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二十八 6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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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秋水
推测作者:庄周再传弟子魏牟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鱼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墟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一江一 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泰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
“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萃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毫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禅,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今译】
秋水适时而至,百川灌入黄河,河水流量之大,站在两边河岸,不能分辨牛马。于是河伯欣然自喜,以为天下之美尽在于己。顺着河流东行,抵达北海,向东远望,不见海水终端,于是河伯开始改变自得的面目,遥望汪洋向北海若感叹说:“民间谚语,批评‘闻道上百,以为无人及我’之人,说的正是我呀。而且我曾听说有人鄙视仲尼的见闻,轻视伯夷的义行,当初我不相信,如今我目睹你的浩淼无穷,我若非来到你的门前就危殆了。我将永远被大方之家耻笑。”
北海若说:“不可与井鱼谈论海洋,是因为井鱼拘限于空间;不可与夏虫谈论冰雪,是因为夏虫局囿于时间;不可与曲士谈论大道,是因为曲士束缚于教条。如今你走出河岸,观看大海,方知你的鄙陋,才可与你谈论至理。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流其中,不知何时停止而大海永不满溢;尾闾外泄海水,不知何时停止而大海永不枯竭。春潮秋汛不能改变,洪涝干旱没有知觉。因此大海超过一江一 河之处,不可用数量计算。而我从未因此自以为多,自以为我受形于天地,而禀气于阴阳,我处于天地之间,犹如小石小树处于泰山,正自以为少,又怎敢自以为多?
“计算四海处于天地之间,不也类似于蚁穴处于大泽吗?计算中国处于四海之内,不也类似于米粒处于太仓吗?言说物类的数量,称为万物,人类仅居万分之一;人类聚居九州,五谷所生长的地方,舟车所通达的区域,人类仅居万分之一。因此人类处于万物之中,不也类似毫末处于马体吗?五帝所禅让的,三王所争夺的,仁人所忧虑的,百官所操劳的,都是毫末。伯夷辞让毫末的万分之一却自以为名誉,仲尼谈论毫末的万分之一却自以为渊博,他们自以为多,不也类似于你原先自以为水量之多吗?”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固。是故至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途,故生而不悦,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固也。
“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今译】
河伯问:“那么我视天地为至大,而视毫末为至小,是否可以呢?”
北海若答:“不可以。万物,空间没有穷尽,时间没有终止,分化没有常态,死生没有固定。所以至知洞观远近,明白小物不应自小,大物不能自大,从而彻悟空间没有穷尽;所以至知求证古今,明白古代并不神秘,当代不应拔高,从而彻悟时间没有终止;所以至知考察盈虚,明白获得不必欢喜,失去不必忧愁,从而彻悟分化没有常态;所以至知明辨大道,明白生存不必欣悦,死亡不必悲戚,从而彻悟死生没有固定。
“计算人所知的空间,不及所不知的空间;人在世的时间,不及不在世的时间。以此至小之域,求索穷尽至大之域,所以至知自悟迷乱而不敢自得。由此看来,又如何能知毫末就足以定为至小之端?又如何能知天地就足以穷尽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异便耳,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谕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谕,意之所不能致者,不期精粗焉。
“是故达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贵清廉,不贱贪一污;行殊乎俗,不多僻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至人不闻,至德不得,达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今译】
河伯问:“世上论者都说:‘至精之道不见其形,至大之道不可范围。’此言可信而真实吗?”
北海若答:“小物观照大物不能穷尽,大物观照小物不能分明。精微之物,比小物更小;巨大之物,比大物更大;所以每物各有方便与不便,这是情势固有之囿。小大精粗,只能判断有形的万物;无形的至精,是数量所不能分明的;不可范围的至大,是数量所不能穷尽的。可用言语阐明的,是万物的粗略;可用心意达至的,是万物的精微;言语所不能阐明,心意所不能达至的至精至大之道,超越小大精粗的万物。
“因此达道至人的行为,既不存心害人,也不推崇仁恩;行动不为求利,也不鄙视求利之徒;既不争夺货财,也不虚假辞让;做事既不借重他人,也不矜夸自食其力;既不崇尚清高廉洁,也不鄙薄贪婪卑污;行为异于世俗,也不乖僻立异;为人随缘从众,也不鄙视巧言谄媚;庙堂爵禄不足以劝进之,庙堂刑戮也不足以羞辱之;知晓是非不可细分,小大不可终极。曾闻教诲说:‘至人不求闻达,至德从不自得,达者无己丧我。’约束本分之至。”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睹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不可以相非,则趣舍睹矣。
“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欐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盍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五帝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默默乎河伯!汝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今译】
河伯问:“若从物的外形,若从物的内德,如何达至贵贱的分际?如何达至小大的分际?”
北海若说:“用天道视角观照,万物没有贵贱。用每物视角观照,每物自贵而相互贱视。用世俗视角观照,贵贱不在自身。用差别视角观照,依据比别物大就视为大物,那么万物均属大物;依据比别物小就视为小物,那么万物均属小物;知晓天地相对小如米粒,知晓毫末相对大如山丘,就能洞观小大差别的相对。用功用视角观照,依据每物具有的功用就视为有用,那么万物均属有用;依据每物不具有的功用就视为无用,那么万物均属无用;知晓东方、西方虽然方向相反,却不能相互取消,就能洞观功用职分的相对。用取舍视角观照,依据每物之然而视之为然,那么万物均有其然;依据此物被彼物所非而视之为非,那么万物均有其非;知晓唐尧、夏桀虽然自以为然,却不能相互视之为非,就能洞观取舍选择的相对。
“从前唐尧、虞舜禅让却为帝,子之、燕哙禅让却灭绝;商汤、周武争夺却为王,白公争夺却灭绝。由此看来,争夺、禅让的礼法,唐尧、夏桀的行为,有时可贵有时可贱,不可视为恒常之道。梁柱可以冲垮城门,却不可挖掘蚁穴,说明器用有异;骏马一日奔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猫,说明技能有异;鸱枭夜捕跳蚤,明察毫末,白昼出来瞪大双目而不能看见丘山,说明天性有异。所以有人说:‘何不师法是而否定非,何不师法治而否定乱?’这是未明天地至理、万物真相的愚人。如同师法天而否定地,师法阴而否定阳,其不可行甚明,然而仍旧说个没完,若非愚蠢就是欺骗。五帝以不同方式禅让,三代以不同方式相继;不合时势、违逆民俗之人,称为篡窃之夫;符合时势、顺从民俗之人,称为正义之徒。闭嘴吧河伯!你怎能明白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尔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尔行,与道参差。俨俨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盈,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今译】
河伯问:“那么我应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我拒绝、接受、选择、舍弃,我终究应该如何?”
北海若说:“用天道视角观照!万物有何恒定的贵贱?贵贱不断反向转化;不要拘限你的心志,从而与道违背。万物有何恒定的多少?多少不断代谢转移;不要坚执你的行为,从而与道错位。天道俨然如若邦国之君主,没有偏心的恩德;天道油然如若祭台之社神,没有偏心的福泽;天道广大如若四方之无穷,没有边界的拘限;天道兼怀万物,谁能独承羽翼?这叫不偏一方一隅。万物齐一于道,哪有什么短长?天道无终无始,万物有死有生。万物不可自恃有成,一时亏虚一时满盈,永不定位于一时之形。年岁不会穷尽,时间不会终止;消亡、生息、满盈、亏虚,旧物终结就新物开始。这是我所能奉告的天道大义,所能谈论的万物至理。每物的一生,如同骏马疾驰,没有举动不在变化,没有时刻不在移易。你应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你当然应该自适顺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一兽 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夫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德,踟躅而屈伸,返要而悟极。”
【今译】
河伯问:“那么为何要以天道为贵呢?”
北海若说:“知晓天道之人必定达于物理,达于物理之人必定明于权衡,明于权衡之人不让外物伤害自己。至德之人,火不能灼热,水不能溺死,寒暑不能伤害,禽一兽 不能戕贼。不是说靠近这些不受伤害,而是说审察安危,安于祸福,谨慎去就,外物才不能伤害。所以说:天道内在于人,人道外在于人,物德受自于天道。须知至人的行为,顺应天道是根本,因循内德是本位,就能进退屈伸地因应外境,返归妙要地彻悟道极。”
河伯曰:“何谓天?何谓人?”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络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德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返其真。”
【今译】
河伯问:“何为天道?何为人道?”
北海若说:“牛马天生四足,这叫天道;络马头,穿牛鼻,这叫人道。所以说:不要运用人道僭代天道,不要自矜故德泯灭天命,不要殉葬物德博取声名。谨守物德而不丧失,这叫返归真德。”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
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
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似有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
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蹴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飞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张远山据司马彪注、原文理路、庄学义理,拟补郭删二节,仅供参考】
风谓目曰:“予固无形,且不辨有形,而行止因缘万形。今子形缀于此,而明流于彼,子其圣人乎?”
目曰:“吾尝闻之:‘有形寄乎天地,无形寄乎阴阳。’子固无形,亦寄之者也。万物皆寄也。吾寄乎不寄,故能达乎彼物邪?吾于圣人,亦远矣!”
目谓心曰:“予观乎彼物,察乎有形,而虽观无感,虽察不知。今子深藏若瞽,然不睹而知,子其有道乎?”
心曰:“予固幽眇之质也!有感何如无感?有知何如无知?吾固知吾之无知而已矣。此可谓有道乎?吾不知也。”
【今译】
夔羡慕蚿,蚿羡慕蛇,蛇羡慕风,风羡慕目,目羡慕心。
夔对蚿说:“我以一足跳跃而行,我已难以操控。如今你驱使百足,如何操控?”
蚿说:“不须操控。你不曾见过人吐唾沫吗?唾沫星子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乱下坠不可胜数。如今我运动百足一任我的天机自然,而不知为何如此。”
蚿对蛇说:“我用百足行走,却不及你无足,是何缘故?”
蛇说:“天机的自然驱动,如何能够改易?我何须用足呢?”
蛇对风说:“我耸动脊骨两肋而行,仍然近似有足。如今你呼呼起于北海,呼呼入于南海,却似乎无形而行,是何缘故?”
风说:“确实如此。我呼呼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然而用手一指即可胜我,用脚一踏也可胜我。尽管如此,折断大树,掀飞屋顶,唯有我能做到,所以我是凭借众多小不胜变成大胜。能够大胜,唯有圣人方能做到。”
风对目说:“我固然无形,而且不辨有形之物,然而行止因任依随万物之形。如今你身形寄于此处,却目光流于彼处,你岂非圣人呢?”
目说:“我曾闻言:‘有形之物寄寓于天地,无形之物寄寓于阴阳。’你尽管无形,也是寄寓之物。万物无不寄寓。我寄寓而又超越寄寓,所以能够通达外物吧?我距离圣人,还很遥远啊!”
目对心说:“我观照外物,辨察有形,然而虽能观照却不能感觉,虽能辨察却不能知解。如今你深藏胸中如同盲人,然而无须观察却知解万物,你莫非有道呢?”
心说:“我原本是聋盲之质!有感觉何如无感觉?有知解何如无知解?我仅仅知晓我之无知罢了。这可称为有道吗?我不知是否如此。”
孔子游于宋,匡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
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
孔子曰:“由,来!吾语汝。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之时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之时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一交一 于前,视死如归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
无几何,持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今译】
孔子路过宋国,被匡人包围了几圈,而他弹琴唱歌不停。
子路进去拜见,说:“为何夫子如此欢娱?”
孔子说:“仲由,过来!我告诉你:我忌讳穷困很久,却不能免于穷困,这是天命;我寻求通达很久,而不能得到通达,这是时势。尧舜之时天下没有穷困之人,并非他们心知有得;桀纣之时天下没有通达之人,并非他们心知有失,都是时势使然。水行不避蛟龙,是渔父之勇;陆行不避犀虎,是猎夫之勇;白刃一交一 错眼前,视死如归,是烈士之勇;明白穷困与否取决于天命,明白通达与否取决于时势,面临大难而不恐惧,才是圣人之勇。仲由啊,安处!我的命运由上天宰制。”
没过多久,持甲盾的匡人进来,告辞说:“以为你是阳虎,所以包围你。如今明白不是,请允许告辞而后撤退。”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别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矣。今吾闻庄子之言,茫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欤?知之弗若欤?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
公子牟隐几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坎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欤!出跳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视虷蟹与蝌蚪,莫吾能若也。且夫专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坎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
“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曰:‘夫海,万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坎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境,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得一时之利者,是非坎井之蛙欤?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太皇,无南无北,释然四解,沦于不测;无西无东,始于玄冥,返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步于邯郸欤?未得国能,又失其故步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步,失子之业。”
公孙龙口呿而不能合,舌举而不能下,乃逸而走。
【今译】
公孙龙问魏牟说:“我自幼学习 先王之道,长大明白仁义之行;辨别名相之同异,离析石头之坚白;肯定他人否定的,赞成他人反对的;使百家的心知困惑,使众人的口辩穷竭。我自以为是至人达者了。如今我得闻庄子之言,茫然而又惊异。不知我是学问不及庄子呢?还是心知不如庄子呢?如今我已不敢开口,请问其中的奥妙。”
公子牟靠着凭几叹息,仰天而笑说:“你难道不曾听闻坎井之蛙吗?它对东海之鳖说:‘我快乐呀!出行就跳跃于井栏上面,返入就休息于井壁凹洞。悠游水洼,水面只淹到腋窝下巴;嬉戏泥塘,泥浆只浸没双足脚背。回看虫蟹与蝌蚪,没能与我相比的。况且我独占一沟的水域,而跨立坎井的快乐,也算达于极至了。夫子何不时常进来观瞻呢?’
“东海之鳖左脚尚未跨入,右膝已被绊住。于是徘徊而退出,对它说:‘东海,万里之远不足以标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穷极其深。夏禹之时十年九涝,然而东海的水量没有增加;商汤之时八年七旱,然而海岸的水位没有降低。不因时间久暂而推移水线,不因雨水多少而进退水量,这是东海的大乐。’于是坎井之蛙听了,以他人之适为己之适地大惊,奉他人之规为己之规地自失。
“况且心知不足以知解是非的境域,却仍想洞观庄子之言,这犹如让蚊子背负大山,让爬虫横渡大河,必定不能胜任。况且心知不足以知解论述极妙天道之言,却自得于一时小利,这不是坎井之蛙吗?况且庄子下抵黄泉而上达天极,无论南北,涣然冰释,达至神妙莫测;无论西东,始于玄冥,返归大通。你却奉他人之规为己之规而寻求苛察,热衷争辩,这只是用细管窥视天空,用小锥测量大地,不是格局太小吗?你走吧!况且你难道不曾听闻寿陵少年在邯郸学习 走路吗?未曾学会赵国的技能,又忘了燕国的故步,只能爬回燕国。如今你再不离去,将会忘了你的故步,失去你的生业。”
公孙龙嘴巴张开不能合上,舌头举起不能言语,只能远逸而逃走。
庄子钓于濮水之上。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夫子!”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而藏之于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今译】
庄子在濮水岸边钓鱼。楚王派大夫二人前往先达其意,说:“吾王愿以国事劳累夫子!”
庄子手持钓竿头也不回,说:“我听说楚有神龟,死去已经三千年了,楚王用丝巾包着,竹箱装着,收藏在庙堂之上。这只神龟,是宁愿死而留骨于尊贵的庙堂之上呢?还是宁愿生而摆尾于泥涂之中呢?”
二位大夫说:“宁愿生而摆尾于泥涂之中。”
庄子说:“请回吧!我将摆尾于泥涂之中。”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
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
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
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栖,非楝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鸢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今译】
惠施担任魏相,庄子前往拜见。
有人对惠施说:“庄子前来大梁,意欲代你为相。”
于是惠施惊恐,在城中搜寻庄子三天三夜。
庄子前往拜见,说:“南方有鸟,名叫鹓雏,你知道吗?鹓雏,从南海起飞,欲飞往北海,不是梧桐就不栖,不是楝果就不食,不是甘泉就不饮。这时鹞鹰得到腐烂的老鼠,看见鹓雏飞过头顶,就仰头瞪眼大叫:‘吓!’如今你想用你的魏国相位吓我吗?”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邪?”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邪?”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今译】
庄子与惠施同游于濠水的桥梁之上。
庄子说:“鲦鱼出游从容,这是鱼的快乐。”
惠施说:“你不是鱼,如何得知鱼的快乐?”
庄子说:“你不是我,如何得知我不知鱼的快乐?”
惠施说:“我不是你,原本不知你;你原本不是鱼,所以你也不知鱼的快乐,论证完毕。”
庄子说:“请回到开头。你问‘你如何得知鱼的快乐’,是已知我得知鱼的快乐而后问我。我得知鱼的快乐是在濠水之上。”
【《秋水》校勘】()内为衍文、讹文、误倒之文,[]内为所补之文、正字。
补脱文29字:
1.故异便[耳]。
2.[不贵清廉],不贱贪一污。
3.知尧桀之自然,而[不可以]相非。
4.[俨]俨乎若国之有君。
5.[河伯]曰:何谓天何谓人。
6.孔子曰:[由],来!吾语汝。
7.当尧舜[之时]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之时]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
8.还[视]虷蟹与蝌蚪。
9.[专]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坎井之乐。
10.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步],失子之业。
11.公孙龙口呿而不[能]合,舌举而不[能]下。
12.庄子钓于濮水[之上]。
13.愿以境内累(矣)[夫子]。(计1字。)
14.王[以]巾笥而藏之[于]庙堂之上。
15.于是鸱[鸢]得腐鼠。
16.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邪]?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邪]?
删衍文4字:
1.言之所不能谕,意之所不能(察)致者。
2.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
3.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
4.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
订讹文31字:
1.井(蛙)[鱼]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墟也。
2.人(卒)[萃]九州岛,谷食之所生。
3.五帝之所(連)[禅],三王之所争。
4.终始无(故)[固]、知终始之不可(故)[固]也。
5.(大)[至]知观于远近。
6.可以言(论)[谕]者。○言之所不能(论)[谕]。
7.(大)[达]人之行。○(大)[达]人无己。
8.(道)[至]人不闻,至德不得。
9.则功分(定)[睹]矣。
10.则趣(操)[捨=舍]睹矣。
11.(帝王)[五帝]殊禅,三代殊继。(计1字。)
12.一虚一(满)[盈],不位乎其形。
13.知(天)[夫]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德],踟躅而屈伸,返要而(语)[悟]极。
14.无以(得)[德]殉名。
15.白刃一交一 于前,视死(若生)[如归]者,烈士之勇也。
16.无几何,(将)[持]甲者进。
17.(合)[别]同异,离坚白。
18.夫海,(千)[万]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
19.自(适)[得]一时之利。
20.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步]于邯郸欤?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步]矣,直匍匐而归耳。
21.愿以境内累(矣)[夫子]。(计1字。)
22.非梧桐不(止)[栖],非(練)[楝]实不食。
23.(儵)[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更正误倒4处:
1.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似有]也。
2.孔子游于(匡)[宋],(宋)[匡]人围之数匝。
3.告之(海)曰:夫[海],万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
4.无(东)[西]无(西)[东],始于玄冥,返于大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