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陕西省咸阳一座古城:箫声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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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前,因为去敦煌的飞机误点,不得不在咸阳机场住一夜。于是,傍晚就去了咸阳城里。学中国古典文学的时候,知道了许多关于咸阳的旧事,它是农耕文明的发祥地,它曾是周朝的首都,曾是秦汉时代的帝都,它是汉族历史上最响亮的地名。

去城里的路上,路过一处平原,黄昏时分,苍茫天光里,只看到有此起彼伏的土黄色的大冢在平原上绵延。那就是在李白诗里提到过的“汉家陵阙”,上千座一千七百多年的贵族陵墓,分布在古老的平原上,望不到边。塬上古老的陵墓,看上去既庄重,又茫然,想来,陵墓里的人早已灰飞烟灭,后代也早已遗散,失去意义的陵墓却还完好无缺,甚至没有被盗过。

然后,见到了渭河和泾河的交汇处,那正是当年诞生“泾渭分明”这个成语的河岸。河岸上有一座灰白色的水泥桥,桥上在暮色里闪闪发光的,是又脏又旧的德国大众汽车灰扑扑的挡风玻璃,和上海产脚踏车镀了克鲁米的龙头。

在一个反复出现在汉族古代历史里的地方,心中总是有迷惑和分裂的感觉。在咸阳,还有一种迷失感。咸阳县城,现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西北小城,怎样看,都是地道的三十多年历史的小城镇的作风。街边的小饭铺里有赤膊男人用筷子在夹酱炒茄子,散发出辛辣的新鲜大蒜气味。

满城都没有一栋古建筑,当我想到《阿房宫赋》的时候。也没找到一棵古老的柳树,当我想到上林苑的时候。没有箫声,当我想到李白的时候。

我路过一家卖皮影的小店,见到了用猪皮刻的彩色仕女,听说它是西北传统的工艺,就要绝迹了,便赶紧将它买下来,小心翼翼提在手上。一到七点,从敞开的临街木窗里,不同的电视机异口同声地传出了中央台新闻节目的开始曲。女播音员熟悉的平稳嗓音,使得街道上充满了偏安于一隅的轻松气氛,这气氛甚至令人感动,当我想到在《史记》中记录的残酷的帝王故事。两千一百年前,司马迁在离这里不远的小村子里写下的故事,至今还在中学和大学的课本上,被学生们背诵。当年的小村子现在还住着人,被一大片玉米田包围着。

李白来到咸阳,心中充满对旧都的追念。而李白也已经去世一千两百多年了。古老的地方,层层叠叠的往事,总是复杂的。

博物馆已经关门了,但还是容我进去看了西汉的兵马俑。那是简陋的展室,朴素的水泥墙和水泥地,屋里黑压压地站满了西汉的彩陶士兵。我找到一道目光,正静静直视着我。他是一个汉族青年,生活在咸阳还极繁荣的时代,那时五陵塬还仅仅是一块肥沃的平原,咸阳的路边还种满柳树。他长着一张自信的脸,目光也很清澈,他一点也不委琐,亦不夸张和黩武。他有一种未经沧桑的清朗与温和,哪怕他是个士兵。他让我想起了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里的句子。我的孩子考试前,站在我面前曾琅琅背诵:“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可惜,他是个西汉的兵俑。