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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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灵魂腾空而起,直上无垠太空,忽看宇宙成梦,又见躯体似窄狭牢笼。
音乐短章
我坐在心上人的身旁,听她谈天。我侧耳聆听,默不作声。只觉得她的声音里有一股力量,令我的心为之颤动,如同触电,使我与自身各奔东西。于是,我的灵魂腾空而起,直上无垠太空,忽看宇宙成梦,又见躯体似窄狭牢笼。
一种奇妙的妖术迎合我那心上人的声音,打动我的感情。她的话已让我感到心满意足,竟使我淡忘了她的音声。
众人们,她就是音乐。当我的心上人叹息时,我听到了那音乐,不久又听到一些话语,听到她边说边发出轻轻笑声。我时而听她发出断断续续的字眼,时而听她道出连续不断的词句,时而听她吐出几个词语,且尚有一半留在双唇中。
心上人心中的激情,我亲耳听到,致使我顾不上仔细琢磨那些话语的本质,只能倾心欣赏她那体现为音乐情感的精髓,那就是灵魂之声。
是的,音乐是灵魂的语言,曲谱是拂动情感琴弦的和煦惠风。音乐是纤细的手指,敲开情感的门扉,唤醒昔日的记忆,将漫漫长夜包裹着的、为过去带来影响的桩桩事件公布于众。
音乐是细腻的和声,被谱写在想象力的册页上。悲乐是犹豫和痛苦时刻的记录,欢歌是吉祥与快乐时辰的回忆。
音乐是一组悲哀之声;听到它,你会停下脚步,使你的胸间充满苦闷和忧烦,向你描绘幽灵般的不幸与辛酸。
音乐是一组欢乐之歌;领悟它,你的情感会被之牢牢吸引,致使你的心在胸间舞蹈翩跹。
音乐是琴弦的响声;它带着情侣心中的波澜进入你的耳际。或许因情人远在天边,相思之情使你的双眼涌出焦灼的泪珠;或许因灾星的牙齿给你造成的伤口疼痛,令你泪如泉涌;或许你的双唇间溢出微微笑意,真实地显现你的幸福与快慰情怀。
音乐是临终者的躯体,既具有源自精神的灵魂,又有出自心田的意识。
人类出现了。我启示人类,音乐是天降语言,与其他语言不同,而是将埋在心里的东西诉说给心,因此它是心灵的私语。它像爱情,影响遍及众生。柏柏尔人在沙漠里用它歌唱,歌声震撼了宫中君主的两肋。丧子的母亲把它融入自己的号丧之中,它是令无机物之心碎裂的哭声。欢喜的人们把它播撒在自己的欢乐里,它是令遭难者开心的歌声。它像太阳,因为它用自己的光辉复活了田野上的一切花木。
音乐像明灯,赶走了灵魂里的黑暗,照亮了心田,心底因之见天。我的天命里的乐曲是真实个性的影子,或是活的感官的幻想;灵魂就像一面镜子,竖立在一切存在事物及其变化之前,那些影子的形象及幻想的图像都会映入镜中。
灵魂是揣测风口上的一朵柔嫩的花,晨风能够吹拂动它,露珠会拗弯它的脖颈。同样,鸟儿的鸣唱能够把人从漫不经心的状态中唤醒,让其侧耳聆听,仔细体会,和鸟儿一道赞美鸟儿的甜蜜歌声及其柔情的创造者——智慧之神。鸟鸣声在人的思想中激起一种力量,使人问自己及周围的一切:那只微不足道的小鸟儿向他秘密吐露了些什么,又是什么拨动了他情感的琴弦,并且把前人著作的内涵揭示给他?他想问小鸟是否和田野里的花儿说过话,或者与树枝条儿聊过天,或曾否模仿过淙淙流水声,或曾否与大自然把杯对饮,但却没有办法得到回答。
人不知道高站枝头的鸟儿在说什么话,不晓得淌在石上的溪流在唱什么歌,更不明白从容缓慢来到海岸的波浪在抒什么情。人不理解雨点落在树叶上,或用它那轻柔的手指敲击玻璃窗时在讲什么。但是,人却觉得自己的心理会这所有声音的意思,故时而因高兴而兴奋激动,时而又因忧伤而惆怅叹息。那声音用暗语与人交谈;那暗语则是人类出现之前由智慧所创造的。人的灵魂与大自然交谈过数次,而人却站在那里,瞠目结舌,也许用泪水取代了言语,因为眼泪是最得力的翻译家。
朋友,和我一道走吧!到记忆的剧场去,在岁月卷起的国度里访问音乐之家。来呀,看看音乐对人类的每一个时代所带来的影响吧!
迦勒底人和埃及人把它当作伟大的神灵,对之顶礼膜拜,为之高唱赞歌。我相信波斯人和印度人将之视作上帝在人间的真正灵魂。波斯人说过一段话,大概意思是:音乐是神天上的仙女,因恋上世间一凡人,于是自高天下凡,与情人相会……众神灵得知此事,勃然大怒,遂派风神追赶,顷刻之间将她撕了个粉碎,又将碎片遍撒天空和世间各个角落。虽然如此,但仙女灵魂未死,仍然活着,在人类的耳际间安居下来。
印度一哲人说:“乐曲的甜美增强了我关于美永恒存在的希望。”
在希腊和罗马,音乐是大力神,并且为之建造了宏伟庙宇,人们至今仍向我们谈起庙宇规模及宽敞祭台,通常供上最佳祭品,焚上最芬芳的香火。人称此神为“阿波罗”,人们竭尽才能描绘它,把一切优点都集中在它的身上。它像挺立在河道中的巨树,左手抱吉他,右手抚琴弦,头高抬代表雄伟,二目远视似在观察万物深处。
人们说,阿波罗的琴弦声是大自然的回声。那悲壮的弦声是从鸟儿鸣唱、水的流动、微风叹息和树枝沙沙响声中采集而来的。
他们的神话里有这样的传说:音乐家奥尔菲尤斯的琴声打动了动物的心,于是猛兽和植物紧紧随之,鲜花向之伸出脖颈,树枝对之弯腰,就连无生物也纷纷动起来,然后碎裂开来。
他们说,奥尔菲尤斯丧妻,因而痛哭不止,深情悼念,直至他的哀曲充满旷野,大自然和他一道落泪,终于打动了神灵的心。神灵怜悯音乐家,为他打开永恒世界的大门,以便让他与妻子在灵魂世界里相会。
他们说,司灾难的女妖杀死了奥尔菲尤斯,将他的首级和吉他抛入大海,然而音乐家的首级及吉他却浮在海面上,一直漂游到一个岛,希腊人称此岛为“歌岛”。
他们说,自那时起,漂浮音乐家奥尔菲尤斯首级及吉他的海浪响声变成了动人的哀号和悲壮的乐曲,弥漫整个太空,传入每位航海人的耳际。
这是那个国家失去尊严之后的话,被我们称为传奇神话,其根源是幻想,是描述才华所创造的幻梦。可是,它毕竟是一种传说,证明音乐在希腊的影响是深刻而巨大的。他们那样说,原因在于他们断定那种说法可信。我们把那种说法称为诗的夸张,其根源是多情善感、爱美心切。这也是诗人的习惯和常规,对我们又有什么不好呢!
亚述人的遗迹为我们提供了若干图画,画面上描绘的是帝王队伍行进、乐队作先导的场景。他们的历史学家给我们谈起音乐。他们说,音乐是晚会的高贵标志,音乐是节日的幸福象征。不错!没有音乐,幸福就是被割去舌头的姑娘。音乐是地球上所有民族的语言,所有民族无不用歌赞美自己崇拜的女神,无不以曲颂扬自己所崇拜的一切。圣歌——在当前——像祈祷一样,是教堂和寺庙里必先进行的一种礼仪,像奉献给神圣力量的火祭仪式一样。圣歌是神圣的火祭仪式,其出发点是心中的情感。圣歌是精心提炼过的祷词,是情感震荡的完成品。圣歌是自由呼吸,不是人咽气前的那种呼吸,而是大卫国王的懊悔所激起的那种佯装高雅的呼吸,于是国王的歌声遍布巴勒斯坦大地,其悲凉情思创造出动人心弦的哀曲,其根源则是忏悔时的激动和灵魂的忧伤。作为他与上帝之间的媒介,《大卫诗篇》诞生了,他要求上帝宽恕他的疏忽之罪。仿佛他的吉他声发自他那悲碎的心中,和着他的眼泪,流到他的手指上。他那手指的动作,在上帝和人那里都是伟大的。他说:“赞美主吧!用喇叭声赞美主吧!用长笛和吉他赞美主吧!用大鼓和铃鼓赞美主吧!用弦琴和风琴赞美主吧!用镲和钹赞美主吧!用欢呼赞美主吧!让每一个生灵都赞美主吧!”游记中说,有一天使由天而降,在世界各地吹起喇叭,于是众幽灵闻声而苏醒过来,穿起衣服,出现在虔诚教徒面前,游记作家极度称赞音乐,将之置于上帝派驻到人类精神世界使者的地位。作家的话是自我情感的表白,也是符合同代人信仰的说法。
伊本·白什尔的悲剧开头写道:弟子们到橄榄园去抓他们的老师之前还进行过祈祷。我似乎现在还听得到那发自悲伤灵魂深处的圣歌;那悲伤灵魂看到了即将降临到和平使者头上的灾难,于是哼出示意告别的、令人难忘的歌声。
音乐先于部队进入战场,能够振奋战士们的斗志,增强部队战斗力。音乐像一种引力,使部队团结一致,凝成一支永不分散的队伍。音乐不像诗人那样,无须在奔赴战场时带着文稿;也不像演说家,要有笔与书做伴;而是作为伟大统帅,统领着大军,给他们那虚弱的躯体里注入难以形容的巨大力量和热情,让他们的心中充满必胜信念,使他们勇于压倒饥饿、干渴和征途疲累,奋起全身力量前进,向着敌人的阵地冲去,个个勇往直前,人人视死如归。音乐就像人一样,用宇宙间最神圣的东西,踏平宇宙间一切罪恶。
音乐是孤独牧羊人的伙伴。牧羊人坐在羊群之中的一块石头上,用芦笛吹上一曲,羊儿深会其意,放心吃起青草。芦笛是牧羊人的亲密朋友,终日不离其腰。芦笛是牧羊人的可爱伴侣,能使山谷间可怕的沉寂为人烟稠密的牧场所代替。芦笛以其感人的曲调消除寂寞,让空气中充满温馨与甜润气息。
音乐引导着旅行者的驼轿,可以减轻疲劳,缩短旅行路程。良种骆驼只有听见意在驱赶骆驼的歌咏声,方才在沙漠上前进。驼队里的骆驼只有脖子上挂着铃铛,方才肯于负重上路。因此,当代的多智之士用乐曲和甜美的歌声训练猛兽,那就不足为怪了。
音乐伴随着我们的生命,和我们一起度过生命的各个阶段,与我们同悲共欢、同甘共苦。在我们欢乐的岁月里,它像见证人一样站在我们面前;在我们苦难的日子里,它像近亲一样守护在我们的身边。
婴儿自幽冥世界来到人间,接生婆及亲戚们用欢乐、欣喜、愉快的歌声迎接;当婴儿看到光明时,便用啼哭向助产士和亲人们致意;而他们则报以欢呼、喝彩,仿佛在用音乐与时光竞赛,以期让婴儿理会神的睿智。
乳婴啼哭时,母亲走过去,哼起洋溢着怜悯之情的歌儿,乳婴顿时终止哭声,为母亲那凝聚着怜情厚意的歌声而由衷快乐,片刻便进入甜蜜梦乡。母亲口中的摇篮曲里有一股力量,示意困神迅速关闭上乳儿的眼帘。那乐曲伴着寂静,使之更加甜润,抹去了它的可怖,使之充满了母亲慈爱的温馨,直至乳儿战胜失眠之苦,魂游精神世界。假若母亲用西塞罗的语气说话,或读读伊本·法里德的诗句,婴儿是不会入睡的。
男子选定自己的生活伴侣,两个灵魂用姻亲关系结合在一起,完成当初智慧之神写在两颗心上的叮嘱,于是亲朋们聚在一起,唱着歌奏着乐,为新人婚礼作证。在我看来,婚礼之日的乐曲像是一种可怕声音,其中掺杂着甜蜜成分;又好像一种赞美上帝创造生灵的声音;也像那么一种声音,正在唤醒沉睡的生命,令其起来行走,伸展蔓延,弥漫大地。
死亡是生命故事的最后一页。死神到来时,我们可以听到哀乐,可以看到哀乐让空中布满悲伤幽灵。在那令人悲伤的时刻,灵魂离开这个美丽世界的海岸,丢下谱曲者和号丧者手中的物质庙宇,游向永恒大海。人们以忧伤、遗憾语调哀叹,给遗体裹上湿土,用歌与乐为之送殡;歌和乐中饱含抑郁、悲凉、苦闷、烦恼和焦灼之情。人们又以乐曲和歌声为之扫墓添坟,土上堆土;纵使尸体腐烂,只要心总是想念着过世的人,那么,逝者的声音也便永远响在世人的躯体中。
我和他坐在一起,上帝单单给予他以甜美的声音,赐予他通晓吟唱和节奏哲学。我看到人们在他的四周,个个屏住呼吸,人人侧耳聆听,凝神注目,鸦雀无声,如同降服于一位力大无穷的诗人,诗人在向他们吐露世间奇秘。直至他哼完一曲,人们方才仰脖长叹一口气——哎!——哎!那叹息声发自乐曲所激起的情感波澜翻滚的心中,只有长叹才使人觉得舒展一些。“哎”,这是记忆唤起的干渴之心呼出的声音;“哎”,一个小词儿,却包含着一段长话。“哎”,出自听歌人的口中,并非出自观看歌手面孔的人,而且是侧耳倾听把断续呼吸声串成歌的人发出的叹息声;那呼吸向他展示了他自己过去生活的篇章,或者泄露他心中隐藏的秘密。
我多么留心观察听者那敏感的面孔,但见时而神气沮丧,时而轻松舒展,总是伴随着音乐曲调的变化而变化。我用听者的天性找到了他的性格特征,又通过他的外表让他的内心讲出了话。
音乐像诗歌和绘画,能够描绘人的种种情感,描绘人的种种心境,说明灵魂的幻想,表示心底希冀,叙述躯体欲望。
纳哈万德
“纳哈万德”描述情侣分别、告别祖国之情,描写来自逝去亲人的最后一眼,描绘心中因思念而产生的剧烈痛苦情感。“纳哈万德”是发自忧伤灵魂深处的一种声音,是被抛弃的人。在他被疏远折磨得精疲力竭之前,乞求怜悯他的最后一息所形成的一种曲调。“纳哈万德”是绝望者的长叹,纯系灾难铸成;是沮丧者的长叹,全由万般无奈、忍无可忍者的忧伤发出。“纳哈万德”描绘秋天,其时黄叶平静、从容地飘落而下,和着金风起舞,散落四方。“纳哈万德”是母亲的祈祷,因儿子远去异土他乡而彻夜难眠,心中充满失望情感,只有忍耐和希望伴陪着自己。“纳哈万德”不仅仅包含一种意思,而是包含着许多意思,包含着心与魂能够理会的许多秘密;那许多秘密,口舌难以述完,笔墨休想穷尽。
伊斯法罕
我亲耳听赏过“伊斯法罕”,并且亲眼看过病入膏肓的那位恋人故事的最后一章。他的情人死了,希望断绝了,不停长吁短叹,用尽身上最后一点力气号丧,以生命的最后一息哀悼。“伊斯法罕”是站在生命海岸与永恒大海之间死亡船上的争辩者的最后一息。“伊斯法罕”是一种曲调,其回声是掺杂着死亡与悲哀的苦涩,是泪水混合着忠诚的甘甜寂静。
如果说“纳哈万德”是有某些生存希望者的一种希冀,那么,“伊斯法罕”则是希望断绝之人的呻吟。
萨巴
听赏过“萨巴”曲,我们那被乌云遮罩的心便会苏醒过来,继之在胸间舞动。“萨巴”是欢乐乐曲,令人忘掉自己的忧愁,继而要酒,异常津津有味地饮之,无尽无足,仿佛意识到欢乐之美酒在同他的酒兴竞赛,裁判是理性。“萨巴”是快活钟情者的谈论;他曾与时代搏斗,被迫屈从于分离的命运。静夜独处使他感到无比幸福。在遥远的田野里得以见到美丽少女;相会给他带来欢乐与快慰。“萨巴”像微风,轻轻吹过之时,田野上的花因之摇曳,去意徘徊,得意忘形。
莱斯德
在万籁俱静的夜里,“莱斯德”能够深深打动人的情感,述说一封信的巨大作用。那封信来自一位高朋,因遥居远方,消息中断许久;因为收到来信,心中希望复苏,渴求见上一面。我觉得唱“莱斯德”曲的人仿佛在报告黑夜即将过去,黎明就要到来。有人说:“黑夜结束,整装待发。”
在巴勒贝克责怨诗中有一首介于责斥痛骂之间的温和责怨诗;其曲既有动人心弦的“纳哈万德”风格,又含欢快的“萨巴”曲的味道,故其对灵魂所产生的作用二者兼容并包。
现在,我已写下这么多文字。我看我像个孩子,从上帝创造第一个人时天女所唱的一首长歌中抄录了一个词儿,或者像个文盲,从时代开始之前智慧之神写在感情册页上的书中,背记了一句话。
音乐,神圣的奥特里比566,你的艺术姐妹往日曾手舞足蹈过一段时间,后被置入遗忘的堡垒中,而你嘲笑他们,但一天也未曾退出灵魂舞台。仿佛你是亚当第一次与夏娃亲吻的回声。回声自有回声,回声还有回声,不停流动,不住转移,包围一切,复活一切,令劳者乐意劳作,让天赋准则用听觉愉快地接受它的恩赐。
音乐,灵魂和爱情的女儿!爱情苦汁与甜浆的容器!人类心灵的幻想!悲伤之果,欢乐之花!情感花束里散发出来的香气!情侣的口舌,恋人间秘密的传送者!你能把思想与语言统一起来,你能把动人的美编制成情感。你是心灵的美酒,饮者可以升入理想世界的至高处。你是大军的鼓动队,你是崇拜者灵魂的净化者。携带着灵魂幻影的以太,慈悲、温和的大海啊,我们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你,把我们的心寄存在你的深处,请求你把我们的灵魂和心带到物质以外,让我们看看幽冥世界隐藏的一切吧!
灵魂的感情,你增殖繁衍吧!心里的情感呀,你增多生长吧!举起你的手,为这位伟大神灵建筑庙宇吧!灵感之神啊,请你降到诗人的心上,为他们的才智宝库注入对这位伟大神灵的赞美词语吧!画家、雕塑家的想象力啊,丰富,再丰富一些,提高再提高一步,为这位伟大神灵造像塑身吧!
地球上的居民们,款待这位伟大神灵的牧师、修女吧!为它的崇拜者祝贺节日,给他们建造塑像吧!众民族,顶礼膜拜吧!向奥尔甫斯567、大卫568和穆苏里569致敬问安吧!隆重纪念贝多芬570、费厄尼尔和莫扎特571吧!叙利亚,请您以沙克尔·阿勒比的名义歌唱吧!埃及,请您以阿卜杜·哈穆里572的名义歌唱吧!神圣的宇宙,请您大一些,再大一些,让他们的名声播撒在你的天空,让空气中充满纯美的灵魂,教人们用目看,用心听!阿门。
伊本·西那及其长诗
在古人的诗作中,没有比伊本·西那的《咏魂》长诗更接近我的信仰和我的心理爱好的作品了。
“领导长老”573把最能诱惑人的东西,把与人的想象力形影不分的、由知识产生的最深刻的愿望带来的若干问题,以及只有经过连续考虑和长期观察才能总结出来的理论,都集中在这首超绝的长诗中。
伊本·西那作为当时的天才,这首长诗自他的意识中产生出来,那是不足为怪的。但是,一个毕生钻研人体秘密和第一物质特征的人,竟有此种表现,那是足以令人称奇叫绝的。在我看来,这位“领导长老”已经通过物质道路,晓得了精神的奥秘;通过可以看见的东西,弄清了可以理解的东西的结构。他这首长诗的诞生,清清楚楚证明了是智力的生命;知识带着自己的主人由实际经验渐渐走向唯理论,继而走向精神感情和上帝。
也许读者会在西方大诗人的作品中看到某些段落使你想起这首长诗。在莎士比亚的不朽作品中,有的意思无异于伊本·西那诗言的语句:
她不高兴地来到了你这里,
她伤心也许不忍与你分离。
席勒有类似的诗句:
盖子已经揭开,她吟着诗,
看到了睡眼看不到的东西。
歌德也有相近似的诗句:
她回来晓得了世间一切隐秘,
然而她的破衣没有缝补。
布朗亦有相似的诗句:
她像闪电,以高热放光,
尔后卷起,似没有闪亮。
但“领导长老”比这些诗人早几个世纪。他把在不同时间以断续形式降到不同思想上的东西集聚在一首诗中,这使他成为他的时代以及其后若干时代的天才,使他的这首《咏魂》长诗成为他在最优秀、最深远的题目中的最深刻、最优秀的作品。
安萨里
安萨里与圣徒奥古斯丁之间有着心理上的联系,虽然二者所处的时间与学说、社会环境各异,但却是一种学说的两个彼此相似的外貌。那种学说则是精神上的一种实实在在的倾向,它将人一步步由可见世界及其现象引向形而上学、哲学和神学。
安萨里离群索居,抛开世间荣华、尊位,独自苦苦修行,深入探究将科学之尾与宗教之首连接在一起的那些细线,精心观察那个隐形的容器;就在那个容器中,人们的知识、经验与人们的情感、梦想混合在一起。
奥古斯丁就是这样做的,先于安萨里五个世纪。读过他的《忏悔录》的人,都会知道他把地球及地上万物作为向最高存在核心攀登的云梯。
不过,我发现安萨里比奥古斯丁更接近与事物的本质和秘密。原因在于二者的继承之间存在着差别,即安萨里继承了先进的阿拉伯、希腊科学理论,而奥古斯丁所继承的则是公元二、三世纪教士们的神学知识。我所说的继承,是指随着日月的推移,事情由一种思想转向另一种思想,就像身体上的某些特点,从一个时代带到另一个时代,总是与人的外观形影相随。
我发现安萨里自有一种东西,使他成为连接他之前的苏菲派和其后的神学家的一个金环。过去佛教思想所达到的境界中有安萨里所倾向的东西;斯宾诺莎和威廉·布莱克574的著作里含有安萨里的情感。
安萨里在西方的东方学者心目中享有很高地位,他们把安萨里与伊本·西那、伊本·路西德并列为东方一流哲学家。他们当中的神性论学家则把安萨里看作出现在伊斯兰中最尊贵的思想家。出奇的是,我在佛罗伦萨(意大利)一座十五世纪建造的教堂的墙壁上看到安萨里的画像与若干哲学家、使徒和神学家们的画像挂在一起。中世纪教堂里的主教们把画像上的那些人物当作绝对精神殿堂的顶梁巨柱。
更为出奇的是西方人对安萨里的了解竟比东方人多。西方人翻译他的著作,研究他的学说,仔细探索他的哲学倾向和苏菲派思想,而我们,我们这些仍然用阿拉伯语说话和写作的人,竟然很少有人提及或谈起安萨里。我们依旧忙于拾贝壳,仿佛贝壳就是生活大海向日夜岸边送来的一切。
乔治·泽丹
泽丹已经仙逝。泽丹的死与他的生一样伟大,和他的作品一样灿烂。
那崇高的思想长眠了。现在,静寂女神正在它的陵寝周围盘旋,示意庄重严肃,祛除痛苦啼哭。
那美好灵魂悄然离去,走向我们可感而不可及的世界。它的离去给活着的人们以启示:务必紧紧把握日夜。
那高贵的实体已从工作的劳累与艰辛中解放出来,裹着劳动荣誉的披风,走向工作超越劳累与艰辛的地方。泽丹已到眼看不见、耳听不到的地方去了——可是,既然泽丹已经登上畅游在无边大海中的车子,那么,他现在正忙于有益于那里的居民的事,埋头收集资料,惊叹历史奇妙,倾心钻研语言。
这就是泽丹——慷慨激昂的思想,唯投入工作方才惬意;如饥似渴的灵魂,只肯居于醒者肩头;宏大宽广的心胸,洋溢着慈悲与热忱之情,既然那种思想仍然以公众意识存在为存在,那么,它现在正与公众意识一道忙碌。既然那颗灵魂以知己朋友存在为存在,那么,它现在正和着上帝的火焰燃烧。
这就是泽丹的生活——一道从存在涌泻出来的甘泉,继而化为一条水流清澈见底的河,灌溉着谷地两侧的庄稼和树木。
看哪,河水已经流到海岸边,有哪位食客敢于哭或哀悼它呢?
或许泣泪和哀号与站在生命宝座前的那些人大不相宜?莫非那些人还没来得及往生命中滴洒安静额头上的一滴汗珠或心中的一滴血便匆忙离去?
整整三十个年头,泽丹不是在溶化自己的心、蒸馏自己的额头吗?我们当中谁不曾从那清澈的河水中汲取甘甜的水呢?!
那么,谁想款待泽丹,就请向着他的灵魂高唱一首谢恩之歌,凭以替代悲痛的号丧吧!
谁想纪念泽丹,就请从泽丹集撰的知识宝库中取出自己那一份东西,作为遗产留给阿拉伯世界。
不要给伟大的人物什么,只管从伟人那里取拿,这就是对伟人的敬重。
无须给予泽丹以哭声与吊唁,只管从他那里拿取才智与赠礼,藉此使他永远活在人间。
阿拉伯语的前途
一
阿拉伯语的前途如何?
语言是整个民族或其总的民族性的创造现象的一种。如果创造力平息了,语言也便停下前进的脚步。停步中包含着后退,后退里包含着死亡和消逝。
那么,阿拉伯语的前途取决于操阿拉伯语的所有国家中存在的——或不存在的——创造思想的前途。如果那种思想存在,那么,阿拉伯语的前途就像其过去一样光明远大;假若那种思想不存在,那么,阿拉伯语的前途就像其姊妹古叙利亚语、希伯来语的今天。
何为我们称谓的创造力?
一个民族的创造力,就是前进的原动决心。创造力就是民族心中的饥和渴以及对未知一切的向往,是精神中一系列日夜渴望实现的梦想,但并非实现一端上的一个环,而是在另一端为生活增加新的一环。创造力于个人是聪明才智,于集体是热情火力;个人的聪明才智就是将集体的无形倾向化为可以触摸到的东西的能力。蒙昧时期575,诗人在成长壮大,因为当时阿拉伯人处于成长壮大情况下。古典文学时代,诗人开始分支,因为当时伊斯兰国家处于分支情况下。诗人起步、上升、变化,时而是哲学家,时而成医生,时而当天文学家,直至困神骚扰阿拉伯语中的创造力,于是进入梦乡,在睡梦里,诗人变成作诗者,哲学家变成演说家,医生变成算命先生,天文学家变成了占卜师。
如果上面的说法正确,阿拉伯语的前景将要看操阿拉伯语的所有国家的创造力。如果那些国家独具民族性或精神上团结一致,那种民族性的创造力经过久眠之后已经醒过来,那么,阿拉伯语的前途像过去一样光明远大;如若不然,情况则相反。
二
欧洲文明和西方精神会对阿拉伯语产生什么影响呢?
影响是一种形式的食粮,语言从外面将之取来吃到嘴里,经过咀嚼咽下去,有益的东西化为语言的活的成分,就像一棵树那样,将阳光、空气和土的成分化为枝叶和花果。但是,如果语言没有臼齿咀嚼,没有胃进行消化,那么,食物将白白地走去,相反还会变成致命的的毒药呢。多少树木试图在阴影下生存,一旦移到太阳光下,便会凋谢死亡。有道是:有者因受赠而发财,无者因付出而更加贫困。
西方精神是人类的一个角色,是人类生活里的一个篇章。人类生活是一巨大队列,经常向前迈进。语言、政府和信念都是由飞扬在道路两侧的金色尘埃组成的。走在这个队列前头的民族是创造者;创造者是影响者。走在队列后段的民族是模仿者;模仿者是受影响者。当东方人走在前面,西方人跟在后头时,我们的文明对他们的语言产生过巨大影响。而现在呢,他们走在前面,我们变成了后跟者,自然他们的文明要对我们的语言、思想和道德有巨大影响。
不过,过去西方人吃我们烹饪的东西,经咀嚼咽入肚子,将有用的东西化为西方存在中的活的成分。而现在,东方人则吃西方人的烹饪品,倒是咽到肚子里去了,但变不成他们自己实体中的活的成分,却成了半西方的东西。这就是我所惧怕和感到烦恼的。因为这向我表明,西方时而像个臼齿已经脱落的老翁,时而又像个没长臼齿的婴孩!
西方人精神是我们的朋友,又是我们的敌人。如果我们能够制服它,它就是我们的朋友;如果我们被它制服,它就是我们的敌人。如果我们向它敞开我们的心,它是我们的朋友;如果我们把心交给它,它就变成了我们的敌人。如果我们从它那里得到适合于我们的东西,它就是我们的朋友;如果我们把我们的灵魂置于它的状态中,它就是我们的敌人。
三
阿拉伯国家当前政治发展会产生什么影响?
西方和东方的作家、思想家一致认为,阿拉伯国家处于政治、行政和心理上的混乱状态中。多数人认定这种混乱将导致破坏与消亡。至于我,则要问:“这是混乱,还是萎靡不振?”
假若是萎靡不振,那么,这种萎靡是每个民族的终点、每国人民的结局——萎靡就是困倦式的临终、睡眠式的死亡。
假若真的是混乱,那么,混乱是合法的,倒常是有益的。因它表现的是隐藏在民族精神中的东西,以醒代替微醉,以苏醒代替昏迷,如同暴风决意动摇树木,并非为了将树连根拔起,而是要刮掉它的枯枝,扫去它的黄叶。假若在一个仍然处于一些原始状态的民族中出现混乱的话,那么,清楚地表明这个民族的个人身上存在创造力,整个民族在作准备。薄雾是生活教科书中的第一个词,但不是最后一个词;薄雾就是混乱的生活。
那么,政治发展的影响将把阿拉伯国家中的混乱转化为治,将把其中的含糊、复杂问题转化得条理分明、融洽协调。但是,永远不能以实体取代萎靡,以热情取代烦恼。陶瓷工人能把泥做成酒坛或醋罐,但他却不能用沙子和石头创造出什么。
四
阿拉伯语将在高等学校和非高等学校普及,并用阿拉伯语讲授一切课程吗?
不把高等学校和非高等学校办成具有纯民族性质的学校,阿拉伯语在那里就得不到普及;不把学校从慈善机构、社会集团、宗教集团手中转到地方政府手中,就不可能用阿拉伯语教授所有课程。
比如在叙利亚,教学是以施舍的形式从西方传来的。我们仍然在吞食施舍的面包,因为我们是饿得心发慌的人。那面包救活了我们;把我们救活之时,也是把我们置于死地之日。那面包救活了我们,因为它唤醒了我们的所有感官,微微唤醒了我们的头脑;又将我们置于死地,因为它分裂了我们的语言,削弱了我们的团结,切断了我们的联系,疏远了我们群体之间的关系,致使我们的国家变成了若干兴趣爱好、审美观点各不相同的小小殖民地,部分被捆在西方国家的绳子上,举着他们的旗帜,为他们的长处、尊严唱赞歌。在美国学校吃了口知识饭的青年,已经自然地变成了美国代理人;在教会学校吸了一口知识汁的青年,变成了法国大使;穿上一件俄国学校织的汗衫的青年,变成了俄国的代表……那里的学校每年都会培养出这样一批代理人、代表和大使。当前关于叙利亚政治前途上的意见分歧及不同倾向,就是上述论断的最有力的证据;那些用英语学习了部分知识的人期望美国或英国监护他们的国家;那些用法语读书的人则要求法国管理他的事情;那些没有用这种语言或那种语言学习了的人,则不要这个国家或那个国家,要求执行最接近于他们的知识和意识的政策。
我们靠哪个国家的费用学习而向着哪个国家的政治倾向,也许是东方人报恩思想感情的证明。但是,一边砌上一块砖,而另一边却推倒一堵墙,算是什么思想感情呢?种一株花的同时毁坏一片森林,算什么思想感情呢?使我们活一天而死一辈子,又算什么思想感情呢?
西方的真正行善者和慷慨大方者,并没有在给我们送来的面包里加进针和刺。他们当然想利用我们,而不是要害我们。可是,那针生自何处,那刺又来自何方呢?这个题目,我将另找机会进行探索。
是的,阿拉伯语将在高等学校和非高等学校普及,用它教授所有课程,使我们的政治倾向得到统一,使我们的民族意志得到统一。因为在学校里可以统一倾向和意志。但是,这一点只有在用国家的费用培养新一代时才能实现;只有在我们每个人都为一个祖国而取代两个肉体和灵魂相矛盾的祖国的儿子时,这个任务才能完成;只有用我们自家的面包取代施舍的面包时,这个任务才能完成。因为一个饥饿的讨饭者是以施主慷慨为接受面包的条件的。谁把自己置于受礼者的地位,谁就不能反对送礼者;受礼者总处于被动地位,而送礼者总是处于主动地位。
五
标准阿拉伯语将战胜各种方言并统一方言吗?
方言在不断变化和攻进,粗硬处被变得柔软。但它不会也不能被击败——应该不被击败——因为它是被我们称为语言的根本,是被我们称为修辞的起源。
语言像别的事物一样,都遵循着最合理的必需存在下来的规律。在方言里有许多存在下来的最合理的要求,因为它最接近于民族的思想,最接近于普遍民族性的目标。我说,它将存在下去,我的意思是说它将与语言本体结合,变成整个语言的一部分。
每一种西方语言都有方言。那些方言都有文学、艺术现象,均不乏美妙、新颖之处,颇受欢迎,而且在欧洲和美国都有一批天才诗人,他们能在自己的长诗与二重奏韵诗中成功地将方言与标准语巧妙结合,诗品感情丰富,十分动人心弦。我认为在轮旋曲、抑扬格诗歌、《讽刺诗》和《打油诗》中,有许多新的转喻、美妙的借喻和新创轻快表达方法。假若我们把这些放在用标准语言写的、充满我们报刊杂志的诗作旁边,会像一束香花放在一堆干柴旁边那样,或像一群善唱的舞姬面对着几具木乃伊。
新的意大利语原是中世纪的一种方言,上流社会称之为“下流人”的语言。可是,当但丁、彼特拉克、卡蒙斯和弗朗西斯·达席齐用之写成长诗及不朽的二重奏韵诗时,那种方言就变成了标准意大利语。此后,拉丁语变成了行走的宇宙,担在反动分子肩上的棺材里……埃及、叙利亚和伊拉克的方言与麦阿里、穆台奈比的语言之间的距离,并不比意大利“下流人”语言与奥菲迪、弗尔基勒的语言之间的距离远。假若在近东出现一位伟人,用其中一种方言写一部伟大著作,那么,这种方言就会变成标准语言。然而我认为在阿拉伯国家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因为东方人迷恋过去胜过现在和将来,他们惯于保旧守残。如果他们出现一位伟大人物,必定会在先辈人所走过的修辞路上显示自己的才华;先辈人的路是思想摇篮与其坟墓之间最近的路。
六
振兴阿拉伯语的最好方法是什么?
振兴阿拉伯语的最好方法,而且是唯一的办法,就在诗人的心里,诗人的双唇上和诗人的手指间。诗人是创造力和人之间的经纪人。诗人是线路,负责将心灵世界创造的东西运往研究世界,将思想世界决定下来的东西运往记录世界。
诗人乃语言之父母。语言到诗人所到之处,语言在诗人驻足处停步。一旦诗人倒下,语言便在其坟墓上痛哭号丧,直到另外一位诗人路经那里时将它拉走。
既然诗人是语言之父母,那么,模仿者便是语言殓衣的制造者和掘墓人。
我说,每个诗人,无论大小,都是发明家;无论强弱,都是探索家;无论贵贱,都是个创造家;不论当教长还是做平民,都是纯粹生活的热爱者;不论哲学家,还是当葡萄园的看守人,都是严肃认真地站在日夜面前。
至于模仿者,则是什么也不发明,什么也不创造的人,只是延长同代人的精神生命,用从前代人衣服上取下来的补丁缝制自己的精神衣裳。
我说,诗人是农夫,用与从父辈那里继承下来的稍有不同的犁,耕耘自己的土地;其后来者,则用新的名字称谓新犁。我说,诗人是园丁,在黄花和红花中栽种第三种橙黄色的花;其后来者,则用新的名字称谓新花。我说,诗人是织布工,在自己的织布机上织出花纹不同于邻居织布工所织的织物;其后来者,则用新名字称谓新织物。我说,诗人是航海家,为具有两面帆的船升起第三面帆。我说,诗人是建筑师,在单门、单窗的房间之间建造出双门、双窗的房舍。我说,诗人是染布工,把前人未曾混合过的颜色混合在一起,调出一种新的颜色。航海家、建筑师、染布工之后的来者,用新的名字称谓他们的成果,以之在语言船上张帆,在语言房舍上加窗,在语言衣裳上增色。
模仿者,则是沿着一千零一个商队走过的路,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唯恐迷失方向,不敢偏离老路一步。沿着一千零一代人走过的路,凭以获得糊口生计。以此得到吃、喝、穿的人,其生活始终像回音,其存在像远离真理的微弱影子,他一点也不了解之,亦不想了解。
我说,诗人是虔诚信徒,亲身走进寺庙,泣而跪之,又是兴奋,又是号丧,又是赞主,又是侧耳细听,又是自言自语,然后走出庙门,双唇间及舌头上挂着名词、动词、虚词、新的派生词,皆是有关他的祈祷形式的,而且形式天天更新,引起他着迷的种类在夜夜变化。他以自己的这种工作为语言吉他增银弦,为语言火炉添好柴。
模仿者,则是没有意志、没有感情地重复祈祷者的祷词和礼拜者的祝福语,而把语言丢在他发现语言的地方,把个性公报丢在无公报、也无个性的地方。
我说,诗人是那样的人:既已爱上一位女子,他的灵魂便孤独起来,偏离开人的道路,让灵魂的梦附着在自由白日欢乐、夜晚恐怖、暴风呼啸、山谷寂静组成的躯体上,然后再将其经验编成戴在语言头上的花环,将其信仰做成挂在语言脖颈上的项链。
模仿者,甚至在描写爱情、作情诗和赞美少女上也完全照搬老词。提到他的情人的面孔和脖颈,他只会说:“像圆月,似羚羊。”想到情人的发髻、身段和眼神,他只会说:“如黑夜,似杨柳,像快箭。”他诉苦,会说:“不眠者的眼皮,遥远的黎明,迫近的责备者。”如果想弄个修辞奇迹,他会说:“我的情人向眼里的水仙降泪珠之雨,以便灌溉嘴巴的玫瑰。我的情人用她的牙咬她的手指。”我们的这位鹦鹉朋友唱着这种陈词滥调,而不晓得自己在以自己的愚蠢毒害语言肥肉,不知道自己在用自己的低能与浪荡轻视语言的尊贵与庄严。
我已谈过关于创新及其益处,也谈了不育及其害处,没提那些把自己的一生消耗在编词典、著长诗、集词汇的人们——我一字未提他们,原因在于我相信他们像语言涨潮与退潮之间的海岸,他们的职能不过是筛子——筛子有很好的职能,可是,当一个民族的创造力只会种毒麦,只会收获干草,在其打谷场上只堆满芒刺和萤火虫时,筛手们又能筛出什么东西来呢?
我再说一遍,语言的生命、统一、普及以及所有与之己有和将有关系的一切,都取决于诗人的想象力。我们有诗人吗?
是的,我们有诗人。每一个东方人都能成为自己领域里,自己花园,自己织机前,自己寺庙里,自己讲台上,自己写字台旁的诗人。每一个东方人都能将自己从模仿、传统监牢里解放出来,走到太阳光下,前进在生活的队伍中。每一个东方人都能投奔蕴藏在自己精神里的创造力;那种永恒的力量是上帝之子用石头砌成的。
那些致力于安排和播放自己的天赋的人们,我则对他们说:“就让你们个人的目标成为追踪前人脚印的障碍吧!对于你们和阿拉伯语来说,用你们自己的个性建造一个简陋茅舍,也比你们用借来的个性建造摩天大厦要好。就让你们的自尊心成为作赞颂诗、悼念诗和祝愿诗的屏障吧!对你们和阿拉伯语来说,草率轻易地死去,也比把你们的心当做香焚烧在偶像、石雕前面要好。就让你们的民族热情成为描写东方生活的奇悲怪欢的推动力吧!对你们和阿拉伯语来说,抓住你们周围的最简单的事情,给它穿上用你们的想象力做的衣衫,要比你们照搬西方人写的最壮观、最美丽的作品好得多。”
伊本·法里德
欧迈尔·伊本·法里德是位神诗人。他那干渴的灵魂喝过灵魂酿造的醇酒,终于醉了,开始遨游,升入可以触知的世界,漫游在诗人的梦境、恋人的情海与苏菲派的宿愿之中。之后,他的灵魂突然醒来,回到了可见世界里,以便用美丽动人的语言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不过,那语言并不缺少各位修辞的繁杂词句结构,因为那是法定语句,并非修辞所能之。
但是,当我们把法里德的作品放在一边,仔细观看他那单纯艺术及艺术之后的心理现象时,我们会发现他是绝对思想庙宇里的一位大祭司、广阔形象之国的国王、雄壮苏菲派大军的统帅。那支大军正以缓慢的步伐,决心奔向真理之城,必将克服前进道路上的一切生活琐事,永远凝视着生命的尊严与庄重。
法里德生活在因循守旧的人们中间。当时,缺乏思想更替与心理创新。人们只是忙于注释、阐述伊斯兰留下的文学、哲学著作。然而才智——才智是主创造之奇迹——激发了诗人,使其跨越时代,超越环境,独处幽居,将展示给他的一切写成永恒诗篇,用生活所掩饰的东西,表达生活所显示的一切。
苏菲主义诗人伊本·法里德(1181—1234)
法里德没像穆台奈比那样从自己的日常生活现实中选择题目,也没像麦阿里那样为生活中莫名其妙的事物和秘密所动心,而是闭眼不看世界,以便观察现世后面的东西;掩耳不闻大地上的嘈杂声,以便听赏无尽无休之歌。
这就是法里德:一个纯洁如同阳光的灵魂,一颗像火一样灼热的心,一种清澈透底似山间湖水的思想。即使他不如蒙昧时代的人那样坚定,不似混血儿那么机灵,但在他的诗里,却有一种前人不曾梦想到、后人也还未及的东西。
新时代
当今,东方有两种相互搏斗的思想,即旧思想和新思想。旧思想注定要被战胜,因为它已精疲力竭,心灰意冷。
在东方,觉醒正在骚扰睡神。觉醒是不可战胜的,因为太阳是它的统帅,黎明是它的大军。
在东方的田野里——昨日的东方是个块头大的胆小鬼——今天站着一个青年,那就是春天,正呼唤居民起来,跟着白昼前进。如果春姑娘唱起歌来,惊惧的冬翁会立即醒来,披起自己的殓衣,匆匆忙忙离去。
在东方的天空中,有一种富有生机的震荡声,不断生长、伸延、扩展,遇到敏感、机灵之人,会将之拉入自己的怀里;它又包围富有感情而又不肯苟且的人,以便将之弄到自己的手中!
在当今东方有两位首领:一位首领发号施令,令行禁止,但他已是临终老翁;另一位首领沉默寡言,俨然如法律制度,心平气和似真理,但他的肌肉发达,强壮有力,决心人皆知,存在无人疑,正确人皆信。
在当今的东方有两个人:昨天的人和明天的人。东方,哪位是你呢?
你何不靠近我,让我仔细瞧瞧你的面容和外表,也好判断你究竟走向光明,还是走向黑暗!
来呀,告诉我,你是什么,你是何许人?
不是有位政治家暗自说:“我想利用我的民族”吗?不是还有一位热血之士自语道:“我想有利于我的民族”吗?
如果你是前者,那么,你就是一株寄生草木;假若你是后者,那么,你就是荒漠中的一片绿洲。
不是有这样一个商人吗?他总把人们的急需当做盈利、发财的路子,于是将必需品垄断起来,一个钱买来的东西,却要卖十个钱。不是还有一个这样的人吗?他终日勤奋努力,为织娘与农夫之间进行产品交换提供方便,使自己化为求者与供者之间的一环,服务供求双方,从中得到公正报偿。
假若你是前者,那么,你就是罪犯,不论你身居牢房,还是栖身宫殿。假如你是后者,那么,你就是善人,不论人们反对你,还是感谢你。
不是有这样一位宗教首领吗?他用人们的纯洁、朴实编织自己遮体的外袍,以人心的真诚、直率铸造自己的冠冕,自称厌恶魔鬼,却靠魔鬼生活。不是也有这样一位虔诚信徒吗?他把每个人的长处看做民族复兴的基础,将探索自己灵魂的秘密,作为使自己灵魂完美的阶梯。
假若你是前者,那么,你就是个不信神的叛教徒,不论你白日戒斋,还是夜里祈祷。假若你是后者,那么,你就是真理天堂里的百合花,芳香扑入众人鼻内,或自由飞扬,直上九霄云天,芳香永不消散。
不是有这样一位记者吗?他在牲口市上出售自己的思想和原则,借社会灾难之机发展自己;像饥饿的鸢一样,只喜欢食腐尸臭肉。不是也有这样一位教师吗?他站在民间一个讲台上,从日常生活中总结教训,先使自己从中受到教育,然后再讲给众人听。
假若你是前者,那么,你就是粉刺、烂疮。假若你是后者,那么,你就是良药、香胶。
不是有这样一位官员吗?他在他的上司面前,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唯唯诺诺,惟命是从;而在他的下级面前,则是趾高气扬,耀武扬威,大模大样,装腔作势,动辄把手伸进下级口袋里,不掏走点东西,一步也不向前挪。不还有这样一位忠实公仆吗?他日理万机,夜以继日,为民操劳,鞠躬尽瘁,一心为了实现平民意愿。
假若你是前者,那么,你就是民族打谷场上的毒麦。假若你是后者,那么,你就是民族粮仓里的吉星。
不是有这样一位丈夫?他自己所干的事,却不让其妻效仿;他为所欲为,忘乎所以,腰上挂着妻子牢房的门锁钥匙;他欲食则食,不管不顾,直至消化不良,而他的妻子只能终日独坐空房。不是还有这样的朋友?遇事必拉上同伴之手,做事胸有成竹,事成必让同伴共享欢悦与荣誉。
假若你是前者,那么,你只能是已经消亡的原始部落中的一员,栖身洞穴,身裹兽皮。假若你是后者,那么,你就是民族先锋之一,迎着朝霞,向着公正、真理迅跑。
不是有这样一位作家吗?他精于研究,仰首伸眉,目无众生;他脑子里装的尽是前人丢下来的破烂,且蒙上了厚厚的尘土。不是还有一位纯朴的思想家?他仔细探索周围的一切,以便分出利与害,继而竭尽毕生精力兴利灭害。
假若你是前者,那么,你就是身着华丽外衣的愚夫笨蛋。假若你是后者,那么,你就是饥馑者的面包师、干渴人的水夫。
我说东方有两行队列:一队由驼背老人组成,人人拄着拐杖行路;虽然走的是下坡路,但个个仍然气喘吁吁。另一队由青年组成,他们行走带风,仿佛人人腿上生着翅膀;他们放声高歌,似乎个个喉挂琴弦;他们飞身跨越障碍,宛如山崖上有一股力量拉着他们,又像有神灵紧抓着他们的灵魂。
东方人啊,你们属于哪一队,又跟着哪一伙行进呢?
不然就请问问自己的心,让它夜阑更深时再作回答。因为它已从周围的麻醉剂中清醒过来。请它回答,你究竟是昨天的奴隶,还是明天的自由人。
我告诉你,昨天的人送葬了那个创造了他、也被他创造的时代。我要说,他们被系在一条绳索上,岁月磨细了那条绳索,一旦绳断——不久就会断的——系在绳上的人就会落入被遗忘的深坑。我要说,他们住在支柱濒于倾倒的房子里,一旦暴风来临——暴风即将到来——房顶就会压在他们的头上,那里就是埋葬他们的坟墓。我要说,他们的思想、言论、著作、诗集以及他们的一切成果,都将是他们身上的沉重的镣铐,由于他们体弱,拖也拖不动。
至于明天的人们,则生活正在呼唤着他们。他们迈着坚定的步伐,昂首挺胸,紧紧跟随生活的脚步。他们是新时代的黎明,任何烟雾都休想遮住他们的光芒,任何锁链都不能淹没他们的声音,任何沼泽的臭气都不能盖过他们的芳香。他们在人数众多的团体前面是人数最少的团体。然而开花枝条所隐蔽的秘密,不在干枯的森林里;麦粒里所含有的东西,也不在草料垛中。他们是一伙无名之辈,但他们之间相互了解,就像高高的群峰,相互看得见,能够听到对方的呼唤,可与对方谈心聊天。山洞则是看不见东西的瞎子,听不见声音的聋子。而他们是上帝抛到田野里的果核,一旦果仁劈开外壳,一株鲜嫩的幼苗便在太阳下迎风摇曳,继而长成一棵大树,根扎大地之心,枝插九霄云天。
寂寞与孤单
生活是寂寞与孤单大海中的小岛。
生活是小岛,其石是希望,其树是梦想,其花是沉寂,其泉是干渴。它坐落在寂寞与孤单的大海之中。
兄弟,你的生活是远离所有岛屿和地域的一个孤岛,不管有多少船航向另一岸边,也不论有多少船队来到你的海岸,你总还是你,你是一个孤零零的小岛,只有自己的孤寂痛苦,只有自己的遥远欢乐,只有自己的无名思念,只有自己的秘密隐私。
兄弟,我看见你坐在金山上,为自己的富有得意忘形。你认为每捧金沙里都有一条无形的路,将你与人们的思想接通,把你与人们的爱好联结。你像一位伟大的征服大将军,统帅着常胜大军,攻占碉堡,夺取工事,无坚不摧,所向披靡。可是,我再看看你,却发现你的仓库墙后有一颗心在寂寞与孤独中跳动,在一只嵌着宝石的金笼子里跳动,干渴难耐,然而笼中无水。
兄弟,我见你坐在荣誉宝椅上,四周围满了人,个个口咏你的名字,人人赞颂你的功德,夸奖你的才智。目不转睛地望着你的英容,仿佛他们站在一位圣人面前,圣人正用自己的意志举起他们的灵魂,携带着众灵魂遨游在群星之间。你望着他们,你的脸上挂着欢悦的表情,显得那样强大无敌,仿佛你就是他们的灵魂。可是,我再次看你,却发现你那孤孤单单的自身站在你的宝椅旁,正为自己的寂寞而痛苦,又因自己的孤独而哽咽,之后,我见你的自身将手伸向四面八方,似乎在向无形的幽灵祈求同情与怜悯。其后,我看到你的本身正凝视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一个只有你的寂寞与孤单的地方。
兄弟,我见你恋上了一位漂亮女子,你便把自己心中的蜜糖倾倒在她那头发中分处,而她的双掌上也堆满了你的唇印。她望着你,她的二目中放射着充满柔情的光芒,她的唇边挂着慈母般的甜润笑意。我暗自说:“爱情已经赶走了这个人的寂寞,消除了这个人的孤单。他又与完整的普通灵魂取得了联系。过去,爱情曾以独处与淡忘将他与完整的普通灵魂分开;如今,完整的普通灵魂又用爱情将他拉入了自己的怀抱。”可是,我再仔细瞧瞧你,却发现你那颗热恋的心,仍然是颗孤零零的心,很想把心底里的蜜糖倾倒在心爱的女子头上,然而却无能为力。我发觉你那溶化爱情灵魂的背后还有另外一颗灵魂,孤孤单单、形影相吊,宛如云雾,很想把女友手中的东西化为几滴泪水,但却不能如愿以偿。
喂,兄弟,你的生活是一座孤零零的房舍,远离所有的屋宇与区域。
你的精神生活是一座房舍,远离人们以你的名字称呼的表面现象之路。假若这房舍是黑暗的,你却无法用邻居的灯将之照亮;假若这房舍是空的,亦无法用邻居的财产将之装满;假若这房舍坐落在沙漠上,你也无法将之搬到他人培植的花园里;假若这房舍坐落在高山之巅,你更不能把它移入他人之脚踏过的谷地。
喂,兄弟,你的理性生活被寂寞与孤单包围。如果没有这寂寞与孤单,你也就不成为你,我也就不是我。如果没有这寂寞与孤单,我听到你的声音,我会以为自己在说话;我看到你的面孔,我会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历史学家和社会哲学家伊本·赫尔敦(1332—1406)
诗人穆泰纳比(915—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