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电鳗与宗教的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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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宗教的问题
最初,所有的人都在丛林里,围绕着一棵巨大的铁木树居住,说同一种语言。有一个男人因为睾丸被寄生虫感染,肿大得很厉害,只能坐在铁木树的树枝上,让巨大的睾丸垂到地上。丛林里的动物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前来嗅闻他的睾丸。这些动物就被猎人射杀了。由于猎物很多,人人得以大快朵颐。
有一天,一个坏人喜欢上一个美丽的女人,为了横刀夺爱,杀了那女人的丈夫。死者的亲戚于是追杀那个坏人,最后那个坏人及其亲友就爬上那棵铁木树,以求活命。死者的亲戚猛拉树的一端垂下的藤蔓,要把坏人及其亲友拉下来。结果,藤蔓断了,树在巨大的反弹力作用下把坏人和他的亲友抛到四面八方。他们最后分别落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彼此。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们说的语言就越来越不同。这就是为什么世界各地的人都说不一样的语言,不能了解彼此,猎人也不再轻而易举就能抓到猎物。
这个故事流传在新几内亚北部的一个部落。这样的故事就是所谓的“起源神话”,和《圣经·创世纪》中讲述的伊甸园与通天塔有异曲同工之妙。尽管我们发现这个在新几内亚流传的神话和犹太教、基督教中的故事有些相似之处,但新几内亚传统社群和其他传统小型社群一样,没有教堂、牧师和圣书。令人不解的是,部落信仰体系与犹太教、基督教差异如此之大,为何起源神话却很相像?
所有已知人类社会都有宗教或类似的信仰。这代表宗教能满足某种人类共同的需求,至少根源于人类天性的某一部分。即便如此,到底是什么样的需求,或是天性的哪一部分?我们要如何定义宗教?就这些问题和其他相关问题,学者已辩论了好几个世纪。如果一个信仰体系要建构成宗教,是否必然要相信神或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除此之外,是否还必须包括其他的条件?从人类演化史来看,宗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人类与黑猩猩本来有着共同的祖先,大约在600万年前分化。不管宗教为何物,黑猩猩应该没有宗教信仰,但4万年前的克罗马农人与尼安德特人是否已有宗教信仰?宗教的发展是否有不同的历史阶段?例如像基督教或佛教代表近代的宗教,而部落信仰体系则属于早期的宗教?我们常把宗教与人类高贵的一面相联,而非邪恶的一面,然而,为什么宗教有时还会引导人去杀人或自杀?
由于本书试图剖析人类社会的各个层面,从小型或原始社会到人口稠密的现代社会,上述与宗教相关的问题因而特别引人深思。不只是现代社会有宗教信仰,原始社群也有。今日世界的主要宗教出现在1 400~3 000年前,那时的社会比较小且传统。社会大小有别,各种宗教也有很大差异。此外,大多数读者都曾质疑自己的宗教信仰或问自己为什么不信教,当然包括我自己。如果我们了解宗教对每个人的意义都不同,或许可以找到最适合我们自己的答案。
不管是对个人还是社会,宗教总需投入很多的时间和资源。例如摩门教徒必须把自己收入的1/10奉献给教会。据估计,霍皮印第安人每三天就有一天必须进行一次宗教仪式,而西藏传统社会中1/4的人都是喇嘛。中古世纪的欧洲人大多把仅有的资源用来兴建教会、大教堂,或是供养修士、修女和大批的十字军。借用经济学家的术语来说,由于宗教耗费的时间和资源甚巨,必然要付出机会成本,也就是为了宗教而必须放弃一些有利可图的事,如种植更多作物、建造水坝或是养更多的军队以进行征伐。如果宗教不能带来真正且巨大的好处,弥补那些失去的机会成本,没有信仰的社会将异军突起,征服宗教社会,进而称霸世界。然而,我们今天的世界仍有各种宗教信仰,宗教到底带给我们什么样的好处?宗教究竟有何功能?
对有宗教信仰的人来说,质问宗教的功能不但没意义,而且可能触怒他们。信教的人可能会说,几乎每个人类社会都有宗教,那是因为上帝真的存在,宗教就像岩石,无所不在,自有其功能与好处。如果你是这样的人,请试着想象一下有一种来自仙女座星系的高等生物,这种生物在宇宙中飞行的速度超过光速,能量来源包括日光、电磁辐射、热能、风、核能以及有机或无机的化学反应。它们在几兆的星体和行星间探访,研究宇宙各种生命形态。有时,这些来自仙女座星系的访客也会来到地球。在我们这个星球,这种生物的能量来源则只有日光和有机或无机的化学反应。从公元前11000年到公元2051年9月11日,地球皆被一种自称为“人类”的生物主宰。人类有一些古怪的想法,例如认为宇宙中有一个全知全能的神,它就叫“上帝”。上帝会特别照顾人类,不管其他百万兆物种。宇宙就是上帝创造的。在人类的想象中,上帝的形象和人很像,只是它是无所不能的。由于来自仙女座星系的访客已经探访过整个宇宙,知道宇宙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而且在这个宇宙中还有许多比人类更高等的生物,因此认为人类对上帝的看法只是幻想,没有任何证据。他们也发现人类拥有几千种不同的宗教,每个社群都宣称自己的宗教才是真的,其他宗教都是虚伪的。然而,在仙女座星系的访客眼中,人类所有的宗教都是虚伪的。
但人类社群普遍都有宗教信仰,相信上帝或神明的存在。那些仙女座星系的访客了解宇宙社会学的原则,知道人类社群会投入这么多的时间和资源在宗教领域,甚至不惜为了宗教受苦或自杀,必然有其原因。它们思索,宗教应该能够带给人类某种好处,否则不会这么做。如果本书中有关宗教功能的讨论让部分读者感到不悦,或许你愿意退一步,想想新几内亚部落宗教的功能,或者设法从仙女座星系访客的角度来看人类宗教。
宗教的定义
且让我们从宗教的定义开始,看是否至少能达成一些共识。哪些是所有宗教共同的特征,包括基督教、部落宗教、希腊和罗马的多神教?我们是否可从这些特征来指认什么是宗教,什么不是宗教而只是与宗教相关的现象(如魔法、爱国或生活哲学)?
表9–1列出宗教学者提出的16种定义。第11种和第13种分别是涂尔干和克利福德·格尔茨提出来的,也是最常被学者引用的定义。显然,就宗教的定义而言,目前仍莫衷一是。很多定义都像律师写的合约条文一样佶屈聱牙。这种写法应该是想提醒我们宗教是辩论的雷区,要我们步步为营。
表9–1 宗教定义刍议
1. 人类认为宇宙间有一种超人的控制力量,也就是上帝。人人都该服从上帝。
——《简明牛津词典》
2. 任何信仰或崇拜体系通常涉及一套伦理准则与哲学。
——《韦氏新世界词典》
3. 建立在某个群体信仰或态度基础上的社会体系,把某物、某人、某种看不见之物或思想视为超自然、神圣或最高真理,进而产生一套道德准则、实践方式、价值观、制度、传统和仪式。
——维基百科
4. 从最广义、广泛的角度来看,宗教……包含一种信念,相信世界上有某种不可见的力量,至善就在我们心中。
——威廉·詹姆斯
5. 宗教是一个社会体系,参与这个体系者皆立誓相信某种超自然的力量。
——丹尼尔·丹尼特
6. 一种可控制自然和人类、超乎人类的力量。
——詹姆斯·弗雷泽
7. 一组象征形式,讲述人类存在的终极情况。
——罗伯特·贝拉
8. 一个信仰和实践的系统,与社会的终极关怀有关。
——威廉·莱萨,埃翁·沃格特
9. 深信世界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并相信这股力量可以助人或害人。我认为这种信念就是全世界宗教的核心因素……因此,我将把宗教定义为“人类与超自然力量两者互动展现出来的文化形式”。
——梅尔福德·斯皮罗
10. 从跨文化的角度来看,宗教的共同要素就是相信这世上有一至高无上的神。这神是看不见的力量加上一组象征,以引导个人或团体将宗教和谐融入自己的生活,并全心达成这种和谐。
——威廉·艾恩斯
11. 宗教是与神圣的事务相关、统一的信仰和实践系统,它将某些事挑出来,视为禁忌。与宗教有关的信仰和实践系统合成一个道德团体,也就是教会。
——涂尔干
12. 简而言之,宗教是某个团体全心全意相信在这世界上有一超自然媒介。此超自然媒介主宰人类的存在焦虑,如死亡或欺骗。
——斯科特·阿特兰
13. 宗教是一个象征系统,借由某种存在观念的建立,给予人真实感,进而使人具有恒久的心境和动机。
——克利福德·格尔茨
14. 宗教是一种社会制度,也是人类文化的重要机制,借由神话的创造与传播鼓励人行善、互助,并促进社会群体的互助合作。
——迈克尔·谢尔莫
15. 我们可将宗教定义为在不同社会中演化出来的一组信仰、实践和制度,用以了解与解读个人生活的层面与境遇(如以经验或工具的观点来看,则无法理解或控制)。人也赋予这组信仰、实践和制度重大意义,借由相关行动和事件感知某种超自然的力量,知道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和价值,自己的命运以及与他人的关系都有了意义。
——塔尔科特·帕森斯
16. 宗教是被压迫者的叹息、残酷世界的心肝、空虚社会的灵魂。宗教是人民的鸦片。
——卡尔·马克思
我们是否可退而求其次,像定义色情一样定义宗教,如认为:“我无法定义色情,但是在我看到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不是色情。”不行,我们无法用这种方式来了解宗教。学者面对某种广泛流传、众所周知的运动,也无法一致同意这是不是宗教。例如,关于佛教、儒家思想和神道究竟是不是宗教的问题,宗教学者辩论已久。目前大家倾向于把佛教视为宗教,虽然一二十年前有人把儒家思想当作宗教,现在则大都认为这是一种生活方式或世俗哲学。
其实,我们也可从为宗教下定义时遭遇到的困难中得到一些启发。宗教不是把几个不同的因素凑在一起就可以下定义。由于宗教、社会以及宗教演进阶段等差异,有些因素在某些宗教非常明显,在另一些宗教则非常隐秘且微小或是完全看不到。宗教暗含的现象有些则不一定和宗教相关。这就是为什么佛教虽已名列四大宗教,依然有人不认为佛教是一种宗教,而只是一种生活哲学。构成宗教的要素大抵可分为5个:相信超自然的力量;宗教是一种群体现象,信仰者会结成一个群体;信仰者必须拿出确切的证明,表示自己能全心投入;信仰者的行为必须服从宗教的一些规则(也就是道德);信仰者相信超自然的力量可借由祷告等引发并介入世俗生活。当然,并非具备这5个要素就可成为宗教,也不是缺乏某个或多个要素,就不是宗教。
我第一次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教授文化地理学的时候,就以相信超自然的力量作为宗教定义的基础。我说:“宗教是一种信念,相信超自然力量的存在。至于这种超自然力量,虽不是我们的感官可以探知的,却可用来解释我们所感知到的一些事情。”这种定义有两个好处:第一,相信超自然力量的确是宗教最普遍的特点;第二,宗教的源起和早期功能都涉及对事物的解释。大多数宗教都相信神明、鬼魂等媒介的存在,我们称其为“超自然的力量”,因为鬼神并不存在于我们可感知的自然世界中。很多宗教更进一步提出,除了世俗世界,还有一个平行的超自然世界,如天堂、地狱或来生。我们在死亡之后,就会被送到那个超自然世界。有些人对超自然的力量深信不疑,甚至强调他们看过、听过或可以感觉到鬼神的存在。
但我很快就发现,这样的定义还不够。相信超自然的力量不只是宗教的特点,其他非宗教现象也有这样的特点,如神仙、鬼怪、小精灵或是外星人。为什么相信神明就是宗教,相信神仙则不一定是宗教?(提示:相信神仙的人不会在每周的某一天聚会或举行某种仪式,不会认为自己是相信神仙团体的成员,有别于其他不相信神仙的人,也不会为了捍卫自己对神仙的信念,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反之,有些运动被视为宗教,参与运动的人却不相信超自然的力量。不少犹太人(包括拉比)、唯一神教派和日本人都是不可知论者,其他人仍认为他们有宗教信仰。此外,释迦牟尼不以神明自居,认为自己只是为人指出一条开悟之道。
我的定义有一大缺点,也就是忽视了宗教的第二个要素:宗教是一种群体现象,这些人拥有相同的信念。如果一个人相信上帝或神明的存在,每个安息日都独自待在房间向上帝或神明祷告,读一本自己写的书且从不给别人看,这个人并不能算是信教者,更像是离群索居的隐士或厌世者。
宗教的第三个特点是,追随者常必须拿出确切的证明,表示他们能全心投入。因此就必须做出重大的奉献或痛苦的牺牲。信仰者的奉献可能是时间:每天5次面向麦加祈祷、每周日都上教会或花时间记忆复杂的仪式、祷词或圣歌(而且可能必须使用另一种语言)、年轻时花两年的时间传教、加入十字军东征的行列、自费前往麦加或其他圣地朝圣等。奉献也可能是将金钱或财产捐给教会,或是将有价值的家畜献祭(例如将自己养的羔羊献给上帝,而不用抓来的野生动物)。牺牲也可能是放弃肉体的享受,如斋戒、砍下一小截手指、行割礼、割掉鼻子、舌头或阴茎等让血流出来。这些做法主要是为了让其他信众相信自己的真心,如有必要,甚至不惜牺牲生命。否则如果一个人只是高喊“我是基督徒”,可能是为了个人利益说谎(如有些囚犯宣称自己是基督徒,希望获得假释)或是为了保命。虽然我认为第二个和第三个特点(即群体运动和重大牺牲)是宗教的重要特质,但只具备这样的特点仍不足以被称为宗教。有些参与群体运动的人有着共同的信念,也要求追随者牺牲,但仍不是宗教,例如爱国运动。
宗教的第四个特点就是信仰者的行为必须服从宗教的一些规则。这意味着信众行为必须依照神明或其他超自然力量的指示。这样的行为规则可称之为律法、道德准则、禁忌或义务。虽然所有的宗教都有这样的行为规则,但行为规则不只来自宗教,也可能是与宗教无关的国家政府法规等,即使是无神论者也有一套行为规范必须遵守。
宗教的第五个特点表现在,很多宗教都告诉信众,超自然的力量不只会赏善罚恶,信众也可借由祷告、奉献或牺牲求助于这样的力量。
因此,世界上的宗教(包括传统社群的宗教)主要有上述5个特点,有的特点比较明显,有的则比较隐秘且微小。我们也许可利用这些特点了解宗教和其他相关现象的差异。虽然爱国精神和民族自尊从某些层面来看和宗教相似,都涉及群体行为,也要求追随者牺牲或展现全心投入的精神,也有仪式或庆祝典礼(如美国人的独立纪念日、感恩节和阵亡将士纪念日)。然而爱国精神和民族自尊并不会教人相信超自然的力量。有些球迷也像宗教信众会组成团体,为支持的球队加油(如波士顿红袜队),与其他球队(如纽约扬基队)的支持者有别,但都与超自然的力量不相干,也不会要求球迷做出重大奉献、拿出全心投入的证据,也不会立下许多道德准则要球迷遵守。至于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等政治运动虽然也吸引很多追随者(就像宗教),追随者也愿意为了这样的理想牺牲生命,也必须遵守道德准则,然而与超自然的力量无关。魔法、巫术、迷信或水巫术(利用有魔法的探杖探测地下水源)虽然都涉及超自然的力量,但是我们不能用这些现象定义宗教信众的行为:相信黑猫是妖魔鬼怪的人不会每周日聚会,并强调自己有别于其他不信者。也许比较难界定佛教、儒家思想和神道究竟是宗教还是人生哲学。
宗教的功能与电鳗
宗教几乎是所有人类社群皆有的现象,但我们却丝毫无法在动物身上观察到类似的现象。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探索宗教的起源,就像我们研究其他人类独具的特质,如艺术和口语。600万年前,我们的猿类祖先还没有宗教,但是到了5 000年前,人类社会出现最初的书写记录,那时已有宗教。在这中间的599.5万年间,宗教是如何形成的?在动物及人类祖先时代出现的宗教原型是什么?何时出现的?原因为何?
大约从150年前,宗教学者开始用科学的方式研究宗教,最常见的研究架构就是所谓的功能研究法。那些学者问道:宗教有哪些功能?他们发现个人和社会常为宗教付出很大的代价,如禁欲独身、放弃生育、建造巨大的金字塔、宰杀有价值的家畜用于献祭,有时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和儿女的生命,以及经常长时间地不断念诵同一段文字。宗教必定有其功能与好处,才会让人愿意做出这样的牺牲。宗教能为人类解决什么样的问题?如果用功能取向来看宗教,宗教是为了达成某些功能、解决某些问题,例如维持社会秩序、安慰焦虑的人们以及教导人民服从。
然而,后来也有一些学者从演化心理学的角度研究宗教。他们反对上述说法,并认为宗教并非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或是为了解决某些问题而产生的。宗教不是某个酋长有一天心血来潮想出来的点子,认为宗教是个好理由,借以说服臣民为其建造金字塔。宗教也不是某个狩猎——采集族群的人为了安慰族人设想出来的,如族人失去心爱的人,沮丧消沉,不能出去打猎,于是编造一个关于来生的故事以安慰族人,给他们新的希望。宗教也许是我们祖先某种能力的副产品。起初,没有人可以预见这种能力会带来什么,然而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还是渐渐发展出新的功能。
对我这样的演化生物学家而言,上述两种探究宗教起源的研究方法并不矛盾,反而可视为宗教发展的两个阶段。生物演化本身也可分为两阶段:第一,个体之间的变异是由基本的突变和重组而来;第二,天择和性择使得有利于生存、繁殖的遗传性状得以传给下一代。即在不同的个体之间,有些变异的个体比较好,也更能解决生存问题。就功能问题而言(如在酷寒的气候下生存),并不是动物想到自己需要更厚的毛皮就能解决,寒冷的天气也不会激发突变,使动物长出丰厚的毛皮。反之,某种东西(以生物演化而论则是分子遗传机制)表现出另一种特征(如毛皮多寡),而某些生存情况或环境问题(如寒冷)使某些动物具有某种与环境相适应的能力。因此,基因突变与重组促成生物多样化,而天择与性择则通过功能来筛选原始材料。
也有演化心理学家认为,宗教是人类大脑特征的副产品,起初并不是为了建造金字塔或安慰悲伤的亲戚生成的。对演化生物学家来说,这种假设很合理,不会让人意外。演化史本来就充满为了某种功能而出现的副产品与突变,经过一番发展,演变出不同的功能。例如,创造论者常以电鳗推翻演化论。他们指出,电鳗会产生600伏特的电流以电击猎物,因此电鳗不可能是由普通、不会发电的鳗鱼经过天择筛选出来的物种,因为电鳗在演化成能释放低伏特电流的阶段,无法将猎物电晕,因此没有任何益处。其实,鳗鱼会带有600伏特的强烈电流是功能演变的结果,其电流本来是用于侦测周围猎物与环境变化,将猎物电晕则是副产品。
很多鱼类的皮肤都有能感知环境电场的感觉器官。这些电场可能来自洋流、不同盐浓度的水流相混合,或来自动物皮肤收缩产生的电流。如果一种鱼类具有对电流敏感的感觉器官,可利用这些感觉器官实现两种功能:一种是侦测猎物,另一种是在水中通行,特别是水质混浊不清,或在夜间看不到的时候。由于海水导电性佳,猎物就很容易在电流侦测之下现形。侦测环境电场时,因为不需要特别分化出来的电流产生器官,也许可视为被动的电流侦测。
但有些鱼类可以更进一步产生低伏特电场,不只可以侦测另一个物体的电场,还可依自身的需要调整电场。于是,至少有6种鱼演化出可产生电流的器官。大多数的发电器官都来自会产生电流的肌肉细胞膜,但有一种鱼则是从神经发展出发电器官。有关鱼类的主动电流侦测,第一个找到证据的是动物学家汉斯·利斯曼(Hans Lissmann)。利斯曼利用“食物回馈法”制约会产生电流的鱼类。他利用会导电的金属碟,以及相同形状、不会导电的塑料碟或玻璃碟进行对照实验。我在剑桥大学开展研究时,利斯曼的实验室就在附近的一栋大楼里。利斯曼的友人告诉我一个有趣的故事:利斯曼发现每个工作日的黄昏,在实验室内有一种会产生电流的鱼类总是显得特别兴奋。利斯曼最后才发现,原来实验室里的一名女技术员在回家前总会到屏风后梳理头发,那条鱼必然是侦测到她梳头发产生的电场。
能释放低伏特电流的鱼利用自己的发电器官和皮肤上的电流侦测器,使侦测猎物和在水中通行的功能更强。这种鱼也会利用彼此释放的电流实现第三个功能,也就是互相沟通。这些鱼不但可利用不同电脉冲类型获取信息,或辨识其他鱼类的种类、性别和大小等,还可利用这种电脉冲对同种鱼类发送信息,如“这是我的地盘,你滚吧”或是“我是泰山,你是珍妮,我们来交配吧”。
鱼类也会释放电流实现第四种功能,也就是捕杀鲦鱼之类的小猎物。释放的电流越大,可捕杀的猎物越大,因此一条长达1.8米的电鳗甚至可释放600伏特的电,电晕落到河中的马。(我的博士论文就是研究电鳗,因此我对这段演化史印象特别深刻。当时,我全部的精力都放在电流产生的分子学上,第一次做实验竟直接用手去抓电鳗,果然被电个正着。)会释放高伏特电流的鱼也会利用电流实现其他两种功能:一是对攻击者放电以自我防卫,二是释放电流捕捉猎物,这和一些渔夫利用发电器捕捉鱼类的道理相同。
创造论者认为,在演化的过渡阶段释放低伏特电流的器官因为没有实际功用,对生存没有帮助,因此电鳗的高伏特电流不可能是经由天择发展出来的。因此,他们认为,以600伏特的电流捕杀猎物并非发电器官的原始功能,而是以其他功能为主的器官发展出来的副产品。然而,我们已知电鳗的发电器官具有6种功能,而不会发电的鱼类也能借由被动的电流侦测、捕获猎物和在水中通行。会释放低伏特电流的鱼类更能有效率地实现上述两种活动,也能利用电流进行沟通;能释放高伏特电流的鱼类不但能电晕猎物、利用电流自我防卫,还能利用电流聚集鱼群然后捕获。接下来,我们会看到人类宗教的功能有7个,而非像电鳗一样只有6个。
因果关系的推论
宗教可能是人类哪种特质的副产品?有人认为或许是人类为了生存和防范危险,为了明了事情的因果关系,大脑推想原因、作用和企图的功能日益复杂,宗教就是由此而生的副产品。当然,动物也有大脑,能够推想其他动物的企图。例如,仓鸮能在黑暗中侦测到老鼠。这种猫头鹰能听见老鼠的脚步声、推算老鼠的行进方向和速度,断定老鼠是否会以同样的方向、速度继续前进,然后算准时机,扑个正着。尽管如此,动物并没有可与人类媲美的推理能力,就连人类的近亲也望尘莫及。例如,非洲黑长尾猴的主要掠食者是在地面上活动的巨蟒。黑长尾猴一看到巨蟒,就会发出一种特别的叫声警告同伴,要它们赶快跳到树上保命。然而,即使最聪明的猴子看到巨蟒在草地上留下的痕迹,也无法联想到巨蟒可能会在附近出没。反之,人类则拥有高超的推理能力,天择使我们的大脑得以从众多信息中找到蛛丝马迹,我们也能用语言正确传达信息。
例如,我们会推测别人的行为。我们了解别人和我们一样具有意图,而每个人的意图都不相同。因此,我们每天花费很大的精力想了解别人,从别人的表现(如脸部表情、语气、言语和行为)推测他们下一步可能会怎么做,或是如何影响他人,让他们照我们的意愿去做。我们也会推测动物会怎么做。像昆族猎人接近猎物尸体时,如果尸体旁有狮子,他们会观察狮子的肚子和行为,看它们是不是已经吃饱,因为要赶跑吃饱的狮子很容易。若是饥肠辘辘的狮子,还是少惹为妙。我们也会预测自己行事的后果。我们已经注意到自己的行动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如果我们相信怎么做会成功,就会依照那个方式去做。我们的大脑能发现这样的因果关系,这就是人类物种有别于其他物种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也就是为何在12 000年前,在农业、金属或书写系统尚未出现,人类仍过着狩猎——采集生活之时,人类早已遍布各大洲,除了南极,从北极到赤道都有人类的踪迹。
我们一直设法解释事情的因果关系。有些传统解释对原因预测正确,后来才得到科学证实。有些虽然预测正确,所持原因却是错的,如因为禁忌而避免吃某些鱼类,而不了解那些鱼类含有化学毒物。有些解释则预测失准,如狩猎——采集族群把河流、太阳和月亮视为超自然的力量,甚至一些不会动的物体也是,如花、山峦或岩石。我们今天已懂得分辨超自然和自然现象,但传统社群不会做这样的区分,而且自己想出一套因果关系来解释自己观察到的现象。例如,天神每日驾驭马车载着太阳横越天空。他们没有天文学知识,因此不知道太阳其实是不会动的恒星。他们并非愚蠢,那只是他们对自然事物的逻辑推论。
因此,我们在寻求因果关系的解释时常会过度推论,认为植物和无生物也有超自然的力量,当作神明来敬拜。此外,我们也会用因果关系来看自己的行为。如农民检讨今年收成不佳,究竟与往年有何不同,或是有个高隆族猎人跌到森林的一个岩坑里,其他人怀疑他是否做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结果。传统社群的人们会绞尽脑汁找寻原因。他们提出的解释有些是正确的,有些则是没有科学根据的禁忌。例如安第斯农民会把田地分成8~22块(见第八章),即使对原因不甚了解,还是这么做。有些传统社群会向雨神祈祷。高隆族猎人在岩坑附近捕猎蝙蝠则会刻意噤声,不会叫喊蝙蝠的名字。我们现在已知,将田地分散是有科学根据的,可使作物产量不至于少到会让人饿死的地步。至于向雨神祈祷,或是禁止叫喊蝙蝠的名字则只是迷信。然而,传统社群的农民和猎人仍无法分辨科学和迷信。
另一个常促使人寻找因果关系的就是疾病。如果某人病了,这个人和他的亲友就会找寻疾病的原因,就像碰到其他重要事件一样。生病是不是病人做了什么(如在某个水源饮水)、疏忽了什么(没在饭前洗手或是向神明祈福),或者别人做了什么(对病人打喷嚏或是对病人施展巫术)?第一世界的居民即使生活在医学昌明的年代,也像传统社群的人会找寻疾病的原因。我们相信不洁的水源和饭前没洗手很可能会致病,但饭前没向神明祈福则不是疾病之因。如果你得了胃癌,有人告诉你那是因为你身上的某个基因变异造成的,这样的答案并不会令你满意,而不再感到无助、绝望。也许,你的胃癌源于饮食习惯。如果医生的治疗失效,我们会寻求其他治疗方式,传统社群也一样。有些传统疗法有效,可能原因有很多:大多数疾病都会自行痊愈;很多传统植物疗法具有药效;巫医的做法得以去除病人的恐惧或是具有安慰剂的效果;只要指出病因,不管正确与否,都能使病人采取行动,因此病人觉得好多了,免除等待的痛苦;如果病人死了,族人可能会认为病人触犯了某种禁忌或是巫师施法所致,应该把那个巫师揪出来杀掉。
至于现代科学仍无法给人满意的答案的问题,我们依然设法找寻解释。例如,大多数宗教都有神义论的问题。这也是《旧约》中《约伯记》的主题:如果神是良善、全能的,为什么会让这世间发生邪恶的事?传统社群的人,就连在地上看到一根断裂的树枝都可能滔滔不绝谈上一个小时,看到一个遵守社会规范的好人受伤、被击垮或是遭到杀害,自然也会探究事发原因:这人是否触犯了什么禁忌?这是恶灵作祟,还是神明发怒了?如果有一个人在一个小时前还好端端的,可以呼吸、活动,身体也还是暖的,突然无法呼吸、全身冰冷,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其他人不免推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人是否灵魂出窍,变成一只鸟,活在别的地方?你或许会认为,这只是在找寻“意义”,而非寻求解释,只有科学能给我们合理的解释,因此我们是从宗教找寻意义。然而,过去的每一个人和今天的大多数人都希望能发现事物的意义。
总之,我们现在所谓的宗教也许是大脑寻求因果解释及做出预测的副产品。长久以来,人们对自然与超自然、宗教和现实生活没有一个清楚的区分。至于宗教在人类演化的过程中究竟出现于何时,据我猜测,这应该是渐进的,出现在我们大脑功能趋于复杂之时。1.5万年前,克罗马农人已经会缝制衣服,发明新工具,也在拉斯科、阿尔塔米拉与肖维的洞穴岩壁上留下许多栩栩如生、色彩鲜艳的动物和人物图像。现代游客借着烛光欣赏这些壁画,内心无不充满宗教的敬畏之情(见图25)。不管史前画家真正的意图是不是要让我们心生感动,他们的大脑必然已有信仰的功能。至于尼安德特人,他们会用赭石作为颜料来做装饰,或许也会埋葬死者。看来,从现代智人行为史来看,至少在6万年前,我们的祖先已有宗教信仰。
超自然信念
所有的宗教都有其特有的超自然信念,即一个宗教的信仰者坚持某些信念为真,尽管这样的信念与我们的认知冲突,无法以我们对自然世界的经验来证实,而且在其他不信奉该宗教的人看来似乎难以置信。表9–2就列出这样的例子,但这只是一部分,诸如此类的信仰多到无可计数。宗教的这个特点使信仰者与现代世俗者成为泾渭分明的两群。在现代世俗者的眼中,实在不可想象有人竟会有这样的信念。如果是两种不同的宗教,则各有各的超自然信念,一方的信念在另一方看来则极其荒诞。然而,为什么所有的宗教都有这样的超自然信念?
表9–2 超自然信仰的实例
1. 有一个猴神翻一个筋斗就可跑到几千公里外。(印度教)
2. 如果你花4天的时间独自待在一个地方,不吃不喝,并砍下左手的一截指头,就可得到神灵之助。(乌鸦印第安人)
3. 一个女人没受精而怀孕,生下一个婴儿。婴儿长大成人,死后躯体升上天堂。(天主教)
4. 巫师拿了钱,接受别人的请托,和全村子的人坐在一间幽暗的屋子里。所有的村民都闭上眼睛。巫师这时则潜入海底,请求带来不幸的海神息怒。(因纽特人)
5. 要判断一个被指控犯了通奸罪的人是否有罪,可把毒饲料强行塞给鸡吃。如果鸡没死,表示那人无罪。(阿赞德人)
6. 在战场上,为宗教牺牲生命的人死后将上天堂,有许多美丽的少女相伴。(伊斯兰教)
7. 1531年,在墨西哥北边的山丘上,圣母玛利亚在一个信奉天主的印第安人面前显灵,用阿兹特克的纳瓦特尔语跟他说话,使他在草木不生的沙漠摘下玫瑰。(墨西哥天主教)
8. 1823年9月21日,在纽约州西北靠近曼彻斯特村的一个山丘上,天使摩罗乃向一个名叫约瑟夫·史密斯的人显灵,要他把一本写在金页片上的经文翻译出来。约瑟夫·史密斯翻译的经典就是《摩尔门经》。(摩门教)
9. 神把中东的一块沙漠赐给自己最喜爱的一群人,让他们作为永远的家。(犹太教)
10. 19世纪80年代的一个日食之日,上帝在一个名叫沃沃卡的派尤特印第安人面前显灵,告诉他如果印第安人举办一个叫“鬼舞”的仪式,两年内成群的野牛将覆盖原野,白人则就此灭绝。
有人认为,超自然信念只是无知的迷信,和非宗教的超自然信念类似,代表人类大脑欺骗自己,乃至于愿意相信任何事物。我们都认为非宗教的超自然信念很容易戳破。很多欧洲人认为看到黑猫会碰上倒霉事,但黑猫很常见。如果你在黑猫经常出没的地方仔细观察,进行统计学上的卡方检验(即检验两个名目变量之间是否有相互关联性),很快就会发现黑猫会带来不幸的概率不到1/1 000。有些新几内亚低地人相信听到一种叫作红胸鼠鸫的小鸟发出美妙的哨音代表最近有人死亡,但这种鸟在新几内亚低地森林很常见,如果他们的信念为真,当地的人大概不到几天就死光了,但我在新几内亚的友人还是深信不疑,跟欧洲人认为看见黑猫是不好的兆头一样。
另一种与宗教无关的迷信就是水巫术,即利用魔法探杖探测地下水源。至今仍有人愿意为这种巫术花钱。400多年前在欧洲已有这种巫术,也有人说在基督降生之前就有了。占卜者走到有人欲开挖水井之地,从叉状树枝的旋转方向判断地下水源的位置(见图46)。实验证实:利用水巫术占卜者成功的概率和胡乱猜测没什么不同,即使听他们的意见开挖下去,恐怕也只是白费功夫,但是有人仍然愿意付大笔钱请他们指引开挖水井的位置。会有人相信水巫术是因为我们只记得成功的事例,忘了有很多人失败。即使证据薄弱,只有极少数人亲眼看到水巫术成功占卜水源,人们还是以为水巫术很灵验。这种想法很自然。反之,利用对照实验与科学研究来区分随机与非随机事件则违反本能和自然,因此不是传统社群采用的方式。
或许,迷信只能证明人类容易上当,就像相信看见黑猫会带来厄运等与宗教无关的迷信。然而,宗教也充满种种在世俗者看来不可置信的信念,而信徒甚至愿意为这样的信念牺牲、奉献。信徒的行动不只像欧洲人躲避黑猫那么简单,再怎么苦、花再多的时间,他们都愿意承受。这显示出宗教不仅是人类理性思维偶然出现的副产品,还具有更深刻的意义。然而,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意义?
最近,某些宗教学者提出的解释是,相信宗教代表信徒对宗教的全心投入。所有历史悠久的人类团体都有辨识成员的问题,不知某一个人是否真正属于自己的团体,可以信赖,如虔诚的天主教徒、爱国的日本人、红袜队的球迷(如我本人)。一个人越投入某个团体,就越能辨识同一团体的成员,不会受到假成员的欺骗。如果有一个人带红袜队的旗帜进场,你以为他是红袜队的球迷,然而在扬基队击出全垒打的时候,那个人却情不自禁地欢呼。他的举动让你有受到侮辱之感,但不会威胁到你的生命。但是如果你是在前线作战的士兵,在你身旁的战友却在敌人进攻时用枪对着你,你就可能丧命。你以为他是与你共生死的袍泽,其实他是敌方派来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皈依宗教必须做出很大的牺牲,以展现自己的真诚,包括投入时间和资源,以及忍受种种苦痛等。这样的举动会暴露一些不理性的信仰与一般人的认知相左,也不会得到非同一教派教徒的理解。如果你宣称你信仰的教派创始人是其父母自然怀孕生下来的,任何人都相信你的说法,但如此一来,你就不能证明自己对该信仰的真诚。然而,如果你坚持教派创始人是其母以处女之身生下来的孩子,尽管这和常识与理性相悖,但你依然深信不疑,同一教派的人就会相信你是坚持信仰、真心诚意的,也是可以信赖的人。
不管如何,并非任何信念都可作为宗教的超自然信仰。斯科特·阿特兰(Scott Atran)和帕斯卡·博伊尔(Pascal Boyer)曾分别指出,真正的宗教全世界加起来并不多。博伊尔论道,没有任何一个宗教如此宣示:“世界上只有一个上帝!它是万能的,但它只存在于每个周三。”反之,人类相信的宗教超自然信念都和人类、动物或其他自然界的东西相像,差别只在超自然的能力。宗教里的神高瞻远瞩、长生不老、强大壮硕、健步如飞,能预知未来、变换身形,也能穿过墙壁等。从某些角度来看,神明和鬼的举手投足都很像人。《旧约》里的神会大发雷霆,而希腊的天神和女神会嫉妒、喜好饮宴作乐,也享受鱼水之欢。他们的能力凌驾在人类之上,那样的超能力有如人类自身对能力的幻想。他们能做到我们想要做的任何事情。我的确也幻想过用雷电消灭坏人,或许很多人也有这样的幻想,但我无法想象神只有周三才存在。在很多宗教的教义中,神就是正义的力量,惩罚世间的恶人。这不足为奇,但没有任何一个宗教宣称其神只有周三存在。因此,虽然宗教的超自然信念是非理性的,但从情感上来看其实可以说得通,而且可予人慰藉。尽管宗教有很多无法用理智分析的信念,还是很多人愿意相信。
宗教的解释功能
在人类社会发展的长河中,宗教的功能也在不断地变化。在原始的功能中,已有两种功能在西方社会式微。反之,还有几种现代出现的主要功能仍存在于小型狩猎——采集族群和农业社群中。有4种功能以前不太明显或不存在,之后变得非常重要,但现在已经式微。宗教功能的演进与很多生物结构功能的变化很像(如鱼的发电器官),社会组织形式的演进也是一样。
我将在本章列举不同学者提出的宗教功能。这些功能共有7种,最后再来讨论宗教是否会被人类社会淘汰或者将继续存在,如果是后者,有哪些功能得以延续。我将依照这些功能在社会演进史中出现的顺序来讨论,始自早期人类史中最显著的功能,最后提到的功能则是以前看不到、最近或现在才变得重要。
宗教最初的功能就是解释。史前时代的传统社群尽管没有预知能力,无法分辨科学与超自然或宗教信念,但就所见的万事万物还是有一套解释,其中的一些解释则成为宗教。例如,新几内亚社群对鸟类行为就有很多解释,有些解释在鸟类学家看来是合理、正确的(如鸟叫的功能),还有一些解释则是属于超自然的信念,不被鸟类学家接受(如某些鸟类的叫声是人死后变成鸟发出来的)。部落社群或《旧约·创世纪》讲述的起源神话常都是为了解释事物的存在,如宇宙、人和各种语言。古希腊人对很多自然现象有正确的科学解释,但却认为天神是日出、日落、潮汐、风和雨等自然现象背后的推手,这是错误的。今天,大多数美国人仍相信创造论,也就是以神为“第一因”,它是宇宙及其定律的创造者,借以解释宇宙的存在,所有物种(包括人类)也都是神创造出来的。今天,绝大多数的世俗者仍将宇宙的起源与其定律归因于上帝,但宇宙自形成之后,即自行运作,不受任何神圣力量的干扰。
在现代西方社会,宗教的原始解释角色渐渐为科学取代。正如我们所知,宇宙的起源是大霹雳及物理定律的运作。现代语言的多样性也不再利用原始神话来解释,如通天塔或者如新几内亚人所言,是铁木树的树枝被折断,把人甩到四面八方造成的。正如第十章的讨论,语言的多样性必须从语言变迁的历史过程来看。如今,有天文学家为我们解释日出、日落和潮汐等现象;气象学家为我们说明风和雨的现象;行为生物学家解释鸟的鸣唱;至于动植物的起源,甚至人类的起源就让演化生物学家来解释。
对很多现代科学家而言,宗教解释最后的堡垒就是“第一因”:至于宇宙存在的目的是什么,科学似乎没什么可说。我还记得,1955年,我在哈佛大学本科就读时曾上过神学大师保罗·田立克(Paul Tillich)的课。他对我们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世界会存在,而不是虚空,什么也没有?”班上主修科学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不过如果田立克无法回答,就拿上帝作为答案,恐怕也不能使人信服。其实,至今,科学家仍在努力研究田立克的问题,希望能找到合理的答案。
消除焦虑
宗教的下一个功能在早期社群也许是最强大的,即在我们面对无法控制的问题和危险时,为我们排除焦虑。如果人们能做的一切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只能利用祈祷、仪式、捐献、求神问卜、严守禁忌或是求助于法术。尽管这些方式没有科学根据,无法带来令人满意的结果,但因为我们相信自己还能做点儿什么,不用到完全放弃的地步,因此保有一丝希望,不会那么焦虑,而能够继续努力。
人类学家理查德·索西斯(Richard Sosis)与W· 佩恩·汉德韦克(W. Penn Handwerker)曾在2006年黎巴嫩战争期间针对以色列妇女进行研究,检视宗教对苦难人民的帮助。在那次战争中,黎巴嫩真主党每日对北以色列加利利地区的山城采法特一带发射数十枚喀秋莎火箭炮。尽管在火箭炮来袭的前一刻会有警报声通知居民赶快躲到防空洞里,但居民无法保护自己的房屋。居民无从预测火箭炮何时会来袭,也无法阻止,但根据索西斯与汉德韦克对当地妇女的访问调查,约有2/3的妇女每天会念诵赞美诗以抚平心中的不安。人类学家问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很多妇女都说觉得自己不做点儿什么不行。虽然念诵赞美诗无法使火箭炮转向,但至少可使她们觉得自己还能采取行动,不至于不知所措。(这些妇女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念诵赞美诗可避免房子被炮弹摧毁,但她们还是抱持这样的信念。)有些同小区的妇女没有念诵赞美诗,相较之下,她们的心理调适就比较差,不但难以入眠,而且心神不宁、易怒、焦虑、紧张、沮丧。因此,念诵赞美诗的妇女的确获得好处,不太会因为极度焦虑而做出愚蠢的事。所有人都会面对不可预期、不可控制的危险,如果无法控制焦虑,轻率行事,问题只会越来越多。
在早期的宗教社群,宗教抚慰焦虑的功能达到顶点,但后来由于国家政府的兴起、暴力减少,在饥荒之时国家会分配预先储藏的食物以免民众饿死,加上近两个世纪科学与科技的进展,这个功能渐渐不如以前重要。其实,传统社群的人并非全然无助,反之,他们会运用观察与经验克服困难,不会只是听天由命。例如,新几内亚等传统社群的农民能辨识几十种甘薯或其他作物,知道在什么地方种植最好,也知道如何除草、施肥、护根、排水和灌溉。昆族等部族的猎人会仔细研究、判断动物留下的足迹,预估猎物的数目、距离、速度和方向,也会观察其他动物的行为作为捕猎的线索。渔夫和水手如果没有罗盘等工具,依然能依据太阳、星辰、风、洋流、投射在云层的光线、海鸟及海洋生物发光的特性等判断方位。所有的族群都会守卫自己的地盘,留心敌人的攻击,与其他部族结盟或计划奇袭、先发制人。
但对传统社群而言,上述做法都有限制,还有很多地方是他们无法掌握的。作物产量可能受很多因素的影响,包括无法预期的干旱、雨水、冰雹、风暴、酷寒和病虫害。此外,动物的行动很难预测。由于传统医学知识有限,大部分疾病难以控制。就像前面提到以色列妇女无法控制炮弹的方向,只能念诵赞美诗,传统社群也一样,尽管尽了全力,很多时候仍无能为力。如果什么也不做,则很容易陷入焦虑,感觉无助,容易出错。这也就是为何他们会相信祷告、仪式、占卜、法术、禁忌和巫师。其实,现代人也差不多,相信这些超自然的力量有效,人就不容易那么焦虑,会更平静,也能更专注。
举例来说,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曾针对新几内亚附近的基里维纳群岛岛民进行研究。他发现岛民在两种地点使用不同的方法捕鱼。如果是在平静的环礁湖捕鱼,只要把毒药倒在湖里,等待死鱼浮起来,就可满载而归。若是去外海捕鱼,那就得划独木舟乘风破浪,然后撒网捕鱼。在环礁湖捕鱼既安全又容易,而且保证有一定的捕获量,到外海捕鱼则很危险,祸福难料,如果撒网的时机和地方都对,就能丰收,要是运气不好,可能什么都没捕到。因此,尽管基里维纳群岛岛民在出海之前根据过去的经验已有万全的准备,还是会举行祈福仪式。但在环礁湖捕鱼就不必举行任何仪式,不必担心不可预期的变化。
另一个例子是有关昆族猎人的,他们似乎都是胸有成竹的狩猎高手。昆族小男孩从会走路开始就喜欢用小小的弓箭玩耍,待成长到青少年,就会跟父亲一起去打猎。晚上,他们围着营火,一再讲述之前狩猎的故事,听彼此说最近在什么地方看见什么样的动物,并计划第二天的行动。在狩猎的时候,他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从动物和鸟类的行为找寻线索,也仔细研究动物经过的路径,推测其行踪。我们认为这些沙漠中的狩猎高手不需要依靠法术。尽管如此,昆族猎人每天早上出发之前,仍会为了当天能否有斩获而焦虑,因此总是会举行盛大的仪式。
有些昆族猎人则会利用占卜来预测猎物可能出现在哪个方位。他们用羚牛皮割出五六个圆形的皮,直径为5~8厘米,分正反面,而且为每块命名。每个猎人都有一套皮革做的占卜圆盘。占卜方式如下:把所有的皮革圆盘都叠在一起,最大的一块放在最上面,置于左手掌心。接着用庄严肃穆的语气大声提问,再把手中的皮革圆盘甩向铺在地上的衣服。这时,巫师就可根据皮革圆盘是否重叠、正面朝上或反面朝上等来判断结果,例如1号到4号圆盘皆正面朝下则代表当日将大有斩获。
当然,这些圆盘无法告诉昆族猎人他们本来就不知道的事情。不管圆盘占卜出现什么样的结果,由于昆族猎人对动物行为非常了解,其狩猎计划成功的概率还是很大。尽管这种占卜就像罗夏墨渍测验(视受测者对墨渍等不具意义的图样的反应,来分析其性格的测验),结果可能使昆族猎人大为兴奋,然而这种仪式主要在帮助猎人就行进方向的选择达成共识,以免因意见分歧发生争吵,而影响狩猎行动。
对今天的人来说,由于科学昌明、知识普及,不必再依赖祷告、仪式或法术,但这世间仍有许多事情是我们无法控制、无能为力的,即使科学与科技也无法保证成功。这时,我们一样也只能祷告、向神明献祭或举行求神仪式,如搭船祈求安全返航、为大丰收和打胜仗祝祷,或是祈求身体康复。如果医生无法预测病人的病情会如何发展,特别是他们承认自己已束手无策,这时病人和家属很可能会祷告,求助于上帝或神明。
还有两个例子可说明仪式或祷告与未知的关联。喜欢赌博的人为了赢钱,常会在掷骰子之前玩一套个人仪式,但是下棋的人则不会玩这一套。这是因为赌博的输赢和运气有关,但下棋与此无关:如果你下错了棋,完全是你自己的错,没有借口,因为你不能预知对手要怎么走。同样地,新墨西哥西部的人如果想要钻一口井,汲取地下水,常会求助于会水巫术的人,请其占卜地下水源的位置。该地区地形复杂,地下水的深度和水量都难以预估,即使专业的地理学家都不能正确预测。但在得克萨斯州的潘汉德尔,地下水位一律在地底下38米深之处,农民只要钻到那个深度,就可挖到地下水,不需要去找会用水巫术占卜的人。也就是说,新墨西哥的农民和赌徒都必须面对未知,所以必须求助于仪式,正如必须出海捕鱼的基里维纳群岛渔夫和昆族猎人。至于得克萨斯州潘汉德尔的居民和下棋的人,则像在基里维纳群岛环礁湖捕鱼的渔夫,由于成败掌握在自己手中,就用不着仪式。
总而言之,宗教(以及非宗教)仪式能在我们面对不安和危险时帮助我们克服焦虑。相较于现代西方社会生活的安逸、平和,传统社群的生活可说危险重重、充满不安,因此宗教去除焦虑的功能特别重要。
予人慰藉
接下来,我们再来探讨宗教的另一个功能。过去1万年来,这个功能对人类越来越重要,也就是在人生遭遇不幸时,予人慰藉、希望和意义,特别是想到自己的死亡或面临亲爱的人离开人世。有些哺乳动物似乎会对同伴之死显露哀伤,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大象。然而,在所有的动物当中,只有人类了解自己有一天终将死亡。人类由于拥有自我意识和更好的推理能力,因此能从同伴之死推论自己也会面临死亡的命运。根据考古学的发现,几乎所有人类社群都了解死亡的意义,不会将同伴的尸体草率丢弃,而会将之安葬、火化、包裹或人工防腐以长久保存。
人类看到原本还能走动、说话、自我防卫的同伴变成冰冷的尸体一动也不动,不能发出声音,只能任人处置,必然会觉得恐惧,想象自己变成那样子便感到惊惧。大多数宗教常借由否认死亡的事实以安慰活着的人,如假设人死之后还有来生,或是人死之后虽然身体已经没了,灵魂依旧去了一个超自然的地方,也就是天堂或极乐世界。灵魂也可以幻化成小鸟或另一个人,重新在地球上生存。宗教所说的来生不只是否认死亡,而且是让人对死后的世界抱有希望,像是永生不死或是与已逝的亲人重逢,从此无拘无束,可享受琼浆玉液,或是有美丽的少女相伴。
除了想到自己免不了一死的痛苦,人世还有很多痛苦需要宗教的慰藉。其一就是对痛苦的解释:人不是白白受苦,痛苦并非没有意义的随机事件,而是有更深层的意义,例如考验你是否值得有更美好的来生,或是因你犯下的错给予惩罚。此外,灾祸之所以降临到你的头上,可能是坏人造成的,你该请巫师把那个人找出来杀掉。宗教也可能向你保证,你在这个世上所受的苦都将在来生得到补偿。没错,你受了很大的折磨,但不要害怕,在你死后,你将得到奖赏。再者,你在人世受到的痛苦不仅能从快乐的来生得到补偿,加害于你的人也将在死亡之后得到惩罚。尽管今生今世,你看到敌人遭受报应能得到复仇的满足,但他们在死后被打入炼狱,永远摆脱不了酷刑的折磨,你不仅得以复仇,还能让你得到终极的满足。地狱因而具有双重功能:歼灭你今生无法杀死的敌人,让你得到慰藉,并且使你心甘情愿遵守宗教的道德规范,即如果你做坏事,就该下地狱。来生的假设也解决了神义论的矛盾(即全能、慈悲的神为何容许世上充满苦难和罪恶),让人不要为今世的痛苦难过,果报不爽,死亡无法使旧债一笔勾销,来生还是要还的。
宗教这种慰藉的功能必然在人类演化史的早期已经出现,即在人了解自己终将一死,质疑人世间为何充满痛苦之时。狩猎——采集族群相信人在死亡之后会变成鬼魂。在拒斥现世的宗教兴起之后,宗教的抚慰功能更显重要。有些宗教不只强调人死后有来生,甚至认为来生要比现世更重要而长久,今生主要的目标就是得到救赎,以进入一个更好的来生。很多宗教都有这种拒斥现世的特点,如基督教、伊斯兰教和佛教,另外如柏拉图的世俗(非宗教)哲学也是。有些宗教人士十分信服这种信念,甚至排斥世俗生活。有些修士或修女尽管会出来讲道,生活起居则脱离世俗世界。有些修道会更完全遗世独立,如西多会的里沃兹修道院和方廷斯修道院。英格兰的哲服修道院因远离城镇,在废弃之后免于被劫掠或改造,因此成为英国保存最完善的古迹。有些爱尔兰修士因极度拒斥现世,而在不宜人类居住的冰岛隐居。
比起小型社群,大型、复杂的社群更拒斥现世,强调救赎与来生。这样的趋势至少有三个原因。首先,从人人平等的小型社群演变成大型复杂的社群,社会分成许多层级,也变得不平等。国王、贵族、精英、富人和地位崇高的氏族高高在上,而在社会底层的是众多穷苦的农民和工人。如果每个人都过得跟你一样苦,就没有什么不公平,也不必寄希望于来生。然而,如果社会贫富、阶级差别很大,眼看着一些人不事生产即可享受荣华富贵,你不由得会去寻求解释与安慰——这正是宗教可以给你的。其次,考古研究和人类学的证据显示,狩猎——采集族群定居下来成为农民,组成更大的社群,生活的确变得更困苦。转型到农业生活之后,人们每日工作时数变多,营养变差,易罹患传染病,身体耗损更严重,平均寿命也缩短了。从工业革命时代开始,生活于都市的工人阶级的工作时间更长,卫生条件恶化,生活乐趣也更少了。最后,复杂、拥挤的社群需要正式的道德规范、赏善罚恶,但也更凸显神义论的问题:如果别人可以违法犯纪、加害于你,为何你要遵守法律、做善事?
从上述三个原因可以了解为何宗教的慰藉功能在人口越稠密、越近代的社会越显著,这是因为社会生活带给我们的痛苦日甚,使我们渴求这样的慰藉。这个功能也可解释为何苦难会使人趋近宗教,而且比较贫穷的社会阶层、地区和国家也比有钱人或富裕的地区和国家更容易受到宗教的吸引。今天,在全世界的国家中,认为宗教对其生活的重要性高达80%~99% 者,其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大都在1万美元以下,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在3万美元以上者认为,宗教对其生活的重要性只有17 %~43%。即使是在美国,贫穷地区的教会似乎比富有地区更多,上教会的人也更多。在美国社会中,最虔诚、最激进的基督教支派大抵存在于最边缘化、地位低下的阶层中。
尽管科学抬头,已抢走宗教的解释角色,加上科技进步,我们面临的不安和危险减少,然而宗教不但在现代社会得以延续,甚至更显重要。这是因为我们总是不停地追寻意义,宗教因而没有丝毫式微的迹象。若非如此,人生就会变得没有意义与目的,稍纵即逝,充满不可预期的灾难。尽管科学告诉我们,所谓“意义”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个体的生命只是为了传递基因、繁殖后代。有些无神论者认为神义论的问题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善良或邪恶都只是人类的定义;如果癌症或车祸夺走甲、乙的性命,丙、丁没事,那只是随机的噩运;这世界没有来生,既然没有来生,你在这个世间受的苦也就不能在来生得到补偿。你也许可以如此反驳:“我不想听这样的话。告诉我,那不是真的。请以科学证明人生的意义给我看。”无神论者将会这么回复:“这一切都是枉费功夫,算了吧,别再寻找意义,意义根本就不存在。”这就像有人问美国国防部前部长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Donald Rumsfeld),他对美军在伊拉克杀人、放火、强奸、抢劫的恶行有何评论,拉姆斯菲尔德答道:“这种事在所难免!”但我们的头脑仍渴望意义。几百万年的演化史告诉我们:“即使那是真的,我不喜欢这样的说法,也不相信。如果科学不能给我意义,那我就去宗教那里找。”因此,尽管我们已发展到科技时代,宗教仍扮演重要角色。虽然美国是科学与科技发展领域的前沿国家,但在第一世界的国家当中也是笃信宗教之国,或许是因为美国的贫富差距比欧洲各国都大,这种不平等使人投向宗教寻求慰藉。
组织与顺从
宗教还有四种功能,即标准化的组织、使人民顺从、制定对待陌生人的行为规范,以及为战争辩护,接下来我将逐一讨论。小型社群的宗教并无这四种功能,在酋邦和国家兴起之后,这些功能变得显著,但到了现代世俗国家,这些功能又式微了。现代宗教的一个特点就是标准化的组织。大多数现代宗教都有全职的神职人员,如神父、牧师、拉比和伊玛目。他们从宗教组织领取薪酬或生活必需品。现代宗教也有特别的聚会之所,如教会、寺庙、会堂和清真寺。不管哪一个宗派,其教会都有标准的圣书(如《圣经》、《托拉》和《古兰经》)、仪式、艺术、音乐、建筑与服饰。一个生于洛杉矶的天主教徒即使到了纽约,也能在当地的天主教堂参加星期日弥撒,和他在洛杉矶上天主教堂没什么两样。反之,小型社群的宗教没有这些统一的特色(如仪式、艺术、音乐和服饰),也没有全职的神职人员、教会或圣书。尽管小型社群可能有自己的巫师,有些巫师会收取费用或礼物,但他们并非全职,也必须像队群或部落的每个成人一样,以狩猎、采集或种植作物过活。
从人类社群的发展史来看,上述宗教的组织特色是为了因应人类社群的转变。原始人类社群变得富裕、人口增多,也倾向中央集权。队群和部落社群太小,无法生产余粮供养全职的神职人员、税吏、陶工、巫师等,人人靠着打猎、采集或耕种喂养自己,自给自足。只有在社会发展、生产力提高、能生产余粮的情况下,才能供养酋长等领导人或专家。
对那些不事生产的人,社群成员怎么愿意把粮食分给他们?且让我们考虑下面这三个不言而喻的事实:人口稠密的大社群更易击败小社群;如果一个社群只有20个人,就可围着营火讨论,达成共识,要是社群人口多达2 000万,那就不可能了,需要全职的领导人和官员;全职的领导人和官员必须仰赖人民的供养。因此,酋长或国王得以光明正大地要社会其他阶级把食物交出来,奉养他们。其实,现代民主国家也是如此。每一次选举,选民总会提出这样的疑问:目前这一任自当选以来领了那么多薪水,到底做了些什么?
为了解决这样的问题,每一个酋邦和早期的国家社群,从古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到夏威夷岛上的波利尼西亚和印加帝国,都利用宗教提出这么一套说法: 酋长或领导人就是天神的亲戚或化身,可代替神明与百姓沟通,满足人民的需要,例如在遭遇旱灾时降下甘霖或保证人民可以丰收。酋长或国王也可组织农民,使其投身公共建设,如建造马路、灌溉系统和仓库,使人人都能得到好处。反之,农民则必须供养领导人、祭司和税吏。领导人也会在特定的寺庙举行特定的宗教仪式,将宗教教义灌输给人民,让臣民服从。由人民供养的军队也必须服从酋长或国王。首领领导军队攻占邻近土地,如此开疆拓土也有利于人民。此外,军队能带给首领两大好处:首先,有野心的年轻贵族加入抵御邻国的行列,就没有心力推翻首领;其次,如人民叛变,就可派兵镇压。神权主义国家逐渐演变成帝国,如古巴比伦或古罗马,也就拥有更多的食物资源和劳动力可供利用,宗教的建筑装饰也变得复杂、艳丽。这就是为何马克思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也是阶级压迫的工具(见表9–1)。
当然在近代犹太教和基督教盛行的世界,这样的趋势已有反转的倾向,宗教不再是为国家利用的工具。政治人物和上层阶级已改用其他手段来说服人民。但在一些国家仍看得到政教融合,如伊斯兰国家、以色列、日本和意大利,就连美国也在钞票上印“我们信奉上帝”,每次国会开会必由牧师带领祈祷宣誓,而且每一任总统(不管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在演讲结尾总会加上一句:“上帝保佑美国。”
对待陌生人的行为规范
另一个宗教特点在国家社群之中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但在小型社群则看不到这一特点,即制定对待陌生人的行为规范。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教我们明辨是非,也为我们确立行为规范,然而宗教与道德的关联似乎很薄弱,特别是对陌生人的行为,如我在新几内亚所见。在此情况之下,社会责任主要视关系而定。一个队群或部落只有十来个人,顶多有几百人,彼此相识,也知道任意两个成员之间的关系。每个人与不同的亲戚有不同的关系,如姻亲、自己氏族的人,或是同住在一个村子,但属于不同氏族。
你根据这样的关系来决定是否可直呼其名,能否结婚,或是与他们共同分享食物和房舍。如果你和另一个部落的人打斗,与你们有关联或认识你们的人则会把你们拉开。在这样的社群中,陌生人并不会构成问题,因为你们的社群根本没有陌生人,你不认识的人必然来自敌对部落。如果你在森林中发现一张陌生的脸孔,必然会想杀了他或逃走。如按照现代社会的习俗说声“你好”或跟他闲聊,等于是不要命了。
因此,到了7 500年前,部落社会演变成酋邦,成员多达几千人,就出现了问题。由于酋邦人数众多,不可能彼此都叫得出名字且互有关联。酋邦和国家在崛起之初,由于部落行为规则已无法适用,因此不够稳固,容易动乱不安。如果你在酋邦见到一个陌生人,根据部落行为规范,和那人打了起来,最后双方亲友都会加入战斗,万一有人不幸丧生,其亲友必然会寻仇报复,整个社会因陷入长期血斗而面临崩解。要如何避免这样的悲剧?
如果根据社会规范,不管遇见熟识的人或陌生人都友善相待,就可避免永无止境的冲突与打斗。但这样的规范必须由政治首领(酋长或国王)及官员制定。政治首领宣布,这种规范是天神制定的,以使之变成正式的道德规范。人民从小就学习遵守这些规范,知道不守规范的人会遭到严厉的惩罚(因此攻击另一个人等于是冒犯天神)。对犹太教徒和基督徒而言,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圣经》中的“十诫”。
在近代世俗社会里,这种道德行为规范已经超过宗教的范畴。对无神论者和信仰虔诚的人来说,不可杀人与其说担心上帝发怒,不如说是怕因此违法。从酋邦的形成到世俗国家的兴起,源于宗教的行为规范使人得以在大型社群中和陌生人和平相处,宗教也教导人民必须服从政治领袖,宗教等于是社会秩序的支柱。如伏尔泰所言:“如果上帝真的不存在,也得假造一个出来。”宗教的角色可能是正面或负面,视每个人的观点而定,有人认为宗教可促进社会和谐,有人则认为宗教是当权者压迫人民的工具。
发动战争的理由
另一个新的问题只出现在酋邦和国家,而没出现在队群和部落。由于部落的行为准则主要根据血缘或婚姻关系,部落的人杀害没有关系的陌生人不会陷入道德困境。一旦国家以宗教为由要求没有关系的人民和平相处,禁止杀人,又如何劝说人民奋勇杀敌?其实,只要爆发战争,国家总会要求人民歼灭其他国家的人、掠夺他们的财物。如果一个国家花了18年的时间教导一个孩子“你不可杀人”,有一天突然改口告诉他“在下列情况下,你该杀人”,如此一来,士兵将无所适从,而且可能会杀错人(如杀害自己的同胞)。
这时,就是宗教发挥新功能的时候,不管在近代或远古皆是如此。“十诫”的原则只运用在同一个酋邦或国家之内的同胞身上。大多数宗教都宣称唯独自己握有绝对的真理,其他宗教都是错的。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很多民众都被国家和宗教洗脑,必须消灭信其他宗教的人。高贵的爱国主义也有黑暗面,即为了上帝和国家杀人。目前,宗教狂热分子也是秉持着这种邪恶的信念夺走许多宝贵的生命,还以圣徒自居。
《旧约》处处可见以色列人如何残酷地对待异教徒。例如,《申命记》第20章的第10~18节解释为何以色列人要对敌人赶尽杀绝:如果你临近一座城,城里的民众不肯与你和睦相处,你就要围困这城,用刀杀尽这城的男丁,把妇女、孩子、牲畜和城里的财物取为己用,而且你要照神的吩咐把赫人、迦南人等都杀尽,凡有气息者,连一个都不可留存。《乔舒亚记》也描述乔舒亚如何依照神的指示,歼灭恶贯满盈的迦南部族,而成为最伟大的英雄。但这无异于种族屠杀。犹太法典《塔木德》分析了两个原则间的冲突,一个是“你不可杀人”(即不可杀害同样信仰上帝之人),另一个则是“你该杀戮”(杀害信奉其他神的异教徒)。根据某些《塔木德》评论者的说法,如果一个以色列人蓄意杀害另一个以色列人,那就是犯了谋杀罪,然而如果他杀害的是非以色列人,那就是无罪。如果一个以色列人对一群人丢石头,那群人有9个是以色列人,1个是异教徒,尽管其中1个以色列人死了,丢石头的那个人仍然无罪,因为他的目标应该是那个异教徒。
对异教徒赶尽杀绝的描写在《旧约》中比较多,在《新约》中则比较少,因为《新约》已转向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德原则——至少理论上如此。但就事实而言,史上最大规模的种族屠杀还是出现于欧洲,信仰基督教的殖民者对非欧洲人的杀戮。他们也是以《圣经》为依据,包括《旧约》与《新约》,认为这么做是奉行上帝的旨意。
有趣的是,在新几内亚,如果一个部落和另一个部落交战,从来不曾以宗教为由。我在新几内亚的朋友中,很多人都向我描述他们对邻近部落发动的种族屠杀行动,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机来自宗教,或为上帝或其他崇高的理想牺牲。反之,伴随国家政权兴起,基于宗教的意识形态则灌输人民必须服从神指派的统治者的命令,对同胞必须遵守像“十诫”的道德戒律,但对敌人或异教徒则应赶尽杀绝,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这也就是为什么宗教狂热社群如此危险:只要有一小撮人愿意为了宗教献身(例如在2001年9月11日发动恐怖袭击的那19个“基地”组织成员),就可造成敌人伤亡惨重(如在“9·11”事件中丧生的2 996名美国人)。近1 500年以来,狂热的基督徒和伊斯兰教徒不知造成多少人死亡。他们对异教徒毫不留情,如不愿改宗,就加以奴役或杀害。20世纪,在宗教之外,欧洲国家还掺杂了世俗的理由杀害数百万非欧洲国家人民,然而还是有一些社群对宗教的狂热至今未曾消减。
全心投入的证据
宗教有几个特色仍让世俗者大惑不解,尤以不理性的超自然信仰为其中之最。每一个宗教都有这样的信仰,信徒深信不疑,但其他宗教的信徒则不以为然。宗教常鼓动信徒做出自残或自杀式的行为,这样的行为恐怕令人望而生畏。此外,宗教常宣扬一套道德标准,说这套标准放之四海而皆准,但又说这套标准不适用在某些人的身上,因此那些人是可以杀害的。这种矛盾无异于伪善。这些矛盾令人困惑,我们要如何解释?
首先,我们必须了解,宗教的信徒必须拿出证据,表明自己是全心投入的真信徒。信徒花很多时间一起生活,互相依靠,而且必须提防其他宗教信徒或世俗者对他们的敌意。因此,信徒自身的安全、幸福与生命就看自己能否辨识真正的同修,除了相信同修,也必须让同修相信你。你们要拿出什么样的证据才能让人信服?
为了取信于人,这样的证据必须是显而易见且无法造假的,以免被人欺骗或利用。这就是为什么全心投入某一宗教总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包括花很多时间投入仪式、祷告、唱诗歌、朝圣;奉献很多资源,如金钱、礼物和祭拜的牲礼;公然拥护一般人难以置信的信念,即使被揶揄或谩骂也不以为意;公开展示自己为了全心投入该宗教所做的牺牲,如自残的伤口、生殖器的切割处或切下来的一截手指。如果你看到某人毕生都这样投入,那人就值得相信。毕竟全心投入不是空口说白话,例如“相信我,我是你的同修。我戴着跟你们一样的帽子”(那帽子可能是昨天才买的便宜货,明天就可以丢弃)。同样地,演化生物学家发现,有些动物信号在演化上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那是为了取信于异性,以利交配,如雄孔雀的尾巴。雌孔雀看到雄孔雀那大而艳丽的尾巴,相信该雄孔雀就是理想的交配伴侣,它们生下的下一代将拥有更好的基因,会长得更好。如果雄孔雀的尾巴很小而且不起眼,要如何让雌性相信它们基因卓越?
我们还可从美国公社的发展来看宗教如何促使群体合作、全心投入。美国一直有人进行公社生活的实验,也就是志同道合的一群人一起居住。有些公社是宗教性组织,由同修组成,还有一些则是非宗教性的。很多非宗教性公社成立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所有的公社都曾遭受多方压力,包括财务、现实生活、社会和性等,也必须提防成员受到外面世界的引诱而脱离公社。大多数的公社都在创办人有生之年解散了。例如,我有一个友人在20世纪60年代与几个人在北加利福尼亚州一个偏远、宁静而美丽的地区共同创办了一个公社,由于与世隔绝、无聊和社会压力等原因,其他创办人一一离开,最后只剩下我朋友。虽然她现在仍住在那里,但只剩下她一个人,公社已不复存在。
索西斯比较了创立于19世纪和20世纪初的几百个宗教和美国世俗公社的发展后发现,那些宗教组织与公社几乎都解散了,主要是因为信徒不再相信那样的信仰,有时则是自然灾害造成的,或是领导人过世,以及无法抵御外人的敌意等。硕果仅存的只有哈特教派公社。在索西斯进行研究时,仍有20个哈特教派信徒组成的公社。但和宗教公社相比,世俗公社解散的概率还是要高出4倍。显然,宗教意识形态更能说服成员全心投入,不会轻易背离团体,相对来说,团体共有的财产也不会遭到滥用。几十年来,在以色列公社基布兹中,有些是共同生活、严守戒律的宗教团体(如安息日一律不工作),有些则是世俗团体。虽然基布兹中的世俗团体的数目较多,但其宗教团体的运营则更成功。
如何衡量宗教的成败
我们也可采取演化生物学家戴维·斯隆·威尔逊(David Sloan Wilson)的研究来解决宗教矛盾。威尔逊发现宗教可用来定义人类团体,不同的团体常拥有不同的宗教思想。如果要衡量一个宗教成败,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就是计数信徒的数目。为什么在今日世界,天主教徒多达10亿以上,犹太教徒也有1 400万人之多,却没有人信奉阿尔比摩尼教派(Albigensian Manichaeans)?
威尔逊接着阐述宗教信徒人数的增减取决于几个条件。如果信徒生养的儿女数目众多,子女也都能成为虔诚的信徒,或是让其他宗教教徒或本来不信教的人信仰自己的宗教,信徒的数目就会增加。如果信徒逐渐死亡,没有新信徒加入,或是信徒改信其他宗教,信徒的数目就会减少。你或许会说:“当然,这是显而易见的。就算我知道这一点,如何能了解为什么天主教徒的数目远远超过犹太教徒?”我们可借由威尔逊提出的架构,检视宗教信仰与实践对信徒人数增减的影响。有些结果显而易见,有些则比较微小,但我们可以发现,各种宗教会利用不同的实践策略获取成功。
例如,美国震颤教宣扬平等和禁欲,要求信徒独身,因此不能利用信徒生儿育女的方式增加信徒数目,但在19世纪还是风行一时。数十年来,震颤教的成功都是靠吸引其他宗教的人改信。反之,犹太教并不要求信徒去拉拢其他宗教的人使之改信,但还是延续了好几千年。由于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信徒努力拉拢其他宗教的信徒,他们的信徒数目远超犹太教徒就不足为奇了。至于犹太教长久以来一直延续,可能基于下列原因:信徒生育率高;尽管曾遭迫害,但死亡率低;注重教育以获得好的就业机会;互相帮助;改信其他宗教者少。而摩尼教派的消失则与其教义有关。阿尔比摩尼教派虽然没要求信徒独身,也没阻止信徒拉拢信奉其他宗教的人,但其教义与天主教主流相左,致使天主教徒对阿尔比摩尼教徒发动圣战,将之全部歼灭。
我们还可利用威尔逊的架构解开西方宗教史的一个大问题:早期基督教在1世纪只是一个仅有12人的小宗派,与之竞争的还是许许多多的犹太教宗派,其教徒如何在短短300年内激增为3 000万人以上,成为罗马帝国最大的宗教?基督教在罗马帝国晚期已发展出相当鲜明的特色,包括教徒致力于传教,把其他宗教的人拉拢过来(与主流犹太教不同),鼓励信徒生育,给女人机会,信徒的死亡率低,以及强调宽恕。虽然《马太福音》说:“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但基督教的宽恕并不是这么简单,而是一个视情况而定、复杂的反应体系。研究人员从模拟实验发现,在某些情况下,原谅别人对你造成的伤害,很可能对你的未来有好处。
另一个可以探讨的例子是摩门教的成功。近两个世纪,摩门教的发展最为迅速。非摩门教徒常怀疑其起源之说,也就是表9–2所列:摩门教是由约瑟夫·史密斯创立,1823年9月21日,在纽约州西北靠近曼彻斯特村的一个山丘上,天使摩罗乃向他显灵,要他把一本写在金页片上的经文翻译出来,这本经典就是《摩尔门经》。非摩门教徒也质疑见证此神迹的11个人(奥利弗·考德利、克里斯蒂安·惠特默、海勒姆·佩奇等人)是否真看到了那些金页片。因此,非摩门教徒不由得好奇:摩门教的起源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为何仍能吸引那么多的信徒?
根据威尔逊的研究,一个宗教能够成功吸引众多信徒,与其宣扬的教义是否为真无关,而是那样的教义与宗教实践能否激发信徒投入、生育下一代、拉拢其他宗教的人或不信教的人,以及能否建构一个功能健全的社群。威尔逊论道:“即使是虚假的信仰也能不断地被适应,只要这种信仰激发出来的行为在真实世界具有适应的价值……仅是基于事实的知识无法激发这样的行为。有时,尽管一个象征的信仰体系已脱离现实,还是拥有广大的信众。”
以摩门教为例,它的教义和实践对其信徒人口的增加大有帮助。摩门教徒通常有很多子女。他们组成一个关系紧密、互相扶持的社会,人人能过着满意的生活,也有工作的诱因。摩门教也很爱传教:年轻的摩门教徒必须自愿休学,并自费花两年时间在国内或国外传教。教徒每年除了缴纳联邦税和地方税,收入的1/10都必须奉献给教会。这样的付出使得每个摩门教徒都对自己的信仰非常认真。至于天使向约瑟夫·史密斯显灵的神迹以及那11个见证人,这种陈述和《圣经》中有关神迹的描述,除了其中相隔一两千年,又有什么不同?
至于很多宗教的伪善,一面宣扬高尚的道德原则,另一面又鼓动信徒杀害异教徒,对此威尔逊有什么样的说法?威尔逊认为,一个宗教的成功(或用演化生物学的术语来说,也就是其适应性)是相对的,只能通过比较来看。一个宗教的确可利用杀害异教徒或强迫其改信来增加信徒的数目。威尔逊说:“每次我和别人谈论宗教,就会听到他们愤愤不平地说,有人借着上帝之名干了哪些坏事。那些大抵是一个宗教团体对其他宗教团体的迫害。面对这样的证据,我如何能说宗教有其适应性?其实,如果你从相对的角度来看,那就很清楚。我必须强调,我们可以演化的观点解释某种行为,用不着道德宽宥。”
宗教功能的递变
最后,我们再回到最初的问题,即关于宗教的功能与定义。我们现在已经了解为何宗教难以定义:因为宗教功能就像鱼的发电器官,会不断地演化。其实,宗教功能的变化甚至比鱼的发电器官的变化更大。鱼的发电器官只有6种功能,宗教则有7种功能(见图9–1)。在这7种功能当中,有4种在宗教的某个发展阶段并不存在,在另一阶段虽可见5种功能,但这些功能已经式微。有2种功能——解释的功能(第1种)和消除焦虑的功能(第2种)在公元前5 000年的远古到顶点,但近1 000年已经衰退。其他5种功能在早期尚未存在(第3、4、6、7种)或是不明显(第5种),在酋邦和国家兴起之初(第5、6、7种)或在欧洲宗教国家兴起之时(第3、4种)才登峰造极,之后则走下坡。
鉴于宗教功能递变复杂,因此要比鱼的发电器官难以定义,至少发电器官皆可侦测环境电场,然而没有单一的特征可用来形容所有的宗教。或许我可以在表9–1的宗教定义刍议中再加上我自己的定义:“我们可借由宗教分辨不同的人类社群团体。一个社群团体的宗教具有某一组特色,这些特色可能与其他社群团体的宗教重叠(1~3个),但不尽相同。重叠的特色如解释、消除焦虑以及予人慰藉。到了酋邦与国家兴起之初,宗教则出现标准化的组织,当权者也利用宗教使臣民顺服,要人民对信仰同一宗教的陌生人友好,也会以宗教之名发动战争以征服信奉异教的国家。”虽然这样的定义冗长、曲折,但至少合乎事实。
至于宗教的未来,那就得看30年后的世界变得如何。如果全世界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图9–1列出的7种宗教功能,第1种以及第4~7种将会继续衰退,但第2种和第3种功能很可能还在。我们将继续从宗教角度追寻生存和死亡的意义,尽管从科学的观点来看,这样的意义似乎一点儿也不重要。即使科学能提供正确的意义,宗教给我们的意义也虚幻不实,很多人还是宁可选择宗教。反之,如果全世界陷入贫困,经济和生活水平低下,动荡不安,宗教所有的功能都将再度兴起(包括解释的功能)。究竟结果如何,到了我们的下一代将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