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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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在往后生活的时日里,不断以各种形态向我逼近,以童话故事中苍白的孩子,满头鬈发,畏怯无助的神情出现——这种思忆大多在不眠之夜来访,开始时,往往伴以花香或歌调,最后却变成悲愁、烦恼、死亡的苦涩,或者渴求抚慰的心意与祈愿的温柔。
如今,童年依然不时摇曳我心,一旦出现,它就成了一幅镶有金边的深色图画,画面上清晰展现出丰茂的栗树林与面包树,上午是甜美无比的阳光与美丽的山影。在我的生活中,也曾有忘却世界的片刻闲暇;穿越美丽山冈的孤独漫步,也有些许意外的幸福和无可觅求的爱之瞬间,让我忘怀了昨日与明日。如果和我早年深绿的画面相比,这些瞬间可说是最甜美的。能以慰安和最崇高的享受,不断地爱与祈愿,也是最甜美的。还有,在人烟稀少的乡间漫步,数星星,躺卧绿荫下,跟树木、云彩、孩童漫语,都甜美无比。
在我一生中,最早的清晰记忆,是在三岁那年的年底,当时,父母常带我到山上去,山上有座巨大的城堡,每天都吸引了很多游客。年轻的叔叔把我举到高高的栏杆上,让我俯视深黑的峡谷。我头晕眼花,既害怕又兴奋,直到回家上床,仍然浑身发抖。那段时期,我常做噩梦,自从这次经历后,深黑的峡谷在梦中常常压上我胸口,使我心神不安,往往从梦中哭醒过来。那天以前,我一定过着相当丰裕并且充满神秘未知的生活,但,对这一切,我已毫无记忆,无论如何都无法将童年的回忆再推前一步。可是,每当仔细回想自己幼小的时期以及当时的氛围时,总浮起一种印象,那就是腼腆比其他任何一种感觉都更迅速、强烈地从心底复苏。我曾见过五岁或五岁多的孩子喜欢说些不知羞耻的粗话,但我虽然只有三四岁,却从不说这类话。
对体验与持续性状态的详细记忆,我无法追溯到五岁以前。记忆中,首先想起的是我周遭的事物,双亲、家庭及我生长的城镇与风土。当时,我们住在郊外,附近只有极其平凡的家屋,街道蜿蜒伸展,阳光充足,这条街道已深深刻印在我心板上。城里有幢很引人注目的建筑物,还有市政府、大寺院以及莱茵河上的桥,这些都吸引了我的心。但至今最能烙印心上的仍是那片从我家开始向外展开的草原。这片草原,对于孩子的脚来说,实在是广大无边的。不论多深邃的内心体验,不管什么人,甚至双亲的身影,都比不上这含有无数琐屑事项的草原,那样迅速清晰地映照在我心上。这种回忆似乎比他人的面容与自己经历的命运更古老。我生性羞怯,不喜欢医生、仆人随便触及我。这种癖性,几乎是与生俱来。从小,我就喜欢独自在野外流连,这或许和我不愿被人触及的癖性有密切关联。当时,我往往一连散步好几个小时,散步的地方总是那片鲜有人迹的绿色荒野。草原上的孤独时辰,每一念及,就从心底涌起非常强烈的幸福感。每次走回童年时代的旧路上,就会被这种无与伦比的幸福感包围。此刻,提笔之际,那原野上的草香,有如微云,轻轻在我脑海中泛散开来。我相信,任何其他时代,任何一片草原,都无法拥有那样精致的哥本草与蝴蝶,那样丰腴的水草,金黄耀目的蜻蜓,色彩缤纷的梅那草、樱草、钓钟草、松虫草,也见不到如此美丽柔软的车前草,遍野鲜黄的变形草,以及如此富有魅力、闪闪发光的蜥蜴和蝴蝶。我的理智冷静、忧郁地意识到这些蜥蜴和花朵始终没有改变,并未变得丑陋可厌,但我自己心与眼的感觉却变了。
想起这些,日后,我目中所见,手中所握的所有贵重物品,甚至包括我的艺术,比起草原之美,简直微不足道。有时,在明媚的早晨,我长卧草中,头枕双手,环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波涛起伏的草海,浮现在草海上的是罂粟的红岛与钓钟草的蓝岛。草海上空飞舞着刚睡醒的黄色山蝶,软弱的蚬蝶,像古董一样昂贵,发出微光的小紫蝶与小红蛱蝶,使我心神荡漾。此外还有双翼沉重的奇伯利蛱蝶,高贵、粗野兼而有之的扬帆风蝶与木蝶,红黑交杂的大红蝶,令人敬畏、稀贵的阿波罗斯巴西洛蝶。有一天,在友伴的解释下,我早已认识的阿波罗斯巴西洛蝶飞到身边来,停在附近的地面上,缓缓鼓动着雪白美丽的翅膀。它美丽的模样,圆圆的肚皮,钻石般闪烁的筋骨,两翼上明显的血纹都依稀可见。在迢遥的记忆里,很少有一种记忆像看到这蝴蝶那样强烈鲜活,它给我的喜悦遍及全身,令我有窒息之感,心中怦怦跳动,我以孩子的残忍性,偷偷潜近这高贵的蝴蝶,然后把帽子投过去。阿波罗斯巴西洛蝶流观四周,优雅地飞舞起来,飞入阳光耀目的蓝空中。我虽然追捕,收集蝴蝶,却并非源于某种学术性的兴趣。这一带的人都把蝴蝶的别名容马佛格尔(夏鸟)讹称为松马费克利,它的幼虫与学名对我并不重要,我曾随意替大多数蝴蝶命名,叫一种红蝴蝶是“吵闹鬼”,茶褐色的一类是“啄木鸟”。至于蒙西罗蝶和森林魔鬼以及其他不太美丽的蝶儿,都取了许多便于分别、拟人化的名字。总之,对这些捕到就死的猎物,我并不太重视,也没有好好加以整理。
在草原上,我度过好几个夏日,关于这段期间所获得的音乐式的印象,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发掘出来。只记得,我对疾驰而过的火车鸣笛,非常神经质,觉得恐怖。
然而,当时,音乐已经接近了我,模糊地映照在心板上的大寺院,极幼小时期非常依稀的影像,都与风琴的音韵糅合为一,令我难忘。
认知这座大寺院、这市镇,比认知绿色的自然略晚。在大自然中,我可以独自兴奋地跑大半天,可是,父母不许我独自进城,而且,对人车拥挤的恐惧,也使我远离市镇。
草原时代的绿色岁月很美,始终都辉耀明亮,有如清晰的梦幻,长留在我的意识中。那轮廓特别清晰,光芒刺目的太阳常会一连留存好几天。只要能再忆起这样的太阳,要我舍弃任何珍珠宝物,我也在所不惜。每当我在回忆中重走一趟自己走过的路,就会被那已逝的无数日子痛惜难追的甜美悲情包围。现在举世已无一人能告诉我幼时的故事了。我的孩童时代大多如奇迹般,封闭于馥郁难知的纯净幸福里,只长存在我的向往中。我的童年,往往是令人不快的命运,就像游戏时,从手中滑落,越过井缘,落入井中的珍宝一样,沉入遗忘的深渊。它正象征着生命的不完整、不如意。生活的丝线虽然能回溯到少年时代,但再要往前追溯,即使能紧系这根丝线,那过去清晰的日子也只是隔着烟霭与黄昏,偶尔悄悄露出一鳞半爪。从这些日子的记忆中,我仅能不时回顾幼年时期的最初岁月,有如从高塔上向下俯视一般。我只看见一片微波起伏的谜之海,那海,虽没有形状,但却笼罩着神圣迢遥的云霭,披着挂满奇迹与珍宝的面纱。
在那银色的年代里,对我而言,散步尤其可贵,因为其中含藏有我父亲最初的面貌——父亲和我一块坐在山上圣马尔嘉雷丁教堂温热的台阶上,第一次将莱茵平原指给我看,这优美淡绿的景色,给我的第一印象,已与其后一再抚慰我的清晰印象糅合难分。记忆中父亲这最初的面貌,与其他任何容颜都不同,父亲黑而浓的胡子抚擦着我的额头,大而明亮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一想到台阶上的小憩,就好像觉得我正从侧面看着父亲的脸。黑而浓的须发,坚挺高贵的鼻梁,抿得紧紧的唇,黑而密的体毛,以及偌大的双眸都凝向我,整个头部在夏日碧空的映衬下庄严端正。
另一形象似乎也在同一夏日显现,和前一容颜并没有关联,但也清晰地铭刻在我心板上。父亲高瘦的身形笔直地朝向慢慢西沉的太阳走去,左手拿着费尔特帽,头略往后仰。母亲依着父亲缓缓前行,瘦小坚实的母亲,肩上围着白披巾。在这两个几乎合而为一的黑头之间,血红的落日熊熊燃烧,两人身形的轮廓已为黄金芒束牵引,两边是成熟丰盈的麦田。不记得我是在哪一天跟着父母行走,但这幕景象鲜活得永远抹不掉。对我而言,那以灿烂美丽线条与色彩展现的整体形象,比面向熊熊燃烧的夕阳,遍浴彼岸辉光,默默走在麦田小径上的两个高贵身形更要尊贵得多,无论在活着的人身上,或画家描绘的图画中,我都不曾见过类似的形象。在无数梦境与不眠之夜里,我的双眸都魅惑于这回忆中并未被珍视的宝物,这无比馥郁的遗产。在麦穗之海的彼岸,太阳那样赤红、灿烂、平和,那样炽热、丰实地沉落下去,这种景致,我再也不曾重见,太阳即使重临,也不过是另一个稀松平常的黄昏罢了。我再也不能踏着双亲的影子行走,我没有父母了,沉哀默默,我只有背着太阳悲哀。
思亲之情从那时起逐渐分明,我的家庭生活与草原上的孤独一同起步,但又并无关联。有关家庭生活的记忆,由于人物与刺激繁多,已无法像草原上的生活那样清晰,而又脉络分明了。父亲喜欢造型美术与文学,母亲则倾向于音乐。这两类偏好究竟对我的熏染开始得多早,已无法追究。我记得的只是日后的种种印象,不过,我想这类感化一定发生得很早。
关于孩提时代的游戏,我不愿多说。没有任何一件事比嬉戏孩童的心魂更惊人,更不可解,对我更珍贵而且永难磨灭。双亲境况相当富裕,而且性情温和,因此,我一直拥有许多玩具:士兵、画本、积木、木马、笛子、人群与马车,后来又有店铺、秤、玩具钱、商品等。玩演戏游戏时,就用妈妈的箱子。不过,我的幻想常喜欢利用不太方便的东西,例如用小椅子当马,桌子当家屋,破布片作小鸟,墙壁、暖炉的屏风和床头做大洞穴。
与此并行的还有母亲讲的故事,它们充实了我梦想的世界,也是通往梦土的桥梁,我曾听过举世知名的朗诵者、说书人和漫谈家的表演,但比起母亲的故事,他们都缺乏韵味。啊!有明朗坚实的耶稣故事!培德雷赫姆!寺院的少年!通向爱玛奥之路!但即使列举孩提时代丰盈多彩的世界,也比不上说故事的母亲那样甜美神圣。孩子瞪大惊异的眼睛,满披金发的小头靠着母亲的膝盖,妈妈从什么地方获得如此铿锵明朗的技巧,创造者的心魂以及口中永不枯竭的魔泉?妈妈!你再让我看看你那无与伦比茶褐色的双眸,将美丽的脸,耐心、轻柔地朝向我的姿态吧!
继《圣经》故事难以企及的影响与深义之后,紧接而来的是深深吸引我的童话之泉。小红帽、诚实的约翰、山上七矮人与白雪公主等等,将我领入了童话的国度。不久,我那充满无穷欲望的心灵,以奔放的活力创造了有小妖在月光下草原上舞蹈的高山,身披丝绢的女王所居的宫殿,由幽灵、隐士、矿夫、强盗轮流居住恐怖的深山洞穴。寝室中两张床之间狭隘的空隙是地精、黑炭般的矿工、歪头妖怪、患梦游症的杀人犯、以绿眼斜视的猛兽所居之处。如果不和大人一起,我不敢通过那个地方,直到很久以后,由于少年的自尊,好不容易才克服了这种恐惧。有一次,父亲叫我去寝室的那个地方拿拖鞋,我虽然进了房间,却没勇气走到那块可怕的地方,只好垂头丧气地回来,借口说找不到拖鞋。父亲觉得奇怪,他非常讨厌人敷衍而说谎,要我再去。我又到了卧室,但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又不敢说,只好再度折回,说找不到。一直从门缝中观察的父亲,严厉地责备我:“你说谎!拖鞋一定就在那儿!”他马上自己进去拿,我内心的不安更加厉害,因为怕全能的父亲也应付不了那怪物,我边哭边缠着父亲,不要他走到那个地方。但父亲硬拉着我去,弯下腰捡起拖鞋,然后从恐怖的洞穴中走回来。我认为这是父亲不凡的勇气以及上帝特别保佑的缘故,心中感谢不已。
有一段时期,我的不安已达到病态的程度。这怪物像无法排除的痛苦一样,清晰地铭刻在我心板上,它就像蛇发女怪美杜莎的头一样,与其说美得令人颤栗,不如说恐怖得让人毛发耸立,在孩童特有的整个浪漫主义时期,这种不安恐怖感始终笼罩其上。
有次,在入夜的时分,我和附近的两个14岁女孩和她们的弟弟,怀着恐惧的心情从镇上回来。高大的房屋和尖塔在人行道上投下锯齿形的阴影。街灯已经亮了,从通道上瞥视面包店,看见有半裸的男人拿着大火钳,像拷问吏一般站在黑暗中火光辉耀的炉边。还有几个不认识的醉汉,在酒店叫嚷的声音有如猛兽,又像罪犯。那时,天已全黑,同行少女中有一个颤抖地讲巴尔巴拉钟的故事给我听。这是悬挂于巴尔巴拉教堂上,由魔法与罪行所铸造成的钟。它不断以鲜血般的鸣声呼喊巴尔巴拉的名字。这人是被极不人道的手法杀害的。后来,钟虽被杀人者窃去,埋在地下,但一到晚上鸣钟的时分,它就从地底大声悲鸣:
我的名字是巴尔巴拉,
我挂在巴尔巴拉教堂上,
巴尔巴拉是我出生的国土。
这个以半自语方式叙述的故事,使我激动异常。我竭力想把恐惧隐埋心中,结果恐惧反而越来越厉害。同行的小男孩,什么都不懂,自由自在,一步步地在黑暗中行走;两位少女不断自语似的说着,以解除心中的不安。和她们相比,我深觉惭愧。故事中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更加恐惧,牙齿哆嗦。好不容易故事说完了,圣彼得教堂黄昏的钟声开始颤抖般地鸣响。我被近乎疯狂的不安占据,放开了小男孩的手,像刚从地狱出来一般,颠颠倒倒,屏气颤栗地奔回家来。整夜,在痛苦不安中发抖。这段时期,每一听到巴尔巴拉这个字,冰冷的感觉就渗入骨髓,我越来越相信有地精、吸血鬼与幽灵,它们和一种我无以名之的可怕怪物勒住了我的喉咙。
大概也就在这个时期,我那刚觉醒的知性正预备说话,使我极为困恼,因此,经常显示出激情与焦躁疯狂般的发作。这些只是我童年时代的片段,这片段是对真理的冲动、洞察事物及其原由的企望,以及对和谐及明确的精神所有物之憧憬,一般人往往完全丧失了这些。由于无数的质问无法获得解答,我苦恼至极。慢慢地,我知道,即使询问成年人,我的问题也不会被他们重视,我的苦恼他人也无法了解。即使得到回答,他们的答案不是嘲弄,就是支吾其词。于是,我的心灵开始退缩,退回到逐渐清晰的神话建筑物中。
如果大多数人在少年之后一直保有这种摸索与探寻的欲望,他们的生活将多么认真、纯粹而充满敬畏之心!虹是什么?风为什么会哭?草原怎么枯萎?又怎么开花?雨和雪从何处来?我们为什么富有?隔壁的史宾格勒先生为什么穷?黄昏时分,太阳到哪儿去了?
对于这些问题,每当母亲的智慧或耐性到达极限时,父亲常以无比的爱心,微妙地和我们交谈,“这是因为上帝这样做呀!”一旦觉得这种理由还不够充分,父亲又以艺术家的手法解释目所能见的世界、动植物生长的地球表面、星星的运行等等。而且,还常在我童话故事森林之旁,展示古老历史中的高贵人物,希腊都市与古罗马。孩童拥有开阔的心灵,并且能借幻想的魔力将各类事物同时留存心中,即使对大人而言会互相冲突、激烈开争,必须做“非此即彼”选择的事物,也不例外。但是,因为我喜欢思考,又具有孩子的创造力,以致疑问丛生。其中,最强烈的疑问是,世界图解所记的事物是否真实?这是一本我心爱的画册,从初读起,直到少年时代,它一直都是我的良伴。就帮助我成长而言,它在现实世界中已扮演了与鲁滨逊和格列佛完全不同的角色。我曾经一度强烈怀疑,这画册中的图画在现实世界中是否真有其物?或者仅只是画家愉快的空想?每次看到骑士、建筑物及其他历史事物的画,我就随意摹画或自己创造像艾斯奇勒斯那样的英雄、大教堂或其他种种东西,声言这是忠实的摹写、真实的事物,来欺骗朋友,享受自己恶作剧的乐趣。父亲为了阻止我这种行为,一天,他打开这画册的最后一页,指给我看我们镇上教堂的画。在这以前,我总是略过这页不看,现在,我立刻发觉这果然就是我们镇上的教堂,不禁面红耳赤。从那时起,有一段相当长的时期,父亲的话在我心中都是极为确实,不可置疑的。有一次,附近的一个少年跑来,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他父亲告诉他,我们从书中看到或幻想中常涉及的主角“野蛮人”,已经住在彼得斯克拉本大门附近的谷仓。他虽然打出这张王牌,并没产生效果,因为我父亲虽然没有说得很清楚,但已对我做过更好的解释。因此,我不信,不但不动心,还浮现出嘲弄的微笑,回答他说:你到你爸爸那里对他说,他真笨。为了这句话,我先被那受辱的父亲殴打,接着又挨我父亲一顿揍。
被敬爱的父亲责打,虽然一直强忍着,但幼小的心灵却感觉到不可言喻的苦涩与屈辱,这种感觉是我们所能记起的最早的痛苦。我孩提时代所有的影像中,这是就学前唯一的阴影,而且不是殴打或反抗所能解除得了的。惩罚的苦涩感使我屈服,更强迫我去道歉。否则,父母就不给我好脸色看,也没有好话讲。由于这次严肃的和解,惩罚虽然解除,但我已筋疲力尽,在口中说出“对不起”之前,内心总经历着苦涩的战斗,泪水潸潸。第一天晚上,母亲不亲我,也不照顾我,我独自沉默战栗地上床,至今这幕情景仍历历在目。日后,也常常遇见令人窒息的苦涩目光,但无可名状的痛苦与分裂感,再没有比那晚更沉重,那是我不能祈祷的第一个晚上。祷词在舌上翻滚,最初是沉重的肃静,继之而来的是令我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在这最灰暗的时刻,我既不能想,也不能祈祷。
当时,我的知性已开始成长,基于最初的教训和经验,知性逐渐偏爱沉着的活动。我的游戏已没有脚本,而采取了我自己少年时代游戏特有的较复杂的知性形式。ABC使我早一步体味到学校生涯既快意又苦涩的滋味。我早已拥有过去的回忆,但知道开学的日期后,我才有了思考明天与后天的习惯。
自我懂事以来,这类琐屑事件在最初的记忆中,一直是持续不断的完整宝物,也许并不完整,因为最好的事物往往无法表达。梦幻中已逝的春天、愉悦有趣的思念、孩童式的喜悦与痛苦的甜美回味,比日后许多更大的喜悦与痛苦,都感受得更深切,更萦心刻骨。我曾走访森林,与邻近的友朋亲切话语,我脑海中犹记小猫娇憨的模样,也曾轻抚过小羊,虽然我拥有这些回忆的优美花束,但却苦于不能将这些微妙的回忆用文字表达出来。
上学前最后的一些琐事竟那么悲凄地撼动我心。少年自尊的觉醒,从梦想到思考变迁之不可信靠,五色缤纷的幻思与孩提时代所描绘的金色世界逐渐变色的过程等等,都悲凄地搅动我心。我清楚记得结束我自由童年的最后一夜,奇妙的一夜,这是入学前不久的11月27日,妹妹的生日。当时,全家的关心与情意都集中到妹妹身上,我寂寞地独坐在逐渐灰暗的窗沿,外面是晚秋,星星闪烁,正是夜幕初垂的时分,鲜活地在我心头飘浮的意念是离愁及意欲回归往日之自由与梦幻的半无意识的愿望,同时,也想到即将踏入现实的第一步。恍惚间,我觉得可从星辰中看出一种动静——我眼睁睁地凝注天空。出乎意料,一颗星星开始晃动起来,突然间坠入暗黑的夜空,消逝得无影无踪,接着又有一颗,又有两颗在晃动,最后,许多星星都动起来。父亲走进来,仆人也来了,我们在黑暗中伫立不动,良久,眺望罕见的流星而造成的奇景,就在这不可思议的瞬间,我的心开始震动。我想,大家都忘不了那晚从暗黑的室内凝视流星的情景。
上学之后,我的社会生活真正开始。最初,规模很小,而且采取了合乎世俗的姿态。在此,“现实的”生活法则及标准发挥了效力,在此,展开了努力与绝望、冲突与个人意识、不满与分裂、战斗与顾虑……每天毫无终止地循环。每天都有其重要性与固定价值,并借特别的瞬间从时间之流中分离出来。难测的岁月与季节、连续完整的生活,都宣告结束。节日、周日、生日……都必得以惊喜降临在我们眼前,当这些特别的日子绕道降临之际,却都像时钟的钟面一样,写得清清楚楚,我知道,时针走到某一特定地点时,要花多少时间。
父亲本拟亲自教育我,但他的愿望终于拗不过一般习俗与亲友的劝告。我被送入公立学校,每年受教于若干位不同的老师,并在这种教育制度的一切弊端中呻吟受苦。学校与家庭是两个被严格区分的不同世界,我必须服从两个“头”。当然,对其中之一以爱,另一以畏还报,我常受严厉老师的责打,并经常被罚留校。习惯以后,我不再像往日那样重视父亲的惩罚了,家中的处罚失去了效果,父亲也无法简单地处理道德上的失误,这是第一种弊端。这在父亲心底引起无限的忧虑与艰辛,对我而言,则产生了许多不幸,因为改过与道歉都成了难事,而且需要很长的时间。这段艰苦时期中,我绝望极了,在极度担心之余,我生了病,而且为悲惨、羞耻、愤怒与自尊所占。每当在学校遭受悲惨待遇,在家中犯错,沉默受责之后,我常来到大草原上,匍匐于地,向未知的残酷巨力饮泣、抗拒。午餐桌上,我什么也不说,只专心想着下节课上课的事。我不只在双亲及弟妹的脸上,甚至从仆人的神色上,都可看出父亲正勉强压下惩罚的说教;和父亲一起散步的时候,我也会出于反抗或羞辱感,暗中顶撞父亲宽谅的话,故意不说父亲所期待的话,这些回忆至今仍沉重不快地长留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