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以外:聆听的文化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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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经常以为能通过声音来沟通,但沟通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常常会出现各种的误会和歧义。假如不通过语言,而是通过音乐等非语言的方式来沟通,如何可能?谈到声音,难免要想到耳朵,今天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听众,那么,作为个体的听众我们如何有权或者在什么状况下可以去聆听呢?
我想起很多年前去布拉格观光,参观一座山上的城堡。游客特别多,我于是就跑到城堡旁边的一个教堂。很奇怪,我好像走进了一个私人住宅一样,尽管这个教堂有一个非常大的大厅,还有很多的厅房,但是你不会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这里游客不多,偶尔看到一两个人闪过。走着走着我忽然听到一阵音乐,是弦乐四重奏。那种感觉很奇怪,因为教堂是一座古老的建筑,有文艺复兴、巴洛克等各个时期的印记,在这样一个电影里面才看得到的欧洲城堡的角落,远远地传来弦乐四重奏的声音,感觉很奇妙。循声走过去,在一个房间里我看到有四个人果然好像在演奏弦乐四重奏,但其实并不是在演奏,因为并没有听见什么。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当时那个场面令我感触最深的是,我开始想,以前的人怎样听这些音乐,在什么环境下去听这些音乐?我们今天的人要听音乐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但是对古人来说,音乐只发生在特别的场合,是一件需要去等待、去遭遇的事情。因此,我就在想,在这样的不同环境中,我们的“听”是不一样的。我们用耳朵去聆听,但是我们的耳朵听到什么、怎么听,可能也是跟时代的变化有关的。因为即便是我们的感官,也有它的文化制约的部分。我们的耳朵不仅是器官,而且还是文化上的官能,接受不同文化对它的制约。而文化是在历史之中演变的,会受到一定历史环境、不同时空的限制。因此,我们的耳朵总是在不同的历史、国别、地域流变的一种文化官能。这就是现在我要探讨的一个主题。
音乐没有成为艺术之前
古典乐迷都知道,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西方古典音乐界出现了一股“古乐”潮流,到现在已经成为一种特别的音乐演奏模式和门派。“古乐”潮流非常火,人们认为这样就可以听到真正的海顿、真正的贝多芬。但是难道我们真的可以百分百地复古吗?不可能。为什么?因为我们今天的耳朵不一样了。我所说的耳朵,当然不是指物理意义上的耳朵,而是指文化上听众的功能和角色已经变了。任凭怎样复古,你还是不可能听到巴赫年代听众所能听到的巴赫,因为听众已不是那个年代的人,不可能听到当时听众耳朵里听得到的那种声音。
古代人的耳朵是一种什么样的耳朵呢?那是一种备受权力节制的耳朵。因为在以前,音乐不是给大家“听”的,它有一种非常重要的政治功能和宗教功能在里面。比如在中国古代,“乐”是国家大典,是一种礼仪,一个祭祀,是政治上很重要的事情。而以前的宗教音乐也是可以完全没有听众的,他考虑的只是演奏者,演奏者本身是最重要的。假如我是个天主教徒,通过演奏者所要表达的,就是对上帝的崇高敬意和赞美,如果有听众的话,这个音乐只有一个听众,就是神。这种音乐跟祈祷一样,它不是一种表演,不是表演给人看的,演奏本身就有其目的。
我们今天音乐的聆听者所要听的是一种被认为是艺术的东西,但是当艺术还不存在的时候写出来的音乐,我该怎样去听呢?我们今天总是觉得音乐必然是艺术,然而并不是这样。比如,中国古代的编钟音乐从某种程度上说就不是艺术,甚至天主教的圣诗都不叫艺术,因为它从来没有想过要当艺术品,它的作者从来没有想过要做艺术家。而我们还相信,“美”是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的,没有任何功利用途,它就是为美而美。同样,艺术就应该是为艺术而艺术,它不能跟金钱、权力等其他东西有关系。如果一个艺术家老是去画政治素材,我们就觉得不像话,这还能算是艺术吗?
但是,如果按照这样的想法,我们以前是没有艺术的,因为以前的艺术都有非常明确的服务目标,宗教的、政治的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比如,希腊神庙中的石柱,人们建造它时是单纯地为了艺术吗?显然不是。这些现在被我们所认为的艺术品,原来都有自己非常实际的目的。只有当我们有了艺术,独立于世界上所有其他事物,它的逻辑是为美而美,甚至是我们的眼睛、感官都有了一种审美能力的时候,艺术才诞生,而艺术诞生的标志就是博物馆。当然,我并不是说古人完全没有审美眼光,但是那个时候的美是一种装饰性的美,并不是为美而美,有别的目的。哪怕我们中国古代的文人画也不是为了美而画的,古琴不是为了美而弹的,而是有别的作用存在。
同样,我们的耳朵、我们听到的音乐也经历了类似的进化过程。以前音乐是一种有实际功能的东西,到后来音乐才开始慢慢变得独立,开始变成一种容许听众去欣赏的东西。比如巴赫的音乐,当他写这些音乐的时候,有很多其实是舞曲,是用来在宫廷跳舞的。但是在今天,我们不会把巴赫的音乐当作舞曲,不会放巴赫的音乐来跳舞,我们今天把巴赫的音乐当作“音乐”来听,而不是跳的。
从现代听众的诞生到音乐艺术的形成,音乐由一种有实际功能的东西变成一种可以欣赏的艺术,这个过程经历了逐渐的转变。在巴赫的时代,还没有出现我们现代意义上的听众,他的听众只是宫廷贵族、教会人士,是一些权贵。直到莫扎特的时代才开始出现了真正的听众。莫扎特处于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
所谓旧,是指听音乐的人只局限在一个非常狭窄的小圈子里,音乐对这个小圈子而言是礼仪性的,是用来跳舞的,到了后来才慢慢变成可以欣赏的,王公贵族们竞相请音乐家为自己作曲。所谓新,是指新的中产阶级已经出现,他们对音乐有爱好,想独立欣赏音乐的人开始出来了,于是开始出现了音乐会,但还不是很普遍,或者还不足以支撑一个独立的音乐人。
在莫扎特的时代,音乐家的地位并不高,尽管贵族大公们非常喜欢莫扎特的音乐,但是真正在讲究社会地位的场合他却并不重要。比如在宫廷请客的时候,他不得不跟园丁、仆人们坐在一起。所以,莫扎特非常厌倦为王公贵族做御用的音乐家,于是他跑了出来,要做独立的音乐家——他很可能是古典音乐史上第一个独立出来的音乐家。他把作品卖给出版商,卖给当时为数不多的音乐厅,找机会排演自己的作品,靠门票、版税来维持自己的生活,结果饥寒交迫而死,也就是说市场没办法养活他。
到了贝多芬的时代,整个情况就变了。独立的市场出现了,贝多芬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他甚至可以在柏林的大街上看到皇帝的马车过来而不让路。当大家都按照规矩给国王的马车让路并鞠躬行礼的时候,贝多芬非常不屑,继续大摇大摆地冲着国王的马车走过去,逼着国王的马车让到一边。这个故事说明音乐家的地位提升了,音乐作为艺术的存在被确认了,艺术独立出现了,一种听众,为音乐而音乐的听众来了。
现代音乐家诞生的背后,更重要的是现代听众的诞生,新的听众听到音乐的时候,没有想到任何功利的目的,他不会联想到我听到这个声音该怎么做,听到这个声音就该在心里面对神充满感激……他只是为了听的享乐而听,他为了快乐、为了喜悦而听。一种崭新的聆听模式出现了。这种新的聆听模式的出现,才使整个音乐的模式开始变化。
我现在所讲的实际上有两条线,一条线是音乐的诞生,艺术的诞生,另一条线则是听众的诞生。而听众的诞生,换个角度来说就是聆听“民主化”了。过去只有很少的人能听到音乐,现在能听音乐的人多了,民主化了,但是权力仍然不完全在“听众”的手上,聆听仍然不是民主的。为什么呢?因为听众被要求守规矩,尤其在20世纪初期,尤其在听古典音乐、严肃音乐的时候,规则成立了。比如说我们听古典音乐会要注重礼仪,鼓掌不能乱鼓,不能吵闹等等。我们非常规矩,因为听音乐被认为是去朝圣,是去圣殿,是非常严肃认真的事情,在这个圣殿里面我们要把一切干扰排除,在音乐之外,其他所有的声音都被排除在外。史无前例地,我们现代人的耳朵被独立到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
耳朵这个感官被训练得非常敏锐,非常关注地听舞台上发出的声音。这是一个慢慢被圣洁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听众不可能是民主的,因为他受到种种礼仪上或文化上的规约和限制,他甚至是被要求的,要求耳朵要经过训练,能去欣赏一个严肃的古典音乐作品。音乐对我们的要求变得非常非常高。
现代听众的困境
以前听音乐或许是件一辈子就只遭遇一次的事情,比如听一位名家在某个特定的场合演奏,但是现在我们可以无限次地听一位名家演奏,我们的耳朵已经变得非常随意、变得漫不经心了。我们今天变得更民主,权力归于听众。
整个现代音乐聆听史就是一个权力被不断下放到听众手中的历史。于是听众的地位越来越高,一开始在现代音乐会里面受到限制,但是随着现代机器复制条件的成熟,唱片的流行,我们越来越有权力去处理我们的音乐,甚至可以去控制音乐,比如乐音的大小可以调节,甚至连快慢也可以调节,整个权力都在听众的手上。我喜欢什么时候听就什么时候听,我不再需要去音乐厅乖乖地坐着听,而且这个声音我还可以带着走,“随身听”。
当我们随意宰制音乐,当我们的耳朵获得了史无前例的权力与自主权的时候,我们对音乐也就有了一种比较无所谓的态度。以前听音乐是一种需要我们非常专注的事情,但是当音乐可以被带着走的时候,音乐不再是主角,它变成了类似于电影的配乐,成为一个背景。再后来,音乐变成了我们的手机铃声,一个完整的音乐被我们抽离出一段当作电话铃声。我们把音乐宰割成一个片断一个片断来听,变成一个电视的主题曲,变成一个广播节目的开场音乐,甚至变成我们商场的背景音乐,咖啡厅的背景音乐,连走进电梯都有音乐。
以前的人一辈子或许只有一次能听到正正经经在他面前演奏的音乐,而我们现在则是无处不在地被音乐包围着,被无数的声音包围着。我们似乎比以前民主多了,似乎非常自主。听众第一次能够取代演奏者、取代音乐家成为主角,这种主角不仅是指在家的自主,而且指现在的听众还真的是舞台上的主角。
比如有人用各种速度去扭曲原来音乐正常的速度,完全体现听众的权力,这就是DJ。DJ是什么?他不是一个传统的音乐家,而是一个听众。他不一定比我们更懂得做音乐,但是他相信自己比我们更懂得听的艺术。DJ之所以能成为现在音乐界里的重要人物,就是因为他能通过他的听的艺术来调节场上的情绪与气氛,他主要不是靠自己做的音乐,而主要靠现成的音乐进行组合。DJ就是我们现在听众权力无限扩大的一种象征,他把聆听变成一种可以登上大雅之堂的艺术,甚至可以出唱片,那些唱片只是他听的东西,而不是他创作的东西。吊诡的地方就在于,在听众的权力无限大的年代,听众的耳朵无限制的年代,我们却开始陷入一种困境:我们开始不太能听懂音乐了,或者从极端的角度来说,我们不再拥有耳朵的自主权了。我们现在被声音不断地包围着,我们逃不掉音乐。
以前的人是想听而听不到,我们是不想听而做不到。有谁试过从早到晚一整天没有听过音乐?不可能!你只要用手机你就听到了,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有人在强迫你听音乐。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耳朵又变得很没有权力,很不自主,我们受到了限制。我现在发现,在很多城市即便是坐出租车都要被迫听音乐,你完全不自由,被它宰制。在几乎所有的公共交通工具里面也在不断制造这些声音,包围我们,压迫我们。在这个时候,我们的耳朵就开始麻木了,就好像是一个味精吃得太多的人丧失了真正的味觉判断能力一样。我们今天已经变得不容易去听音乐了,尽管从早到晚我们都在听音乐,但是真正什么也不想、专心坐在那儿听一首曲子或一个人的作品的时间是非常少的,我们做不到,我们连这种专注都失去了。
今天听众的权力真的民主化了,但是同时又丧失了自我。我们又丧失了对耳朵的自主权,我们的耳朵被人重新打造成一个输入的器官,接受各种各样的暗示。我们的耳朵变成了一个任人宰割,而且是直接通向大脑宰割的通道,或许我们现在眼睛的判断力被训练得十分敏锐,或许仍然有理性,但耳朵恰恰是最脆弱、最敏感的器官,去接收各种各样的讯息、指令,让这些进入我们的潜意识。但我们无能为力,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去抗拒,如何去分辨。这就是现代听众的悲剧。
* 根据2009年5月16日东莞“华语之巅文化周末大讲坛”讲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