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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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全部学校生活中,有两位老师是我由衷敬佩的。我承认这两位老师是最高的权威,只要老师的一个眼色,我就会跟他们去。

一个是许密特老师,卡尔夫拉丁文学校的教师。其他学生都很讨厌他。因为他为人严肃,沉默寡言,而且对学生绝不宽待,所以大家都很怕他。但这位老师对我很重要,因为我是在他班上(当时12岁)开始学希腊文的。

我们是小镇上拉丁文学校的学生,所认识的老师大都是我们害怕和讨厌的对象,我们不跟他们亲近,而且常常骗他们;有时成为我们的笑料,被我们蔑视。他们有权力,这是毋庸置疑、无可讳言的。他们有时甚至不近人情地滥用这旁若无人的权力——那时虽未留下痕迹,但打双手,拉耳朵,几乎都要沁出血来——可是,教师的这种暴行只不过相对地引起大家的厌恨和害怕。

老师因为比我们优秀,代表精神与人性,使我们的心灵感受到最高尚的世界,才会拥有权力。但是,我们在拉丁文学校低班的老师身上并未体验到这些。其中也有为人很好的老师,这些老师不太唠叨、啰唆,或浏览窗外景色,或朗读小说,即使我们互相抄录笔记,也无责难之意。这样,他们总算把教师跟我们学生都觉得无聊的课业勉强维持下去。

其中也有不怀好意、严肃、易怒、狂暴的老师,我们经常被拉头发,头部挨打(有一次,一个暴君型的老师,向不良学生说教时,用沉重的钥匙击打学生头部。)

其中当然也有这样的老师:学生像被催眠般,心情愉快地听他说话。若碰到这样的老师,学生都喜欢上课读书。老师即使有些错失,学生也不大理会,反而因他导引我们窥探高尚世界之门,而满怀谢意,希望有一天能报其恩惠。只是当时,我们并未留意。

于是,我进入第四班,接受许密特教授的指导。全班有25个学生,其中,我们5人准备学古典学。因而被称为“古典学者”或“希腊人”。其他同学都学制图和自然科学之类世俗学科。我们5人由许密特教授亲授希腊文初阶。教授并不受学生欢迎。他常生病,脸色苍白,操劳消瘦,眼神凝肃。而且胡子始终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浓密,脸部表情大多深沉严肃,偶尔会说些畅意的笑话,但其腔调却给人一种辛辣讽刺之感。不知什么缘故,我和班上同学的意见完全不一样,深为教授所吸引。

也许是因为他给了我一种“不幸教授”的印象,教授经常生病,看来忧心忡忡,教授的夫人也体弱多病,我们几乎绝少看见她。教授跟其他老师一样,过着贫困的生活,其中一定有什么缘故,大概是夫人生病的关系吧,他无法像其他老师那样,借出租房子来弥补收入之不足。就凭这点也让人觉得教授比其他老师高贵。

此外又加上希腊文,我们这5个从班上选出的学生一直都以为自己是精神上的贵族。我们的目的在于更高尚的研究,而其他同学最后只不过是做个职工或商人——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开始学这神秘的古老文字。这是比拉丁文更古老、更神秘高贵的语言。学习这种文字并不是为了存钱或环绕世界一周,而是为了认识苏格拉底、柏拉图和荷马。对这古老的世界,我已略有所知,因为希腊文和学术从我祖父那一代起已经相当熟识,而且我也私自读过许瓦普的《古代传说》,很早就已知道奥德赛和波利费摩斯、法艾登和伊加尔斯、阿尔高船的英雄们及坦搭尔斯。

此外,我们不久前在学校所用的教本,在许多散文记述中插入了一篇贺德龄所写如极乐鸟般美丽的诗。此诗我虽不甚了解,但是却像无比甜美的诱惑一般,深深攫住我的心,而且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此诗与希腊世界的秘密关系。

许密特老师不让我们从容度过这学年,甚至使这学年变得辛苦无比,有时辛劳超过了必要的程度。老师对大家的要求很高,至少对我们这些“古典学者”如此。他不只严格,有时近乎冷酷,而且脾气急躁,常常大发雷霆,这时,包括我在内,大家都怕得像小鬼一般,仿佛池中幼鱼畏惧长啄鱼的追逐。不过其他老师一旦发怒,情况亦然。我接近许密特老师,体验了一种新的东西,那就是恐惧感与敬畏之念。即使他是最显著的敌人,即使他脾气暴躁,乖僻可怕,仍然值得爱,值得尊敬——我已懂得这一点。

上课时常常发生不愉快的事情,而且从那黑发浓密的瘦脸上显现出隐含深沉恼怒的痛苦眼神,我常会不由得想起沙尔王149的忧愁。但过不久,精神恢复后,老师就把胡子剃干净,把希腊字写在黑板上,讲述希腊文法和语词。我觉得,这门功课的内容比其他老师推销性质的知识要高明得多。

我虽然害怕希腊文课程,但非常喜爱希腊文。我常像书写魔法符号一样,把伊普西隆、普西、奥米加等希腊字母,热切地写在笔记上。

就在开始学习古典学的那一年,我突然生病了。若在现在,我想,谁都不会在意,也不会重视。但,当时的医生却把这病称为“手足疼痛”。我被迫喝了肝油和水杨酸,并在膝盖上涂了鱼石脂。我真高兴我生病了,因为不管多想当古典学者,我仍然讨厌学校,害怕学校,只要是能够忍受的疾病,我都觉得这是一种恩惠与救赎。我躺在床上很久。床边的壁板已涂上白漆。于是,我就开始在这可爱的木板上画起水彩画。在跟头部一般高的木板上画的是7只白鸟,这使弟妹们大笑不止。

但是,两周过去了,3周也过去了,我仍然不能起床。我开始担心了。若长此以往,我的希腊文可能再也无法赶上别人。于是请来一位朋友,希望知道自己在班上并不落后。但一问之下,才知道在我生病期间,许密特老师已经讲完好几章古典学者的希腊文法。我现在必须赶上去。面对着7只白鸟,独自跟懒劲奋斗好几小时,以对付烦人的希腊文动词变化,有时还请教爸爸,但生病期间的落后总无法挽回。最后我虽然痊愈,但非接受许密特老师额外的个别教导不可。

老师很乐意地接受了。这段时期,我隔日到老师家一次。这是一个阴郁不开朗的家。脸色苍白、沉默寡言的师母正与死神奋战。我很少看见她,后来不久就去世了。在这沉闷的家屋内,待几个小时简直就像中魔一般,一进入门口,就觉得是另一个世界,和现实无关的可怕世界,我在教室里见到的老师是令人敬畏的哲人,可怕的暴君。这儿见到的老师却好像变了个人,已经没那么可怕。慢慢地,我开始了解老师瘦脸上所浮现的苦恼。我替老师苦恼,也为老师所苦恼,因为老师是一个极不快活的人。

老师曾跟我在户外散步两次,没有文法,也没有希腊文。在这两次短暂的散步中,老师对我很亲切,既无嘲弄,也没有大发脾气,只问我:你喜欢什么?你未来的梦是什么?从这时候开始,我喜欢老师了。但一开始上课,老师仿佛就忘了刚才散步的事。

师母下葬了。许密特老师本来就有从额头往上搔着长发的习惯动作,从这时候起,次数越来越多,几乎到了神经质的地步。这段日子,老师已完全不能任教。但是,我认为我是唯一喜爱老师的学生,即使他冷酷,摸不清他的脾气,我仍然喜欢他。

以许密特老师为主任的课程结束后不久,我便离开了故乡的学校,第一次到外地去。这是基于教育上的理由,因为那时候我是一个相当倔强难驯的孩子,父母对我完全没有办法。除此而外,为了接受“省试”也需要充分的准备。这项国家考试,每年夏天都在威登堡举行,是非常重要的考试,如果考试及格,不仅可以免除任何一个神学校的“实习”费,还可以以公费生的资格继续研究。我很早以前就想走这条路子。

这地区有一些学校特为此一考试设立补习班。总之,我进了一所这样的学校,那就是杜宾根的拉丁文学校。这学校的老校长保尔老师,从几年前开始,就以省试考生的指导者而闻名,每年都被来自当地各县市的学生群所包围。

保尔校长以前是以暴力闻名的斯巴达式教育家。好几年前,我的一个长辈被老师教过,受到严厉的处罚。现在老师已经老了,人也变了,虽然对学生的要求很严,但也有他亲切的一面。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离家,母亲带我到这著名老师的校长室前,伫立等候,我内心忐忑不安。老师出来把我们引进微黑的私室。起先,母亲似乎并不喜欢老师。总之,他白发蓬乱,背部弯曲,微凸的眼睛布满血丝,衣服褪成绿色,样式古板,眼镜滑到鼻端。右手拿着长可及地的大陶头烟斗,不时喷着烟,使熏得黑黑的整个房间充满烟雾。上课时,老师也手不离烟斗。

在我看来,这奇怪的老人简直是老巫师。弯着背,不修边幅,穿着陈旧污秽的衣服,眼中露出悲凄的神色,拖着磨损的拖鞋,从长烟斗中不时吐出烟雾,我现在竟然被交付给这样的老人。在这白发苍苍,满身灰尘,老于世事的人身边,也许会遭遇到意想不到的窘境,也可能会遇到难得一见的趣事——不管是哪一方面,都是异常的事态,这是一种冒险,一种体验。念及此,我准备接受老师了。

但首先,我必须忍受别离的痛苦。母亲在车站向我吻别,祝我前途顺利,而后搭上归程的火车。不久,火车开动,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孤伶伶地被抛入广大的“社会”。从此以后,我必须自己处理自己,必须学习显示自己价值的方法——但是,直到如今头上已掺杂白发,仍然很难说已正确学得这种方法。别离的时候,母亲跟我一起祈祷。那时,我的信仰还未坚定,但当母亲祝我前途幸福时,我的态度逐渐严肃,决心在这陌生的地方好好努力,绝不让母亲蒙羞。

可是,过不多久,情况不如预期顺利,其后若干年的学生生活,对我,对母亲,都是在猛烈的暴风雨、试炼、幻灭、无穷的苦恼与泪、无以复加的争执和不睦中度过。不过,在杜宾根的时候,我总是坚守誓言,有所作为。当然在优等生和女舍监的眼中并非如此。我跟其他4个学生住在宿舍里受教搭伙。但是,女舍监要求住宿生对她尊敬与顺从,我无法达到她的标准。虽然有好几天,我努力向她露出善意的微笑,但总无法做得很自然。女舍监仿佛就是我不肯承认其权威与重要性的法庭。

一天,我犯了童稚般的过错。于是,遭遇到非常难受的经验,她带来高个子结实的弟弟,意图施刑于我。我顽强地对她及她的弟弟加以抵抗。决心如果受到他们的制裁(他们没有这种权利),就要从窗口跳下去,或者咬他喉咙。到最后,这男人没有向我出手,沮丧地回去了。

杜宾根很没意思。我被抛入的这个“社会”并不合我意。枯燥无味,粗糙寒伧,那时的杜宾根跟现在不一样,不是一个工业都市,不过,已有七八十个的工厂烟囱耸立着。小河比起我的故乡也普罗得多,以褴褛的形象穿流过七零八落的山间。我一点也没注意到城镇四周的华美,因为我们外出的时间极短,我虽到过波恩许特芬150,但仅仅一次而已。

啊,真的,杜宾根一点味道也没有,这散文式的工业都市简直不能跟我的故乡比。同学们也跟我一样,来到这陌生的地方,悲惨地为乡愁所困。我常告诉他们卡尔夫镇生活的情景,并把绘具涂得厚厚,又因乡愁与性喜吹牛杜撰了许多莫须有的故事。没有一个人会向我提出疑问。因为学校里,只有我一个是卡尔夫镇的人,其他的学生大部分来自郡与都市,在我们班上充其量只有六七个是杜宾根本地出生的。其他都来自远方,以便借这可靠的跳板通过国家考试。

这跳板就像其他补习证一样,未必能保证顺利通过国家考试,我们的补习班亦然,杜宾根时代结束时,顺利通过考试的人很多,我也是其中一人。后来我无法成为了不起的人物,罪不在杜宾根。

枯寂无聊的工业都市,受严格女舍监监视的俘虏境遇,杜宾根生活的表面化,这一切尽管我深觉无味,但这一段学生生活(约一年半)对我的一生来说,仍是一个收获丰硕的重要时期。

教师与学生的关系在卡尔夫接受许密特教诲时已早有所知。但精神指导者与有才华学生间那丰富无比,又非常微妙的关系已在保尔校长先生和我之间开花结实。这老人以数不清的怪脾气和奇异行为成为大家的话题,也常显露怪异扭曲的脸色。从淡绿的眼镜里倾注出瞪视般无精打采的眼神,而且接连不停地吸着长烟斗,把满是学生的小教室弄得烟雾弥漫。但是不久之后,他成了我的导师,也成为我模仿的典范、我的裁判官和我崇拜的半神。

除了校长之外,我们还跟另外两个老师学习。但这两个老师对我来说等于是不存在的,他们似乎在层次上略有不及,隐藏在大家所爱、所惧与所敬的保尔老师身后,像影子一般消失了。同样的,我略感不满的杜宾根生活隐而不见了,最亲密的同学影像也消失无踪。这一切跟这位主要人物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那时候,我的少年期已臻至最高峰,性爱欲求已渐露端倪,学校在其他方面虽是冷漠与蔑视的对象,其实也是我一年半以上的私生活中心。万事万物都以此为中心而活动,做梦,甚至休假中所想的经常都是学校生活。

我一直都是多愁善感,容易怀疑的学生,一旦有人说我,或蔑视我,一定拼死命反抗。虽然如此,我仍然被这谜样的老先生深深吸引,完全迷失了自己,因为老师寄望我是有最高理想与努力方向的人,而且对我的不成熟、无礼与无能一点也不计较,并在我的内部看到了最崇高的特质,认为我理应得到最高的成绩。

老师纵使褒奖学生,也只淡淡褒奖。譬如说,拉丁文或希腊文很出色,他也只说:“黑塞,你念得真不错。”虽然只有这么一句话,也足够让我浸在幸福感中好几天了,我也就越发努力。有一次,他从身边经过,看了我一下,细声地说:“怎么搞的,你应该更好才对呀!”为此,我烦恼极了,最后为了再度赢得这半神的心,我拼死命地读。有时老师会用拉丁文跟我谈话,并且把我的名字译为卡多斯(Chattus)。

其他同学如何体验这种特殊的师生关系,我什么也不能说。当然其中特别优秀的某些人(和我最接近的友伴,也是我的竞争对手),显然跟我一样,都成为这位魅惑人的老先生的俘虏,同时在那时候,我们都同样被认为可担任天职,因而我们每一个都假装是圣堂最低阶梯的准教士。我虽然尝试从心理观点来解释我的少年时代,但是,那时候最杰出,最具活动性的事情却是屡次企图反抗和逃亡,不过,我似乎依然还有崇拜人的能力,在我能够尊敬人,皈依人,朝高目标努力的时候,我的灵魂就变得更好,开出更美丽的花朵。

这稀贵的资质,父亲发现得最早,也勤加培育,但在平凡、无能、疏忽的教师之下逐渐枯萎;后来转移到脾气暴躁的许密特教授之手,开了几朵花;旋即转到保尔校长手上,花开满树。这在我一生中是最初也是最后的经验。

校长先生虽然只能促使几个理想的学生热衷于拉丁文和希腊文,并把负责完成精神使命的信念贯注给他们,但仅此已相当伟大,足以令人感谢不已了。这位老师所特有的品味就是从学生群中寻出智能优异的人,支持他们的理想主义,并给予营养,同时还能正确认识学生的年龄、稚气与顽皮,因为保尔老师不只是一个被崇拜的苏格拉底,更是一个练达、极富独创性的教师,深知促使13岁少年不断品味、怀念学校的秘诀。

这位贤人不仅巧妙地教我们拉丁文的文章论与希腊文的语形论,而且不时说一些教育方面的笑谈,让这群少年人大为高兴。只要一想到那时候的拉丁文学校是如何严格、形式化而无聊,就可想见在这腐败的职业性排他主义中他的感化力是多么新鲜而富独创性了。从他外表独特的举止看来,起初实在令人警戒而想发笑,但不久之后,就成为权威与训育的手段。

仅凭校长的习惯与癖好,似乎不足以支撑他的权威,但是,连这一些也成为辅助教育的新手段了。譬如他的长烟斗就具有这种功能。这只我母亲看来很觉惊讶的烟斗,在我们学生心目中很快就成为一种王笏,一种权力象征,不再是有趣的附属品,也不再是难以忍受的东西。只要有人受命拿下这烟斗,或受命清洗,就觉得是蒙受到老师特别的眷顾,被大家敬仰不已。此外还有类似的种种光荣的任务,我们学生都争着担任,唯恐落后。所谓“气袋”即其中之一。我曾因担当此一任务一段时间,而得意非凡。

担任“气袋”的学生每天必须掸除校长桌上的灰尘,用的是桌上最上方的掸子。有一天,我得当此任却为其他学生替代,这对我真是重罚。

冬日的某一天,我们坐在闷热烟雾弥漫的教室里。冰冻的窗外,太阳灿然照耀着,校长突然开口说道:“喂,你们不觉室内窒闷吗?外头,阳光普照。到校舍四周跑跑吧!首先把窗子打开来!”

有时,我们这些志愿参加国家考试的人,为课外问题所苦的时候,老师会突然邀我们到他的房间去。那儿的特别室有张大桌子,上面放着一些塞满玩具兵的球箱。我们把这些玩具兵编成军队,拼成战阵。不久,战斗开始了,老师含着烟斗,吐着烟,观看步兵队伍的砍杀。

美的东西易毁,美的时代不会长久。杜宾根时代为期甚短,但在我全部学校生涯中,这是我唯一做善良学生,敬爱老师,认真读书的时期。一想到当时的事情,就会不由得想到1890年暑假在卡尔夫家里度过的情景。这年暑假没有习题。保尔校长要我们注意学过的希腊名文集中的伊索克拉特斯151《处世训》,并对我们说,他想知道他以前所教的优秀学生中有几人能背得《处世训》。愿不愿遵从他的提示,全由我们自己决定。

我还记得,大概就在那个暑假,我曾跟父亲一起散步过几次。我们偶尔会在卡尔夫左侧的森林中度过一个下午。老枞树下长了许多苔桃和翠莓。森林中的空地上开着千屈菜花,夏蝶,红色、鼠色的绯纹蝶到处飞舞。枞树脂与蘑菇沁人心脾,有时还会有迟钝的鹿出现。我跟父亲穿过森林,在林边石南树丛下休憩。

父亲常常问我,伊索克拉特斯读到什么地方了,因为我每天手不释卷地背诵着他的《处世训》。伊索克拉特斯的首章是我现在唯一记得的希腊文散文。希腊文在学校虽学得不少,但现在牢记不忘的只有伊索克拉特斯的这段文字和荷马的两三句诗。

总之,最后我还是没有把整个《处世训》背起来。我能暂时记住,随意念出来的只有三四十句。但这也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淡忘,终于从记忆中消失了,就像暂且属于我的东西不久就销声匿迹一般。

现在,希腊文已一字不识。拉丁文到头来也大部分都忘了——如果不是我杜宾根时代的一个同学,活到现在并且成了我的朋友,可能连拉丁文也全忘了。他常用拉丁文写信给我。每当我读到这美丽的古典文字,就会恍惚浮现出少年园地中的芳香与保尔老校长的烟斗味来。

(192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