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二十八 4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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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至乐
推测作者:庄周弟子蔺且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
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
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湣湣,久忧不死,何之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烈士为天下见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不善邪?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谏不听,逡巡勿争。”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不争,名亦不成。诚有善无有哉?
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趋者,誙誙然如将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
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虽然,无为可以定是非。至乐活身,唯无为几存。请尝试言之: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生。恍乎惚乎,而无从出乎?惚乎恍乎,而无有象乎?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故曰: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
【今译】
天下有至乐没有呢?有可以自活己身的至乐没有呢?如今该做什么依据什么?躲避什么选择什么?趋近什么远离什么?喜乐什么厌恶什么?
天下人所尊崇的,是财富、尊贵、长寿、善名;所喜乐的,是身体安逸、美味食物、华丽服饰、美貌异性、曼妙歌声;所厌弃的,是贫穷、卑贱、短寿、恶名;所苦恼的,是身体不得安逸,饮食不得美味,身形不得华服,目中不得美色,耳中不得妙音。若是不能得到,就会大忧而惧。如此重视身形,也太愚蠢了。
那些富人,苦累身体勤勉劳作,多积货财而不能尽用,如此做人也太背离初衷了。那些贵人,夜以继日,思忖顾虑善恶对错,如此做人也太粗疏了。人的生命,与忧愁同时诞生,高寿之人昏愦糊涂,长久忧愁却不能死去,何其痛苦,如此做人也太远离天道了。烈士被天下称善,却不足以自活己身。我不知天下称善确实属善?抑或实属不善?若是以为烈士属善,为何不足以自活己身?若是以为烈士实属不善,却又足以救活他人。所以说:“忠谏不被听从,退身勿再力争。”所以伍子胥忠谏力争,招来残杀其身;若是退身不争,烈士之名也不能成就。究竟有善没有呢?
如今世俗之人所为,和他们所乐之事,我又不知是果真快乐呢?抑或果真不快乐呢?我看待世俗之人乐于称说、群相趋赴之事,不达目的似乎不得停止,而皆称说快乐,我却不以为快乐,也不以为不快乐。究竟有快乐没有呢?我认为无为是真正的快乐,又被世俗之人视为大苦。所以说:至高的快乐是丧忘快乐,至高的名誉是丧忘名誉。
天下是非,果真不易裁定。尽管如此,无为可以裁定是非。至乐足以自活己身,唯有无为庶几能够自存。请尝试论之:天无为因而清明,地无为因而宁定。所以天地无为相合,万物都能化育生长。尽管恍恍惚惚,然而万物难道不是从无为天道生出吗?尽管惚惚恍恍,然而万物难道不是被没有形象的无为天道化育吗?万物众多,均从无为天道繁衍生殖。所以说:天地无为,却无所不为。人啊谁能做到无为呢?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
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恍惚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今译】
庄子妻子死了,惠施前来吊丧。庄子正像簸箕一般叉脚坐地,拍击瓦缶长歌当哭。
惠施说:“与人家终生同一居 ,养大子女相伴到老,死了不哭,也足够了。你还拍击瓦缶唱歌,不是太过分吗?”
庄子说:“不是这样。她刚死之时,我怎能独异于人而无感慨?然而细察她的初始,原本没有生命;不仅没有生命,而且没有物形;不仅没有物形,而且没有气息。杂于恍惚元气之间,元气渐变使她有了气息,气息渐变使她有了物形,物形渐变使她有了生命,如今她又物化突变而抵达死亡,这就如同相互循环的春秋冬夏四季运行。她正安然寝卧在天地之间的巨室,而我嗷嗷大哭她顺应造化的物化,自以为不通达天命,所以停止哭泣。”
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昆仑之墟,黄帝之所休。俄而瘤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恶之。
支离叔曰:“子恶之乎?”
滑介叔曰:“亡!予何恶?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
【今译】
支离叔与滑介叔,游观冥伯峰、昆仑山,黄帝曾经休息的遗迹。忽有瘤子从滑介叔的左肘生出,他似有厌恶之意。
支离叔问:“你厌恶它吗?”
滑介叔说:“不!我为何厌恶?生命,仅是假借;假借而生的生命,仅是尘垢。死生如同昼夜。况且我与你观察物化而物化及于我身,我又为何厌恶呢?”
颜渊东之齐,孔子有忧色。
子贡下席而问曰:“小子敢问,回东之齐,夫子有忧色,何邪?”
孔子曰:“善哉汝问!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夫不可损益。吾恐回与齐侯言尧舜黄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彼将内求于己而不得,不得则惑,人惑则死。
“且汝独不闻邪?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澶陆,浮之江湖,食之鳅鲦,随行列而止,委蛇而处。彼唯人言之恶闻,奚以夫譊譊为乎?《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相与还而观之。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于实,义设于适,是之谓条达而辐持。”
【今译】
颜渊东行游说齐侯,孔子面有忧色。
子贡离开坐席而问:“弟子斗胆请问,颜回东行游说齐侯,夫子面有忧色,是何缘故?”
孔子说:“你问得好!从前管仲有言,我很赞成。他说:‘袋小不能装入大物,绳短不能汲于深井。’那是说,天命各有成数,物形各有所适,所以不可减损增益。我担心颜回与齐侯谈论尧舜黄帝之道,进而重申燧人神农之言。齐侯必将内求于己而不能得于德心,不能得于德心就会迷惑,齐侯迷惑则颜回必死。
“况且你难道不曾听闻吗?从前曾有海鸟栖止于鲁国郊外,鲁侯驾车迎接而后在太庙置备酒宴,演奏《九韶》让它快乐,杀牛宰羊作为膳食。海鸟却目光迷惑而忧愁悲伤,不敢吃一口肉,不敢喝一杯酒,三天以后死了。这是用养人的方式养鸟,而非用养鸟的方式养鸟。若是用养鸟的方式养鸟,宜于让海鸟栖息于深林,游玩于滩陆,浮游于江湖,捕食泥鳅鲦鱼,跟随行列起止,任意自适而处。海鸟对人类之言厌恶听闻,何必对之聒噪不休?《咸池》、《九韶》之类雅乐,演奏于洞庭旷野,鸟类听了惊飞,兽类听了逃走,鱼类听了下潜,唯有人类听了,相互邀约齐来围观。鱼处于水而生,人处于水而死,两者必然相互好恶有异,所以才是异类。所以先圣不欲齐一每人的技能,不欲强同每人的事业;名相止于事实,正义设于自适,这就叫条贯达道而辐凑长持。”
列子适卫,食于道途,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尔未尝死,予未尝生也。若果恙乎?予果欢乎?”
【今译】
列子前往卫国,进食于中途,看见百年以前的骷髅。列子拨开草丛而后指着它说:“唯有我和你,知晓你未尝死,我未尝生。你果真痛苦吗?我果真欢乐吗?”
种有几,得水则为?。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蠙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则为郁栖,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蝴蝶。蝴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化而为鸟,其名为乾余骨。乾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食醯生乎颐辂,颐辂生乎黄軦,黄軦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瞀芮生乎腐蠸,腐蠸生乎羊奚,羊奚比乎不笋,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返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今译】
种一子有如几微,处于水就化为继草。生于水土之滨,就化为青苔。生于高地,就化为车前草。车前草又化为郁栖草,郁栖草又化为乌足草。乌足草之根化为蛴螬,其叶化为蝴蝶。蝴蝶很快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形状如同蝉蜕,其名叫做鸲掇虫。鸲掇虫千日化而为鸟,其名叫做干余骨。干余骨的唾沫化为斯弥虫,斯弥虫化为蠛蠓虫。蠛蠓虫化为颐辂虫,颐辂虫化为黄軦虫,黄軦虫化为九猷虫,九猷虫化为瞀芮虫,瞀芮虫化为腐蠸虫,腐蠸虫化为羊奚草。羊奚草化为久不生笋的老竹,老竹化为青宁。青宁化为程,程化为马,马化为人,人又返入于几微。万物都出于几微,都入于几微。
【《至乐》校勘】()内为衍文、讹文、误倒之文,[]内为所补之文、正字。
补脱文26字(未计郭象裁剪移入之《马捶》228字):
1.久忧不死,何[之]苦也。
2.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生]。
3.唯予与汝,知尔未尝死,[予]未尝生也。
4.陵舄[则]为郁栖,[郁栖]则为乌足。
5.鸲掇千日[化而]为鸟。
6.食酰生乎颐辂,[颐辂生乎黄軦],黄軦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瞀芮生乎腐蠸,[腐蠸生乎羊奚]。
订讹文6字:
1.我(噭噭)[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2.游之(壇)[澶]陆,浮之江湖。
3.名止于实,义设于适,是之谓条达而(福)[辐]持。
4.列子(行)[适卫],食于道(從)[徒=途],见百岁髑髅。
更正误倒1处:
1.(颐辂)[食酰]生乎(食酰)[颐辂],颐辂生乎黄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