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二十八 3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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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达生
推测作者:庄周弟子蔺且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命之所无奈何。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得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
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事。弃事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返以相天。
【今译】
达至人生实情的人,不致力于人生之不可为;达至天命实情的人,不致力于天命之无奈何。养身必先依赖外物,外物有余而不得养身者有之;全生必先不离身形,身形不离而德心死亡者有之。生命之来不能拒绝,生命之去不能阻止。可悲啊!举世之人以为养身足以全生,然而养身果真不足以全生,那么世事何足为呢?虽知世事不足为而仍然不能不为之人,不能免于仅仅养身。
欲免仅仅养身之人,不如摈弃世事。摈弃世事就没有患累,没有患累就身正心平,身正心平就顺道更新,顺道更新就近于全生。世事为何应该摈弃,而生命为何应该丧忘?因为摈弃世事就身形不劳,丧忘生命就精神不亏。身形健全、精神复朴之人,就与天道合一。天地,是万物的父母;阴阳相合就生成此物之体,阴阳离散就成为彼物之始。身形精神均不亏损,就能推移屈伸;精神复朴而又复朴,就能返归相合天道。
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请问何以至于此?”
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语汝!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形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焉得而正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隙,物奚自入焉?
“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忤物而不慑。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物莫之能伤也。
“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开人之人,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民几乎以其真。”
【今译】
列子问关尹说:“至人潜入深水不会窒息,蹈于烈火不会炽热,行于万物之上不会战慄。请问如何至于此境?”
关尹说:“这是至人对纯和元气的葆守,非关知识、巧诈、果毅、勇敢之类。坐下,我告诉你!凡是具有貌象声色的,均为道生之物,物与物怎能相去太远?至人的身形岂能优越于众人?仅是众人皆有的形色而已。万物被铸造于无形之道,而止于个体物化的终点。众人意欲养身而穷尽手段,怎能得悟正道呢?至人居处于不会过度的中道,而藏身于循环无端的道纪,游心于万物终始的天道,浑一其真性,葆养其真气,合和其真德,以此通达造化万物的天道。如此之人,天赋物德葆守完全,心神日夜没有裂隙,外物撄扰如何侵入?
“醉汉坠一落 马车,即使马车疾驶也摔不死。骨节与人相同,而受害与人相异,乃因心神完全。乘上马车也不知,坠一落 马车也不知,死生惊惧不入于他的德心之中,所以逆于外物而不畏惧。醉汉借助酒力暂时葆全心神尚且如此,何况至人顺应天道永远葆全心神呢?圣人藏身于天道,因此外物不能伤害。
“复仇之人,不折断仇人使用的宝剑;即使急躁之人,也不怨恨风吹飘落的屋瓦,因此天下平和均衡。所以没有攻战的祸乱,没有杀戮的刑罚,都是由于此道。不要开启属人的人道,而要开启属天的天道;开启天道者德心生成,开启人道者贼心生成。不厌弃于顺应天道,不疏忽于因应人道,民众庶几能够葆全真德。”
仲尼适楚,出游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
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二丸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橛株之枸;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
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
丈人曰:“汝逢衣徒也,亦何知问是乎?修汝所以,而后载言其上!”
【今译】
仲尼去往楚国,闲游树林之中,看见驼背丈人手持竹竿捕蝉,犹如拾物。
仲尼说:“老丈如此灵巧!莫非有道?”
丈人说:“我是有道。练一习一 五六个月,竿头叠起两粒弹丸不坠一落 ,就会很少失手。叠起三粒弹丸不坠一落 ,就会十次只有一次失手;叠起五粒弹丸不坠一落 ,就会犹如拾物。我站立身体,如同断木的树桩;我举起手臂,如同枯树的枝条;虽然天地广大,万物繁多,而我只知蝉翼。我不瞻前顾后,不被万物改变我对蝉翼的专注,怎么还会失手?”
孔子回头对弟子说:“用志不分,凝聚心神,说的就是驼背丈人吧?”
丈人说:“你这儒服之徒,又如何知晓所问之道?先修炼你能修炼的,而后再问上乘之道!”
颜回问于仲尼曰:“回尝济乎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能游者,可教也。善游者,数一习一 而后能也。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
仲尼曰:“能游者之可教也,轻水故也。善游者之数能也,忘水故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覆却万物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昏。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
【今译】
颜回问仲尼说:“我曾在觞深之水渡河,摆渡者驾船如神。我问他,说:‘驾船之技可以学吗?’他说:‘可以。能够游水之人,可教此技。善于游水之人,数次练一习一 而后掌握此技。至于能够潜水之人,那么没见过船就会驾船。’我欲学其技却不肯教我,请问其言何意?”
仲尼说:“能够游水之人可教此技,是因为熟悉水性。善于游水之人数次练一习一 而后掌握此技,是因为丧忘水性。至于能够潜水之人没见过船就会驾船,是因为视深渊如陆地,视船之翻覆如车之倒退。即使翻覆倒退万物正在眼前发生,也不会撄扰其德心,何往而不游刃有余?人用瓦片做赌注时灵巧,用腰带钩做赌注时害怕,用黄金做赌注时昏愦。此人赌一博 技巧一贯,然而德心有所矜顾,就会重视外物。凡是重视外物之人,内德必定亏拙。”
田开之见周威公。
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
田开之曰:“开之操拔篲以侍门庭,亦何闻于夫子?”
威公曰:“田子无让,寡人愿闻之。”
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
威公曰:“何谓也?”
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岩居而谷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见高门悬薄无不趋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仲尼曰:‘无入而藏,无出而阳,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极。夫畏途者,十杀一人,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最畏者,衽席之上,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知之过也。”
【今译】
田开之拜见周威公。
威公问:“我听说祝肾研一习一 养生方术,你与祝肾游学,得闻何教?”
田开之说:“我持帚外侍门庭,怎能闻教于夫子?”
威公说:“田先生不必谦让,寡人愿闻教诲。”
开之说:“曾经闻教于夫子:‘善于养生者,如同放羊一样,看见落后之羊就予鞭策。’”
威公问:“此言何意?”
田开之说:“鲁有单豹,住于山岩而饮于溪谷,不与民众争利,活到七十岁,却面色犹如婴儿,不幸遇上饿虎,就被杀死吃了。另有张毅,看见高门寒户无不趋奉,活到四十岁,却患内热之病而死。单豹葆养内德,却被饿虎从外袭杀。张毅趋奉外境,却被疾病从内攻杀。这二人,都是因为不鞭策落后之羊。仲尼说:‘不要出世而隐藏,不要入世而张扬,要像柴垛那样立于中央。’三项若能做到,其名必可称为至人。盗贼出没的危险旅途,十个行人被杀一人,于是父子兄弟相互告诫,必定成群结队而后才敢出行,岂非颇具心知?人们最宜畏惧的,是卧席之上的色欲,饮食之间的食欲。然而人们却不知戒惧,这是心知的过错。”
祝宗人玄端以临牢筴,说彘曰:“汝奚恶死?吾将三月豢汝,七日戒,三日斋,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则汝为之乎?”
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糟糠,而措之牢筴之中;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死得于腞楯之上、聚偻之中,则为之。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其所异彘者,何也?
【今译】
祭祀官戴着黑色礼冠来到牢笼,劝说猪:“你何必怕死?我将豢养你三个月,我又戒色七天,素斋三天,下垫洁白茅草,把你的肩臀放在雕花案板之上,如此你愿意成为牺牲吗?”
替猪谋划,就说不如吃着糟糠,关在牢笼之中;为己谋划,那么如果活着有轩车冕服的尊贵,死后得到隆重厚葬的哀荣,就愿意。替猪谋划,明白猪不愿成为牺牲;为己谋划,却自愿成为牺牲。他们不同于猪的地方,究竟何在?
桓公畋于泽,管仲御,见鬼焉。
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
对曰:“臣无所见也。”
公返,騃佁为病,数日不出。
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滀之气,散而不返,则为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耳。”
桓公曰:“然则有鬼乎?”
曰:“有。沉有履,灶有髻。户内之烦壤,雷霆处之。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蠪跃之。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
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
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一声 ,见人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其殆乎霸。”
桓公辴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见者也。”
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今译】
齐桓公畋猎于湖泽,管仲驾车,桓公看见了鬼。
桓公抓紧管仲的手问:“仲父看见什么?”
管仲回答说:“臣没看见什么。”
桓公返回以后,痴呆愣怔而病,数日闭门不出。
齐国士人皇子告敖说:“主公实为自伤,鬼怎能伤害主公?满蓄的真气,四散而不能返回,就真气不足;上冲而不能下行,就使人易怒;下滞而不能上行,就使人健忘;不上通不下达,就郁结心胸,积为疾病。”
桓公问:“那么确实有鬼吗?”
答曰:“有。湿地有鬼名叫‘履’,灶台有鬼名叫‘髻’。室内的解手处,有鬼名叫‘雷霆’。东北方的墙根下,有鬼名叫‘倍阿’、‘鲑蠪’;西北方的墙根下,有鬼名叫‘泆阳’。一江一 河有鬼名叫‘罔象’,丘陵有鬼名叫‘峷’,山岭有鬼名叫‘夔’,旷野有鬼名叫‘彷徨’,湖泽有鬼名叫‘委蛇’。”
桓公问:“请问‘委蛇’的状貌如何?”
皇子说:“委蛇,大如车轮,长如车辕,穿紫衣而戴朱冠。它的德性,不欲听闻雷鸣车行之一声 ,看见人就捧头而立。看见它的人,恐怕会成霸主。”
桓公释然而大笑说:“这就是寡人看见的鬼。”
于是穿衣正冠,与皇子对坐畅谈,不到一天就不知不觉地病愈了。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
十日而问:“鸡可斗已乎?”
曰:“未也。方虚骄而恃气。”
十日又问。
曰:“未也。犹应响影。”
十日又问。
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
十日又问。
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见者返走矣。”
【今译】
纪渻子为周宣王驯养斗鸡。
过了十天而问:“鸡可以斗了吗?”
纪渻子说:“还不行。正在虚骄自得而恃气自雄。”
过了十天又问。
纪渻子说:“还不行。仍然回应声响和影子。”
过了十天又问。
纪渻子说:“还不行。仍然怒目疾视而盛气临人。”
过了十天又问。
纪渻子说:“差不多了。即使听闻鸡鸣,已能不为所动,看上去一似木鸡,真德葆全了。其他斗鸡没有敢于应战的,见了就转身逃走。”
孔子观于吕梁,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者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
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
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
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
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今译】
孔子游观于吕梁山,瀑布高悬三十仞,激流飞沫四十里,巨鼋大鼍鱼鳖之类也不能遨游。忽见一个男子正在游水,孔子以为他心有怨苦而意欲寻死,让弟子沿岸追赶水流救他。那人在几百步外从水底冒出,披散头发唱着歌在下面水塘游水。
孔子沿岸跟从而问他,说:“我以为你是鬼,细看你却是人。请问游水有道吗?”
男子说:“没有。我没有道。我始于故德,长于真性,成于天命。与漩涡共同潜入,与波涌相偕浮出,顺从水流的规律而不杂私念。我就是凭此游水。”
孔子问:“什么叫做‘始于故德,长于真性,成于天命’?”
男子说:“我生于山而安于山,就是始于故德;我长于水而安于水,就是长于真性;我不知为何如此却能如此,就是成于天命。”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
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
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斋以静心。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斋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斋七日,辄然忘吾有四肢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现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凝神者,其由是欤?”
【今译】
梓庆削凿木料制作编钟木架,完成以后,见者惊为鬼斧神工。
鲁侯见了问他,说:“你用了什么方术呢?”
梓庆回答说:“我只是工匠,怎么会有方术?尽管如此,确有一技。我将要制作编钟木架之前,从来不敢消耗真气,必须斋戒静心。斋戒三天,而后丧忘庆赏爵禄;斋戒五天,不敢怀有毁誉巧拙;斋戒七天,就能丧忘我有四肢形体。到了此时,我已丧忘朝廷,技巧专一,而外境撄扰均已消除;然后我进入山林,观察树木的天性,选取形貌合意的材料。然后心中浮现成品木架,然后加工动手。不能如此我就停止。这样以人之天性合于物之天性,木器之所以凝聚我的心神,恐怕由此吧?”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庄公以为造父弗过也,使之钩百而返。
颜阖遇之,入见曰:“稷之马将败。”
公密而不应。
少焉,果败而返。
公曰:“子何以知之?”
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故曰败。”
【今译】
东野稷以精通驾车之技晋见卫庄公,驾车进退笔直如同绳墨所弹之线,左右旋转如同圆规所画之圆。庄公以为造父也不能胜过他,让他驾车百圈而后返回。
颜阖在外遇见,入见庄公说:“东野稷的马很快将会失败。”
庄公默然不答。
不久,东野稷果然失败而后返回。
庄公问颜阖说:“你为何能够预知?”
颜阖说:“他的马已经力竭,而仍然强求,所以预知必败。”
工倕旋而合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窒。忘足,屦之适也;忘腰,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今译】
工倕徒手画圆划线而能合于圆规方矩,手指与外物同化合一,而不用心知计算,所以他德心专一而不窒塞。丧忘脚,是因为鞋子合脚而安适;丧忘腰,是因为腰带合腰而安适;心知丧忘是非,是因为德心合道而安适;不变迁内德,不盲从外境,是因为世事际会无不安适。始于德心安适而无不安适,是丧忘安适的至高安适。
有孙休者,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休居乡,不见谓不修;临难,不见谓不勇。然而田原不遇岁,事君不遇世,摈于乡里,逐于州部,则一胡一 罪乎天哉?休恶遇此命也?”
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今汝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尔形躯,具尔九窍,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数,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
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仰天而叹。
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
扁子曰:“向者休来,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
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孙子之所言非邪?先生之所言是邪?彼固惑而来矣,又奚罪焉?”
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鸟止于鲁郊,鲁君悦之,为具太牢以飨之,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鳅鲦,委蛇而处,则安平陆而已矣。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车马,乐鴳以钟鼓也,彼又恶能无惊乎哉?”
【今译】
有人名叫孙休,上门而诧异地问子扁庆子说:“我居于乡邑,没人说我不修德;面临危难,没人说我不勇敢。可我种地收成不好,事君不获礼遇,遭到乡里摈弃,又被州部驱逐,我何处得罪了上天?为何遭遇如此天命?”
扁子说:“你难道不曾听闻至人的行为吗?丧忘肝胆,遗弃耳目,不知其然地彷徨于尘俗之外,逍遥于无为之业,这叫做‘有所作为而不居功,长于外物而不宰制’。如今你意欲文饰己知以惊吓愚钝的民众,修养己身以彰显他人的污浊,自矜光明如同手举日月而行。你能保全你的身形,具备你的九窍,没有半途夭折于聋瞎瘸瘫,而仍然列于众人之数,也够幸运了。又怎么有空抱怨上天呢?你走吧!”
孙休辞出。扁子返回内室,坐了一会,仰天叹息。
弟子询问:“先生为何叹息?”
扁子说:“刚才孙休来,我告诉他至人的德行,我担心他受惊,进而更加迷惑。”
弟子说:“不至于吧。孙休所言难道属是吗?先生所言难道属非吗?属非之人原本不能迷惑属是之人。孙休所言不是属非吗?先生所言不是属是吗?他原本迷惑而来,先生又有何错呢?”
扁子说:“不是这样。从前有鸟栖止于鲁国郊外,鲁君喜爱它,杀牛宰羊供它享用,演奏《九韶》让它快乐,鸟却忧愁悲伤目光迷惑,不敢饮食。这是用自养的方式养鸟。若是用养鸟的方式养鸟,应该让鸟栖息于深林,浮游于江湖,自行捕食泥鳅鲦鱼,自在自适而处,安居平地陆滩而止。如今孙休,是德薄寡闻之人,我告诉他至人的德行,如同让老鼠乘马车,让尺鴳听钟鼓,他又怎能不受惊吓而更加迷惑呢?”
【《达生》校勘】()内为衍文、讹文、误倒之文,[]内为所补之文、正字。
补脱文75字:
1.物有余而形不[得]养者有之矣。
2.夫奚足以至乎先?是[形]色而已。
3.圣人藏于天,故[物]莫之能伤也。
4.吾处身也,若橛株[之]枸;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
5.其佝偻丈人之谓乎。[丈人曰:汝逢衣徒也,亦何知问是乎?修汝所以,而后载言其上。]
6.颜回问[于]仲尼曰。
7.[能游者,可教也]。善游者,数[一习一 而后]能[也]。
8.仲尼曰:[能游者之可教也,轻水故也]。善游者[之]数能[也],忘水[故]也。
9.覆却万[物],方陈乎前。
10.有张毅者[见]高门悬薄无不趋也。
11.而不知为之戒者,[知之]过也。
12.[其]所异彘者,何也。
13.仲父何见?对曰:臣无所见[也]。
14.中身当心,则为病[耳]。
15.[见人]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其]殆乎霸。
16.十日而问:鸡[可斗]已乎。
17.异鸡无敢应,[见]者返走矣。
18.以为有苦而欲死[者]也。
19.器之所以凝神者,其[由]是欤。
20.庄公以为[造]父弗过也。
21.食之[以鳅鲦],委蛇[而处],则[安]平陆而已矣。
删衍文4字:
1.(物)焉得而正焉。
2.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
3.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
订讹文20字:
1.达命之情者,不务(知)[命]之所无奈何。
2.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事]。弃(世)[事]则无累。
3.夫得是而穷之者,焉得而(止)[正]焉?
4.不开人之(天)[人],而开天之天。
5.仲尼适楚,出(于)[游]林中。
6.吾处身也,若(厥)[橛]株之(拘)[枸]。
7.颜(渊)[回]问于仲尼曰:(吾)[回]尝济乎觞深之渊。
8.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谷]饮。
9.有张毅者,见高门悬薄无不(走)[趋]也。
10.人之所(取)[冣=最]畏者,衽席之上,饮食之间。
11.(十)[七]日戒,三日斋。
12.公返,(诶诒)[騃佁]为病,数日不出
13.其巧专,而外(骨)[滑]消。
14.庄公以为造(文)[父]弗过也。
15.工倕旋而(盖)[盍=合]规矩。(简体本作“盖”则误。)
16.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为]之业。
更正误倒2处:
1.累(丸二)[二丸]而不坠,则失者锱铢。
2.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糟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