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与梅娅·齐雅黛之间的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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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小序

利亚德·哈尼教授在谈到发表在《蓝色火焰》一书中纪伯伦的书信时说:

毫无疑问,纪伯伦写给梅娅的信要比他写给玛丽·哈斯凯勒和其他人的信要好,因为那些信是专心致志、深思熟虑、精心构筑的结晶,饱溢灿烂的文学色彩,充满热恋的暗示,部分信件用纪伯伦的画装饰着。众所周知,纪伯伦给梅娅写信时,出于敬重本意,常常打底稿,以免信中掺进任何杂质。据说,在他的文稿中有一封写给梅娅的信,打的草稿竟达五遍之多!

梅娅·齐雅黛1886年生于巴勒斯坦的拿撒勒。父亲易里亚斯·齐雅黛是黎巴嫩人,祖籍黎巴嫩凯斯来瓦尼省舍哈图勒村。母亲努兹菡·穆埃迈尔是巴勒斯坦人。

她先后在拿撒勒和黎巴嫩的艾因图莱就读。1908年随父母亲迁居开罗,开始在她父亲办的《都城报》262和《文摘》、《新月》杂志上发表作品。

她还将她的家办成文学沙龙,每星期二都有文学、思想家光顾,如艾哈迈德·卢特菲·赛伊德263、舒卜里·舒迈勒264、哈利勒·穆特朗265、瓦利丁·耶昆266、塔哈·侯赛因267、阿巴斯·迈哈姆德·阿卡德和穆斯塔法·萨迪克·拉菲伊268。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梅娅·齐雅黛访问过黎巴嫩,在那里为她举行了盛大欢迎会,尤其在贝鲁特,场面十分宏大。

1936年,梅娅·齐雅黛被送进医院,被诊断为患有疯病。痊愈后回到开罗,在那里疯病复发,于1941年逝世。

梅娅·齐雅黛天资聪颖,勤奋好学,除精通阿拉伯语外,还通晓法语、英语、德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拉丁语和希腊语。她的作品具有典型的女性美,感情真挚,纯朴清澈,敏感细腻,想象丰富,语曲而达,婉而有致,被誉为阿拉伯当代最杰出的女文学家。她留下大量作品,主要有《芭希萨·巴迪娅》、《黑暗与光明》、《阿伊莎·台木尔》、《潮汐之间》、《沃尔黛·亚兹基》、《报纸种种》、《平等》等。译作主要有《苦恋》(译自英文)、《浪之歌》(译自法文)、《泪与笑》(译自德文)等。

梅娅·齐雅黛与纪伯伦之间有着罕见的爱情,但二人从未晤过面。

梅娅·齐雅黛致纪伯伦

1912年5月12日

……

纪伯伦,我们在婚姻问题上的见解是不同的。我尊重你的思想,我敬重你的原则,因为我知道你在忠诚地巩固和维护你的思想和原则,所有那些都通往高尚目标。我同意你关于妇女自由的基本原则。妇女应该像男子一样成为绝对自由的人,自由从小伙子中间选择自己的丈夫,完全依从自己的爱好和意愿,不能把自己的生活置于邻居与熟人选择的模子里,直到选定自己的伴侣,将自己完全限制在那个文化公司的种种义务之中。你将之称为“历代编制的沉重锁链”;我也说那是沉重的锁链,但编制它的是使妇女所以成为妇女的大自然。假若思想上能够达到打碎人为的和传统的枷锁,那么,自然和枷锁则是不能打碎的,因为自然法则高于一切。女人为什么不能背着自己的丈夫与自己所爱的人幽会呢?因为这种幽会不论怎样纯洁,那也是对她的丈夫的背叛,是对她已经完全接受的那个名字的背叛,是对她作为行动一方的那个社会机制的背叛。

在婚姻中,妇女总是被用忠诚来衡量。在婚姻中,灵魂上的忠诚与肉体上的忠诚同样重要,它保证妻子能给丈夫以幸福。因此,她偷偷地与另一男人幽会,便被视作对社会、家庭和义务的犯罪。也许你不同意这种看法,会说“义务”这个词的含义不清,在许多情况下其含义难以界定。因此,我们应该弄明什么是家庭,才会知道家庭中每个成员的义务。女人在家庭中是最难最苦最卑微的角色。

我强烈地感受到了妇女所遭受到的束缚,那束缚像蜘蛛网一样纤细、丝绸一般柔滑,但却像金丝一样坚牢。可是,如果允许故事中的女主人公赛勒玛·凯拉麦及情感、品德、智慧与其相仿的每一个女子,都去与自己的一位心灵高尚的男友幽会,那么,对于每一个未找到姑娘时代梦想中的白马王子的女子来说,是否都应该选择一个婚外男友呢?是否应该瞒着丈夫去与男友幽会呢?即使幽会的目的仅仅是在那位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跟前祈祷。

……

1912年5月22日

……

在黎巴嫩,我只与谈话能使我高兴的人交谈。我没有老师,老师仅仅是我的梦幻和静思。我只读我所喜欢的书。你的每一篇作品都是我的好朋友,而且在许多问题上,我都是你思想的小学生。

……

1920年12月6日

……

当我坐下写信时,忘记了你是谁,身在何处。我和你说话常常像与自己说话,有时感觉你就像我的一位女同学。浮在那种精神状态上的是一种特殊敬重感,是姑娘与姑娘之间寻常不存在的一种感情。难道说这遥远的距离,缺乏个别相识,隔着重洋,倒是这种信任的根源?这种信任自打一开始就像先天生成,无须等待时间去加强它,也用不着实践去确立它吗?在“抒情歌曲”之前寄出的那封信收到了,面对某些言词,我望而却步,担心它会把我拉到什么地方去。已有六七周没给你写信了。因为我对自己说:“我们应该到此止步”。但是,我们没有止步,不但走了一步,还跳了一步,“抒情歌曲”中已经提及。我在亚历山大,面对着引发沉思和幽情的大海,没有为那“歌曲”设想什么重要意义,于是写信说我只想使我们的通信局限在思想题目当中。坦率地对你说,我在你的来信中寻觅到了我在每一个地方都想得到的益处。

你把我作为“罪犯”禁锢在你的本子里,并且开始诉苦,因为“每当你注视一件东西时,我便把它藏在面具之后;每当你伸出一只手时,我便用钉子在上面打洞”。是的,我是那样做的,而且是故意那样做的,有意切断幽冥之手织就并将之连在思想与思想、灵魂与灵魂之间的那无形线。我开始曲解那些意思,歪曲那些问题,面对那些令眼睛充满泪水的词语发笑。我有办法让你抛开这个题目,使你知道我是父母双亲的独生女吗?也许在西方的家庭中有这样的情况:仅有一个儿子,他们会不声不响地将之从英国抛到印度,或有一个姑娘,他们会一声不吭地让她从法国迁往中国。但我们是东方人,我们怎好与这些人相比呢?我之所以有意那样做,是为了让我自己经受必不可少的折磨,而你却总是不避开让我接近那个题目的词;正是那个题目,在过去几年里,一直使我的灵魂充满荆棘和苦汁。你明白我之所想,但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明白,只是明白了非我所想的一面。之后,你被男子汉的自尊心所控制,忘记了另外一个题目意外而至;只要它不是根本性的,那么,它会消失的,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文学、思想方面的联系。或许人们说得对:男女之间的友谊是第四大不可能?

你在这方面的沉默使我感到痛苦,令我注意几件事情,其中之一便是你不能与我共享这种思想友谊的快乐;因为假若你像我一样为之感到幸福,你也就不会走得比那种友谊更远。我知道,我以为我们是两个人时,我只是我一个人。我估计你将之只看作“序曲”,而我则认为那是事情的本身。在我看来,你的沉默意思是:“要么那样,要么没啥!”你最清楚这在我心中的影响。

1921年8月4日

亲爱的纪伯伦:

希望你帮助我,保护我,为我排忧解难;不仅仅用灵魂,而且要用躯体。对我来说,你就是那个陌生人,你就是我的知觉意识;不论你怎么看,在我的心目中,你是父亲,是兄长,是同伴,是朋友;我呢,不管我如何,我是母亲,是妹妹,是同伴,是朋友。

来自于你的心理的调节还不能满足我所需要的来自你心的机械性调节。因此,我甘愿把我强健的心交给你来调节。如今,我是站在山峰顶上,父亲交给了我一个王国;这里有一种体躯上的抗拒性,你尽可将这一切拿去。啊,我在这里呼吸时,放慢了吸气节奏,以便把大海和大自然的力量吸入我的体内,然后用力将之呼给你,好让你凭之而祛病,让你康复、强健起来!

给我谈谈你的健康状况吧!把你的心率和医嘱告诉我。要让我像你的一位亲人那样了解你的详细情况。

请告诉我,你的白天是怎样安排的。我希望你吃一些补药,不管它的味道如何。

……

给我写几行字,谈谈你的近况吧!千万不要过分劳累!切记。

……

梅娅

穆斯塔法269:

邮路上发生了什么事?以前的信三周或有时更短的时间就可以收到,而这封信在路上走了四十天才到。随信特别封寄的两张明信片,上有两帧希腊人头像,精美、和谐而富有韵味。信件走得多慢呀!你觉得信即使从世界的最远处邮寄,即从美洲寄来,在路上用得着这些天吗?

耶稣诞辰,新年元旦,耶稣洗礼,再加上纪伯伦的生日,都赶在了一天。你可曾想过,这些节日里,多么空虚,多么寂寞,尤其是一些、一些又一些面孔从我们面前闪过,就是没有我们想念的那张面孔时……一些、一些又一些声音传入我们的耳际,就是没有我们所求、呼唤和设想的回音时!健忘的人儿,你甚至忘记了向我祝贺节日了!与此同时,我的一些朋友们倒抓住这个“机会”,给我送来许多祝贺,或者至少用这样的修饰语向我表示祝贺:

“梅娅,你的节日只是一天,而你却是时光的节日。”

诸如此类语句。

元月六日,你成了我思想主题的主人公。你以一个孩童“奴奴”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两只小手在空中挥动,示意要找我命中注定应该由他掌握并操作的用具。我很容易想到“奴奴”这个婴儿。因为我曾患轻微伤风;我从你的来信中得知,这伤风是从你那里传来的。“那是怎么回事?”你一定会问。因为正如你所说,你乘坐敞篷车,一夜之间,跨越了漫长征途,受了风寒,而受风寒的结果却显现在我的身上。明白了吗?你将来就让我少患各种伤风和流行性感冒之类的疾病吧!你不要让自己受凉!你要防备一切伤害你的病恙!明白吗?穆斯塔法同意这个建议吗?

仿佛你在责怨我,因为我问到了你的健康状况!我能不问你吗?你应该说。但在这封信里你没有谈及你的健康状况,你欠了我的债。在过去的来信中,每当你说你生病时,我便感到刺痛;得知你康复,我感到幸福。取代我感谢你这个好消息的是,我发现自己被拉向责备,因为在我的心灵中有对你的好些责备正在涌出。

你为何在今天以前,在我问你之前,在我们恢复通信之前,不把你病愈的消息告诉我呢?你为什么没在痊愈之后,就对我说你痊愈了呢?我只是在有限程度上迷恋油壶的故事。你明明知道只有你才能使我安心,可是,你怎么能忽略让我安心呢?你怎能在这些月里连一次都不曾想到我呢?

也许你会说:“这就是独立标志!”“忘却是自由的某种形式!”也许如是。也许在某种条件下同样表明另一件事情。“日后如果我们再争吵(假若非争吵不可),我们不应该像过去那样分道扬镳,而应该聚集在一堂,直至厌腻争吵等等。尽管发生了争吵,我们应该留在同一屋顶下,直到我们厌恶争吵而笑起来,或者争吵厌恶了我们,于是摇头晃脑而去”等等。

“遵命!”伊赫顿270人回答。但是,希望我的主人先生牢记一点,那就是争吵需要两方。因此,邻居及对手发出的英明劝告当有贝什里271人的一份。我还希望让他们(指贝什里人)记住他的劝告和建议要比他在其中的过火举动珍贵。正像他们(指的是贝什里人)所做的那样,他们(贝什里人)竟然忘记了那口精美的能解决难题的金箱子。请你告诉我——愿上帝把你从贝什里人的愤怒中解救出来——难道我们的这些邻居能忘记那口理应存在的金箱子吗?

从我这方面说,我有重要工作使我有时远离每一种争执与喧嚣。我在专心致志地钻研这种奇迹怪事:我所熟悉的额头两侧的鬓发变白之事。多么美妙诱人的修剪!因其过分稀疏,真应该与天生的胡须合并在一行里。

谈到下巴的凹陷处,你不要以为我将为了你用来威胁我的胡须而和你争吵,而是要以明达、平静的态度,荣幸地告诉我们的主人,这其中没有任何与我们主人有关的事情。我们主人的胡须与我们的主人无关。那么,就请不要责怪,就此止步吧!

这些理智的官话,我已经说完。如果你要我将我的平常话翻译给你,我就说:“我不想让你蓄须。”假若你拒绝,非蓄须不可,我只有负责将之烧掉。走着瞧!

“这个小丫头!”——我们的主人发怒了——“这个小丫头,竟然如此大胆,简直到了不害羞的地步!她怎敢对我说要烧掉我想留长的胡须!”

我的主人,事情且听尊便。就像我现在笑着一样,将笑着烧你的胡须;为了办好这件事,我只需要递给你一支香烟和一根“轻轻”擦着的火柴。那里有我所思所想。下巴总是按照大自然的愿望,处在“呆滞与复仇”高原之间,怀抱着充满各种意味的谷地缩影和一幅鲜花恋情图;那朵花在图中放置了自己的标志。

至于那些条件,你看过之后,并且许诺完成它,我只能说:这种话只适用于说话人。那么,你要知道,这些条件中的第一款,那是“被征服者”自己找到的;至于其余条款,则是随之而来的。请拿出你那卓越聪慧的新例子让我见识见识吧!你要特别警惕误解那一款,免得扰乱了我对你的洞察力及锐利目光的美好印象!

穆斯塔法,在我的心中,你的信是多么甘甜!你那介于无味与平凡之间的话语是多么柔美!你的遣词造句和行行字迹是光、热、露、微醉、谦恭和歌声汇成的溪流。虽然如此,你很少告诉我关于你的事情。你一点也没有说到《向着上帝》一书,没有谈及那些油画,也没有说到你现在的写作或绘画或思想,更没有半点儿关于谷地的消息!每当我想起你画的那些我看不到的画时,你相信我感到遗憾吗?于是我以欣赏你那些发表在书上的画作为补偿;我每次都能从中发现新东西。特别是你的第一批艺术作品,饱含许多秘密,意思十分丰富,超越一切界限,嘲笑所有范围。

纪伯伦,我笑着写了这么多页,以便避开说“你是我所爱的人”,也为了躲避“爱情”一词。那些在晚会、舞场、会面场合里不用爱的表象和求爱做交易的人们,爱情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成长为一种巨大力量。也许他们会羡慕那些在表面闪光中分发自己情感的人,因为他们忍受不了尚未爆发的情感的压力。但是,他们羡慕另一些人的舒适快乐,却并不希望自己也享受之。他们崇尚自己的孤独。他们选择宁静,他们更醉心于自己的寄托物。他们喜借与心神情感没有瓜葛的东西消遣取乐。他们宁择任何一种离乡之苦和任何一种不幸之灾(心灵孤独之外,还有什么离乡之苦与不幸之灾吗?)也不满足于那吝啬的点点滴滴。

我所写的是什么意思呢?我不知道我之所指。但是,我知道你是我所爱之人。我害怕爱情。我对爱情的期待是很多的,我害怕爱情不能给我带来我的全部期待。虽然我知道些许爱情就很多了,我还是这样说。但是,些许爱情是不能使我满意的。干旱无雨,一无所获,总比轻易许愿要好。

我怎敢向你吐露这些,怎么如此过分,我也不知道。赞美上帝,我只是将之写在纸上,而不是用口说出的。假若你现在身在此处,我说出这些话后,定会立刻羞涩逃离,藏匿许久许久,只有你忘掉这些话之后,我才让你看到我。就连写作时,我也常常责怨自己,因为我写起来太自由了。你还记得东方古人的话吗?“姑娘最好只读不写。”看哪,他们的疑虑在我身上见效了,他们认定的坏事在我这里得到了证实。你不要说圣徒多马在此出现了。我在此展露的不仅仅是遗传的痕迹,而是一种比遗传更遥远的东西。它是什么呢?

请你对我说,它是什么?请你对我说,你是步入了迷途,还是走上了正路。我相信你,我直觉地相信你说的一切。无论你是错的还是不错,我的心正向着你走去。我心中最美好的东西总是围绕着你盘飞,守卫着你,怜悯着你。

太阳已隐没在天际之后。奇形怪状、色彩斑斓的云间闪烁着一颗明亮的星。那颗星是启明星,乃是爱神,你认为它也像我们的地球一样,有人类居住在那里,他们也会有爱和想念之情吗?也许那里有一位像我一样的姑娘,也有一个可爱的纪伯伦,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晚霞满天,她现在正写信给他,光明紧紧跟着黑暗到来,夜色跟随着白天,白昼又追随着夜晚;在她看到自己的心上人之前,这样的日夜更替还要重复多次数遍!暮霞的寂寥,夜晚的凄凉,一道渗入她的内心,于是,她把笔丢在一旁,以便躲避寂寞,逃遁入一个名字里:纪伯伦!

1924年11月20日(节选)

……我渴望看看他那漂亮的书法,渴望抚摸他的信纸,听到他的消息。我本想带给他争吵、责备,可最终只找到了感谢、同情和思念的词语。

今天,阳光灿烂,宇宙最辉煌的存在——太阳在笑着。啊,究竟是什么原因使穆斯塔法把他的非洲女友梅娅忘记到这种地步?

给我写信吧!不要夺去我得到你同情、怜悯的权利!

……

我将到你那里无数次,就在这样的时节。我将在你的保护下逗留,求得因你的出现而带来的快乐。

纪伯伦,你准备摆脱繁忙和自娱来欢迎我了吗?——哪怕只有几分钟?你能单独给我一点时间,不涉及他人他事吗?

我将思念着你,尤其是在你的生日。我将像空气一样整天照拂着你,我将和你一起过一种令我心满意足的生活,伴随着最纯洁的想象,最快乐的画面,最高尚的愿望,最热烈、最朴素的祈祷。清晨,我将向你道第一声早安,将向你求得第一个微笑……你能给我吗?

1925年2月17日(节选)

……

纪伯伦!我亲爱的、文雅的、尊贵的朋友!为你的温情祝福!为你念我祝福!为了你想为你给我的心中送来快乐祝福!

我的那个坤包终于属于我了。那是来自你的珍贵礼物。许多陌生的手抚摸过它,但那些手印都已消失,只剩下你的指印,那是你的情感的标记。

所有的面孔都从那面镜子里消失了,镜中为我留下的,只有发自你眼中的远在天边而又近在眼前的目光;你我的目光相遇了。那目光充满我的眼神,我和它谈到一封信所了解的事……

至于那只手,我将给它加上一个轻便的框子,洁白的画面上隐去的只是你我的名字,因为我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我想让其成为我的美好秘密!

那只手将永远立于我的写字台上,向我述说高尚的忠诚,用那手上的火焰温暖我的灵魂。

那坤包最终属于我了。笔属于我了。镜子和画,也都属于我了。它们合起来便是那个拥抱着我、爱着我的灵魂!

1925年1月9日272

……我剪掉了长发。纪伯伦,从今以后,当你看到女朋友们有谁如此打扮时,你可能想到我,暗自对她们说,你认识一个像她们那样的人!我数月来就想挣脱这额发,因为人们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纯粹是一派胡言!不过,当我看见美容师动手剪我那垂在胸前的乌黑、秀美的波浪式长发时,我为这损失感到惋惜。幸得那位罗马美容师不时地用支离破碎的,夹带着意大利语和德语词汇的好言劝慰我,我能够不笑吗!他间或向我叙说短发之美及其好处、特点,并说尤其非常适合于我……我问他向多少位女士说过这些话,他回答说我是个“女哲学家”。一心想剪去长发,继之感到痛苦,随后又哭了起来,因为美容师用戏剧性的词语安慰了她。你见过这样的女哲学家吗?那位女哲学家和上面提到的那位姑娘,怎么向一位酷爱文明和金色头发的诗人、艺术家谈起乌发,而实际上是棕色头发呢?那位诗人、艺术家只喜欢金发,只歌唱金发之美,只能容忍世间的金发脑袋啊……

梅娅

贾米勒·吉布尔博士发表过梅娅于1925年3月11日273写给纪伯伦的一封信,从中可以看出梅娅对纪伯伦的健康状况十分担心,因为纪伯伦回信很迟。信全文如下:

我的朋友纪伯伦:

今晚欧美来的邮件已经分发完,这是本周的第二次了。我本期望收到你的只言片语,但却失望了。是的,我上周收到你寄来的明信片,上有圣安娜的美丽容颜。可是,那上面的一句话能取代整整一个月的沉默吗?

我只希望你觉得需要写信时才写,或者写信能使你得到欢乐时再写。但是,每当邮递员把邮包里的信件往信箱里分发时,我翘首以望得到你的消息不是很自然的事吗?我看到信封上的各国邮票,甚至美国邮票,有的写着纽约的名字,我能不想起我的朋友,能不企盼看到他的手书,触摸到他的信纸吗?

……就让我的这片纸给你带去我的情感,以便在你惆怅时减轻你的忧愁;在你需要安慰时,能给你以慰藉;在你埋头工作时,能增强你的力量;在你开心欢乐时,能使你更加欢乐开心。

梅娅

纪伯伦致梅娅·齐雅黛

1914年1月2日 纽约

杰出的女文学家阁下:

在这几个月里,既无来信,又无回音,寂静无声,我想到许多事情。但是,我从未想过你是“坏女孩儿”274。至于现在,你则已对我明说,你的灵魂里存在着恶的倾向,我只有相信你了。我相信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你当然为你的话感到自豪——我是坏女孩儿——你应该感到自豪。因为恶是一种力量。其已知的影响可与善媲美。不过,请允许我坦率地对你说,无论你怎样恶,也绝达不到我的半恶,我才真是个坏孩子,如同居于地狱穴洞中的鬼影,简直恶得就像守卫地狱大门的黑幽灵!你当然将会相信我的这个话!

但是,直到现在我也没明白使你用恶来对付我的真正原因,你能惠告我一声吗?我已回复过你的每一封惠书,而且详细、深入考究过你在我耳边低语过的每一词语的含义。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应该让我做吗?你没为我从“无”中造一罪名,以便向我表明你的报复能力吗?你成功了,你声明得好。至于我,则已经相信你集印度女神加利的宝剑和希腊女神狄安娜275的利箭于一身的绝对全新的神的品格。

现在,我俩都明白了对方灵魂里的恶和报复倾向,还是让我们继续两年前开始的谈话吧。

你怎么样,你好吗?你的身体健康、精神愉快(正像黎巴嫩人习惯问的那样)吗?你在去年夏天另一只胳膊又脱臼了,还是母亲不让你骑马,于是两臂健全地回到埃及了呢?我的健康状况颇似醉汉。我在辗转于高山之巅和大海沿岸之间度过夏秋两季的,当我回到纽约继续工作和与幻梦作斗争时已是面黄肌瘦;正是那些梦幻将我带上高山山峰,然后又落到谷地深处的。

你对《艺术》276杂志的赞美令我甚为高兴。《艺术》杂志是阿拉伯世界中同类杂志的佼佼者。杂志的主编是一位心地善良、思想精细的小伙子,他有许多著述和诗作,

均发表在一本名为《亲近者》的集子里。更加令人佩服的是这位青年对西方人所写的东西了如指掌。我们的朋友艾敏·雷哈尼已开始在《艺术》杂志上连载他的一部新的长篇小说;他已给我读过大部分篇章,我感觉写得极美。我已告诉杂志主编,说你将给我寄来一篇稿子,主编已在等待之中。

十分遗憾,我不善于玩任何一件乐器。不过,我像热爱生命一样热爱音乐,而且有一种特殊爱好,喜欢研究音乐原理与其结构,进一步追究音乐产生及发展史。倘若苍天假我岁月,我必将写一篇有关阿拉伯和波斯音乐旋律及其出现、演变与更迭的长篇论文。我对西方音乐的热爱堪比对东方歌曲的热爱。我每周都要去欣赏歌剧一或两次。不过,对于西方音乐和表现方式来说,我喜欢交响乐、小鸣奏曲和协奏曲胜过歌剧,其原因在于歌剧缺少与我的性格和志趣相适应的那种艺术拙朴韵味。现在,请允许我欣赏一下你那按在四弦琴上的手和你手中的四弦琴。每当你在弦上弹奏《纳哈万德》277曲的时候,我希望你念及我的名字,将我的情感溶入乐曲之中。那是我至爱的一首乐曲,我曾对之发表过类似卡莱尔278关于先知穆罕默德的见解。

你何不在狮身人面像的威严之前提及我一下呢?我在埃及时,曾一周去那里两次,坐在金色的沙子上,二目凝视着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消磨很多时光。当时,我才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怀着一颗雄心,那雄心在艺术外观面前颤抖着,就像小草临风暴那样瑟瑟摆动,而那狮身人面像则向着我微笑,使我的心中充满着甜滋滋的痛苦和令人欣悦的凄楚。

我像你一样敬佩舒迈勒279博士。他是黎巴嫩培养出来的进行近东新复兴的的少数人之一。在我看来,东方人迫切需要像舒迈勒博士这样的人,以便抵制苏菲派人士和信教徒们在埃及和叙利亚两国造成的影响。

你读过凯尔拉·海尔拉280用法文写的那本书吗?一位朋友告诉我,书中有一章写到你,还有一章写到我。你如有两本,请惠寄给我一本,上帝会报答你的恩情。

已是夜半时分,上帝祝你晚安,并为忠诚的朋友护佑你。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19年1月24日 纽约

尊敬的文学家玛莉281小姐阁下:

向你的美好灵魂致意。今天,我收到了你惠寄给我的几期《文摘》282,我怀着兴奋与敬佩之情读了一篇又一篇文章。我在你的文章里,发现了不少我日夜魂牵梦绕的爱好和倾向;不过,有许多原则需要理论,我真希望我们能够面谈,研究一番。假若我此时此刻在开罗,我一定求你允许我登门造访贵府,以便畅谈《空间灵魂》和《智与心》以及部分“亨利·柏格森”283现象。可是,开罗在地球的东方,而纽约在地球的西方,没有办法实现我所想所盼的论谈。

你的文章表明了你的神奇天赋和你博览群书以及你筛选材料、布局安排的精良鉴赏力。你的文章还清楚地表明了你独具的心理鉴别能力。在我看来,心理鉴别力或心理自信心在任何知识和任何工作之上,这使你的研究成果为阿拉伯语中同种研究的最佳成果之一。

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的杰出天赋能离开平日事务研究,走向表露你心底里的秘密,独有鉴别能力和其高尚的隐私呢?创作不是比研究创作者更长存久在吗?难道你不认为写一首诗或写一篇散文比写一篇关于诗与诗人更为宝贵吗?我作为钦佩你的一个人,更喜欢读你描写狮身人面像微笑的一首诗,胜过喜欢你的一篇关于埃及艺术史及埃及艺术如何从一个时代演变到另一个时代,从一个国家转向另一个国家的论文。因为你的狮身人面像一诗能够给予我一种自我心灵的礼物,而你的关于埃及艺术史的论文,只能给我指出一种平常的理性的东西。我的这句话并不否认写埃及艺术史论能够显示你的自我心灵鉴别能力。但是,我觉得艺术——艺术显示漫游、浮动、结晶在灵魂里的东西——比研究更适合于你的罕见天赋;而研究则只能显示漫游、浮动、结晶在社会中的东西。上述所及只不过是以艺术名义求情的一种形式罢了。我之所以向你求情,因为我想把你带给萨福284、伊丽莎白·布朗宁285和艾丽丝·舍奈尔286等你的在天与地之间架起黄金和象牙天梯的姐妹们所在的地方。

我希望你相信我对你的真挚敬佩之情。请接受我的崇高敬意。上帝保佑你。

忠诚的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19年2月7日 纽约

亲爱的梅娅小姐:

你的信把对一千个春秋的回忆送回到了我的心灵中,使我再次站在我们创造的并使之一队接着一队行进的幻影前,欧洲的火山287刚一爆发,那些幻影被沉默笼罩;那沉默是何等深沉,又是多么长久啊!

我的朋友,你可知道,我在我们的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找到了慰藉、亲情和平安?你可知道,我曾对自己说,在地球的东方有一位姑娘,她不像平常的姑娘,而是她在自己出生之前就已进入了圣殿,站在最神圣的地方,晓知黎明巨人守护的天堂秘密,把我的国家当成她的国家,把我的民族视作她的民族?你可知道每当我收到你的信时,我总是对着幻想的耳朵低声吟唱这支歌?假若你知道这些,你决不会中断给我写信;也许正因为你晓知此事方才中断写信给我;这其中不无正确见地与才智。

狮身人面像一文,你知道,我是在《艺术》杂志主编——上帝宽恕他——再三要求下,才向你征稿的。依我的天性而言,我认为向那些文学家,尤其是那些极少数的只有得到生活的启示才付诸笔录的文学家——你便是那少数文学家之一——建议他们写什么题目,那是件丑事。此外,我深知艺术本身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指定题目本身则包含着一种阻碍把文章写好的东西。倘若那时你写信对我说:“现在我没有写狮身人面像的兴趣”,我会欣然唱道:

“梅娅万岁!梅娅是颇具没有任何欺瞒的艺术天质的才女!”

总之,我将先于你写一篇关于狮身人面像微笑的文章!之后,我将写一首关于梅娅微笑的一首诗;假若我手中有她的照片在微笑,我今天就会赋诗。不过,我应该访问埃及,以便看到梅娅及她的微微笑容。作家能对女子的微笑说些什么呢?莱奥纳多·达·芬奇288完成《焦孔多夫人》289画作时,不是也就这个题目说过最后一句话吗?可是,在黎巴嫩少女的微笑中,不是隐藏着除了黎巴嫩人谁也不能晓知和宣布的秘密吗?或者不管那女子是黎巴嫩人,还是意大利人,她的微笑不都是为了隐藏双唇编织的细薄面纱掩饰下的永恒秘密吗?

《疯子》——关于这《疯子》,我能说什么呢?你说其中有显示“冷酷”,甚而显示“黑暗山洞”的成分,而我到现在还未听到像这样的批评,虽然我读过美国和英国多家报刊杂志发表的有关这本小说的评论。奇怪的是西方大多文学家都认为其中的两段很好:即My Mind和The Sleep Walkers290;他们不是引用,便是专门提及那两段短文。你呢,我的朋友,你却发现其中有“冷酷”成分。一个赢得了世界赞同而得不到梅娅称赞的人,那他还有什么用呢?也许这些西方人对《疯子》及其想象力的欣赏产生自他们对自身想象力的厌烦及他们向往奇异与不熟悉的东西的天性爱好,尤其是东方的某些现象。至于那些发表在《艺术》杂志上的谚语、格言和散文诗,则是一位文学家从英文原文翻译出来的;这位文学家喜欢我略胜于他对英文修辞细则的熟知水平。

我谈及《疯子》的话中有“嫌恶”一词,我用红墨水在其周围画了一个圈。我之所以这样做,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把The Sleep Walkers里的话置于“昨天”与“明天”的唇间,而不是置于母亲及其女儿的唇间,莫非你会把“嫌恶”一词换成另外一个词?

关于我的灵魂的洞穴,我能说什么呢?那令我生畏的洞穴是我在人们的宽畅大道上、鲜花盛开的田地里和植物茂密的森林中感到疲倦时藏身的地方。当我找不到头靠的地方,我便进入我的灵魂洞穴。假若在我喜欢的人当中谁有勇气进入那洞穴,那么,他只能看到那里只有一个人正在双膝跪地做礼拜。

你喜欢《疯子》里的那三幅画,使我感到高兴,且向我指明你的两只眼睛中间还有第三只眼睛。我再就知道你的两只耳朵之后还有无数无形之耳,能够听到类似于沉静的细微声音,那种声音并非发自唇舌,而是源于舌与唇之外的甜蜜孤独、欢乐痛苦及对于遥远未知世界的向往。

你问我,在我写下“For those Who understand us enslave Something in us”291之后,是否想让任何人了解我?不,我不想让任何人了解我,如果那种了解仅仅是一种精神奴役的话。自以为了解我们的人何其多啊!其实我们只是发现我们的部分表象类似于他们生活中某一次所经历的什么东西罢了。但愿他们满足于佯装了解我们的秘密吧!其实,我们的那种秘密连我们自己都不了解,而他们却将我们用各种符号和数字封起来,然后就像药剂师摆置药丸药粉瓶子那样,把我们将放置在他们的思想和他们的信条的一个架子上!说你在你的部分书中摹仿我的那位文学家,不正是自称了解我们、晓知我们内心秘密的这些人当中的一个吗?你能够让他相信独立才是灵魂的正道,冬青槲和柳树是不能在彼此树荫下生长的吗?

此信写到这里,而我开始想说的话一句还不曾说出来。设想一下,谁又能将那稀疏美丽的雾霭化为塑像和碑碣呢?但是,能听到声外之声的黎巴嫩姑娘,笔尖困难到雾霭中的形象和幻影。

向你那美好的灵魂致意,向你那高贵的情怀和博大心田问安。上帝保佑你。

忠实的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19年5月10日 纽约

亲爱的梅娅小姐:

《行列之歌》今日出版,我将收到的第一本书寄给你。该书正像你看到的那样,它是一个梦,其一半仍然是雾霭,另一半则几乎成为可以感触到的实体。假若你觉得其中有的东西好,它就会化为美好现实;倘使你认为有什么东西不好,它会全部返回雾霭中去。

向你的美好灵魂致以一千个问候和敬意。上帝保佑你平安。

忠实的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19年6月11日 纽约

亲爱的梅娅小姐:

我从野外长途游行回来,便看到了你的三封信和你那篇发表在《都城报》的美文。我从仆人那里得知,这几封信,该说这份珍贵财富,是四天前一起寄到的。看来,埃及邮政当局就像查封外界进步的邮件一样,曾中止过国内寄出的信件的投递业务。

我丢下这间办公室里等待我做的一切,整个白天都在聆听你那辗转蹒跚在甜润与严厉之间的谈话;我之所以说严厉,那是因为我发现你第二封信里有某些看法,我会因那些看法而感到痛苦的。可是,我怎能允许我的心灵去遥望那嵌满繁星的晴朗夜空中漂浮的云状物呢?我怎能把我的目光由鲜花怒放的大树转向它的枝条投下的阴影呢?我又怎能不接受满佩珠宝、香气四溢的纤细之手的轻触柔刺?将我们从五年的沉默中拯救出来的谈话,无论现在或将来都不会转化成为责备或争论。我接受你说的一切,因为在我看来,已有七千英里将我们隔开,我们不应该再在这遥远距离之间加入虎口之距,而应尽力运用我们对美好爱好、对泉源的向往和对永恒的渴望将距离缩短。我的女友,在这些日日夜夜里,我们经历的痛苦、干扰、疲倦和磨难已够我们受的了。我认为,一种能在绝对单纯前站稳的思想,是不会被某一本书中的一句话或某一封信中的一种意见搅乱的。那么,就让我们把我们之间的分歧——多半是言辞上的分歧放入金箱子里,然后将之抛入微笑的大海之中去吧!

梅娅,你的信多美多甜,就像从高处奔腾而下的一条香醇之河,唱着歌流淌在我的美梦峡谷中,简直就像奥尔甫斯292的六弦琴,将天边变成眼前,把咫尺推向遥远,并以其奇妙的颤音将顽石化作炽燃的火炬,把枯枝变为抖动的翅膀。一天收到你的三封信,我该说什么呢?那是我偏离尘世之路的日子,整天漫游在“有高柱的伊赖姆”城293中。

我用什么回答你的那些问题呢?心灵中有不能伴墨水流淌的东西,我怎能继续谈下去呢?但是,一定要继续谈。因为无声之言,你也是明白的。

你在第一封信中说:“假若我在纽约,这几天里我就会访问你的画室。”莫非你从未访问过我的画室?记忆的外衣之后,不是还有记忆的隐形体躯吗?我的画室是我的宇宙,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博物馆,是我的天堂,也是我的地狱。它是森林,在那里生命呼唤着生命;它是空旷的沙漠,我站在沙漠当中,映入眼帘的只有沙海和能媒之海。朋友,我的画室是一座没有四壁和屋顶的房舍。

但是,在我的这个画室里有许多我喜欢和我保存的东西。我素喜古玩。在画室的角落里,放着一些历代的古董,如埃及、希腊、罗马的雕塑和绘画,还有腓尼基的玻璃器皿、波斯瓷器、古书、意大利和法国的绘画,还有数件默默有言的乐器。有那么一天,一定要弄到一尊迦勒底294玄武石雕像。我喜欢迦勒底的每一件东西,这个民族的神话、诗歌、祷词、建筑,甚至那个时代留下的微不足道的艺术品和手工制品,都能唤起我内心深处遥远隐约的回忆,将我带回到悠远的过去,使我透过未来之窗看到现在。我喜欢古迹,深深迷恋着古代文物,因为它是用一千只脚由黑暗走向光明的人类思想所结出的硕果;正是那不朽的思想带着艺术潜入大海深处,旋即又带着艺术扶摇直上而达银河岸边。

你说“你满足你的艺术,你是多么幸福!”这句话使我思忖良久。梅娅,不啊!我既不满足,也不幸福。在我的心灵中,有一种不知满足为何物的东西,但并不像贪欲;同时还有一种不知幸福为何物的东西,但并不像困苦。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永久的悸动和持续的痛苦,但我却不肯替换和改变它——谁像这样,便不知何为幸福,亦不晓何为满足,但他从不诉苦,因为诉苦之中包含着某种怡适和某种形式的超脱。

你为你的雄厚天赋之才感到幸福和满足吗?梅娅,请告诉我,你满足、幸福吗?我似乎能听到你低声细语道:“不,我既不满足,也不幸福。”满足是自足,自足是有限的,而你是无限的。至于幸福,则是一个人将自己的心灵充满生活的玉液琼浆;不过,倘若他的杯子长七千法尔萨赫、宽七千法尔萨赫,即使把生命的全部注入他的杯中,他现在和将来都不会知道何为幸福。梅娅,你的杯子不是长宽各七千法尔萨赫吗?295

关于我的“精神氛围”,我能说什么呢?一年或两年来,我的生活不乏宁静与平和,然而今天,宁静被喧嚣所替代,争执取代了平和。人们吞噬着我的日日夜夜,用他们的志趣和意向淹没了我的梦想。有多少次,我逃离这走投无路的城市,去往一个遥远的地方,都是为了摆脱人们的纠缠,同时也为了挣脱自己的心灵幻影。美国人民威武强悍,孜孜不倦,不累不眠,没有梦幻。这里的人民若憎恶起一个人,能用冷漠将之置于死地;如果热爱起一个人,也爱得死去活来。谁想生活在纽约,他就应该成为一柄利剑,但要插入蜜糖做的剑鞘里:利剑用于恫吓那些空耗时光之人,而蜜糖则可以饱饥馑者之腹。

我逃往东方的那一天将要来临。我对祖国的思念几乎将我溶化。如果不是这只我亲手插编的笼子,我早就登上了第一班开往东方的轮船。可是,哪个人能够丢下他耗毕生之力用雕石砌建而成的房舍呢?即使那房舍是一座监牢,他也不能或不想一日之间弃离。

亲爱的朋友,打搅你了!我光谈自己,尽诉说一些本该起来进行斗争,而不应该重提的事情。

你对《行列之歌》的喜欢,也使得我对之倍加珍视。你说你将背诵其中诗句,如此大恩大德,我当躬身低头行礼。但是,我觉得你应该背诵比《行列之歌》,乃至我已写出和正在写出的更知名、更精美、更雅致的诗篇。关于书中的插图,你说道:“你们是艺术大家,凭借双子星座君王们赐予你们的能媒之力创造了这奇珍之作。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们来了,我们只能用我们的贫乏和主张理解那鸿篇巨制。因此,你们因我们的愚昧而成了不幸受害者,而我们也因之成了吃亏的可怜人。”这话我是不能接受的,并请原谅我对之表示反叛(我的反叛何其多啊!)。梅娅,你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你就在我们中间。你在艺术男女之中,如同红花由绿叶簇拥。你在《都城报》上发表的关于《疯子》插图的评论文章,便是深刻艺术感触、精明独到思想和锐利评论目光的最好证明。评论家的眼睛看到只有少数人才能看到的东西。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你是第一位昂首挺胸,泰然自若如在自己家中,迈着坚定步伐,走进“九姊妹”296林中的东方姑娘。你何不告诉我你是怎样晓知你所通晓的一切的?你是在哪个世界采集到你的心中奇珍异宝的?在你的灵魂来到黎巴嫩之前,曾生活在哪个时代?天赋之才当中的秘密要比生命的秘密更加深刻。

你想听听西方人怎样议论我,我谨对你这种热忱和民族感情致一千谢意。他们说了很多话,言过其实,猜想偏颇,认为兔子窝里出了骆驼。朋友,上帝知道我一读到谈我的那些美好言词,我便泪洒胸怀。称赞是人们置于我们肩上的一种责任重担,它会使我们自感柔弱。但是,一定要前进,哪怕重担压弯我们的背,一定要从柔弱中发现力量。我在另封信中给你寄去报刊杂志上的一些评论,你将从中知道西方人已经厌恶了他们自己的灵魂幻影,对他们自己也已感到烦腻,于是找他们不熟悉的新奇东西进行消遣,尤其喜好东方的东西。黄金时代过去之后的雅典人就是这样的情况。一个月或稍多点儿时间以前,我把报纸上关于《疯子》的一组评论寄给了伊米勒·泽丹先生;当然,他也是你的一位朋友。

赞美上帝,感谢上帝终于结束了你们的危机。我看过那些游行示威的消息,想象你定会惊恐不安,于是我也惶恐不安起来。在惶恐不安情况下,我反复默诵起莎士比亚的诗句297:

Do not fear our person.

There’s such pinity doth hedge a king.

That treason can but peep to what it would.

Acts little of his will.

梅娅,你是受神灵呵护的。在你的心灵中有一位受上帝保护、免遭任何灾难的国王。

你问到在我这里有没有你们的朋友?

有啊,凭生命起誓,凭生活中的伤人甘甜和神圣苦涩起誓,我们这里有你的朋友:其意志保卫着你们,其心灵愿你们安好,愿厄运远离你们,保佑你们免遭任何伤害。不在场的朋友也许比在场的朋友更亲近。对于行走在平原上的人来说,那大山不是显得比山中居民眼里的山更加威严、清晰和显著吗?

夜色已用它的饰带笼罩了这个画室,我再也看不到我的手所写的东西了。谨向你致一千个吻一千个敬意。上帝永远护佑着你。

你的忠实朋友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19年6月11日 纽约298

《疯子》已被译成法文、意大利文和俄文。该集子的部分内容被译成其他几种文字。法文译本不久将问世,到时候我将给你寄去一本。

1919年7月25日 纽约

亲爱的梅娅小姐:

自打我开始给你写信到现在,你总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曾长时间地思念你,与你交谈,询问你的内心所想,探索你的秘密。奇妙的是我曾多次感觉着你的化身就在这画室之中,正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不时地与我说话,对我的作品发表意见。

我这样说,你当然会觉得离奇;与此同时,我也感到奇怪,一种需求使我不由自主地给你写起信来。假若我能破译隐藏在这不由自主和迫切需求之后的秘密,那该多好啊!

有一次你对我说:“头脑之间的唱和、思想之间的交流,也许知觉是无法感触到的;但是,谁能断然否定一国同胞之间的唱和与交流的存在呢?”

这段美好话语中有一个基本事实,我曾主观臆断过它的存在,而现在却通过心灵体验证实了它。近来一段时间,我已确信有一种精细、坚固、奇妙的精神纽带,它的本质、特性与影响不同于其他任何纽带,而是更强烈、更坚韧、更长久,就连血缘的、胎生的,甚至道德的纽带都不能与之相比。这纽带中没有一根由摇篮到坟墓闪过的日日夜夜所纺成的线,也没有一根由过去的理想、今日的愿望或未见的希冀纺成的线。也许这种纽带存在与这样的两个人之间:过去、现在或许将来都不曾、没有或不能将该二者聚集在一起。

梅娅,在这种纽带里,在这种心灵情感里,在这种隐形的相互理解中,有联翩的梦,它比徜徉在人类心中的一切梦都奇异古怪,那是包容在梦中的梦中之梦。

梅娅,在这种互相理解之中,有一首深沉、静怡的歌,我们在夜深人静之时能够听到它,它会把我们带到黑夜、白昼、时光和永恒之遥远的所在。

梅娅,在这种纽带里,在这种情感之中,有一种永不消失的痛苦忧烦,但它对于我们来说十分珍贵;即使有可能,我们也不会用我们所知道和想象的快乐尊荣将之替换。

我之所以把不能也不想告诉你的东西告诉你,只是因为你的心灵中有着相似的情怀。倘若我展示给你的是一项早为你所知的秘密,那么,我便是承蒙生活厚爱、被生活拥立在白色宝库前的幸运者之一;假使我所表明的仅仅是我个人的私事,那么,你可以将此信一火焚毁。

朋友,我恳求你给我写信,求你用翱翔在人间道路上的绝对单纯精神给我写信。你和我都对人类了解甚多,不但了解使他们相互接近的志趣和爱好,也了解令他们彼此疏远的因素与办法。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躲避一下,即使离开他们走过的老路一个时辰,站在一旁静观日夜、时光与永恒之外的东西,哪怕只一次呢?

梅娅,上帝永远呵护着你。

你的忠实朋友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19年7月26日299

此书将在今年初出版,我将把收到的第一本样书寄给你。

1919年11月9日 纽约

亲爱的梅娅小姐:

你恨我,你怨我,你有权利,你是对的,我只有默认听从。我是个远离度量衡世界的人,你何不忘掉我犯的过错呢?你何不将不适宜保存在能媒箱中的东西放在“金箱”里呢?

当事者清,局外人迷,把罪过算在局外人的头上,实在有失公平。真正的罪过在于明知故犯。我不想把些许熔化的铅水或沸水倾倒在明知故犯人的手指上,因为我知道罪过本身就是对罪犯的惩罚,而多数人的灾难归咎于他们所做的事情。

我对那种透明成分感到亲切,因为在它的面前距离、界限和障碍都会化为乌有;孤独的心灵只会亲近那种成分,并且只向它大声呼唤,只向它求助。你,你总是生活在精神世界里,你知道我们之间存在着透明成分回避我们的一切工作,甚至远离我们最美的修辞志趣和最崇高的艺术愿望。它即使与我们的诗情为邻,既不能将自身写成一首歌曲,也不能将自己的隐秘注入线条色彩之中。任何人都能强说自己的爱好,戏弄自己的欲望,拿自己的思想做交易;但是,在人类当中,没有人能够强说自己的孤独,或者戏耍自己的希望,或者拿自己的饥渴做交易。在人们中间,没有人能够将自己的梦从一种形象转化为另一种形象,或将自己心灵里的秘密由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我们当中的弱小者能够影响到我们当中的强大者吗?大地上的客体能够改变天上的主体吗?那蓝色火焰炽燃着而不变化,它发号施令而不听从命令。你是最富远见者之一,莫非你真地认为“精到嘲讽”生长在耕耘、孤独播种、饥渴收获的田地里吗?你真的认为“哲学诙谐”会与对真理的向往和对单纯、绝对的追求相伴而行吗?不,朋友,你不屑于怀疑和猜疑!怀疑总是与消极的胆小鬼形影相伴,而猜疑常常追随着没有自信心之人。你呢?你是个积极的强者,拥有完全的自信心。你何不相信岁月置于你双掌中的东西呢?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目光由美丽外表转向美丽的真实呢?

我在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度过了夏令几个月的时光,那房子就像幻梦一样站立在大海与森林之间。每当我把自我丢失在森林里时,我便去大海;到了那里,我便找到了自我。每当我把自我丢失在波浪之间时,我便回到林间树荫下;回到那里,我便找到了自我。这个国家的森林与地球上其他地方的森林都不一样,它繁茂苍翠,郁郁葱葱,遮天蔽日,会把人们的记忆带回到遥远的过去,带回到原始时代,带到天启经典之初,那经典便是上帝!我们的海与你们的海是一样的。你们在埃及海岸听到的生翅涛声,我们在这里的海岸边也能听到;那使你们胸间充满大海威严与可怖的深沉,将生活的可怖与威严充满我们的胸间。我已在地球的东方和西方听到了大海唱的歌,过去和现在都是那首永恒之歌,它携带着灵魂起伏,时而让灵魂悲伤,时而教灵魂安详。我甚至在亚历山大的海滩上也听到过那首歌。是的,是在亚历山大海边沙滩上,时间是1903年夏天。在那座古城的海边,就像昨天在这座新城的海边一样,听到了世代的谈话;我第一次听到那谈话还是在八岁的时候,不免茫然不知所措,看不清生活之路,提出许许多多问题,向已故母亲的耐心和坚韧挑战。我今天又听到了那谈话,提出同样的问题,只不过是向全知全能之母提问,回答我用的不是话语,让我明白了许多事理;每当我向他人表述这些事理时,语词在我的口里却变成了深深的沉默。如今,我已八十高龄,就像当年八岁时一样,坐在海滩上,极目遥望蓝色天际的最远点,提出一千零一个问题:

“你们那边究竟有没有回应我们的人呢?”

“世代大门能否开启,哪怕只开一分钟,好让我们看看大门之后隐藏的秘密和隐秘?”

“死神将白色面纱盖在我们脸上之前,你们能否就我们周围的生活秘密法则说句话?”

你问我是否认为“不劳而获之果”甜美,我可以告诉你,我认为那种“果”甜,而且认为它极甜;但是,要在我将它的词语译成我的专用语言之后!置于“劳”,则是登上高厅300的阶梯。当然,我希望飞上我的高厅,然而生活没有教给我的双翅拍击和飞翔,我该怎么办呢?我崇尚隐蔽的真理胜过明显的真理。我喜欢自满自足的无声敏感性胜过需要解释和分析的敏感性。但是,我发现神圣的沉默往往开始于神圣的言辞。

我的确认为那种“果”甜,而且认定生活中除了困惑之外,一切都是甜美的。如果那种“果”肩扛着困惑而至,我会闭上双眼,并且暗自说:“这是我背负的第一百零一个十字架。”困惑本身并不可恶,只是我与它作伴太久已经厌恶了它。我曾拿它当面包吃,当水喝,当床单睡,当外衣穿,直到提及它的名字,我就感到厌烦,一心从它的影子下逃离走远。

我认为你的评论《行列之歌》的文章是用阿拉伯语写的同类第一篇论文。它是第一篇研究作者写作意图的文章。假若埃及、叙利亚的文学家们能从你那里学学追寻书的灵魂而不是单看其躯体,在探究诗的表象之前先深思诗人的内心意向,那该多好啊!我不应该试图表达我个人对那篇宝贵文章的感激之情,因为我知道那文章是在你摆脱了任何个人情调情况下写就的。如果我想一般性地表达民族的感激之情,我则应该就那篇文章另写一篇文章;但是,这在当前被东方人人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情。

不过,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对梅娅及其天赋之才说出我要说的话,那将是一席举足轻重的话!那将是广博而深长、诚挚而纯美的话!

今秋将出版的那本书是个画册,书名为《没有叛逆与反抗的喧嚣》。如果不是印刷厂工人罢工,该书三周前就问世了。明年将有两本书出版:第一本是《孤独者》301,也许我会为之另取一名,内容包括诗歌和寓言;第二本是象征主义画集,名为《向着上帝》(Towards God)。这后一本书出版后,我将结束一个时代,开始另一个时代。至于《先知》一书,我则已经思考了一千年,但是,直到去年岁末,我还未能写出其中一个章节。我该怎样向你描述这位先知呢?可以说他是我的第二次降生,他是我的第一次洗礼,他是使我有资格面对太阳作为自由人而站立的唯一思想。正是这位先知,在我试图生他之前,他已经把我生下来;在我下构思著述他之前,他已经将我构思著述出来;在他停下脚步向我口授他的志向与爱好之前,他已经让我跟在他的身后步行了七千法尔萨赫里程。

我希望你向我的朋伴和助手问一问这位先知的透明成分,他会向你讲述先知的故事。你问一问那透明成分吧!你要在心灵摆脱了桎梏,卸去了外衣的夜深人静之时问他;到那时,他会向你透露这位先知的秘密,并且向你揭示先前所有先知们的内心隐秘。

朋友,我相信在透明成分里有一种意志,我们如若将其中的一丝一毫放在一座山下,那座大山便会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我深信,不,我确知,我们能够将那种成分拉成一条线,用之将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连结起来;通过它,我们可以知道想要知道的一切;通过它,我们能够得到我们向往和企盼的一切。

关于那种透明成分和其他成分,我有许许多多事情要表述。但是,我应该对之保持沉默。我将保持沉默,直至雾霭消隐,世代大门洞开,主的天使对我说:“你开口说话吧!沉默时辰已经过去。你迈步行走吧!你在困惑的阴影下站得太久了。”

哎,世代大门究竟何时开启?你晓得吗?你知道世代大门何时洞开,雾霭何时消散吗?

梅娅,上帝永远护卫着你。

忠实的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19年11月15日 纽约

这是艺术盛宴发出的请柬,你何不驾临此间为我们增加一份荣幸?

1919年11月30日 纽约

若是你在这里,给我的声音插上翅膀,把我的细语化作朗声歌吟,那该多好!不过,我相信当我在“异乡人”当中朗诵时,还有一位暗在的“朋友”在聆听我的声音,给我目送着甜美温柔的笑意。

1920年1月28日 纽约

亲爱的梅娅小姐:

你想“确切”地知道我后悔的意味及我要求你宽恕以外的“心理秘密”。我这就简要地把过去和以后的那种后悔、那种种意味、那桩桩秘密及那些心理状况以外的事情告诉你。

我写了被你称为“抒情歌曲”的那封信没有后悔,也不会后悔的。

我对信中的任何最小的字母和最大的一个标点,都不后悔,也不会后悔。

我并未失去方向,因此也无须寻觅正路。

设想一下,我怎么会对我现在和当时心中都存在的东西感到后悔呢?

我并不是那种一吐露心事便立即后悔的人。

我也不是那种醒时否定梦中确定的事情的人。因为我做梦之时就是我的清醒之时,我的清醒之时也便是我做梦之时。因为我的生活不能分成前进一步和后退两步。

至于我所犯的罪过,或者说你想象中我所犯的罪过。我虽是个远离度量衡世界的人,那则是:我读过你讲过的关于那个黎巴嫩人的故事之后——就是你离开亚历山大海滨沙滩之前访问你的那个黎巴嫩人,即“十分遗憾,忘了向他的手上泼点儿开水”,以惩罚他的“非礼之举”的那个黎巴嫩人——读过这段话之后,在我将信投入信箱之前,应该注意到一件应该知道的事情。我认为,或想象,或揣测正是那封信给你造成了这方面的烦恼。当我们知道个人的私事经别人之手绽现在那些不应该知道此事的人们眼前时,谁会不心烦意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