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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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警波浪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时间悄然流逝。一只金花鼠从坛城对面的边缘走过,离我几乎不到一米远。它停下脚步,爪子和鼻子在落叶堆中乱翻乱嗅一气,随后消失在嶙峋的乱石背后。这是一次难得的偶遇。与生活在城郊和野营地上的表亲们不同,这片山麓上的金花鼠是非常容易受惊的小动物。只有当我静坐不动很长一段时间后,它们才肯靠近我。静坐行动颇具成效。我深受鼓舞,索性趴下来,隐入岩石中。
清风徐来。远处传来鸟的鸣啭。森林里水声幽静。一个小时过去了。
接着是一阵急促、嘶哑的喷气声,就在我身后一两步外。我屏住呼吸。那只鹿又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声音,随后又是两声。一团白影从眼前闪过,那只动物蹦跳开去,一边跑一边打着响鼻。鹿的惊慌如同一颗巨石投入了宁静无波的空气中,在坛城上空激起尖锐的能量。
鹿喷气的声音立即引起三只松鼠的窃窃私语。八只金花鼠加入进来,发出一连串急速的chips声。波浪从坛城上推展开去。山坡下面一只鸦开始叫唤,whippa-whippo-whop,当它使劲叫唤时,头上的羽毛也一根根倒竖起来。远处的金花鼠紧接着中断的乐曲往下唱,一直将歌声带到耳力所及的范围之外。
那只鹿因贸然闯到一个趴着不动的人类身边而发出的惊呼,已经传到了数百米外。这场骚乱,尤其是金花鼠的骚动,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平息下来。
坛城上的鸟类和哺乳动物生活在一张无所不包的听觉网中。每位成员通过声音相互建立联系。森林里的新闻在这张网上泛起涟漪,将有关肇事者的方位与活动的最新消息传递出去。久居都市的人类需要花点力气,才能听到这些传播的信号。我们习惯于忽略“背景声”,只选择性地听取内心希望听到的声音。我在林中或静坐或行走,大部分时间脑子里都意绪如潮,思前想后。我估计这是一种普遍经历。只有在意志力的反复作用下,我们才能回到此刻,回到感观世界中。
现在,当我们回到听觉世界,出乎意料,我们发现森林新闻编辑室关注的焦点,居然是我们!我们庞大、吵闹,而且肥胖。很多动物都从我们更具捕食者特性的一面来看待我们。有些动物不曾正面接触过我们的枪炮、陷阱与锯子,但是它们很快会从经验丰富的同伴们那里学到这些。关注令其他动物惊恐不安的东西,对一只动物来说是有好处的。我们像老鹰、猫头鹰和狐狸一样,每当试图靠拢去观察森林之网,几乎总会在新闻公告上引起骚动。蹲下来坐好,待着不动,静静打发时间,是我们顺利潜入森林网络的唯一途径。然后,我们体验到新闻电报业务时而平静,时而咔嗒不停。例如,徒步旅行者的欢声笑语还没到,船首的波浪已经提前几分钟传过来了。更轻微的扰动,诸如树枝掉落,或是一只乌鸦展翅高飞的声音,会向听觉网输出更平缓、持续时间更短的脉冲波。而那只鹿撞到我时发出的惊呼,则是汹涌的大浪,是新闻公告上醒目的标题。
随时收听网络中传来的声音,对林中的动物们显然是有好处的。倾听者意识到潜在的危险,就能提前开始考虑如何应对。但是主动提供信息波浪,好处并不明显。看到一只捕食者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呼叫呢?为什么不偷听别人的动静,而自己保持沉默呢?当捕食者靠近时,通过大声尖叫来提醒自己注意,似乎是毫无意义的。
对亲属就在近旁的动物而言,出于保护家庭成员的需要,发出警告呼叫是值得的。尽管夏季已接近尾声,但是坛城周围一些金花鼠和松鼠依然有幼崽要照顾,所以它们短促的尖叫和颤抖能提醒幼崽提前做好准备。但是很多动物的家庭成员并不在场,它们也会用到警告呼叫。因此,其中必定还有其他的好处。有些警告信号意在主动与捕食者交流,在危急时刻引起对方的注意。通过向捕食者表明自己的身份和位置,它们得到一种看似矛盾的好处。从捕食者的视角来看,猎物已经看到你靠近,而且准备好逃窜,很可能难以捕捉。捕食者最好是花点时间去寻找一只漫不经心的猎物。因此,警告呼叫给呼叫者带来了直接的好处:明确宣告此次攻击成效不大,从而获得安全。大概意思就是,“我已经看见你了——你抓不到我。拜拜。”
白尾鹿将这种宣告变得更为明确。它们从捕食者身边逃走时,尾巴上下拍打,向逐猎者闪现出白色的臀部和尾下部分。它们奔跑中还穿插着向上跃起的动作,这点时间本可以用来向前冲。这种炫耀和弹跳表演,除了告知捕食者对方已经被看见之外,必定还有一种作用。逃跑已经是一种明确的信号,表明这只鹿发现了捕食者。很可能,这只鹿是在展示它强健的体魄,表明它有能力逃走。只有健康的鹿才有精力在逃跑途中玩些花哨的动作;病弱的鹿不可能冒着生命危险来进行浪费时间的弹跳表演。这种观念虽然还没有在白尾鹿身上得到全面的验证,但是瞪羚身上与之类似的一些令人迷惑的炫耀之举,似乎确实是真实反映身体状况的信号。
在林中植物之间,也存在一张与动物听觉网相类似的无形网络。昆虫啃食叶片时,就会触发寄主植物的生理反应。这不仅能阻止昆虫进一步伤害寄主植物,而且能让邻近的植物提高警惕。受损叶片调动内部基因,产生一些化学成分。有些化学防御物质蒸发出来,散布在伤残植物周围的空气中。邻近植物叶片潮湿的内部组织吸收这些化学分子,就像人的鼻子嗅到香水味一样。这些分子分解并进入周围细胞中,便会启动一些同样的基因,如同最初发出预警的植物那样,制造出化学防御物质。这样,受损植物周围未受伤害的同类就不那么合昆虫的胃口了。树木都在侧耳倾听。
当我在森林中或坐或行走时,我并不是作为一个“主体”去观察“客体”。我进入坛城中,本身也陷入了密布的通讯网和关系网中。无论我是否意识到,我都改变了这些网络。我惊动一只鹿,吓走一只金花鼠,或许还踩到一片活生生的叶子。绝对客观的观察,在坛城中是不可能的。
这些网也改变了我。每一次呼吸,都为我体内带来空气中成百上千个浮动的分子。这些分子是木头散发出的清香,还有成千上万种生物共同产生的芬芳。有些植物气味极其宜人,我们用人工手段加以培植,从中提炼“香料”。至少有一种香料——茉莉酸甲酯,就是植物之间传递危险信号的预警物质。我们的嗅觉品味,大概也反映出一种与自然界中的斗争建立关系的愿望吧?
然而香料是个例外。森林中大多数被我嗅到并直接融入我血液中的分子,是在无意识层面进入我的身体和心灵之中。我们与植物气味之间的化学渗透所产生的效果,很大程度上还无人研究。西方科学并不曾屈尊去严肃看待这个问题:森林,或者森林的缺失,有可能是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然而森林爱好者非常清楚地知道,树木影响到我们的心灵。日本人认可了这种知识,并将其变成一种实践活动,即“森林浴”(shinrin-yoku),或者说在森林中进行空气浴。参与到坛城上的信息共同体中,似乎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衡量颅内那团多水的化学中枢1健康程度的指标。
1 校者注:英文原文为“the wet chemical core of ourselves”,译文原文为“自身潮湿的化学内核”。结合前文,此处指的应是大脑。大脑百分之八十以上由水组成,大脑所获取的所有信息都是通过细胞以电流形式进行传送,而水是电流传送的主要媒介,详见百度百科“大脑”词条;同时,水作为溶剂,为脑内各化学物质的运输及反应提供了良好的环境,目前已知有 200 多种化学活性物质在我们的“脑海”中,详见《“快乐的化学”浅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