧命于人们的非理性行为之下。
只有一支支被丢弃在地上的枪,岿然不动,似乎都是有思想的东西。似乎都有些悻悻的。似乎才更是旁若无人的绝对桀骜不驯的……
中将对他的战士们说:“把那些枪,全扔到海里去!”
“扔到海里去?”
一个战士仿佛没听明白。又仿佛虽听明白了,但心里很舍不得。
“对。全扔到海里去!多一支也不留!”
他的语气很果断。
“首长同志……我们……没我们什么事儿,我们也不在这儿站着了……”
三位“爱国志士”,没获得他的允许,一直规规矩矩地肃立在那儿,寸步不敢贸然移动。
他这才又注意到他们,指着自己从底下爬出来那座废墟,冷峻地说:“你们,去挖那堆废墟!”
“这……我们没有工具啊!……”
“给老子用手搬!用手扒!”
中将又吼了起来。
三位“爱国志士”,虽然不清楚这一任务之目的性,但哪敢再多问半句,诺诺连声而已,争先恐后向那堆指定的废墟奔去。
“你们,也去四处救人吧!记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一个人记一大功!救两个人晋升一级!救三个人,破格提拔!我说话是算数的!”
于是战士们也散去了。
少尉见附近没人了,低声问:“首长,要不要……我替你去找一套衣服来穿?”
“老子是中将!现在这种时候,我更要穿将军服!”
他大步向那三位“爱国志士”走去,背着双手,监督他们。
当十二级台风开始袭击这座浮城的时候,他正在家里亲自“审问”一位“客人”。“审问”的内容是——市长哪里去了?不消说,“客人”是被极秘密地“请”到他家里的。中将法制观念很强。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他知道自己虽然是警备司令,虽然是在“特殊时期”,也是没权力仅凭推测和判断拘捕一位公民的。所以他将对方“请”到了家里。“审问”其实更是单独的询问。态度也还算客气。
结果,他和“客人”,便同时被埋在这一堆废墟之下了。而这一堆废墟,正是他家那幢小楼变成的。所幸此时他的家人都不在家。并且根本不在这座浮城中,都回东北老家避暑去了。更所幸他是军人,反应毕竟较寻常人敏捷。房顶塌落的瞬间,他跃到了墙角。“客人”却没他那么命大,被塌落的水泥预制板压住了。然而周围并没有顿时黑暗得什么也看不见。几束夜光从缝隙透进。空气也与外面流通着,使他不至于被闷死。
“客人”呻吟不止,引起了他很大的同情。他几次企图搬起那块预制板,但种种努力徒劳无益。它纹丝不动。
“唉,是我害了你……”
他因为自己居然活着,而对方要死了,感到良心的不安。满腹忏悔,不知该怎么说。
“你别费劲了!这是报应……”
“那么你真知道市长的下落了?我求你告诉我!只要你肯告诉我,我一定救你出去!……”
“救我出去?你别哄我了!……”
“我能!……”
“你不能!你自己也出不去的!你也被活埋在这儿了!那么我就告诉了你吧!省得到了九泉之下,你还逼问不休……”
于是对方告诉了他绑架市长的计划始末。
“但市长他究竟被你们弄到哪儿去了?!”
“这个嘛,就不能告诉你了。”
“你!你死到临头,还耍弄老子么?!”
“不是死到临头,我怎么敢耍弄你警备司令啊?要我告诉你市长究竟在哪儿,除非你能提供给我一支烟吸。否则休想。”
烟,是有的。就在这个变了形的空间。几分钟前,他们还吸过。但这种情况下“提供”一词等于刁难!
他双手摸遍了一切能摸到的地方。爬着摸。只能爬着摸。其实他们不是在地面上,而是在墙壁上。这个空间的方位已然变更。如同一个矩形的盒子竖了起来。原先地上的东西,都堆在一堵变成了地的墙壁上了。他的造化还真不小,竟被他摸到了一支,不,是一截烟。是他没吸完按灭在烟灰缸里的一截烟。
“烟!他妈的老子摸到了!”
“司令大哥,有你的!不过,你不替我点着,要知道市长的下落,还是那句话——休想。”
于是他又爬左爬右摸打火机。最终明白,打火机是永远摸不到的了。
“你够丧气的吧?你刚才审问我的时候那股子不慌不忙的劲儿呢?现在该轮到我调教你了吧?这也是一报还一报嘛。”
他的确丧气极了。但没彻底泄气。因为他已摸到了一个空弹壳——老战友送给他的,由许多空弹壳黏成的一台拖拉机模型。那是朝鲜战场的纪念品。象征“安得铸甲做农器,一寸耕田犒三军”的军人愿望。显然它摔散了。
他一声不吭,就在地上,更准确地说,是在那堵倾倒了的墙壁上磨。直磨得那个空弹头发烫了,拿不住了,脱下衬衫包着手,仍继续磨。
“司令大哥,你在磨什么哪?”
“……”
“钻木取火?”
“……”
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在快要死了的时候,居然还有挖苦他的兴致?难道就因为他是一位警备区司令?他倒没生气。也不再想从对方口中获得市长的下落了。只想满足对方死前吸一支烟的念头。
“点着了!老子点着了!……”
他还真靠那种原始人的办法达到了目的。他紧吸两口,唯恐烟着不透。在双手摸索着乱找的过程中,他自己的烟瘾也强烈地发作了。一刻不停地磨那颗空子弹头的时候,烟瘾增加了十倍。在他的潜意识的深处,其实更是为满足自己的念头。而对于烟瘾发作的人,烟的的确确仿佛是那么一种东西——可以把命给别人,却舍不得把烟给别人。
那半截烟太短了!他真想自己独享它。
“快……快……给我……求你……”
将死的人不再用话戏耍他了。分明地,迫不及待了。那一种奄奄待毙的乞求,听来非常可怜。如同快要窒息的人乞求一点儿氧气。
“给你!吸吧……”
他用两根手指捏着烟,让对方吸。像大人拿着奶瓶子喂小孩儿奶。
“没着……你……骗我……”
“着了,老子没骗你!……”
“怎么……吸……吸不……”
短得几乎捏不住的那截烟头,硬邦邦的卷的是些烟梗。
“这不怪我!这是质量问题……”
“不是‘红塔山’么?……”
“是,是‘红塔山’。我一向用‘红塔山’招待客人。刚才你吸过的。”
“刚才我就……吸出来……了……是……冒……牌的……你自己……没……没吸……出来?……”
“刚才我自己也吸出来了。”
“司令也有……上当受……骗……的时……候?公……平……这……才……公……平……”
“对,对。这才公平。你再用劲儿吸一口试试。要不,白着完了,多可惜!”
“好……我……再……用劲儿……吸一口……就……告诉你……市长在……哪儿……”
对方猛地吸了一口。
那是一个人生命之最后的全部的大力。它是那么不可思议的强,竟将那截烟,一下子吸入到嘴里去了!”
“哎呀你!快吐,快吐哇……”
他听到对方口中发出滋的一声响。
他慌乱将对方的上身扶起,靠在自己怀里。
对方的头朝后仰垂着,含着烟,再没了气息……
当阳光从缝隙洒入进来,他才发现钻出去却并非异想天开。
门就在他的右上方,半掩着,不过被些碎瓦埋住了而已。最初他只能伸到外面一只手。一次次将那些碎瓦拿进,垫在脚下。如同蚂蚁搬粮。五六个小时之后他终于将自己垫高了。当然不是将站着的自己,而是将趴着的自己。也可以说,是用那么一种方法,将一个变了形的房间的高度,垫矮了几乎三分之二!只有这样他才能达到那阳光洒入进来的缺口……
现在,他要监督那三位“爱国志士”,从废墟间用双手扒出他的将军服来。他认为自己目前需要它如同法老需要法杖。
三位“爱国志士”终于扒出了一个大坑。
“下去!”
“首长,饶了我们吧!……”
“司令同志啊,我们可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我们都是爱国的呀!……”
两位“爱同志士”极力向他表白。另一位则哇哇大哭。他们都以为他打算活埋他们,都不敢往坑中跳。
“别怕。我是不会活埋你们的!下去,继续扒!”
在他的威逼之下,他们不得不跳到坑里。
接着他们扒出了那个死了的人。他们吓得惊叫着,又争先恐后想爬上来。他站在坑边儿上,命令他们将死人举上来,却不许他们上来。直至他们扒出了他所需要的东西。
“关于你们这些人如何绑架了市长,我不愿再听了。你们只老老实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够了——市长他在哪儿?”
穿上了戎装的中将,站在坑边儿,随即审讯三位“爱国志士”。
“你们三个不说,我也还是能知道。你们的同伙中,总会有一个人说出来的。我,不过给你们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如果你们都很坚定,都视死如归的话,我也不难为你们,将很高兴成全你们。那么这个大坑,就是你们共同的坟墓。现在的情况之下,能有这么一个坟墓,也算你们的福分了!”
中将说着,一颗颗往少尉给他的一把手枪中压子弹。
“说!”
少尉和两个战士厉喝。
他们便都又一次跪下了。
“我们不知道!我们确实不知道哇!”
“我们没有绑架市长!我们确实不知道哇!”
“我们没有绑架市长!那是另外一些人干的呀!”
“他们把市长弄到哪儿去了,只有他们少数几个人知道,我们带您去找他们,我们带您去找他们!……”
于是他们带中将去找他们的“头儿”。
幽禁市长的地方,也变成了一片废墟。
“在这儿……”
“在这儿?……”
“真的在这儿!他没死。他还好好地活着哪……”
少尉蹲下,冲着坍塌造成的唯一的孔洞轻唤:“市长,市长同志……”
经久,从那儿艰难地伸出了一只手。
中将立刻也蹲下,紧紧抓住了那只手。
“市长同志,是你吗?”
“是我……是你吗司令员同志?”
“是我。是我啊!”
中将顿时泪如泉涌。并用双手握住了市长那只手。仿佛一只手是抓不紧的。仿佛市长悬身在一口深井里似的。
“能把我弄出去吗?”
中将抬眼打量了一下这座废墟,发誓般地回答:“能!你放心,我一定能把你弄出去!”
然而他知道这是自己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他的眼泪滴落在市长手上。
“我想不到。他们买通了我的司机,冒充你的便衣战士,说你有急事要见我。我完全想不到……”
“饶不了他们!”
“也别跟他们算这笔账了……我会被埋在这儿,是他们绝对想不到的啊。再说他们对我还可以。这个塌了之后,没忘来看看我死活。送来过水和一点儿吃的。还送过半盒烟……哪些人在开枪?为什么开枪?……”
“几派打起来了。跟文化大革命那时候一样。不过我向你保证,不会让他们继续打下去的!”
“这我就放心了。这我就放心了。还有件事,你得替我尽到义务……就是那些老同志们,和他们的家属……”
“这你不必交代了。我会尽一切努力使他们安全的。”
“告诉我一句实话,真的有可能把我弄出去吗?”
“……”
“告诉我吧,这没什么。我有最坏的思想准备……”
中将便孩子似的哭了。
“我明白了……这座城市,和老百姓们,就只好委托给你了!……”
中将哭得说不出话。
少尉噙着泪凑近问:“市长同志,对您的家属,您……需要转达些什么话?……”
“如果她们还活着,告诉她们,我是为了救一些群众才……她们听了,悲痛之余,认为我死得其所,对她们是种安慰……”
“市长同志,还是由我亲自去找到她们,带她们来和您见一面吧!”
“不,不,千万不要这样!我说司令员同志,请放开我的手吧!我踩着半块砖,踮起脚后跟站着呢,我支持不住了……”
中将抹了把老泪,狠狠心,缓缓放开了市长那只手。
市长的手,艰难地,收回去了。
“一切……拜托了!……”
市长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下传出的,听来十分遥远。
中将站起身,盯着市长的手伸出又收回的孔洞,表情肃然地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从远处气喘吁吁地奔过来一位战士:“报告首长,对面有情况,可能又要向这面发起进攻!”
中将指着那位“爱国志士”们的“头儿”,对少尉说:“把他给我看住了!”
那人一听,拔腿便朝对面的阵地跑。
“嘿!你他妈的又不爱国了!看你的腿快,还是老子的枪子儿快!……”
中将怒不可遏,举起了枪。
“首长!市长不是说过……”
少尉急忙阻止。
“滚开!”
中将一掌将他推得倒退数步。
一阵枪声——那人中弹了。倒下的姿势极其表演化。
却并非死于中将的枪下,而是死于对面的扫射。
战士恐他未死,想跑过去看个究竟。
“回来!”
中将喝住了战士,训道:“不要命了?子弹就打不死你么?他还活着,算他命大。死了,该死!我们走!”
他们走出没多远,背后一声爆炸。他们同时驻足回头一看,埋住市长那片废墟的墟顶凹下去了。烟尘弥漫……
在市长的恳求下,一个给他送过水的人,出于怜悯,曾塞给市长一颗手榴弹……
半小时后,中将率领他的战士,和一切五星红旗阵地上的人们,向“敌人”投降。母亲们抱着婴儿,年轻的搀扶着年老的,体强的背着受伤的。半大不小的孩子们,跟着走在人群中间。
中将走在他的战士们前面。他们走在人群的前面。中将高举着双手。他的战士们高举着枪。
“我们投降!”
中将站住了,朝对方的阵地高喊。他看到一支支枪口,正从废墟后瞄向自己,和自己身后的人们。
“我们投降!”
“那,你们把枪放下再走过来!”
中将转身下达命令:“把枪放下。”
“真向他们投降啊?”
一个战士不情愿地嘟哝。
“住口!”
于是一支支枪放在了地上。
于是中将又向对方的阵地走去。
于是人们又都跟随在他后面。
对方的阵地一片宁寂。
突然一声欢呼:“我们胜利了!日本——万岁!”
有人一跃而起,拔了“太阳旗”,挥舞不止。
“万岁!……”
“万岁!……”
“理解万岁!……”
“中日友好万岁!……”
顿时,对方的阵地跃起一群群人。欢呼之声响彻云霄。
他们互相热烈拥抱。有的由于激动而哭泣。有的眉开眼笑,合力将别人抛起。
接着他们纷纷跑过来,也与“投降者”们热烈拥抱,不管“投降者”们愿意不愿意。那情形一点儿不像势不两立的敌我双方的投降和受降。倒很像患难之旅的伟大之会师。
“理解万岁!理解万岁!……”
“谢谢你们对我们的充分理解,真是太感谢了!……”
“大路朝天,各走各边。其实我们双方谁也彻底消灭不了谁,又何必呢是不是?……”
“我们绝不反对你们留下,但你们也不能阻挡我们离开哇!这时候不互相理解,什么时候才互相理解哪?”
“各有各的具体情况,这时候都有选择的自由嘛!一些人不应该强迫另一些人嘛!……”
千言万语汇成一种表白——那就是理解万岁。以及对互相的选择之自由的充分尊重。死不改悔的“刷盘子派”的人们,似乎一个个都非常在意坚定不移的“五星红旗派”的人们理解不理解他们。
“我们理解。我们真的理解你们。真的!我们留下,也有我们个人利益的考虑……”
“我现在的职务,是党给我的。小日本能承认我这位局级干部么?后年我离休了,那也是一位离休高干。坐火车可以坐软卧,看病有小红卡,住院住高干病房。小日本能这么关照我么?我没理由不热爱中国。我没理由不热爱社会主义。唉,你们年轻人呀,你们是没切身体会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不知道资本主义的……那个那个……”
“制度的局限性!”
“对,就算是局限性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也像你们这么年轻,我可能全和你们一样……”
“肺腑之言。肺腑之言哇!这位老同志,人家说的可是大实话啊!……”
“这我理解。老同志哇,我非常理解您的一颗中国心,爱国心!与您相比,我真是很惭愧!可您也替我算笔账,我今年才二十三岁,基本工资八十七元,统统加一块儿,每月不过一百三十来元。刚够我自己吃饭的。从二十三岁到六十三岁,满打满算我还有四十年的扑腾头儿。就算我这一辈子,每个月平均能拿到三百元。不过十四万人民币。不到三万美金。一辈子,从二十三岁到六十三岁,最好的四十年呀!可我这一辈子,能指望每个月平均拿到三百元么?物价还是要涨的呀!看样子要比我的年龄长得快呀!我又不是党员,也不想入党,能指望和您一样,五十多就混个局长当了么?坐软卧的资格,看病的小红卡,高干病房,还有小汽车,还有干部住房标准,这一切明摆着都与我这一辈子无缘啊!我是瞻念前程,不寒而栗啊!在日本刷盘子,每小时七百多日元,合五美金。在德国六美金。美国大约七美金到八美金。我都打听清楚了。我是天生出国刷盘子的命。我不过把日本当跳板,通过日本走向世界。哪个国家给钱多,咱到哪个国家去刷!我知命,认命,服命!……”
“大实话,也是大实话!都是大实话!……”
“咱们双方的人,互相都讲实话就好!一讲实话,互相都心里明镜似的。互相不理解的,也就理解了嘛!……”
于是,死不改悔的“刷盘子派”中的一个小青年,和坚定不移的“五星红旗派”中的一位局长,在周围两派一些人感情氛围的烘托之下,互相拥抱了一会儿。周围的人们便鼓了一阵掌。为他们各自的大实话。也为他们互相达成的充分的真诚的理解。尽管他们互相拥抱得并不热烈。甚至能看出,都有几分扭捏和勉强,但毕竟顺应了众人希望的大趋势。氛围烘托到了那个份儿上。所谓“跟着感觉走”。
这一种令人感动的情形,一处处的,开始出现着。
许多“刷盘子派”的人围住了中将。他们请求他用一支粗大的颜色笔,往他们的衣服上签名留念。平时你可以请求一位电影明星什么的人物往自己衣服上签名,但请求一位中将这样做的机会要少得多。即使有这样的机会,那些将军们给不给面子很难说。在没有什么特殊人物仍显得特殊的时候,一位一身戎装的中将当然就算特殊人物了。请求他签名的人们,并未真把他当一名投降者看待。人们对于特殊人物的某种敬意,似乎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之下都会表现出来。这使中将回想起了文化大革命时期。那时他是一位师长,肩负“三支两军”的“光荣历史使命”。有一次群众批斗一位“反动艺术权威”。批斗完了,也有不少革命群众,请求“反动艺术权威”为自己签名,使面对这种情况的“造反派”们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几位“刷盘子派”的领袖,就站在中将的身旁。他们都皱起了眉头,满脸的不高兴。“敌方”全部投降了,他们的领袖地位,仿佛也无形中被取消了。罢免了。不存在了。似乎再也没谁认为,还应该继续承认他们是领袖了。似乎真正的领袖,双方共同的领袖,倒成了这位率部投降的中将了!他们的醋意油然而生。
“有完没完?有完没完?……”
“别围着!别围着了!……”
他们没好气没好脸色地呵斥他们的“同志”。
中将看出了他们不高兴。不签了。礼貌之至地问:“哪位的笔?不签了,不签了。本人是位降将,还要老老实实听从发落才是哇!”
围住他的人们也不高兴了。不依他。七嘴八舌地说:“签吧,签吧!有您开玩笑这工夫,又签好几个了!”
他仿佛诚惶诚恐地说:“不是开玩笑,不是开玩笑。难道我不是降将么?”
大家都笑起来,又七言八语:
“不是不是。你现在就身份变了,已经是我们的将军了!”
“你促成停战。你功劳大大的。我们感激你还感激不过来呢!”
“对,对。谁愿意和同胞势不两立啊!你们投降或者我们投降,其实都一码事儿!”
他们的一位领袖就生气了,指着逼问:“你说你说,怎么是一码事儿?”
被指问的人也生气了,反唇相讥:“你别跟我耍威风。你以为你是谁呀?以为自己也是一位将军么?刚才还拿你当个人物,那是刚才。现在你一边待着去!”
遭奚落和顶撞的领袖恼羞成怒:“嘿!胜利了,就闹分裂怎么着?没有我们几个凝聚着你们,能胜利么?”
众人一听,哄笑一片。笑罢都唱: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
是中国共产党
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
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人们,总是需要个把领袖的。没有也会造就出一个。而当目标一旦实现,仍以领袖自居则会使他们讨厌了。因为归根结底,“走到一起”,于眼下这些人不过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不是为了个把领袖。
他们不但唱,且围着他们原先的领袖们,手舞足蹈起来。如同“文革”时期,围着主席像载歌载舞。以这一种特殊的方式,间接体现他们对有领袖欲的人的逆反。
“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几位领袖在这种情况之下,便都失了领袖的风度,竟一个个撸胳膊挽袖子,要以武力维护尊严了。
“别这样别这样,”中将就劝说他们,“你们太年轻啊!这就是人民么。这就是群众么。往后你们要记住,能在二十四小时内成为他们的领袖,就不可以当到第二十五小时。否则就会使自己走向反面。现在你们自己走向了反面不是?”
别处的人们,不知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不知这儿的人们为什么唱“语录歌”。因为不知道,都想,既然唱起来了,那么肯定有唱起来的道理,也都跟着唱。霎时间唱成一片。
合二为一的两派歌声,把“第三世界”——“公社”阵地上的人们唱糊涂了。
“咦,刚才,不是‘五星红旗’们向‘太阳旗’们投降了么?”
“是啊!”
“那怎么唱这首歌儿?倒好像‘太阳旗’们,都心甘情愿地向‘五星红旗’们投降了?”
“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
于是他们围拢向他们的精神领袖,都问:“我们怎么办啊?”
他们的精神领袖们的精神,其实也早已处在迷离惝怳的状态。他们太自信了。对自己太自信了。对他们的精神追随者们也太自信了。对自己太缺乏认识了。对他们的精神追随者们也太缺乏认识了。
他们闪烁其词地回答:“别问我们哪!问你们自己呀!一种理想的实现,需要大家共同努力嘛!有时还需要几代人坚持不懈的共同努力呐!现在他们统一在一起了,我们怎么办,你们说吧!”
“哎,你们怎么又反过来让我们说呢?”
“我们不过是你们的追随者嘛!”
“我连个追随者也不是。我不过就是个盲从。有点儿稀里糊涂地成了‘公社’的一员!”
“你们怎么推卸责任啊?你们早说清楚还需要几代人那么长久的时间,我们也多考虑考虑哇!你们这不是存心蒙蔽我们么!”
都表示不满情绪了。
看来,要想实现一种理想,非先得把主义阐述得非常之明白不可。不明不白,过于概念化,过于笼统,只能落得个同路人不再同路、而到头来“同党”亦寥寥无几的下场。
“中国共产主义公社”这一伟大旧理想的新创始人们急了:
“哎哎哎,别这么说啊,都别这么说啊!什么蒙蔽不蒙蔽的?什么责任不责任的?我们对你们有什么责任?说透了,我们几个人,不过突发奇想,心血来潮,谁叫你们这么多人跟着推波助澜的?我们收买你们了么?没有。我们威逼你们了么?没有。要谈到责任,我们只对我们的想法负责任。而你们自己才要对你们的行动负责任!我们主张用枪杆子捍卫我们的想法了么?更没有!那纯粹是你们自作主张的越轨行动么!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是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而我们是新马克思主义者。这一点我们一开始就是声明了的。没有你们这么多人盲目参与并扩大行动原则,我们的想法,也不过就是我们几个头脑中的想法而已。倒是你们连累了我们!……”
“嗨!这小子,现在怎么这么说了啊!”
“真他妈不是玩意儿,揍他!揍他!”
于是一拥而上,揍那个“反戈一击”也等于倒打一耙的人。
“揍他行,别揍我们!我们可没有他那种到了关键时刻企图抛弃大家的意思。我们虽然是新马克思主义者,但新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础,归根结底还是在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当然了,我们的发展也极有限。我们……我们现在郑重声明,看来我们对旧马克思主义研究得还不太够,我们要重新回到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础上,再虚心地做旧马克思主义的几年小学生。至于我们“公社”么,现在判断条件确实还很不成熟。等过几年,我们的设想自身完善了,条件更成熟了……谢谢大家!谢谢大家的种种鼓励,就这样吧!……”
另外一位“公社”的领袖,做了一通机智的演说后,转身便朝合二为一的那两方面人群跑去。也就是返璞归真,向“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础”跑去。仿佛那些人们所唱,正是对他的频频呼唤。
“他既然,我们也……真是太对不起人家了。一种理想的实现,从来都是要经过无数次反复的……请大家多多谅解!请大家多多担待……”
还有两位“公社”的领袖,也便向“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础”跑去。
“王八蛋!狗娘养的!我们不担待!……”
他们的“同志”叫骂起来。
他们却头也不回,跑得更快了。仿佛归顺得略迟一点,“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础”也会像这座城市一样漂去了似的……
当人们不再歌唱“核心力量”和“理论基础”了,中将认为,转机到了。而这种转机,未免来得太容易了些。他预先估计,需做大量的艰苦细致的工作才能获得。看来是他把对方们估计得过高了。他甚至有几分觉得索然。
“年轻人,你们是不是该说些什么?”
他很谦和地礼让着。
“太阳旗派”的几位已然不再被视为“核心”的“核心人物”,对局面的变化丝毫没有心理准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互相瞧着,彼此推诿了一阵,竟没一个愿意趁机演说的。就算内心里蠢蠢欲动着这种念头,也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们不说,我这位降将,说几句行不行呢?”
他仍很恭敬地和他们商量。
“好吧。看在你年纪比我们大的分儿上,给你五分钟时间!”
他们网开一面地允许了。
于是中将朗声高喊:“公民们!”
他的声音出乎他们意料的洪亮。
人们渐静下。
“公民们!首先我要告诉大家——我们的市长,已经殉职了!作为本市的警备司令,我受市长生前的委托,有义务担负起对大家的责任。盘子,总是要有人刷的。刷盘子是低下劳动。愿意从事低下劳动的人,应该受到鼓励。道理非常简单,因为大多数人并不愿意。愿意为日本人,进而为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其他一切国家的人刷盘子的中国人,可以认为是具有为世界人民服务之思想的中国人。这没什么不好么!所以,我保证,只要日本人欢迎——一切想离开这座城市的人,都可以离开。刷盘子不是丢脸的事。也谈不上损害国家尊严。只不过,希望记住我这句话——世界很大,无论到了哪一个国家,都别做给中国人丢脸的事!不想出国去刷盘子的,我也保证,你们的人民币、国库券、股票,只要在中国的土地上,就是有价值的。并且,从现在起,受到我和我的战士们的保护。你们的财产损失,是会得到合理补偿的。否则,我发誓,我替你们和这国家打一辈子的官司!这,也是市长同志对我的委托。最后,地上那些枪,和某些不该有枪的人,手中仍拿着的枪,由你们决定,交给你们现在可以信任的人……”
中将刚说罢,一个人便将自己手中的枪递给了他。
中将拍拍那人肩,笑了笑。
于是人们纷纷从地上捡起枪,一一还给战士们。
于是那些自己拿着枪的人,或交给了战士们,或放在地上了……
人们似乎都觉得很索然。无论是“太阳旗派”的人们,还是“五星红旗派”的人们,无论是那些真爱国的国家崇拜者国家图腾主义者,还是那些视此番爱国贡献为今后某种大资本的投机男女,以及那些纯粹为了捍卫各自存折的亡命徒,也都觉得索然起来。各类人的索然,都要比中将感到的索然内容复杂得多。人们不但觉得索然,还都觉得若有所失似的。好比为了争夺玩具而打起架来的儿童,当明白了每个人都可以得到玩具,并是他自己喜欢的那一个时的情况。
最觉得索然觉得若有所失的,是双方的头儿们。他们的地位,不但没有了继续存在的意义,甚至连点感激也没得到。分明地,双方的人们,竟都开始以怀疑的目光望着他们。人们仿佛都因盲从而羞愧。并都以那种怀疑的目光,洗清着自己,一股脑儿将各种责任往他们身上推似的。这使他们感到被公众出卖了。
中将却没有趁机进一步孤立他们的企图。他交代给他们一项最适合他们目前做好的任务——集中一切空投下来的食物和饮料,按照儿童、老人、妇女优先的原则分发给人们。女人在这种时候总是比男人率先接受秩序的。她们自发地组成了妇救队,担负起了照料伤病者的天然使命。
中将接着去和“公社”方面进行谈判。
他对他们说:“如果你们需要吃的、喝的、药品,你们现在就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去领取。如果你们想得到的是这座城市,那么它现在归你们了!”
而他们不想得到这座处处废墟、满目疮痍的浮城了。在伟大的无限美好的理想和面包饮料之间,他们都毫不犹豫地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后者……
浮城静悄悄地漂入了海洋上的又一个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